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二三一三──第二年 第十七地堡
吉米舍不得用那些纸来写字。满屋子都是纸,但他甚至舍不得在书页的边缘写字。这些纸太神圣,这些书太珍贵,所以,他决定用另一种方式来计算日子。他决定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还有那座编号17的服务器。
他已经知道,这是他的地堡。「指令」那本书里,内页印着17这个数字。墙上那张地堡分布图也有17这个标签。他知道这代表什么。尽管在他的地堡里,在他的世界里,他是孤独一个人,然而,他的世界并非唯一的世界,他的地堡并非唯一的地堡。
每天晚上睡觉前,他都会在那座巨大的黑色服务器背面刻上一道亮亮的刮痕。他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刻上一天的记号。早上刻好像太早。
刚开始,他就只是随手刻上去,没什么盘算。一开始,他认为自己撑不了多久,不可能需要刮太多痕,所以他直接刻在服务器背面中间的位置,刮了很长的一条痕。就这样过了两个月,他赫然发现已经没地方可以刮了,必须找地方重新开始,从最顶端开始。所以,他重新刮痕,覆盖过原先的刮痕,后来,背面刮满了,他就换到另一面重新开始。现在,他刮的痕很小,排列得很整齐,先刮四条横线,再刮一条直线串连起来。从前他妈妈就是用这种方式做记号,只要哪天他比较乖,妈妈就会画一条线。五条刮痕一组,六组刮痕排成一列,就代表一个月。而十二列刮痕再加上五组,就代表一年。
他在最后一组刮上最后一条痕,然后退后几步看一看。一年的刮痕占了半面服务器机壳板。很难相信竟然已经过了一年,躲在服务器房底下的密室里过了一年。他心里明白,这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光是想象其他服务器上也布满刮痕,那种感觉就令人不寒而栗。爸爸曾经说过,储藏室里的食物够两个人或四个人吃十年。不过,究竟是两个人还是四个人,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那意味着至少够他自己一个人吃二十年。二十年。他往旁边跨了一步,看着两排服务器间的走道,走道尽头就是那扇亮亮的不锈钢门。在某些时刻,他心里明白自己一定要出去。如果不出去,他一定会发疯。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发疯了。每天过一样的生活,周而复始永远不变,实在难以忍受。
他走到门口,听听门外的动静。外面静悄悄的。有时候,外面会很安静,然而,他彷佛还是听得到很久以前那种撞门声。吉米曾经想要输入那四个密码数字,打开门偷瞄外面。看不见门外有什么东西,那种滋味非常难受。当初摄影镜头坏掉的时候,吉米就觉得自己最基本的知觉被剥夺了。他有一股很强烈的冲动想打开门,那种感觉,就像长久闭着眼睛之后拚命想睁开眼睛。每天计算日子,每天计算过了几分钟,就这样过了一整年。对一个男孩子来说,他能算的就这么多了。
他转身从键盘前面走开。开门的时候还没到。外面都是坏人,他们都想闯进来,想进来看看里面有什么,看看为什么这层楼还有电,看看他是什么人。
「我不是什么人。」有时候,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话,他就是这样告诉他们。「我不是什么人。」
不过,他并不是常常鼓得起勇气说话。他只敢从无线电里听那些人在打斗,听他们说谁杀了谁。有一群人占据了土耕区,而另一群人正在底层想办法阻止矿场继续渗水,免得大水淹没机电区。他听到一个男人手上有枪,然后拿枪威胁别人,抢走别人的东西。他听到一个女人在喊救命,可是他却爱莫能助。吉米估计,外面大概有一百多个人,分成几个小群体互相打杀。不过,他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停了。一定会停的。一天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人永远杀不完吗?有可能吗?
也许很难说。
时间变成一种很奇怪的东西。你只能相信时间正一天天过去,却没办法用眼睛看。他必须相信时间正一天天过去。从前,看到楼梯井灯光变暗,看到楼层熄灯,就知道已经是晚上了。从前,到顶楼去看日出,就会知道天亮。而现在,这些都看不到了,只看得到计算机屏幕角落的计时数字。那是一种会把人逼疯的数字。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看到的永远都是那些数字。你必须仔细看,才知道一天过去了。计算那个数字,他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吉米想玩点游戏,比如睡觉前到服务器那边去玩捉迷藏,不过,昨天好像玩过了。他又想到,他可以去排罐头,看看哪天想吃什么,按照那个顺序排,但他立刻又想到,他已经排好了三个月的量。他每天都有设定目标要完成,比如要读多少书,用计算机做什么事。要做什么家事,可是这些事都不好玩。也许,他应该干脆躺到床上,盯着天花板,然后,等他看到屏幕上的数字,就知道一天又过去了。等明天再来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几个礼拜过去了,服务器上的刻痕逐渐增加,而吉米的钥匙尖端也磨损得越来越厉害。这天早上,他醒来的时候发现眼皮黏黏的,好像昨晚在睡梦中哭过。他把早餐带到不锈钢门附近吃。一罐豆子罐头和一罐菠萝罐头。他把背在肩上的枪放下来,然后坐下来背靠着8号服务器,享受着机壳的温暖。
