26 第十八地堡
验尸官办公室在三十二楼，就在土耕区楼下。这层楼里尽是弯弯曲曲的走廊，潮湿又阴暗，验尸官办公室就在里头最偏僻的角落。由于头顶上就是土耕区的土壤层，这里只有半层楼高，天花板很低，很多水管就悬在天花板下方，每当马达开始运转，把饱含养分的水输送到远处的田地，水管就会哗啦哗啦响。天花板上有很多裂缝，水不断渗出来，滴到底下的水桶和锅子里。其中有一个刚清空的水桶，每次水一滴下来就会发出清脆的咚一声。地板又湿又滑，墙壁也是湿的。
米森和卡姆走进验尸官办公室，抬起尸体放到那座凹凸不平的钢台上，然后验尸官就在米森的工作日志上签了名。由于他们送达的时间比预期的早，验尸官给了他们一点小费。卡姆本来还因为刚刚走太快而一肚子火，一见到那几枚代币，气立刻就消了。两人回到走廊之后，卡姆跟米森说了声再见，然后就一溜烟冲出大门。
米森目送着卡姆渐渐走远，忽然觉得自己比卡姆苍老很多，尽管他只大他一岁。其实，这天晚上还有别的节目：半夜，运送员有一场集会，而卡姆被排除在外，没人通知他。米森忽然有点羡慕他这位小搭档，因为，他宁愿跟他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等一下他就要到楼上的土耕区找他爸爸，可是，要是两手空空什么货物都没拿，爸爸一定会啰嗦，骂他偷懒。于是，米森沿着走廊来到维修室，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送上高楼层。里头轮值的是文特斯，这位老先生皮肤黝黑，满脸白花花的大胡子，是修马达的一流高手。文特斯用狐疑的眼神瞄瞄米森，一直强调说他没有预算请运送员。米森说，反正他要回高楼层，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顺便带点东西上去，不收费。
「如果是这样的话……」文特斯举起工作台上那个大抽水机。
「没问题，什么东西都可以。」米森笑着说。
文特斯立刻又瞇起眼睛打量米森，彷佛怀疑米森有什么阴谋。
抽水机太大，塞不进米森的搬运袋，不过，袋子外缘有拖带，缠在抽水机的管子和凸出部位上，长度刚刚好。米森把带子套到肩上，文特斯在后面帮忙把抽水机绑紧。接着，米森跟老文特斯说了声谢谢，文特斯忽然又紧张起来，皱起眉头。哪有帮忙的人对被帮的人说谢谢。米森背着抽水机穿越潮湿的走廊，来到楼梯平台，那股霉味立刻消失，扑鼻而来的是一阵刚翻松的泥土清香。那是家的气味，许多往事忽然涌上米森心头。
来到三十一楼的平台，大门口被一大群人挤得水泄不通，大家拚命想挤进去买东西吃。有一位妈妈站在旁边，和人群隔着一点距离，手上抱着一个哭闹不休的婴儿。她身上穿着绿色工作服，膝盖上沾满泥巴，显然是负责采收的。她神情有点不安，似乎是因为小孩子哭闹，她只好丢下田里的工作跑出来安抚他。米森挤过人群的时候，听到那个妈妈正在唱一首他很熟悉的摇篮曲。她靠在栏杆边，抱着婴儿轻轻摇着，那位置有点危险，看来有点怵目惊心。那婴儿眼睛睁得好大，让人觉得他似乎很害怕。
他挤过人群，渐渐的，婴儿的啼哭声被人群的喧闹声淹没。这时候，他忽然想到，现在地堡里很难得看到小孩，这和他小时候完全不一样。多年前，他们的上一代经历过一场暴动，死了很多人，事后就爆出一波婴儿潮，而现在，就只有等老人过世后才会有人抽中生育签，也就是说，很难再听到年轻夫妻喜极而泣，也很难再听到婴儿啼哭。
