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一地堡
要找出她在哪一座地堡,一点都不难。唐诺只要看着那张地堡分布图,然后回想自己当年站在土丘顶上看到的景象。当时他看着土丘下那些洼地,努力辨识出哪一片洼地埋的是哪一座地堡。现在回想起来,他彷佛还看得到沙滩车在还没有长出草皮的山脊上奔驰,扬起漫天沙尘,听得到那轰隆隆的引擎声。他依稀记得,当年他们曾经在那些土丘上种草,到处撒满了种子和麦杆。如今想想,感觉很悲哀,因为那一切根本就是多余的。
他回想当时站在山脊上,看得到田纳西州区的位置。那应该就是第二地堡。他终于想出是哪一座地堡了,接下来,他继续拚命回想其他的东西。花了很多功夫,他终于回想起计算机程序是如何运作,想起如何过滤数据库的人名,查出他们真正的身分。每座地堡都保留了完整的历史,就看你懂不懂要怎么解读。目前,他的进展就只到这里。他能够从数据库里追查到那些假名的数据,追查到记忆设定的数据,但就只能到此为止了。更久以前那个古老的世界已经被炸弹摧毁,隐没在白雾中,逐渐被遗忘,再也无从查考。
他已经找到那座地堡了,可是要查出海伦用的是哪个假名,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此刻,他绞尽脑汁在计算机里追查数据,而安娜却在浴室里边洗澡边唱歌。
她洗澡的时候,浴室的门没关,蒸汽一直冒出来。那彷佛一种召唤,唐诺刻意不去想。他刻意不去感觉那种冲动,那种渴望,那种生物本能。他刻意遗忘那潜伏了百年的欲望,遗忘他的前女友就在他身边。他忽视这一切,专心追查妻子的下落。
第二地堡的第一代总共有四千个名字。刚好四千个,大约有一半是女性。总共有三个海伦。数据库里储存了每一个海伦的照片。那是一张模糊的照片,为制作识别证而拍的。照片里,那三个海伦都不是他记忆中妻子的模样。他开始掉下眼泪,但他立刻伸手擦掉眼泪。他很气自己。浴室里,安娜正在唱一首悲伤的老歌,而唐诺继续浏览其他人的照片。看过十几张照片之后,他忽然感觉照片里那些女人的长相越来越像,彷佛混合成同一个人,而那种感觉开始形成威胁,可能会腐蚀他的记忆,导致他遗忘海伦真正的模样。于是,他继续依据名字来追查。说不定他猜得出她可能会选什么名字。多年前,他选了特洛伊这个名字,就彷佛埋下一条线索,有一天可以引导他找到海伦。他愿意相信,她应该也会做同样的事。
他先试试珊卓拉这个名字。那是她妈妈的名字。结果出现两个珊卓拉,可惜都不是她。接着他试试戴妮,那是她姊姊。只有一个戴妮。也不是她。
她会随便挑一个名字吗?他忽然想到,有一次他们在讨论,如果生了小孩,要帮他们取什么名字。一开始他们有点像是在闹着玩,说要帮小孩取神的名字,不过海伦倒是很喜欢阿西娜这个名字。于是他在数据库里搜寻阿西娜,结果,地堡的第一代没有人叫阿西娜。
安娜关掉莲蓬头的时候,墙里的水管发出嘎吱一声。她已经不再高声唱歌,而是轻声哼着。她哼的是安魂曲,也就是他们等一下要去参加的葬礼的音乐。唐诺又试了另外几个名字,急着想找出某些线索。随便什么都好。就算每天晚上都要这样搜寻,他也不在乎。他会不眠不休,直到找到海伦为止。
「等一下要去参加葬礼了,你要先洗个澡吗?」安娜在浴室里大声问。
他很想告诉她,他根本不想去参加葬礼。他跟维克不熟,只觉得那个人令人畏惧,就在他办公室对面,满头灰发,眼睛永远盯着他,一天到晚监督他吃药。维克在操纵他的脑子。他第一次轮值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怪异的妄想,那应该就是维克害的。
