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梦魇
十一月带着黑叶与灰雪呼啸而来。在一个有如脏玻璃的早晨,坎斯坦丁神父站在窗边,拿着画笔拂过圣乔治白坐骑的前腿。他沉浸在工作之中,四周一片静寂。但那静寂似乎在倾听。坎斯坦丁发现自己竖起耳朵。主啊,祢不对我说话吗?
有人敲门,吓得坎斯坦丁手掌一抖,差点画歪了圣像。「进来。」他将画笔甩到一旁,怒声说道。肯定是安娜.伊凡诺夫纳。送上烘过的牛奶,和一双敬慕乏味的眼神。
不是安娜.伊凡诺夫纳。
「愿神祝福你,神父。」女仆艾卡菲雅说。
坎斯坦丁在胸前画了十字。「愿主与妳同在。」但他一脸气恼。
「对不起,巴图席卡,」女孩低声下气,扭绞着长茧的双手,在门口踌躇道:「我想耽搁你一点时间。」
坎斯坦丁紧抿双唇。在他前方,橡木座上的圣乔治正策马前行,但他的坐骑只有三条腿,第四条腿还没上漆,弯成优雅的角度,准备踩踏毒蛇的头颅。「妳想跟我说什么?」坎斯坦丁努力放柔语气,但不是太成功。女孩脸色发白,神情畏缩,但没有离开。
「我们一直是虔诚的基督徒,巴图席卡,」女孩结巴道:「领圣餐、敬拜圣像,我们都认真地做,但时节从来不像现在这么糟。夏天的大雨淹没菜园,我们换季前就得挨饿了。」
她顿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我在想──我忍不住这么想──我们是不是冒犯了旧神?比方说嗜血的切尔诺波格?我祖母常说我们一旦和他交恶,就会大难临头。我很为我的儿子担心。」她一脸企求地望着他。
「妳是该害怕,」坎斯坦丁怒斥道。他很想重拾画笔,但逼自己耐住性子,接着说道:「恐惧代表真正忏悔。这是试炼,让神知道谁才是祂忠实的仆人。妳必须坚持下去,很快就会见证神的国到来,超越妳所能想象。妳说的那些都是虚妄,是诱惑愚者的幻象。只要坚守真理,就会一切安好。」
他转头去拿颜料,她的声音再次从背后传来。
「我不需要神的国,巴图席卡,我只想让我儿子有足够的食物过冬。玛莉娜.伊凡诺夫纳按照老方式,我们从来没挨饿。」
坎斯坦丁脸色一变,和他面前扬矛的圣者神情如出一辙。艾卡菲雅宛如落网小鸟全身发抖。「求求你,」她抓住他的手,亲吻沾满颜料的手指低声说道:「那你能为我们祈求赦免吗?不是为了我,是为我的儿子。」
「我会尽我所能,」神父一手按着女孩低垂的头,语气稍稍和缓道:「但妳得先祈求赦免。」
「是──是的,巴图席卡。」女孩一脸感激,抬头望着他说。
等她终于匆匆离开,走进灰沉的午后,房门在她身后喀的关上,墙上的阴影有如刚醒来的猫伸了伸懒腰。
「做得好,」一个声音在坎斯坦丁的骨头里回荡。神父剎时僵住,身上所有神经像是着了火一般。「他们最该畏惧我,才能得救。」
坎斯坦丁画笔一摔,跪地说道:「主啊,我只求能取悦祢。」
「我很喜悦。」那声音说。
「我努力让这里的人走义路,」坎斯坦丁说:「我只求,主啊……那个,我一直想求……」
那声音无比温柔:「你想求什么?」
「求祢,」坎斯坦丁说:「让我在此地的使命得以完成。只要祢开口,我愿宣扬祢的话到天涯海角,但这座森林实在太小。」
他垂头等待。
那声音亲切愉悦地笑了,让坎斯坦丁剎时感觉灵魂欢喜出了窍。「你当然能够成行,」那声音说:「再待一个冬天,只要专心奉献,保持信实,你就能向世界宣扬我的荣耀,而我将永远与你同在。」
