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市场相会
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浑然不知自己的命运已经被大公和教长决定了,隔天一早便起床去了莫斯科主广场的市集。彻夜喝酒说话让他头痛欲裂,嘴里有馊蘑菇的味道,而且(他这个惯坏孩子的蠢老头)自己的儿子想当修士。彼得对沙夏期望很高。这孩子头脑比他哥哥冷静聪明,骑马和剑术也更在行。这样一个孩子竟然要住破房子种菜来荣耀神,彼得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糟蹋的事。
唉,他安慰自己,十五岁还年轻。沙夏会醒过来的。虔诚是一回事,放弃家人和财产选择饿肚子、睡冰冷的床就另当别论。
嘈杂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彼得摇头甩掉空想。凛冽的空气里飘着马、柴火、煤渣和蜂蜜酒的味道。小贩腰间缠着酒杯,站在黏乎乎的酒桶旁吹嘘蜂蜜酒的好处。面包师傅端着热气腾腾的托盘,卖衣服、珠宝、蜂蜡、紫檀、蜂蜜、铜器、青铜饰品和金饰的摊贩推推搡搡争抢位子,鼓噪如雷,连清晨的太阳都吓了一跳。
莫斯科的市场还算小的呢,彼得心想。
萨莱是汗国首都,那里才是巨商大贾汇集之地,贩卖奇珍异宝给一个劫掠三百年而不坠的王朝。就连南方的弗拉基米尔和西方的诺夫哥罗德,这两处的市集也比莫斯科的大。但还是有商贩从拜占庭往北和往东走,寄望商品能在蛮族城镇卖个好价钱,尤其是北方沙皇格勒的王公们,对毛皮出价更是大方。
彼得不能空手而归。欧尔嘉的礼物很好买,他挑了一条镶珍珠的丝头巾,衬托她乌黑的秀发。三个儿子的礼物是匕首,刃短而沉,手柄雕花。但他怎么也找不到适合瓦西莉莎的礼物。她不喜欢小饰品,也不喜欢头巾或珠子项链,但他又不能给她匕首。彼得皱着眉继续找。就在他拿起一枚金胸针掂重量时,忽然瞥见一名奇怪的男子。
彼得说不上来这人哪里奇怪,只觉得他在扰攘人群中格外静定。他穿着打扮有如王公,靴子绣工精致,腰间挂着短刀,刀把上的白宝石闪闪发亮。他没戴帽子,露出黑色鬈发,这在男人来说很奇怪,尤其这会儿是寒冬,天空凛冽,脚下积雪又厚,踩着沙沙作响。他脸刮得很干净,没有胡髭,这在罗斯人当中非常少见,彼得从远处分辨不出他是老还少。
彼得察觉自己盯着人看,便撇开目光,但心里还是很好奇。珠宝商像是分享秘密似的对他说:
「你在想那家伙是谁吗?许多人也很好奇。他不时会来市集,但没有人知道他是哪里人。」
彼得不大相信,珠宝商冷笑一声说:「真的,葛斯帕定[1]。他从来不上教堂,主教很想用异教崇拜判他石刑,但他很有钱,总是带着最珍奇的东西来卖,因此大公压下了教会,让那人自由来去。搞不好他是魔鬼。」珠宝商半笑着说,语气轻松,随即皱起眉头:「我从来没在春天见过他。他总是只在冬天出现,总是如此,在年关将近的时候。」
彼得哼了一声。他不否定魔鬼可能存在,但不信它们会穿得像王公一样在市场上招摇,无论冬夏。他甩了甩头,指着一只手镯说:「这玩意儿不好,银的边缘都发绿了。」珠宝商大声反驳,两人认真讨价还价起来,将黑发怪人抛到脑后。
奇怪男子走到离彼得不到十步的一处摊位前,伸出纤细的手指摸了摸那一迭真丝织锦。他用手就能判断货品好坏,对于眼前的布料只是略略看过,浅色眼眸骨溜转动,朝着人潮汹涌的市场东瞄西看。
布商巴结又谨慎地望着奇怪男子。商贩们都认识他,有些觉得他是那群巨商大贾之一,曾带着奇珍异宝来莫斯科,例如拜占庭的武器和轻如朝霞的瓷器。商贩们都记得。但奇怪男子此行必然另有目的,否则不会到南方来。他讨厌城市,而且跨越伏尔加河很危险。