后来，米森好不容易挤过大门，挤进大厅，拉头巾擦掉嘴上的汗。刚刚在三十二楼，他忘了把水壶装满水，现在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很想喝水。回想起来，先前运尸体的时候走得太急，实在有点愚蠢。那就好像他的生日已经开始倒数计时，他必须赶快去见爸爸，然后赶快走，越快越好。但此刻，当他看到儿时的景象，听到这些熟悉的声音，先前那种急迫感忽然就消失了。这里是他的家，感觉是如此美好，同时，他也痛恨此刻这种感觉。
他走向安全门的时候，有人跟他打招呼，有人跟他挥挥手。有几个运送员正在装货，把蔬菜水果放进袋子里，准备送到楼上的大餐厅。接着，他看到姑妈在安全门外摆的小吃摊。自从辞掉油漆工作之后，她开始摆起小吃摊。她从来没当过摊贩的学徒，按照公约规定，她是不能摆摊的，所以，她这个小吃摊到底合不合法，令人怀疑。米森拚命闪躲，很怕姑妈看到他，很怕被她啰嗦，说他头发太乱，头巾没绑好。
小吃摊后面远处有一个幽暗的角落，几个小孩子聚集在那里，好像在买卖种子，看起来鬼鬼祟祟，尽管他们可能自以为没人会注意到他们。此刻大厅的景象，有如另一座市集，农夫自己在贩卖食物，而各楼层的人都挤到这里来抢购，因为他们怕这些东西还来不及送到店铺就被抢光了。那种恐惧感不断扩散蔓延，人越聚越多，而这样的群众，和暴民只有一线之隔了。
在安全门岗哨执勤的警卫是法兰奇，个子很高。他是从小和米森一起长大的玩伴。米森拉起衬衣下摆擦擦额头上的汗，但其实他的衬衣早就因为汗流浃背而湿透了。「嗨，法兰奇。」米森打了声招呼。
「嗨，米森。」法兰奇朝米森微微一笑，点点头。法兰奇和米森一样，很久以前突然改变志向，换另一种行业当学徒，两人之间有一种微妙默契。法兰奇的爸爸在信息区的警卫队工作，可是法兰奇却想当农夫，这一点，米森永远搞不懂。他们的老师克萝听法兰奇说他想当农夫，很高兴，而且还鼓励法兰奇去追求他的梦想。然而，米森感到很讽刺的是，法兰奇后来却变成土耕区的警卫，彷佛他的命运早已注定，无法逃避。
米森也微微一笑，然后朝法兰奇的头发点点头。法兰奇的头发已经长到盖住了肩膀。「是不是有人在你头上浇了生长剂?」
法兰奇立刻把头发拨到耳朵后面。他自己也知道头发太长。「好啦，我知道啦。我妈威胁我，说她要趁我睡觉的时候到楼上来，拿刀子剃光我的头发。」
「那你告诉她，她要剃光你头发的时候，我会帮她按住你。」米森笑着说。「好了，帮我单击按钮让我过去好不好?」
旁边另外有一扇比较宽的门，是给手推车和餐车用的。米森背后扛着一座大抽水机，他不想从十字旋转门挤过去。法兰奇按下按钮，那扇门的锁立刻就开了，米森推开门走进去。
「你扛的是什么?」法兰奇问。
「文特斯的抽水机。欸，最近怎么样?」
法兰奇瞄瞄门外的人群。「你等我一下。」他一边说，眼睛盯着人群瞄来瞄去，好像在找什么人。这时候，有两个农夫拿着识别证划过扫瞄器，挤过十字旋转门，边走边聊天，讲得又快又急根本听不清楚在讲什么。法兰奇朝一群穿绿色工作服的农夫招招手，问他们是可不可以帮他看一下门。
「走吧。」法兰奇对米森说。「我陪你走。」
于是，两个老朋友并肩走向主通道，走向远处那笼罩在一团光晕中的植物灯园圃。这里的气味是如此熟悉，如此令人陶醉。法兰奇是在臭气熏天的净水厂长大的，米森暗暗好奇，不知道法兰奇闻到老家那股臭味，心里会有什么感受。说不定他也觉得净水厂的臭味令人陶醉，就像米森眷恋土耕区的果菜香。如果法兰奇回到净水厂，说不定那里的气味也会勾起他无限美好的回忆。
走了一会儿，他们距离安全门已经够远了，这时法兰奇才压低声音说：「这里越来越乱了。」
米森点点头。「是啊，我注意到这里小吃摊越来越多，一天比一天多，对吧?」
法兰奇抓住米森手臂，要他别走那么快，两个人才有时间多聊聊。他们经过几间办公室门口，其中一间飘出刚出炉的面包香味。通常只有烘焙厂才会有刚出炉的面包，而烘焙厂在七楼，距离很远，不过，最近的情况就是这样。说不定，早就有人在土耕区某个隐密的角落私磨面粉。
