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唐诺在通讯室，等着听取第十八地堡指挥官的简报。这是他第一次听简报。为了打发时间，他一直调整转钮和转盘，一次又一次重复看着那座地堡的监视画面。坐在这个位子上，他看得到全世界的居民。他可以随心所欲改变他们命运。只要按个按钮，他就可以杀光他们。他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冷冻，然后又解冻，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又活过来，这已经变成一种固定模式，他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感觉像是前世今生。」他喃喃自语。
旁边那位通讯技师转过头来默默看着他，唐诺这才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大声。他看看那位技师。他一头黑发凌乱散漫，彷佛已经几百年没洗头。「这就好像……就好像从天堂看人间。」他指着屏幕想解释一下。
「这确实是很有趣的观点。」那技师表示同意，然后又咬了一口三明治。他前面的屏幕上有一个女人好像在对另一个女人大吼大叫，伸手指着她的脸。这是没有音轨的喜剧画面。
唐诺提醒自己要闭上嘴巴。他把画面切换到第十八地堡的大餐厅，看到几个人站在大屏幕前面。人不多。他们看着死气沉沉的山丘，说不定是在等那个清洗镜头的人回来，也说不定是在幻想山丘外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尽管唐诺能够体会他们心中的憧憬，但唐诺很想告诉他们，她不会回来了，而山丘外面什么都没有。他自己就很想送一架无人机出去侦察，只不过，艾伦告诉过他，无人机并不是侦察用的，而是用来投掷炸弹。艾伦还说，无人机航程有限，因为外面的空气会把它们腐蚀成碎片。唐诺很想让艾伦看看他那红润的手，然后告诉艾伦，他曾经爬上外面那座山丘，最后又回来了。他很想知道，外面的空气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
希望。就是这么回事。危险的希望。他看着大餐厅那些人望着墙上的大屏幕，觉得和那些人很亲近。这就是为什么古时候的神祇会碰到麻烦，因为他们爱上凡人，和他们纠缠不清。唐诺暗暗感到好笑。他想到档案夹里描述的这个女人，想到自己如果有机会的话，很可能也会像她那样做出同样的事。如果他办得到，他会很想送她一份生命之礼，就像太阳神阿波罗宠爱黛芙妮那样。
那位技师转头瞄瞄唐诺的屏幕。画面上是大屏幕墙。唐诺感觉得到他在打量他，于是赶紧切换到另一个镜头，画面变成某一间大厅，看起来像是学校，走廊两边是整排的铁柜，有个小孩踮起脚尖打开上层的一个铁柜，拿出一个小袋子，然后转身对着画面外的某个人说话。那里的生活平静如常。
「电话接通了。」他后面那位技师说。旁边那位技师立刻把三明治摆到一边，凑上前，拨掉胸口的面包屑，切掉两个女人吵架的画面，画面变成一个全是黑箱子的房间。唐诺拿起一副耳机，拿起桌上那两份档案夹。上面那个档案夹足足有五公分厚，内容记载那个清洗镜头的人在山丘外失踪。底下的档案夹比较薄，是一个候选的指挥官接班人的资料。接着，他听到耳机里有人在说话。
「喂?」
唐诺抬头看看屏幕，看到一个人站在一个大黑铁箱后面。那人身材矮胖，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镜头扭曲的关系。
「开始报告。」唐诺说。他翻开标题「卢卡斯凯尔」的档案夹。根据上次的轮值的经验，他知道系统会把他的声音变成计算机合成音，每个人声音听起来都一样。
「报告长官，我遵照您的指示挑了一个学徒。那孩子很不错，从前处理过服务器的数据，所以他的资格已经通过审查。」
