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一地堡
唐诺去参加维克葬礼的时候,根本心不在焉。他站在电梯里默默无语,走路的时候茫然看着自己的鞋子一前一后。而到了医疗区楼层,他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葬礼,而是处理遗体的程序。他们会把遗体放回冷冻舱,因为第一地堡没有泥土可以埋葬死者。他们活着的时候吃的是罐头食物,死后遗体被放进冷冻舱,像罐头一样。
他们介绍厄斯金给唐诺认识。厄斯金主动开口说明尸体为什么不会腐烂。在冬眠的过程中,他们体内充满了肉眼看不见的奈米机器人,维护他们的生命,而当他们被唤醒的时候,那些机器人就会随着尿液排出来,尿液的颜色看起来会很像黑炭。而当他们死后,体内也会有同样的机器人,保护遗体不腐烂,让肌肉组织保持柔软。想到这个,唐诺忽然心里很不舒服。他看着他们忙着处理维克的遗体,准备送去深度冬眠区。
他们用轮床推着遗体沿着通道前进,两旁是数不清的冷冻舱。唐诺发现,深度冬眠区像一座墓园,里面埋藏着无数的躯体,生命被浓缩成底座显示器上那个小小的名字。他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冷冻舱里装的是遗体。这里面一定有一些是男人,他们在轮值期间死亡,有的是自然死亡,不过也有些人是因为精神崩溃,像维克一样结束自己的生命。
唐诺帮其他人把遗体搬进冷冻舱。在场总共只有五个人,因为只有这五个人知道维克死了。他们必须维持一种假象,让大家感觉有人在指挥。唐诺想到自己上次轮值的时候,每天坐在办公桌后面,装出指挥若定的样子。他看着瑟曼在手上亲吻了一下,然后用那只手轻抚维克的脸颊。接着,舱盖关上了。深度冬眠区好冷,大家呼出来的气迅速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
其他人轮流说了几句悼念的话,可是唐诺没吭声。他满脑子想的就只有一个女人,一个长久以来他深爱的女人,只可惜他们一直没生孩子。他没有哭。刚刚搭电梯的时候他还在哭,安娜轻轻搂着他。海伦一百年前就已经死了,而更久之前,一百六十年前,他就已经失去她了。当年,他没收到她的简讯,来不及去找她,跟她会合。他还记得,当年唱国歌的时候,炸弹从天空落下。他记得当时妹妹也在他旁边。
他妹妹。他的亲人。
唐诺知道妹妹没有死。他忽然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好想立刻去唤醒她,让挚爱的亲人重回人世,回到他身边。
最后,厄斯金说了几句悼念的话。只有他们五个在这里悼念这个人,而这个人杀了几十亿人。唐诺注意到安娜站在他旁边,那一剎那,他忽然明白了。现场不能有其他人,是因为她的缘故。只有这里的五个人知道有一个女人被唤醒。这里只有安娜、她爸爸、史尼德医师、厄斯金,和他自己。史尼德医师是负责唤醒她的人,而厄斯金被安娜当成是好朋友。
和这几个人站在一起,唐诺忽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很突兀。他根本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因为这些人,这个世界会变了样,而他会出现在这里,纯粹是因为一个女孩。当年念大学的时候,他曾经和那女孩在一起,而那女孩的爸爸是参议员。那女孩一直很喜欢他,所以他才会被参议员选上,被拖进这个血腥的计划。他本来已经被送来深度冬眠等死,而现在,又是因为她的缘故,他又被唤醒了。短短的一剎那,这一切纷纷闪过他脑海。他忽然明白,他这一生所有的成就根本就是虚幻的,有太多巧合。他只是一具被吊线操控的傀儡。
「失去他,真令人悲痛。」
唐诺回过神来,发现葬礼已经结束了。安娜和她爸爸站在远处,和他隔着两排冷冻舱,两人好像在争论什么。史尼德医师蹲在冷冻舱的底座旁边,好像在调整什么,控制面板一直哔哔响。现在,只剩下唐诺和厄斯金两个人。厄斯金很瘦,戴着眼镜,讲话有英国腔。他站在冷冻舱对面打量着唐诺。