「告诉我该做什么,」坎斯坦丁说:「我会始终信实。」
「我要你开口时高声呼求我,」那声音说道。换作别人,肯定能听出那话语中的急切。「祷告时也高声呼求我,在你每一次呼吸时呼唤我,喊我的名。我是风暴召唤者,我将临在你们之间,赐你恩典。」
「我一定达成,」坎斯坦丁热切说道:「如祢所嘱,我一定达成,只要祢再也不离开我。」
房里烛光剧烈摇动,彷佛有人发出满足的长叹。「你永不背弃我,」那声音再次出现:「我就永不离开你。」
隔天,阳光淹没在阴霾的云朵中,投下鬼魅的光芒,剥去大地的颜色。天一亮就开始下雪,彼得全家发着抖走进教堂,缩着身子坐在一起。教堂里只有烛光,瓦西娅感觉静得能听见外头的雪,预备将他们埋起来直到春天。雪遮去日光,但神父有烛光照亮,脸部线条画出一道道优雅的暗影。他的神情比圣像还深远,俊俏得远胜以往。
圣幛已经完成,最后绘成的升天像高立门上,画中耶稣于审判日俯瞰风雨飘摇的尘世,脸上神情让瓦西娅无法解读。「主啊,我呼求祢,」坎斯坦丁用低沉有力的声音说道:「神呼召我做祂的仆人,祂是黑暗中的声音,喜爱风暴,愿祢临在我们之间。」
他扬起声音开始讲道。「神是应当称颂的,」他喊着,眼睛有如两个巨大的黑洞,声音却闪着火光。讲道继续下去,当他开口,众人便忘了冰冷潮湿与狞笑的饥饿,一被他的声音触碰,世俗的烦忧便不算什么。安坐门上的基督似乎举手为他们祝祷。
「听着,」神父压低声音,逼得他们竖耳倾听。「魔鬼就在我们之间,」村民们面面相觑。「它夜里潜入我们的灵魂,无声无息,等待愚者上钩。」伊莉娜挨到瓦西娅身边,瓦西娅伸手搂住妹妹。
「唯有信仰,」坎斯坦丁接着说道:「唯有祷告,唯有神,能拯救你。」他声音愈拉愈高。「敬畏神,并且忏悔,唯有如此才不致被定罪,否则你将被焚烧──必被焚烧!」
安娜凄声尖叫,响透小小的教堂,低垂的晦蓝眼皮遮不住两眼鼓胀。「不!」她嘶吼道:「喔,主啊,别在这里!别在这里!」
她的声音凿壁穿墙,回音不断,教堂里彷佛有一百个女人在尖叫。
众人陷入慌乱之前,瓦西娅顺着继母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之前一脸肃穆的升天耶稣正在对他们微笑。他两颗虎牙压着下唇,两只眼睛只剩一个,一边脸颊爬满蓝色伤疤,缺了眼珠的眼窝被线缝着,缝得乱七八糟。
瓦西娅压下冲到喉间的恐惧,努力回想自己在哪里看过这张脸。
她来不及思考。她左右两边的人全都低头摀耳,或拚命朝教堂前廊逃去,只剩安娜独自站着,又哭又笑,对空张牙舞爪,没有人敢碰她,她的尖叫声在四壁间回荡。坎斯坦丁推开人群挤到她身旁,搧了她一耳光。安娜岔了气,叫声变弱,但回音似乎不肯停歇,彷佛圣像也在尖叫。
慌乱一起,瓦西娅便抓住伊莉娜免得妹妹被撞倒。几秒后,艾洛许出现了,伸出强壮的双臂搂住孩子般娇小、秋叶般脆弱的敦娅,四个人紧紧靠在一起。村民们推挤尖叫,「我得去找妈妈。」伊莉娜挣扎着说。
「待会儿再去,小不点,」瓦西娅道:「妳现在去只会被踩扁。」
「天哪,」艾洛许说:「要是知道伊莉娜的母亲是这副德性,哪有人敢娶她。」
「谁会晓得!」瓦西娅怒斥道,但妹妹已经脸色惨白。她狠狠瞪了艾洛许一眼。村民们将他们挤到墙边,瓦西娅和艾洛许用身体护着敦娅和妹妹。
瓦西娅再次望向圣幛,发现它又恢复原状。耶稣高坐王位俯瞰世界,扬手为万民祝祷。难道刚才那张脸是她的幻想?如果这样,安娜为何会尖叫?