这个人真是唯唯诺诺。唐诺心里想，换成是他自己，如果知道只要别人按个按钮，自己的地堡就会瞬间毁灭，他恐怕也是一样唯唯诺诺。这样的恐惧会泯灭人的自我。
唐诺旁边那位技师凑过来，帮唐诺翻到第一页，然后用手指敲敲下面某个段落。唐诺瞄瞄档案。
「两年前你曾经考虑过要换掉卢卡斯凯尔。」唐诺抬头看看屏幕，看到那个人抬起手擦擦脖子后面。
「是的。」那指挥官说。「当时我觉得他还没准备好。」
「你在报告里说，卢卡斯凯尔可能会想出去。你说，根据纪录，卢卡斯凯尔曾经在大屏幕墙前面待了好几百个钟头。那么，现在你为什么又改变心意了?」
「报告长官，当初那只是初步报告，而且是另一位……另一位学徒候选人写的。那个人已经有点超龄，而且我发现他比较适合担任警卫。我可以向你保证，卢卡斯凯尔绝不是想出去外面。他只有在晚上才会上顶楼──」指挥官清清喉咙，似乎有点犹豫。「──上顶楼去看星星。」
「看星星?」
「是的。」
唐诺看看旁边的技师，看到他正埋头吃他的三明治。那技师耸耸肩。接着那位指挥官又说话了。
「报告长官，卢卡斯凯尔是最适合的人选。我认识他爸爸，那家伙很强悍。长官，你知道大家是怎么形容他的吗?他们都说他不屈不挠，就跟螺旋梯一样永远不会倒。」
唐诺很难想象他们对螺旋梯有什么观感。在他看来，那是其他五十座地堡的人才懂的比喻。他很好奇，如果这个白纳德看到电梯，他会怎么形容?想到这里，唐诺忽然有点想笑。
「我批准你选这个接班人。」唐诺说。「尽快带他去看『遗产』那些书。」
「报告长官，他已经开始在看了。」
「很好。另外，你们那边的暴动目前情况怎么样?」唐诺感觉到自己很急，只是照本宣科在执行任务，因为他很想赶快回去做他自己的调查。
那位指挥官忽然回头看看镜头。原来这家伙很清楚他们怎么监视他。「机电区防守很严密。先前他们撤退的时候顽强抵抗，不过还是被我们击溃了。现在，他们在底下弄了……防御工事，建了一道墙。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被我们攻破。」
旁边的技师忽然凑过来，唐诺立刻看着他。他举起两根手指指着自己的眼睛，然后再指着屏幕上分格画面上排的一个黑画面。这代表有一个镜头在暴动的过程中坏掉了。唐诺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他们好像知道有摄影机，你知道为什么吗?」他问。「我们这里看不到一百四十楼的画面，这你应该知道吧?」
「是的，长官。我们……我们只能假设，他们可能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摄影机的存在。底下的线路都是他们自己拉的，有可能是他们无意间发现摄影机线路。我亲自到底下去看过。那里全是水管电线。我们认为应该不是有人提醒他们。」
「你们认为应该不是?」
「不是。不过，我们正在想办法派人进去查看。我们已经找到一位牧师，可以派进去帮他们的死者祷告。他是个好人，从前是警卫的学徒。我保证局面很快就可以控制住。」
「很好。最好是这样。我们这里会帮你收拾烂摊子，处理那个跑掉的人，所以，底下那边你要想办法自己搞定。」
「是的长官，我一定会。」
这时候，通讯室里的三个人一起看着屏幕里的白纳德，看他摘掉耳机，放回服务器里，拿手帕擦擦额头。而唐诺趁其他人没注意，也学白纳德一样，悄悄用手帕擦掉额头上汗水。接着他拿起那两份档案夹，转头瞄瞄旁边的技师，看到他胸口上又多了一些面包屑。
「盯紧他。」唐诺说。
「噢，我一定会。」
唐诺把耳机放回架上，站起来准备离开。他推开门，转头看看那位技师面前的屏幕，这时候，他注意到屏幕被划分成四格画面。其中一个画面是在服务器房里，有两个女人正在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