「顶楼大餐厅那边好像有人在搞什么东西，你应该看到过吧?」
「几个礼拜前我送东西上去过。」米森说。他把大拇指伸进肩带底下，用力一扯，同时身体抖了一下，把背后的抽水机往上甩。「他们好像在大屏幕墙旁边盖什么东西，不过我没看清楚是什么。」
「他们开始在上面种甘蓝菜。」法兰奇说。「还有玉米。」
「这么说来，我们运送员楼上楼下跑的工作就会越来越少。」米森是运送员，他很快就联想到这种结果。他抬起脚，鞋头轻轻踢了一下墙边。「要是洛克听到这件事，一定会气炸。」
法兰奇咬了一下嘴唇，瞇起眼睛。「是喔，洛克自己不是也在调度室种豆子吗?」
米森又抖抖肩膀。他手臂开始麻了。身上背货的时候，他不习惯站着不动。他习惯不停的走。「那不太一样。」他辩解说。「我们老是爬上爬下，要吃东西才有体力。」
法兰奇摇摇头。「没错，不过你不觉得他很假道学吗?」
「你是说他双重标准?」
「差不多啦。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借口。比如说，『我们这样做，是因为别人也这样做，而且，又不是我们先开始的。所以，就算我们超过别人，又有什么不对?』老兄，我说的就是这种态度。然后，当我们看到别人又超过我们，我们就会不高兴。那就像棘轮的原理一样，一来一往。」
米森瞄瞄通道远处那团光晕。「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最近首长好像什么都不管，随便大家要怎么样。」
法兰奇笑起来。「你以为首长管得动吗?老兄，首长已经吓坏了，不但吓坏了，而且也太老了。」法兰奇转头看看通道后面，怕有人过来。他从小就很容易紧张，有点偏执。小时候这样，大家会觉得他很好玩，可是现在长大了还是这样，那就有点可悲，而且令人担心。「从前我们聊过，如果有一天我们掌权了，我们要怎么样，这你还记得吧?一切都会变得更美好，不是吗?」
「好像没这么简单吧。」米森说。「等到我们掌权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跟他们一样老，而且什么都不在乎了。到时候，我们的孩子也会开始讨厌我们，而我们也会跟现在那些老人一样，满嘴都是狗屁。」
法兰奇大笑起来，神情好像没有刚刚那么紧张了。「有道理。」
「是啊，呃，我两条手快麻了，我要赶快走了。」米森又抖抖肩膀，把背后的抽水机往上甩。
法兰奇拍拍他肩膀。「也对。很高兴见到你，兄弟。」
「我也是。」米森点点头，然后就转身要走。
「噢，对了，米……」
米森立刻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他。
「你最近会去找克萝老师吗?」
「明天我会路过她那边。」他说，但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我活得过今天晚上的话。
法兰奇微微一笑。「那你帮我跟她打个招呼。」
「没问题。」米森说。
又多了一件附带的工作。米森心里想，如果每次帮朋友送口信都收费的话，那他早就发财了。目前他只存了三百八十四点代币，如果每次送口信都收半点代币的话，那他存的钱早就不止这些了，说不定现在已经有自己的宿舍，不需要再睡在休息站。然而，帮朋友送口信，可以帮他驱赶脑海中那些阴暗的思绪，内心就比较不会那么沉重，所以，米森很乐意。此刻，米森内心的负担，已经沉重到他快要无法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