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唐诺带着档案夹，搭电梯到顶楼的大餐厅。一到那里，他立刻就发现自己来得太早，早餐时间还没到，不过，咖啡机那边还有昨晚剩下的咖啡。他从架上拿了一个有缺角的杯子，倒满咖啡。取餐台后面有人正在准备早餐。那个人掀开大型洗碗机的盖子，箱里立刻冒出一团蒸气。他拿一条抹布在半空中挥了几下，挥开蒸气，然后用那条抹布从洗碗机里拿出一迭托盘。等一下，他就要用那些托盘来装蛋泥和吐司。
唐诺喝了一口咖啡。咖啡是冷的，而且很淡，不过他不在乎。冷咖啡也不错。他朝取餐台后面那个人点点头，那个人也向他点头打招呼。
唐诺转身看着墙上大屏幕的景观。这才是最令人困惑的谜团。跟这个比起来，他手上的档案夹根本算不上什么。他慢慢走向大屏幕，看着那壮阔的景象。太阳正从山丘外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逐渐升起，所以，那翻腾汹涌的云正逐渐泛出晨曦。他很好奇，山丘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被送出去清洗镜头的人都死在山丘上。地堡被关闭的时候，也有很多人死在山丘上。他也爬上过那座山丘，然而，他还活着。而且据他所知，那天来拖他回去的三个人也都还活着。
整座大餐厅只有大屏幕露出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看自己的手。他的手掌呈现出一种粉红的肉色，看起来很正常，可是过去这几天，每天晚上和早上，他都会洗好几次手，因为他一直认定他的手曾经遭到污染。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掩住嘴咳了几下。
「再过几分钟，马铃薯就可以吃了。」取餐台后面那人大喊了一声。这时候，另一位穿绿衣服的工作人员正从后面走出来，腰上围着一条围裙。唐诺忽然很想知道这些人是谁，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们一天准备三餐，这样的工作会持续整整六个月，然后就会被送去冬眠，沈睡几十年，然后再度被唤醒，周而复始。他们对未来应该有所期待吧?还是说，他们根本不在乎?或者，他们只是在执行一种例行公事，一步一脚印，每天踩着昨天的脚印，一天过一天?或者，他们是不是认为自己就像在一艘方舟上，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牺牲奉献?或者，他们这样绕圈圈，只是因为他们只认识这条路?
唐诺想起从前竞选国会议员的往事。当时，他深信自己未来一定会有所贡献，可是后来，他却发现自己被困在一间办公室里，四面八方全是各种令人困惑的法规、备忘录、信息。没多久，他就学会了每天祈祷下班的时刻赶快来临。一开始，他认为自己可以拯救世界，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每天都在消磨时间，一直到……一直到全世界的时间都到了尽头。
他走到一张褪色的塑料椅旁边，坐下来，开始看手上的档案夹。五公分厚的档案夹。上面的标签写着「朱丽叶尼寇尔斯」，底下还有识别证号码。里面的文件都是刚打印的，他还闻得到一股调色剂的味道。打印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好像有点浪费。接着他想到，那间巨大的储藏室，补给品正一天天减少。而就在他们管理区的某一间办公室里，有个人正在追踪全部的库存，看看各种补给品存量还够不够撑到任务结束，比如食品罐头，调色剂，电灯泡。
唐诺翻看着报告。他把报告摊开在桌面上，忽然想起上次和安娜一起轮值的事。当时，整间会议室也一样到处都是散落的文件。这时候，他心里涌出一丝罪恶感，为什么他老是先想到安娜，而不是先想到海伦。
他等着要看日出，等着他们准备早餐，这个空档，看看档案倒是可以打发时间。档案里那个被送出去清洗镜头的人，本来是保安官，只不过才刚上任没多久。档案里最上面那份报告，是第十八地堡现任指挥官写的。那是一份备忘录，强调这女人不适任保安官。备忘录条列出好几个理由，说明这个人为什么不能赋予权力。看着那份备忘录，唐诺反而觉得那彷佛是在说他。第十八地堡的首长叫詹丝，是一个年纪很大的女人，有点像瑟曼那种政治人物。詹丝不顾指挥官的反对，坚持要让朱丽叶担任保安官。当时，这个朱丽叶尼寇尔斯还在底层当发电工人，而詹丝甚至也还无法确定朱丽叶愿不愿意接任保安官。接着，他看到指挥官写的另一份报告，里面提到朱丽叶如何抗命，拒绝清洗镜头，最后翻过山丘消失了。唐诺忽然觉得，这一类的案例感觉上都很像。还是说，他一直都在寻找这类共同点?人不都是这样吗?他们都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被压抑的希望，期盼这些希望会被实现，不是吗?
