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二三四五 第一地堡
唐诺手上拿着一张流程指示复习一下，艾伦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副耳机。计算机系统会把他们的声音变成合成音，每个人的声音听起来都一样。那些地堡的指挥官不会知道是谁在轮值，就算换人轮值，他们也不会知道。他们听到的永远都是一样的声音，同一个人的声音。
轮值的技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唐诺注意到他杯子上用麦克笔写了几个字：我们是第一。唐诺不知道那是不是代表第一地堡。技师放下杯子，摇摇手指叫唐诺开始。
唐诺伸手盖住麦克风，清清喉咙。他听得到电话另一头的人戴上了耳机，听得到有人在说话。前半段的询问有标准流程。唐诺记得绝大部分的流程。艾伦转身背向他，偷偷吃他的贝果。接着，技师举起大拇指，艾伦立刻向唐诺比了个手势，要他开始。而唐诺满脑子想的，就是希望赶快结束，这样他才能尽快到底下的军火库去。
「什么名字?」唐诺对着麦克风说。
「卢卡斯凯尔。」对方回答。
唐诺看到仪表上的显示，忽然替对方感到有些难过。第十八地堡的排名已经快到底了，而这个人却要接任指挥官。一切似乎没什么希望，而唐诺还是得完成任务。「你是信息区的学徒。」唐诺说。
对方犹豫了一下。「是的长官。」
那孩子体温升高了。唐诺看得到仪表上的显示。技师和艾伦好像在比对数据，伸手指着什么东西。唐诺又看看手上的流程指示。上面列出来的都是一些很简单的问题，谁都会回答。
「你对地堡最重要的职责是什么?」唐诺看着流程指示。
「执行指令。」
仪表上的波纹线忽然跳起来，艾伦立刻举起一只手。后来，波纹线又恢复原状，他又朝唐诺比了个手势，叫他继续。
「你必须第一优先保护的是什么?」虽然系统会变造声音，但唐诺还是尽量保持平淡的口气。仪表上的线又跳了一下。唐诺又开始心不在焉了，他一直在想，那些飞行员已经离开军火库了，现在，那个地方已经完全属于他。他要赶快结束这场考核，然后开始进行他的行动。今天晚上。就在今天晚上。
「地堡的生命和遗产资源。」那学徒回答。
唐诺忽然忘了自己问到哪里。他看看流程指示，终于找到了那一行。「为了保护这些无比珍贵的资源，我们需要付出什么?」
「不计一切牺牲。」那学徒犹豫了一下才回答。
通讯室负责人朝唐诺和艾伦比了个OK的手势。正式的侦测结束了。现在要根据基本线，自由发问。唐诺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他朝艾伦点点头，想让艾伦来接手。
艾伦伸手盖住麦克风，似乎想跟唐诺说些什么，但最后耸耸肩。「你在防护衣实验室里待了多久?」他问那个学徒，眼睛盯着仪表。
「没多久，长官。白纳──呃，我的长官要我以后再安排时间到防护衣实验室见习，先等目前的──呃──」
「没错，这件事我知道。」艾伦点点头。「你们底层的问题目前状况怎么样?」
「呃，他们只告诉我大概的状况，好像还不错──」唐诺听到那个学徒在清喉咙。「目前进展似乎很顺利，应该很快就会解决了。」
又停了一会儿。有深呼吸的声音。波纹线又恢复水平。艾伦瞄了唐诺一眼。技师挥挥手指，叫他们继续问。
唐诺忽然有个问题想问。这触及到他内心的悔恨。「卢卡斯，今天如果是你面临这种状况，你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来处理吗?一开始就会这样处理吗?」
仪表上的波纹线猛地跳出两个红色的高峰点。唐诺也感觉到自己身体在发热。他可能问到太核心的问题。
「是的，长官。」那年轻学徒说。「我会完全遵照指令的指示来处理。所有的事情都必须纳入掌控。」
通讯室负责人凑近控制面板，关掉他们耳机麦克风的音量。「读数已经接近临界点。」他告诉他们两个。「他的神经波纹线出现高峰。你可以再继续逼问他吗?」
艾伦点点头。旁边那位技师又端起「我是第一名」的杯子喝了一口。
「不过，要先安抚他一下。」通讯室负责人说。
艾伦转头对唐诺说。「先恭喜他，然后再试着引诱出他的情绪反应。先安抚他，然后刺激他。」
唐诺迟疑了一下。这一切实在太虚假，操控过头了。他咽了一口唾液。通讯室负责人又把麦克风打开。
「现在，我正式任命你担任第十八地堡下一任总指挥。」他冷冷的说，心里忽然有点难过，自己对这个可怜的孩子做了什么。
「谢谢你，长官。」那学徒似乎松了一口气。波纹线又恢复水平了。
现在，唐诺开始要想一些问题来刺激这个年轻人。通讯室负责人朝他挥挥手，但他不理会。唐诺抬头看看墙上的地堡分布图，然后站起来，走到地图前面，耳机线拉得好长。他打量着那几个被划了大叉叉的地堡。其中一个地堡号码是12。唐诺心里想着，这年轻人面对的是多么严峻的考验，要承担多大的使命。有多少人白白送命，是因为领导人背弃了他们?