「安静!」
坎斯坦丁声如洪钟,所有人僵住不动。他站在圣幛之前举起一只手,有如他头顶上方的耶稣再世。「笨蛋!」他咆哮:「你们是小孩吗?竟然怕一个女人尖叫?起来,你们这些人!安静!神会保护我们。」
众人有如羞愧的孩童缓缓靠拢。神父声威力猛,连彼得的怒吼也比不上。所有人簇拥到他身旁。安娜形单影只,哭泣颤抖,面色和清晨天空一样死灰,只有神父的脸比她更苍白。烛光照得中殿暗影幢幢,圣幛前一道不是人影(又来了!)的黑雾闪过。
天哪,当礼拜磕磕绊绊重新开始,瓦西娅心想,来这里?魔鬼不能进教堂,它们属于这个世界,但教堂是另一个世界。
只不过她真的见到影子。
彼得第一时间就将妻子带回家里,让她的亲生女儿扶她更衣上床,然而安娜不停高喊、干呕,怎么也停不下来。
最后伊莉娜莫可奈何,只好回到教堂,发现坎斯坦丁神父独自跪在圣幛前。那天礼拜结束之后,村民亲吻他的手,求他拯救他们。神父一脸平和望着他们,甚至带着一丝胜利感,但此刻伊莉娜觉得他彷佛是世上最孤单的人。
「你能去看看我母亲吗?」她低声道。
坎斯坦丁突然起身转头张望。
「她一直在哭,」伊莉娜说:「停不下来。」
坎斯坦丁没有说话,神经紧绷。村民离开教堂后,神在蜡烛熄灭后的轻烟中来到他面前。
「好极了,」那声音吹得轻烟沿着地板卷成一圈圈漩涡:「他们都怕得要命。」语气近乎兴奋。坎斯坦丁沉默不语,心想自己是不是疯了,那声音是从自己心里发出来的。但──不对,当然不是,那是你心里的顽劣在怀疑,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
「我很高兴祢来到我们之间,」坎斯坦丁呢喃道:「带领祢的子民走义路。」
那声音没有回答,教堂一片静默。
坎斯坦丁提高音量对伊莉娜说:「好的,我会去。」
「坎斯坦丁神父来了,」伊莉娜领着神父走进母亲房间说:「他会安抚妳,我去准备晚餐,瓦西娅已经在热牛奶了。」说完就跑开了。
「教堂怎么了,巴图席卡?」房里只剩他们两人后,安娜.伊凡诺夫纳说:「教堂,教堂从来没──」
「妳讲什么蠢话?」坎斯坦丁说:「教堂受神保护,神就住在教堂里,还有圣徒与天使。」
「但我看到──」
「妳什么都没看到!」坎斯坦丁伸手摁着她的脸颊,安娜颤抖有如受惊的牝马,坎斯坦丁食指轻触她的嘴唇,压低声音用催眠般的语调说:「妳什么都没看到,安娜.伊凡诺夫纳。」
她伸出颤抖的手摁着神父的手说:「你说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就什么都没看到,巴图席卡。」她脸红得像个女孩,头发因为汗水而黯淡。
「那就什么都没看到。」坎斯坦丁说着将手抽开。
「我看见你,」她说,声音几不可闻。「有时我只看见你。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冰天雪地,怪物肆虐,食物缺乏的所在,只有你是我的光。」她又抓住他的手,用手肘撑起身子,热泪盈眶道:「求求你,巴图席卡,我只是想接近你。」
「妳疯了,」他说着将她双手推走,往后退开。安娜软弱娇怯,被恐惧和受挫的希望折磨得年老色衰。「妳是有夫之妇,我早已献身给神。」
「不是这样!」她绝望呼喊:「完全不是!我只是要你看见我。」她喉咙抽搐,讲话结巴。「看见我。你看见我的继女,你盯着她,而我一直看着你,看着你。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看我?」她声音近乎痛哭。
「嘘,」他伸手握住门把:「我有看见妳,但安娜.伊凡诺夫纳,我没看到太多东西。」
门很沉很重,将她的哭声关在门后。
那天大雪纷飞,大伙儿都窝在炉灶附近,只有瓦西娅溜去看马。他要来了,米许翻了翻眼珠说。
瓦西娅去找父亲。
「我们得把马带进栅栏里,」她说:「今晚就做,黄昏之前。」
「妳为什么还在这里拖累我们,瓦西娅?」彼得大怒道。暴雪直下,落在他们的帽子和肩上。「妳不应该在,早就该走了,平平安安,结果妳却吓跑追求者,只能留在这里,现在冬天来了。」
