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唐诺的房间一片凌乱,满地都是散落的文件,墙上的架子插满档案夹,而一箱箱的文件还继续从仓库里送进来。就这样过了几个礼拜。走廊上来来往往的人比较没有先前那么多了。唐诺一个人待在里面,慢慢拼凑出线索,慢慢搞懂了地堡真正的用意。他已经开始掌握了全貌。
他又咳嗽了,咳在一条手帕上。手帕已经变成粉红色。他继续研究最近发现的资料。他先前在军火库看过一张地图,那是五十座地堡的分布图,不过所有的地堡都有一条红线延伸汇聚到远处的某一点。这是一个谜团。这份文件标题是「种子」,可是他却查不到更详细的资料。
唐诺彷佛听得到安娜在对他细语。她拚命想告诉他某些事。她本来想告诉他,她写给瑟曼的信其实是要给唐诺看的。现在已经很明显了。她永远不会被唤醒,因为她是女人。她需要他,需要他帮忙。唐诺猜,她应该是在某一次轮值的时候逐渐拼凑出真相,当时她觉得好孤单,好恐惧,很怕她自己的爸爸,而且没有人能帮她。于是,她想办法解除了她爸爸的权力,转交给唐诺。她设法让唐诺取代了她爸爸的位子,然后写了一封电子邮件,要唐诺唤醒她。然而,唐诺做了什么?
这时候,唐诺听到有人在敲门。
「谁呀?」唐诺忽然觉得那听起来不太像自己的声音了。
门打开了一道缝。「长官,我是艾伦。我们接到第十八地堡打来的电话。那学徒准备好了。」
「等一下。」
唐诺又咳在手帕上,然后慢慢站起来走向浴室,跨过地上的托盘。他尿了一泡尿,按下马桶冲水,然后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他两手按住水槽两边,不由得皱起眉头。眼前这个人头发凌乱,满脸胡渣,看起来像疯子,然而,那些人还是很信任他。这么说来,那些人恐怕比他更疯。唐诺对自己笑了一下,忽然想到,历史上有很多疯子一直掌握大权,纯粹只是因为没人敢挑战他们。
门的铰链发出嘎吱一声,艾伦推开门探头进来。
「马上就来。」唐诺喊了一声。他走出浴室,踩过满地的报告,留下一堆脚印。而浴室里的水槽两边留下两个血手印。
「长官,他们已经叫那个学徒过来了。」艾伦站在走廊上告诉他。「你要先梳洗一下吗?」
「不用。」唐诺说。「这样就可以了。」他站在门口,努力回想今天要做什么。审核仪式。这个他还记得,不过这好像应该让盖博来处理。「为什么又要找我?」他问。「这不是总指挥应该要负责的吗?」唐诺还记得,他第一次轮值的时候曾经处理过审核仪式。
艾伦好像拿了什么东西丢进嘴里嚼起来,然后摇摇头。「是这样的,你在里面研究那些文件的时候,也许应该顺便再看看指令。自从你上次看过之后,指令的内容已经有点变动。审核仪式改由轮值的高阶军官来主持。通常就是我──」
「不过既然我在这里,那就是我了。」唐诺关上门,两个人开始沿着走廊往前走。
「没错。这里的总指挥,能做的事越来越少,一任比一任少。因为曾经出过……一些问题。不过,我还是会坐在你旁边,提醒你流程进行的步骤。噢,对了,你先前问说,那些飞行员什么时候轮值期满。目前最后一个刚送下去冬眠了。他们正在整理军火库。」
唐诺忽然精神一振。终于。他已经等很久了。「那么,军火库那边现在已经没人了吗?」他的声音掩不住兴奋。
「是的长官。我已经下了指令,以后不准再申请飞行。我知道你并不想冒险。」
「没错,没错。」唐诺挥挥手,绕过转角。「还有,军火库清理完之后,严禁任何人进入,除了我之外。」
艾伦忽然慢下脚步。「除了你之外?」
「只要是我轮值的时期,严禁任何人进入。」唐诺说。
