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二三一三──第二年 第十七地堡
吉米后来慢慢明白了，所谓最简单的生活，就是每天吃饭拉屎。当然，还有睡觉，不过睡觉比较轻松。这是「世界的规律」，不过，一直到马桶没水可以冲了，吉米才真的懂了什么叫「世界的规律」。没有人会觉得大便是个问题，除非水用光了，而到那个时候，那会是最可怕的问题。
吉米开始到服务器房的角落去大便，尽可能离门远一点。至于小便，就尿在水槽里，直到有一天，水龙头没水了，那味道开始变得很可怕。发现水龙头没水的时候，他拍拍水槽。他在「指令」读过参阅索引，知道哪一页里有说明没水的时候要怎么办。那本书无聊得要命，不过好处是随时可以查。吉米认为这本书的用途就在这里。水槽里的水不可能永远用不完。所以，他只好开始喝罐头里的果汁，有多少就喝多少。他恨死了西红柿汁，可是他也只好每天喝一罐。到后来，他的尿变成橘红色。
那天早上，吉米喝光罐头里的苹果汁的那一剎那，外面又有人开始输入密码。一切发生得太快。四个数字，然后键盘竟然发出哔哔声。那不是刺耳的鸣声，一点都不刺耳。是哔哔声。印象中，键盘上一直都亮着红灯，但突然间，那个永远的红灯变成骇人的绿灯。
吉米吓坏了。他膝盖上那罐打开的桃子罐头立刻翻倒在地上，果汁洒了满地。这比他预期快了两天。这扇门比他预期早了两天被打开了。
那扇大铁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嘎吱声。吉米立刻丢掉叉子，伸手去抓枪。枪的保险关着。他立刻用大拇指推开保险。这时候，门发出砰的一声，门外有人很兴奋的大喊着，而门里的他却吓得魂飞魄散。他举起枪，枪托抵住肩膀，就像昨天练习的时候那样。当时他告诉自己，等明天，等明天他就准备好了。可是，他们提早两天进来了。
门发出一阵嘎吱声。吉米忽然想到，他是不是少算了一两天?有一次他生了病，发高烧。有一次他读书读到一半睡着了，结果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搞不清楚那天是哪一天。说不定他真的少算了一天。也说不定走廊上那些人跳过号码。反正，门慢慢被推开了一道开口。
吉米还没有准备好。他手心全是汗，握在枪柄上滑溜溜的。他心脏怦怦狂跳。这一天，他已经等待很久了，不断的等待，全心全意全神贯注的等待，就彷佛吹气球一样，眼看着气球越吹越大，随时等着它破掉，期待破掉的那一刻。然而，当气球真的破了，你还是有可能会吓一大跳。
此刻就是那种感觉。门被推得更开了，门外有一个人。一个人。这时，吉米的脑海中很快地闪过另一个念头。这一整年的准备，一整年的恐惧，会不会是一种错误?说不定这个人会是他可以说话的对象，说不定这个人有新的螺丝起子，新的铁槌。而且，旧的开罐器已经坏了，说不定这个人有新的开罐器。说不定。爸爸从前有伙伴可以帮他执行「计划」，说不定眼前这个人也是──
他看到一张脸。那个人一脸怒气，而且发出怒吼。这一整年，他一直用空罐头练习打靶，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枪声，练习将子弹上膛，练习用润滑油通枪管，一直读书──而此刻，门的开口露出一个人的脸。
吉米扣下板机，枪口陡然往上一弹，那一剎那，那个人愤怒的嘶吼声忽然变了，变成一种哀嚎。那个人倒在门外，可是另一个人从他后面挤进门里，朝吉米冲过来，手上好像拿着黑黑的东西。
接着又是三声枪响，枪口又往上弹了三下，吉米被枪声震得猛眨眼。开了三枪。三颗子弹。那个人还是一直朝他冲过来，不过脸上表情也变得很怪，然后往前一倒，倒在吉米前面几步的地方。
吉米等着下一个人冲进来。他听得到他在门外大声咒骂。被他射中的第一个人还倒在门口翻滚，彷佛空罐头被子弹打中之后在地上弹跳。门开着。外面的人随时都可以进来。地上那个人抬起头，脸上那种表情是无法形容的悲伤，那一剎那，吉米彷佛看到那是爸爸躺在门外，在走廊上奄奄一息。吉米不懂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门外那个人还在咒骂，但声音好像越来越远。他跑掉了。吉米这才意识到，刚刚门开了之后，自己紧张得不敢喘气。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脉搏，彷佛上次心跳之后，心脏就一直保持原状没动，那一声长长的心跳声就彷佛服务器那种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吉米听着最后那个人越跑越远，觉得这也许是关门最好的机会。于是，他立刻站起来，绕过面前那个人。那个人的手已经不动了，手边是一把黑色的手枪。吉米慢慢放下枪，准备用肩膀去顶门，把门关起来，但那一剎那，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他很可能活不到明天，活不过今晚，甚至活不过一个钟头。
跑掉的那个人已经知道密码。
「1218。」吉米喃喃嘀咕着。
他探头到门外迅速瞄了一眼，瞥见一个绿色的身影一闪而逝，冲进一间办公室。那个人穿着绿衣服。然后，走廊就空荡荡的看不到半个人了。他忽然觉得那条走廊变得好长好亮，亮得刺眼。
门外那个垂死的人还在呻吟蠕动。吉米不理他，举起枪，枪托抵住肩膀，眼睛对着准星，瞄准那间办公室的门边。吉米想象那里有一个空罐头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他屏住呼吸，等着。门口那个受伤的人朝他慢慢爬过来，边爬边呻吟，手上全是血，在地上留下一个个的血手印。他觉得脑袋中央有个点突然隐隐作痛，那是昔日记忆中的伤痛。吉米瞄准走廊上的某一个点，莫名的想起了妈妈和爸爸。内心深处，他知道他们已经不在了。他们已经去了某个地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这时候，枪管忽然动了一下，准星的瞄准线偏掉了。
那个人逐渐爬到他脚边，呻吟声越来越微弱，变成喘气。吉米低头瞄了一眼，看到那个人嘴里冒出血泡。他的胡子比吉米的胡子还茂密，上面全是血。吉米撇开头，眼睛继续盯着枪口的准星，瞄准走廊半空中的那一点，开始计时。
三十二秒，他感觉到那个人的手摸到他的鞋子。
四十一秒，他终于看到那间办公室门口有人探头出来，彷佛一个空罐头。
吉米扣下板机，肩膀被撞了一下，那间办公室门口立刻冒出一朵血花。
他等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移开脚，甩开那个垂死的人的手。他肩膀靠在门上，用力一推，挤进门，然后顺手关上门。门喀嚓一声自动锁上了，那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他几乎没注意到门上锁的声音。他放下枪，两手掩住脸，旁边躺着那个被他打死的人。他又回到了服务器房。吉米开始哭起来，门上的键盘发出哔哔声，彷佛正开心地期待着明天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