半晌后,奇怪男子彷佛突然觉得织锦颜色太艳、触感太柔似的,厌烦地放下布料大步穿越市集。他的马在广场南侧嚼着干草,一名阴沉的老人站在马首旁,苍白削瘦,虚弱得不对劲。那匹白马壮硕如山,挽具镶印着银边,经过的男人都面露赞赏。牝马甩甩耳朵,宛如女人卖弄风情一般,马主人看了不禁浅浅一笑。
忽然间,人群中窜出一名指甲干裂的大汉,一把抓住白马的缰绳。马主人脸色一沉,虽然并未加快脚步,因为没必要,但广场上吹起了一道寒风。男人们抓紧帽子和松开的衣服,小偷则是翻身上马,朝马腹狠狠一蹬。
牝马文风不动,怪的是马夫也没有反应,既没大喊也没挥手,只是默默看着,凹陷的双眼看不出表情。
小偷猛击马肩,但白马蹄也没抬,只是甩了甩尾巴。小偷迟疑困惑了半秒,不过已经迟了,马主人一个箭步将他从鞍上拽下来。小偷似乎想叫喊,但发现──喉咙冻住了。他喘着气伸手抓住颈间的木十字架。
马主人不无逗趣地笑着说:「你侵犯了我的东西,你觉得信仰救得了你吗?」
「葛苏达,」偷马贼结结巴巴说:「我不晓得──我以为──」
「以为我不会到人类的地方?啧,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求求您了,」小偷喘不过气:「大爷,求您──」
「别唉唉叫,」奇怪男子讥讽道:「等一下就会放开你了,让你晒太阳。不过──」他声音变得更低,笑意也像覆水般消失了。「你已经被我做了记号,是我的人了。下回再被我摸到,你就会死。」小偷哽咽似的咳了一声,突然发现揪住他的人不见了,只剩手臂和喉咙一阵灼痛。
只见奇怪男子已经坐在鞍上,没人看见他怎么上去。他调转马头,策马穿过拥挤的市集。马夫躬身告退,跟着消失在人群之中。
牝马步履轻盈,快而稳健,马主人气慢慢消了。
「是预兆领我来的,」他对马儿说:「来这个发臭的城市,其实我根本不该离开自己的地方。」他已经来莫斯科一个月,不眠不休寻找,一张脸孔都不放过。「嗯,预兆不会错,」他喃喃道:「而且我只瞥见了一眼。时机或许过去了,或许还没到。」
牝马一边耳朵朝主人一弯,奇怪男子抿着双唇说:「不可能,我是这么容易认输的人吗?」
牝马继续徐徐向前。男子摇摇头。他还没落败,魔力还在他喉间和掌心抖动着,蓄势待发。答案就在这可悲的木造之城的某处,他一定会找到它。
他掉头向西,策马飞奔。林子里的沁凉会涤清他的脑袋,他还没落败。
还没。
奇怪男子抵达大公的餐宴,蜂蜜酒、狗、尘土和人的气味迎面而来。伊凡旗下的波亚全是冰霜大地锻炼出来的大块头,个个骁勇善战,奇怪男子顶多勉强比得上他们当中个子最小的。他走进大厅,引来许多人侧目,但没有人能直视他的眼睛或挑战他,连最勇敢、最烂醉的人也不例外。奇怪男子径自在高台上坐了下来,自顾自地喝起蜂蜜酒,卡夫坦长袍上的银刺绣被火把照得闪闪发亮。公主的一名侍女坐在他身旁,垂着长长的睫毛偷看他。
稍早前,伊凡瞇着眼睛收下奇怪男子的礼物,邀他参加晚宴。四旬斋[2]将至,众人吵闹地吃喝着。然而──这里也一样,男子心想,这些狼吞虎咽的阴暗脸庞──坐在这群闹哄哄臭醺醺的人之间,他头一回感觉……不是绝望,应该不是,而是听天由命的无奈。
这时,一名男子带着两名青年走进大厅,准备到高台就座。男子其貌不扬,衣服料子很好,大儿子趾高气昂,小儿子步伐徐缓,目光沉着勇敢,非常普通。
不过。
奇怪男子目光一转,看见一道风随着那三人吹了进来。转瞬呼息间,这道北方来的风对他说了一个故事,关于生与死,还有苦难之年诞生的婴孩。接着男子听见另一个声响,细如回声。那是一道轰鸣与泼溅,彷佛海浪打在岩石上。一瞬间,在那臭气冲天的大厅里,他闻到了一丝海盐、礁石与阳光。「血脉没断,老弟,」男子喃喃道:「她还活着,我没搞错。」他脸上绽放胜利的光彩,接着重回桌前(虽然他根本没动)转头对着邻座的女子突然露出欣喜的微笑。