外面的山丘渐渐亮起来。唐诺抬头看看那些土丘。他想到不久前他们让他看的那段影片，影片里那个人翻过灰灰黄黄的土丘，失去了踪影。而现在，第一地堡的人开始担心，第十八地堡的居民可能会开始怀着危险的希望──那种会导致暴动的希望。当然，更可怕的威胁是，这个人可能会走到另一座地堡，而那里的人可能会发现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们这座地堡。
而唐诺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她不可能撑那么久，不可能走那么远，而且，她走的方向，不太可能会看到另一座地堡。接着，他拿起另一份档案夹。第十七地堡的档案夹。
那座地堡毁灭之前，完全没有征兆，没有发生暴动，人口数量似乎正常。档案夹里有楼下各部门负责人所写的报告。他翻读着那些报告，发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而且当然，每个人都是从自己专业的角度解读第十七地堡的毁灭，或是批评其他部门的无能。人口控制部门责怪信息部门做事不够严谨。信息部门认为那是因为设备故障。工程部门责怪规划部门。而当时执勤的通讯室负责人则是责怪信息部门和所有的地堡指挥官，认为那是有人暗中破坏，企图阻止清洗镜头的任务。
唐诺感觉得到，第十七地堡毁灭的模式，有点似曾相识，可是却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那个地堡的监视器画面也中断了，但并不是很久以前就中断，而是在看到一大群人冲出气闸门的画面之后。那是集体的歇斯底里，集体冲出地堡。然后，所有的监视器画面就消失了。通讯室打了好几通电话。第一通电话有人接了，是信息区负责人的学徒，也就是第十七地堡指挥官的接班人。当时，通讯室和这个叫鲁斯的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双方都问了很多问题，然后鲁斯就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通讯室又打了好几通电话，可是都没人接。就在那段时间，第十七地堡画面中断了。然后，有人接了电话。
唐诺用手帕掩住嘴咳了几下，继续看通话纪录。执勤的指挥官宣称，接电话的人听起来年纪很小，是个男孩，不是学徒，也不是指挥官，而且还问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唐诺注意到其中有一个问题看起来很怪异。第十七地堡那孩子只剩下几分钟可以活了，而他问的却是四十楼出了什么事。
四十楼。唐诺不用看设计图都知道那层楼是做什么的。地堡是他设计的。四十楼是一个多功能楼层，一半是住宿，四分之一用来做温室栽培，另外四分之一是仓储区。这种楼层会出什么问题?而且，这孩子似乎是最后还活着的少数人之一，他为什么会在乎四十楼?
他又仔细看看通话纪录。看起来，那孩子最后一次联络的对象是四十楼的人，彷佛他跟他们说过话。说不定，他是那一层楼的人。那里距离信息区只有六层楼。唐诺不难想象，这个饱受惊吓的孩子跟着好几千人冲上楼梯，而且听到传言说气闸门被打开了，说底下有人死了，一大群人正追上来。这孩子跑到三十四楼，发现人已经太多太挤，这时候，他注意到信息区人都跑光了，所以，他就想办法进了服务器房──
不对。唐诺摇摇头。不可能。完全没道理。唐诺很困惑，究竟是哪里怪怪的?
对了，是监视器画面中断。唐诺感觉背脊窜起一股凉意。问题出在四十这个号码。四十代表的并不是楼层，而是地堡。第四十地堡。他手上抓着档案夹，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他激动得几乎坐不住，很想站起来。他想通了某种细微的关联，隐约看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于是，他绞尽脑汁拚命想，免得因为激动过度，灵感一闪而逝。
跟那孩子说话的，是第四十地堡的人。那孩子无意间看到第十七地堡的通讯集线器，根本不知道那是其他地堡打来的电话，所以，他才会说那是四十楼，而且问他们四十楼究竟出了什么事。监视器画面中断，通讯中断。那些地堡，好像就是当初安娜研究的地堡。
安娜──
唐诺想到她写给瑟曼的那封邮件，叫瑟曼唤醒她。当时她正在底下冬眠。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处理。
当初应该要唤醒她来指挥，而不是唤醒他。他把那些文件和报告收拾好，放回调案夹里。有些工作人员已经陆续搭电梯上来了，厨房里传来蛋泥的香味，工作人员在厨房里进进出出，那扇弹簧门不断摆荡，散出食物的香味。然而，唐诺已经忘了他肚子很饿。
他看看墙上的大屏幕。目前的轮值人员，有谁会知道第四十地堡的状况吗?可能没有。他们不会联络第四十地堡。瑟曼他们几个一直在隐瞒秘密，不想引发恐慌。那么，第四十地堡目前是不是还好端端的?他们是不是联络了第十七地堡?安娜曾经说过，主系统曾经被入侵过，第四十地堡侵入过第一地堡的系统。第四十地堡事先已经切断了第一地堡的某些设备装置，然后安娜和瑟曼才被叫起来毁灭那几座地堡。说不定，那些地堡根本就没有被摧毁，不是吗?有没有可能，第十七地堡也没有被摧毁?如果第十七地堡还在，那么，这个叫朱丽叶的女人很可能会进去找──
唐诺忽然有一股冲动想亲眼看看，想冲到外面，冲到山丘顶上，管它什么防护衣不防护衣。他立刻从大屏幕前面跑开，跑向气闸室。
说不定他应该学瑟曼，唤醒安娜。他可以安排把安娜送到军火库。上次轮值，他已经有过经验，知道该怎么处理。但问题是，他找不到半个可以信任的人来帮他。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唤醒冬眠的人。不过，现在他大权在握，不是吗?他有资格问。
他从大餐厅走向气闸室，走向那扇黄色闸门。过了那扇门，就是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并没有他过去认定的那么可怕。当初他出去过，最后也平安无事回来了，说不定他的身体天生就能够抵抗那种奈米机器人。接着他又想到，他被冷冻的时候，体内已经有那种机器人在维持他的生命，那么，也许是那种机器人在保护他，让他在外面能够存活。他慢慢靠近内闸门，隔着小窗往里面看。那一剎那，他想起自己曾经倒在那里面，不由得浑身一震。他把两份档案夹塞到腋下，然后抬起手猛搓手臂。他记得当时有人在他手臂上打了一针，然后他就不省人事了。外面状况到底怎么样?这时候，大屏幕上有一阵沙尘扫过，羁押室里的灯闪了一下。唐诺猛然想到，第一地堡墙上为什么要装大屏幕?这不是很奇怪吗?这里的人应该知道外面世界当年是怎么被他们毁灭的。那么，为什么要让他们看到外面那片废墟?
除非──
除非装屏幕的目的，和其他地堡一样，是为了避免他们到外面去，提醒他们，地球已经不适合他们住了。不过，在五十座地堡的范围之外，外面的世界究竟情况如何?要怎么样才能够亲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