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唐诺推着轮椅回到威尔森的办公室。那条湿毯子挂在椅背上，一路在地上拖。他脑海中一片空白。这天早上，他本来还梦想着要让一个人重新活过来，结果，他反而夺走了一条人命。那种无法挽回的事实开始侵扰他，令他喘不过气来，令他难以吞咽。他忽然在走廊上停下脚步，开始思考自己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无知的建筑师。囚犯。傀儡，刽子手。而且，他还冒充别人的身分。他的转变令自己感到惊骇。他眼中涌出泪水，但立刻忿忿的擦掉眼泪。他又想到海伦和米克，想到自己被夺走的一切。有一天，他赫然发现自己在这座地堡里被唤醒，而这一切都是有人在幕后安排的。他感觉自己的膝盖和手肘彷佛被人用线吊着，此刻，他就像一具傀儡推着轮椅。
进了办公室，唐诺停住轮椅，踩下煞车片，掏出口袋里的药瓶，忽然想到，也许应该再多拿一些药丸。接下来的晚上恐怕不太好睡。
于是，他倒光了瓶子里的药丸，把空瓶子放回柜子里，然后转身准备要走了。这时候，他忽然看到轮床中央有一张纸条。
你东西忘了拿。
──威尔森
那张纸条插在一本薄薄的档案夹里。唐诺隐约记得，当时他好像把那个档案夹连同技师的东西一起交给了威尔森。先前他去另外两个储物柜拿东西的时候，根本心不在焉，只记得手里抓着以前的旧手机，脑海中同时想通了所有的事情，终于明白，他莫名其妙临时被换到这座地堡，根本就是安娜、米克和瑟曼共同的阴谋。他们夺走了他的人生。
这份档案夹是他在安娜的储物柜里拿到的。现在看来，这份档案夹应该是无关紧要了。唐诺把威尔森写的纸条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然后拿起那份档案夹，打算回他的房间好好睡一下，不过，他还是不自觉的拿起档案来看。
档案里只有一张纸。一张很旧的纸，已经发黄，边缘都已经磨损。内文底下有五个人的签名。文件最上方的标题字体很粗。
主旨：公约
唐诺抬头看看门，然后走到那张小桌子前面，把档案夹放在键盘旁边，坐下来。安娜写给她爸爸那封邮件里也有同样的标题，而且还特别注明「紧急」。那封邮件，他已经看过看过十几次，绞尽脑汁终于想通了那是什么意思。于是，邮件里那个数字引导他找到了这份档案夹。
他很熟悉地堡的公约。那是地堡的管理法则，用来维持地堡的秩序，透过生育抽签控制人口，用罚款和清洗镜头作为惩罚犯罪的手段。不过，眼前这份公约太短，显然不是地堡的公约，看起来比较像从前国会山庄里的备忘录。
内容写着：
敬启者
先前大家讨论过，十座地堡就足以达成我们的目标，而一百年的时间也足够了。地表的人类在一百年内就会灭绝。当初参与拟定原始公约的人应该都很清楚目前的状况。目前，我们已经暗中通过预算，而且，在先发攻击之后，大家都已经看到战争的计划显然没有达到预期的成果。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应该都很清楚，我们必须要重新评估公约的内容。现在，我们必须把地堡增加到三十座，时间增加为两百年。技术小组已经确认，两百年是可行的。当然，这些数据还是有可能会再次调整。
上次会议，我们也讨论过，「E日」之后，是否可以保留两座地堡存活(另一种可能方案就是保留一座地堡备用)。讨论的结果，大家一致认为那是不明智的。把所有的篮子放在同一个鸡蛋里，会是比较明智的做法。让两颗或是更多鸡蛋同时孵化，是有危险的。由于这已经逐渐成为争论的源头，所以，我们修正了原始公约。这份公约修正版，必须视同法律，而且创立公约的全体成员都必须签署。我个人会亲自担任「E轮值」的工作，按下按钮。目前，根据最新的计算模块，长期存活率的预估值是42%。这是很惊人的进步。
──维克
唐诺又看看底下的签名。瑟曼的签名很潦草，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年在国会山庄，他看过太多瑟曼签署的备忘录。其他的签名，一个很可能是厄斯金的签名，一个是查理罗德斯的签名，那位神气活现的俄克拉何马州长。其他的签名他无法辨认。另外，这份备忘录没有日期。
他又仔细看了一遍，一开始看不太懂，很困惑，不过慢慢就想通了。上次轮值的时候，他看到过一份地堡排名的清单。第十八地堡名列前茅。这也就是为什么维克拚命想挽救那座地堡。这份备忘录里，维克提到了「按下按钮」。他自杀前写给瑟曼那封信里是不是也提到了类似的东西?维克越来越没把握自己是不是够资格做那个决定。
所有的篮子放在同一个鸡蛋里。这句谚语说颠倒了。唐诺往后靠到椅背上，这时候，威尔森办公桌上的台灯忽然闪了一下。这些灯泡本来不应该被使用这么久的。灯泡熄灭了，不过，有些灯泡本来就是多余的。
一颗鸡蛋。如果他们让更多鸡蛋孵化，那些鸡会不会开始互相残杀呢?这就是原因吗?
那份地堡排名清单。
唐诺之所以一下子就想通，是因为他早就知道了。他一直都知道。这些王八蛋根本没打算让那些地堡的人活着离开。根本没有。他们只能让一个地堡活下来。从在山丘上那天算起，几百年后，如果这些地堡里的人又相见了，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这地方是唐诺设计的。他早该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个死亡建筑师。
接着，他又想到那份地堡排名的清单。只有排第一名的地堡才能存活。然而，衡量的标准是什么?做这种决定未免太武断了吧?毁掉所有的鸡蛋，只留下一个。他们希望得到什么?他们到底有什么计划?就算在同一座地堡里，人跟人之间还是会有纷争，有差异，这要怎么克服呢?难道地堡跟地堡之间的差异就无法克服吗?
唐诺又抬起手掩住嘴咳了几下，手在颤抖。他忽然明白安娜刚刚想告诉他的是什么，只可惜现在已经太迟，她已经没办法帮他找答案了。在这个完全没把生死当一回事的地方，他忘了生死只有一线之隔。而现在，他已经没办法再唤醒她。此刻，他心里只剩困惑与悔恨。他失去了唯一的盟友。
不过，还有一个人他可以去唤醒。让死者复活，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权力。唐诺终于明白公约真正的本质是什么。他不由得浑身起了一阵哆嗦。这份公约，是一群毁灭世界的疯子拟定的。
「这根本就是自杀公约。」唐诺喃喃自语。他觉得整座地堡的围墙似乎正逐渐朝他压过来，把他包在里面，就像一颗鸡蛋。这颗鸡蛋永远无法孵化。这颗鸡蛋是最可怕最危险的，因为里面有一群毒蛇。只要有这群毒蛇在，世界永远都有危险。现在，其他地堡里的人就像在一艘救生艇上，而第一地堡里这群毒蛇只会更努力执行死亡计划。很可惜，他们是注定要淹死的。全部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