「你知道我这个工作最令人难过的部份是什么吗?」唐诺问。他感觉到通讯室里所有的人都正看着他。唐诺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第一次轮值的时候，同样在考核一个年轻人，而当时，他下令关闭了一座地堡。
「不知道。不过，是什么呢，长官?」那年轻人问。
「站在这里看着地图上的某个地堡，然后在上面画一个红色的大叉叉。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不知道，长官。」
唐诺点点头。他很高兴这孩子回答得这么诚实。当时，他眼看着第十二地堡的人冲出气闸门，一个个死在山丘上。他还记得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眨眨眼，挤掉眼泪。「感觉就像父母亲一下子失去好几千个孩子。」他说。
那一刻，整间通讯室彷佛突然冻结了。技师和通讯室负责人都盯着仪表，看看那孩子有什么反应。艾伦转头看着唐诺。
「如果你不想失去孩子，那你就必须对他们残酷一点。」唐诺说。
「是的长官。」
波纹线又逐渐恢复水平。通讯室负责人朝唐诺竖起大拇指。他的数据已经够用了。那孩子已经通过考核，审核仪式结束了。
「很好，卢卡斯凯尔，欢迎你加入新世界第五十号行动指挥中心。」艾伦看着流程指示接替唐诺说。「现在，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想问，我还有一点时间可以回答，不过，问的时候要尽量简明扼要。」
唐诺还记得这个部份。他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往后靠到椅背上，觉得好疲倦。
「长官，我只有一个问题。有人告诉我那个问题并不重要，我也明白他说得没错，不过我相信，如果我知道答案，对我的工作会很有帮助。」那年轻人迟疑了一下。「有没有……」这时仪表上又跳起一个高峰。「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为什么要盖这些地堡?」
唐诺屏住呼吸。他转头看看四周，不过每个人都盯着屏幕，彷佛这个问题没什么特别。
唐诺抢在艾伦前面先回答了。「你真的非知道不可吗?」他问。
那年轻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没那么重要。」他说。「不过，要是能够知道我们从前曾经有什么成就，就知道我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那么，我会觉得我──我们会更有目标。」
「你刚刚问的『为什么』就是我们的目标。」唐诺对他说。这是他最近研究资料才刚想通的道理。「不过，在我告诉你之前，我想先听听看你有什么看法。」
他似乎听到那个学徒咽了一口唾液。「我的看法?」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看法。」唐诺说。「难道你没有吗?」
「我想，那是因为我们事先预料到某些事会发生。」
唐诺愣住了。他忽然有种感觉，这年轻人已经知道答案了，只是想找人确认。「那是其中一种可能性。」唐诺说。「想想看──」他斟酌了一下，想表达得更精确。「如果我告诉你，全世界只有我们这五十座地堡，而这五十座地堡全部集中在这世界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里，那么，你会怎么想?」
从屏幕上，唐诺看得到那年轻人在思索。仪表里，那年轻人的脑波起伏得很厉害。
「我会觉得，只有我们──」仪表上又跳起一个高峰。「我会觉得，只有我们知道某些事快要发生了。」
「非常好。为什么只有我们知道?」
唐诺忽然好希望仪表上这些波纹能够记录下来。这是很神圣的，眼看着另一个人类抓住了他逐渐消失的理智，逐渐消失的困惑。
「那是因为……那并不是因为我们有预知能力。而是因为那些事就是我们做的。」
「没错。」唐诺说。「现在你真的知道了。」
艾伦转头看着唐诺，伸手盖住麦克风。「资料已经够了。那孩子已经合格了。」
唐诺点点头。「好了，卢卡斯凯尔，时间到了。恭喜你正式接受任命。」
「谢谢你。」仪表上出现最后一个高峰。
「噢，对了，卢卡斯?」唐诺想到这年轻人很喜欢看星星，喜欢梦想，喜欢怀着危险的希望。
「什么事，长官?」
「眼光要往前看。我建议你专心做你眼前的工作，别再浪费时间去研究那些星星，懂吗，年轻人?我们很清楚那些星星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