那把枪,他想了很久才搞清楚该怎么用。那把装了子弹的枪被爸爸带走了。后来,吉米在储藏室里找到一箱箱的枪枝弹药,可是他却搞不懂要怎么把那亮晶晶的子弹放进枪膛里。他把这件事设定成一个「计划」。从前,每次爸爸修理什么东西,都会说那叫做「计划」。吉米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看爸爸组装计算机,或是组装别的电子仪器。当时,爸爸总是把所有的零件按照顺序排好,每一把螺丝起子,每一根螺丝钉,每个螺帽,都按照既定的位置排列得很整齐,这样组装回去的时候才不会搞错位置。吉米研究步枪时,也是采取同样的方法。他拆解了第一把步枪,可是最后却气得把满地的零件用脚踢开。后来,他又拆解了第二把步枪。
研究第二把枪的时候,他终于搞清楚子弹应该在什么位置,还有,要怎么把子弹送到那个位置。装子弹的容器里的弹簧很紧,很难把子弹装进去。后来,他从那些铁盒里找出一本字母G的书,翻到枪的那一页,才知道那东西叫做弹匣。后来,当他终于搞懂枪怎么用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礼拜。天花板上多了一个洞,证明他真的懂了。
他把枪横摆在大腿上,然后把水果罐头摆在枪柄上。菠萝罐头是他的最爱,他几乎天天吃,而看着货架上的存量越来越少,他有点难过。他从来没听过这种水果,所以跑去查那些书。结果,为了查菠萝这种东西,书里的索引标注引导他接触到更多相关的内容。他去查那本B字母开头的书,查到了「海滩」。而海滩的内容引导他去查字母O开头的那本书,查到了「海洋」。看著书里海洋的图片,海洋的巨大浩瀚令他感到困惑。后来他又去查那本F字母开头的书,查到了「鱼」。那一整天,为了追查内容,他几乎忘了吃饭。那房间里本来只有无线电的噪声,只有他那张小床铺,可是那一天,房间里多出了满地摊开的书和空罐头。后来,他花了一整个礼拜的时间才把房间整理干净。自从那天以后,他就常常这样沈浸在追索知识的游戏里,一次又一次。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那把锈痕累累的开罐器,还有他心爱的那根叉子,然后开始开桃子罐头。开罐器刺进罐头盖那一剎那,他竖起耳朵仔细听,看看有没有发出空气被吸进罐头的嗤的一声。吉米已经学乖了,如果开罐头的时候没听到那嗤的一声,他就不敢吃里面的东西。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到教训,还好,马桶没有塞住。有一次他甚至来不及坐到马桶上。
他慢慢享受罐头里的桃子,一口一口慢慢咬,最后才喝掉果汁。他不确定罐头里的果汁能不能喝,因为标签上没写,不过,他最爱的就是里面的果汁。接着他又拿起开罐器,准备打开菠萝罐头,竖起耳朵仔细听那嗤的一声,这时候,门上的键盘忽然发出声音。
「今天好像来得早了点。」他自言自语说。他把罐头摆到一边,舔舔手上的叉子,然后放回口袋里。接着,他把枪拿起来夹在腋下,坐在那里看着门。只要门一动,他立刻就开枪。
他听到四声按键盘的哔哔声,有人输了第一组密码。接着是一阵刺耳的鸣声,密码错误。接着,他们开始输入第二组密码,这时候,吉米立刻把枪抓紧。键盘上的显示屏只能容纳四个数字,那意味着,如果你把0涵盖在内,十个数字总共会有一万种组合方式。这扇门每天只能容许三次密码输入错误,然后就要再等隔天。数字的东西,吉米似乎很久以前就已经知道了,记忆中应该是妈妈教过他,不过那又好像不太可能,除非妈妈是在梦里教他的。
他又继续听那个人输入密码,接着又是一声刺耳的鸣声。不过,这次输入的号码,尾数加了一,而这意味着他时间不多了。密码是1218。吉米暗暗咒骂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想出那个号码。他手指扣在扳机上,等待着。不过,现在他常常会忘记,脑袋里想的东西别人听不到,除非你说出来。他已经习惯听自己脑子里的思绪,忘了需要用嘴巴说话。
接着,第三次输入的密码又错了。于是,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吉米迫不及待想赶快吃他的菠萝。他和这些人之间已经形成一种例行公事,每天早上他们都会来输入三次密码。虽然这有点恐怖,但每天他也只有这个机会可以和人接触,所以,他发觉自己越来越依赖这种例行公事。他曾经在他背后那台服务器的机壳上做过计算。他假设他们是从0000开始,每次加一,那么,一天三次,意味着在第四百零六天的第二次,他们就会输入正确密码。那一天,距离现在已经不到一个月了。
然而,吉米的计算方式恐怕还不够周延。他还是会担心,他们可能会跳过某些号码,或者,他们不见得是从0000开始,又或者,说不定他们根本就是随便按。据吉米所知,并非只有一组密码能够开门。而当时爸爸设定键盘的时候,他并没有仔细看,所以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变更密码,把数字加大。但问题是,就算把数字加大,他们会不会反而更容易按对?说不定他们是从9999开始的。当然,他也可以把数字变得更小,变成他们已经按过的号码,可是,万一那个号码他们根本就还没按过呢?如果他变更密码,反而导致他们意外闯进来,那感觉会更悲惨,还不如什么都不要动,就这样慢慢等死。吉米不想死。他不想死,但他也不想杀人。
他们输入最后四个数字的时候,他脑海中闪过这无数的思绪。后来,键盘终于第三次发出刺耳的鸣声,今天的游戏结束了。他松开扳机,手在裤子上抹了几下,擦掉手心的汗,然后拿起菠萝罐头和开罐器。
「嗨,菠萝。」他自言自语,然后弯腰凑近罐头盖,竖起耳朵仔细听。
罐头盖发出嗤的一声。这罐头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