彼得完全忘了市场上那名怪人,但当晚他一走到大公桌前就想起来了,因为那人就坐在波亚之间,一名侍女身旁。侍女抬头望着那名男子,上了眼影的眼睛有如受伤的鸟儿眨呀眨的。
彼得、沙夏和柯尧在侍女左边坐了下来。虽然柯尧向她求爱过,但她这会儿看也不看他,气得柯尧忘了吃饭,先是瞪她(她没理会),接着手握腰间的刀(还是一样),最后还跟弟弟吹嘘某位商人的女儿长得多美(被奇怪男子迷住的她根本没听见)。沙夏努力面无表情,彷佛装聋就能让这番亵渎的话消失一样。
这时,后面有人轻咳一声。彼得的目光从眼前正精彩的一幕移开,发现一名仆役站在他身后。「大公有话要跟您说。」
彼得皱着眉点了点头。从头一晚会面之后,他就几乎没再见到这位大舅子,成天忙着拜会贵族,四处打通关节,从他们那里换得保证,只要他乖乖进贡,就不会被收税官找麻烦。此外,他还跟一名端庄贤淑的女子论及婚嫁,期望她入门替他持家,照顾儿女。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大公到底想做什么?
彼得沿桌而行,瞥见几只狗趴在伊凡脚边,牙齿映着火光微微发亮。大公不喜欢兜圈子,开门见山说:「塞普柯夫的弗拉基米尔.安德烈维奇是我侄子,他想娶你女儿为妻。」
彼得目瞪口呆。就算大公说他侄子想当吟游诗人,在街上弹古斯拉琴,他也不会这么意外。他目光跳过几名同桌的宾客飘向安德烈维奇,见他正在喝酒。伊凡的侄子今年刚满十三,正要转大人,满脸粉刺,手脚灵活,同样是前任大公伊凡.卡利塔的孙子。他显然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朝廷内外,所有野心勃勃的家族都抢着送上自己的黄花闺女,天真地以为他会从一而终。他何必降尊迂贵,娶一个虽然有钱但地位不算高的男人的女儿,不仅从来未曾谋面,还住在远离莫斯科的地方?
哦,彼得懂了。欧尔嘉血缘很远,背景雄厚的女孩会让伊凡心生提防,因为世家联姻常让后代子孙对王位有非分之想。小狄米崔的资格并不比表哥高多少,而且弗拉基米尔还大他三岁,由谁继位完全看可汗高兴。他女儿会得到丰厚的嫁妆,但就这样了。伊凡正想方设法箝制莫斯科的波亚,这对彼得有利。
彼得很高兴。「伊凡.伊凡诺维奇──」他开口说。
不过大公还没说完。「你要是愿意将女儿许配给我侄子,我就打算将自己的女儿安娜.伊凡诺夫纳嫁给你。她是个好女孩,跟鸽子一样温驯,肯定能再为你多生几个儿子。」
彼得再次目瞪口呆,这回就没那么开心了。他已经有三个儿子等着分家产,不必再添男丁了。大公为何要将自己的闺女许配给一个无足轻重,只想找个女人持家的男人?
大公眉毛斜挑,但彼得还在犹豫。
嗯,她是玛莉娜的侄女,大公的女儿,他儿子女儿的表姐,而眼前他又不大方便问她有什么毛病。但就算她有病、酗酒、水性杨花或是──呃,就算如此,接受这门婚事的好处也还是大得很。「我怎么能拒绝呢,伊凡.伊凡诺维奇?」彼得说道。
大公一脸正经点了点头说:「明天会有人去找你商量婚约。」说完他又继续喝酒逗狗了。
彼得沿着长桌回到座位,将消息告诉两个儿子。他发现柯尧闷闷不乐。黑发怪客已经走了,侍女痴痴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苍白的脸上带着惊恐与痛苦的不舍,让彼得一时忘了自己的麻烦,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拔根本没带的剑。
- 葛斯帕定:对男性的尊称,比英文 mister(先生)更恭敬,或可译为「大爷」或「大人」。
- 四旬斋(Lent):复活节前四十天准备期。(编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