「不用了。我就穿身上这套衣服去。」他说。昨天他们给了他一套米黄色工作服,现在就穿在身上。他又浏览了几张照片,按照字母顺序。她可能会用什么其它的名字?他忽然很害怕自己可能会忘了她的容貌,或者说,他记忆中的她可能会越来越像安娜。他不能容许这种事发生。
「找到什么了吗?」
她忽然从他背后冒出来,伸手去拿桌上的东西。她胸前裹着一条浴巾,长度到她的大腿中间,身上还是湿的。她拿了一把梳子,然后又走了,边走边哼着歌回到浴室。唐诺忽然忘了要回答。安娜一靠近,他身体立刻起了反应。他痛恨那种反应,心里充满罪恶感。
他提醒自己还是已婚的男人。除非他查出海伦的下落,确认她已经死了,否则,他永远都是已婚男人。他会永远对她忠实。
忠实。
他心头一震,立刻开始搜寻「卡玛」这个名字。
有一个卡玛。唐诺不由得挺直身体。他没想到真的有一个卡玛。那是他们小狗的名字。他和海伦没有孩子,卡玛就像他们的孩子。接着,他点出档案里的照片。
「看样子,我们只能穿这种难看的衣服去参加葬礼了,对吧?」安娜从桌子旁边走过,边走边扣上工作服的扣子。唐诺泪眼模糊,眼角隐约瞥见安娜。他举起拳头掩住嘴,强忍哭泣,感觉到全身在颤抖。屏幕上出现一张识别证,上面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那就是他太太,海伦。
「再过几分钟就要走了,你准备好了吗?」
安娜又走进浴室去梳头。唐诺读着档案里的数据,一边擦掉脸颊上的泪水,感觉嘴唇上有一股咸味。
卡玛布鲁。档案里列出了好几种头衔,每种头衔上都有一张照片。老师,校长,审判官──随着头衔的变化,不同照片里的海伦,眼角的鱼尾纹也越来越深,不过那浅浅的笑容却永远不变。他打开整个档案,心里忽然想到,当初他在第一地堡第一次轮值的时候,如果知道她就在隔壁的地堡生活,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很可能他会想办法联络她。审判官。那一直是她长久以来的梦想,希望有一天能当上法官。唐诺终于哭出来,而安娜还在里面哼着曲子。泪眼婆娑中,他继续读着他太太的数据,看着她如何度过没有他的人生。
资料上写着,她是已婚。一开始唐诺并没有想到那有什么特别。她本来就是已婚,是他的太太。可是后来,他看到她死亡的纪录,享年八十二岁,死者亲属是瑞克布鲁,还有两个孩子阿西娜和马斯。
瑞克布鲁。
他忽然感觉天花板和四周的墙壁开始朝他挤压过来,感觉一股寒意流窜全身。档案里还有更多照片。他点击链接的档案,她丈夫的档案。
「米克。」安娜在他身后轻唤了一声。
唐诺吓了一跳,转身看到她正站在他身后看档案。他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但他什么都不管了。他最要好的朋友和他太太。他们生了两个孩子。他又回到海伦的档案,然后点选那个女儿的档案。阿西娜。她一生也有很多头衔,很多照片。她的嘴形像海伦。
「唐唐,别这样。」
安娜伸手搭在他肩上。唐诺被她一碰,手不由得抽搐了一下,鼠标被接连快速点了几下,档案里的照片快速跳过,从小到老。照片里,那女孩长大以后越来越像海伦。接下来,开始出现那女孩的孩子的照片。
「唐唐。」安娜轻声呼唤他。「葬礼快开始了,我们快迟到了。」
唐诺哭了。他感觉自己彷佛全身快要粉碎。「迟到了。」他哭喊着说。「我们已经迟到了一百年。」他喊得声嘶力竭,心头被一阵悲痛淹没。档案里出现一个孙女的照片,再点一下,出现曾孙女的照片。照片里的人彷佛正凝视着他,全都凝视着他,然而,她们的眼睛没有一个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