他们在走廊上和盖博擦身而过,盖博手上端着三杯咖啡。盖博朝他们微笑点点头。唐诺还记得,他上次轮值担任总指挥的时候,也曾经帮别人端过咖啡。而现在,几乎每一任总指挥都会帮人端咖啡。唐诺不由得想到,这也许应该怪他。
艾伦忽然压低声音说。「你应该知道他的背景吧?」他又咬了一口手上的东西。
唐诺转头瞄瞄后面。「你说谁?盖博吗?」
「是啊,他本来是心理部门的人,后来却崩溃了。本来要送他去深度冬眠,不过轮值的医师说服了他,帮他重新设定记忆。我们失去了太多人手,各部门的轮值人员开始会有重迭现象。」艾伦停了一下,又咬了一口手上的东西。唐诺觉得那味道很熟悉。艾伦注意到唐诺在看他,立刻举起手上的东西。「要来点贝果吗?」他问。「刚出炉的。」
唐诺闻得出来。艾伦撕下一小片贝果,还是热的。「我不知道他们有做这玩意儿。」说着他把贝果塞进嘴里。
「新任的厨师刚开始轮值。他一直在实验,试做各种东西。他──」
唐诺几乎没听到他后面说了什么。他沈浸在往日的回忆。那天很凉爽,海伦到华盛顿来找他,而且还带着小狗一起来,从萨瓦纳市一路开车到华盛顿。他们绕着林肯纪念馆散步,可惜季节不对,樱花还要再等一个礼拜才开,不过,他们还是看到树上冒出一两朵樱花。半路上,他们停下来吃刚出炉的贝果,还是热的,还有咖啡的香味──
「不准再搞这玩意儿。」唐诺指着艾伦手上的贝果。
「长官?」
他们已经快走到通讯室的转角。「我不准这个厨师再搞什么实验。叫他做标准菜色。」
艾伦似乎有点困惑,但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点点头。「知道了,长官。」
「这东西会有不良影响。」唐诺解释说。艾伦的态度变得更惶恐,这时候,唐诺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思考模式越来越像他痛恨的人。艾伦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唐诺忽然有点后悔,想收回成命。他很想抓住艾伦的肩膀,问他为什么这个地堡的人要干这种事,为什么要让大家这么痛苦。人活着本来就应该要吃记忆中的美食,聊聊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但他终究还是没吭声。他们默默往前走,有点不自在。
「有很多总指挥从前都是心理部门的人。」过了一会儿,艾伦开始试着把话题转回盖博身上。「刚开始的两次轮值,我本来是通讯技师。后来,我转到心理部门,接替前一任心理部门负责人。他本来是医师。」
「那么,你本来不是心理医师啰?」唐诺问。
艾伦笑起来。唐诺想起维克,想到他一枪轰烂了自己的脑袋。第一地堡恐怕撑不了多久了。走廊中央有瓷砖已经裂开了。第一地堡里没有备用瓷砖,所以没得换。走廊边缘的磁砖,因为比较少人走动,状况比较好。他来到通讯室门口,停下脚步,打量着那间有百年历史的老旧房间。墙上到处都有磨损的痕迹,有的在手的高度,有的在肩膀的高度,到处都有。整座地堡,从地面上的痕迹就可以看出大多数人行走的路线。地堡到处都有磨损的痕迹,而且分布很不平均。人也一样。
「长官,他们应该在等我们了。」
唐诺转头看着艾伦。这个年轻人眼睛炯炯有神,呼吸中透着贝果的气味,满头黑发,嘴角永远带着一抹微笑,彷佛透露出一丝希望。
「没错。」唐诺挥挥手叫艾伦先进通讯室,然后跟在后面走进去。他跟所有的人一样,走在路的正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