「我和他一起轮值过。」唐诺随口说了一句,似乎是想解释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葬礼上。面对死者,他实在想不出什么话好说。他凑近冷冻舱,透过小窗口看着死者安详的脸。
「我知道。」厄斯金说。这个瘦小的老人大概六十出头。他也凑过来,挪挪鼻梁上的眼镜,和唐诺一起看着小窗口里面。「你知道吗?他很喜欢你。」
「我不知道。我是说……他从来没跟我说过什么。」
「他那个人有点怪癖。」厄斯金看着冷冻舱里的维克,露出淡淡的笑容。「他很聪明,很容易看透人心,相对的,他因此很不愿意和人接触沟通。」
「你……之前就认识他了吗?」唐诺问。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谈这件事。「之前」这两个字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种禁忌,不过在少数几个人面前,怎么说都无所谓。
厄斯金点点头。「当年我们一起工作过,呃,在同一家医院。我们本来没什么接触,多年来都各做各的,一直到后来,我发现了某种东西,两个人才开始合作。」他伸手摸摸小窗口的玻璃,彷佛在向他的老朋友最后告别。
「你发现了什么?」他忽然想到安娜好像提到过什么。
厄斯金抬头看着他。唐诺仔细一看,又发觉厄斯金好像应该有七十几岁了,只是从外表很难判断他的年纪。他和瑟曼有点像,彷佛那种长满铜绿的古董铜像,不容易看出年龄,也永远不会变老。
「发现那种致命威胁的人,就是我。」他说。不过他说这话,口气不像是炫耀,反而带着点愧疚,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蹲在底座前面的史尼德好像已经调整好仪器了,忽然站起来,跟他们打了声招呼,然后就推着空轮床走向门口。
「你发现了奈米机器人。」唐诺想起来了。安娜告诉过他。他注意到瑟曼似乎和安娜在争论什么。瑟曼抡起拳头一直拍打另一只手掌。看到这一幕,唐诺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想找另一个人问这个问题,他想知道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在骗他,或是否有人说了真话。
「你是医生吗?」他问。
厄斯金想了一下。这问题应该很容易回答。
「严格说来,不能算是。」他英国腔很重。「应该说,我负责制造医生。那种肉眼看不见的小医生。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半空中一捏,然后凑到眼镜前面,瞇起眼睛仔细看。「我们在研究一些方法,保护士兵的安全,让他们受伤的身体可以自动复原。可是,有一次我帮士兵抽血检验,发现了一种东西。他的血液里有另一种奈米机器人,功能完全相反。那种机器人在破坏我们的机器人。一场无形的战争已经在一个没人看得到的地方展开了。没多久,我就发现那种奈米机器人已经无所不在。」
安娜和瑟曼正朝他们走过来。安娜戴着一顶帽子,帽子被发髻顶住,突出一小团,看起来非常显眼。那是为了掩饰她的女人身分,不过,远远看不出来,走近一看就会被识破。
「关于那种奈米机器人,我有些问题,下次有机会想请教你一下。」唐诺匆匆说。「说不定对我……能够帮助我解决第十八地堡的问题。」
「当然好。」厄斯金说。
「我该回去了。」安娜对唐诺说。刚刚和她爸爸起了争执,她还臭着一张脸。这时候,唐诺终于体会到她的日子有多难过,被困在那种地方。一整年,窝在一座军火仓库,桌上满是凌乱的文件,睡的是狭小的行军床,没办法到顶楼的大餐厅去看看那些山丘,那些乌云,没办法挑自己喜欢的饭菜好好吃一顿,不管需要什么东西都只能等别人送去给她。唐诺很难想象这种生活怎么过。
「我等一下会送这小伙子回去。」这时厄斯金突然对安娜说话,然后,伸手搭在唐诺肩上。「我想和这小伙子聊聊。」
瑟曼瞇起眼睛盯着厄斯金,不过却没说什么。安娜握握唐诺的手,转头瞄了那座冷冻舱一眼,然后就匆匆走向门口。瑟曼跟在她后面。
「跟我来。」厄斯金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