瓦西娅没有回答,其实也无法回答,因为她突然清楚明白父亲在怕什么。她真想象个孩子躲进炉灶里。「原谅我,父亲,」瓦西娅努力克制自己。「这个冬天会过去,就和之前一样,但我真的认为我们晚上应该把马弄进来。」
彼得深吸一口气。「女儿,妳说得对,」他说:「妳说得对。走吧,我帮妳。」
栅门关上,马群稍稍安稳一些,瓦西娅牵着米许和梅特进马厩,其余的马没那么珍贵,就留在门前庭院。小瓦奇拉将手放在她掌中,「别离开我们,瓦西娅。」
「我得去拿汤,」瓦西娅说:「敦娅在喊我了,但我会回来。」
她缩在米许狭窄的厩棚后头把汤喝了,拿面包喂米许,接着用马毯裹着身子,细数马厩墙上的影子。瓦奇拉坐在她身旁。「别走,瓦西娅,」他说:「只要妳在这里,我就记得我的力量,记得我不害怕。」
于是瓦西娅留下来,尽管坐在粮草上,又裹着马毯,还是瑟瑟发抖。那天晚上非常冷,她觉得自己不可能睡着。
但她肯定睡着了,因为月落之后她冷醒了,马厩一片漆黑,连有着一双猫眼的她都很难看清米许就在她身旁。万物静寂片刻,但接着厩外传来一声轻笑。米许仰头喷息,往后退缩,眼睛周围浮现一圈白色。
瓦西娅悄悄起身,任毯子轻轻滑落,冷空气有如利齿刺进肉里,她蹑手蹑脚走到马厩门边。外头没有月亮,肥厚的云层盖过星光。雪依然在下。
一名男子悄悄踏雪而来,声音轻如雪花,从一个暗处闪到另一个暗处,只要呼吸喉间就会发出低沉的笑声。瓦西娅偷偷靠近。她看不见那人的脸,只见到破烂的衣服和蓬头乱发。
男子溜到屋前,伸手抓住门把,随即闪进厨房。瓦西娅惊呼一声。她没听见身体碰触木板的声音,那人像一阵烟穿过了房门。
瓦西娅奔过多尔,地上初雪闪闪发亮,破衣男没留下任何足印。积雪又厚又软,瓦西娅觉得四肢沉重,还是奔跑大叫,还没跑到门前,那人已经蹦回前院,有如动物四肢着地,哈哈大笑说:「唉,真是好久了。人类的屋子真是太棒了,哦,她那尖叫的样子──」
忽然间,他看见瓦西娅。瓦西娅乱了脚步。她认得那些伤疤,认得那只剩一只的灰色眼眸。是圣像里的那张脸,是……是多年以前森林里那沉睡者的脸。怎么会呢?
「欸,怎么回事?」那人说,接着顿了一下。瓦西娅看见他脸上闪过一丝回忆。「我记得有个女孩眼睛跟妳一模一样,但妳已经是个女人了。」他直直望着她,彷佛想从她灵魂里汲取秘密似的。「妳就是那个诱惑了我仆人的小女巫,但我没发现……」他愈走愈近。
瓦西娅很想逃,双脚却不听使唤。他的呼息飘着热辣的血腥味,一阵阵拂过她的脸庞。她鼓起勇气道:「我谁都不是。离开吧,别打扰我们。」
那人张开湿漉漉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女孩,妳是谁?」接着压低声音道:「看着我。」他眼里满是疯狂。瓦西娅不想看,她知道自己绝不能看,但那人的手指有如铁条,她很快就要……
忽然间,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一把将她拉开。瓦西娅闻到冰冷的水和碎松树的味道。一个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时间还没到,弟弟,回去吧。」
瓦西娅看不到说话的人,只见到黑袍的一角,但她看得到那个独眼男,只见对方嘴巴挂着笑,身体却畏缩发抖。
「还没到?已经结束了,老哥,」那人说:「已经结束了。」说完他朝瓦西娅眨了眨独眼,随即消逝无踪。罩着瓦西娅的黑袍瞬间变成了世界。她身体发冷,一匹马在她身旁嘶鸣,远方有人在尖叫。
瓦西娅醒过来,发现自己全身僵硬缩在马厩的地板上发抖。米许用暖暖的鼻子蹭了蹭女孩的脸。她虽然醒了,尖叫还在继续,没有中断。瓦西娅鹄跃而起,将梦魇甩到脑后。马厩里的马齐声嘶鸣,蹬碎马厩的墙,寒冷多尔里的马则是慌乱踏步。四下不见独眼男的身影。是梦,瓦西娅心想,是梦而已。她在马厩里左闪右躲,免得被马撞倒。
厨房里乱成一团,有如捣翻的蜂窝。哥哥柯尧和艾洛许睡眼惺忪,拿着武器硬挤进去,只见伊莉娜和安娜.伊凡诺夫纳被推到对面门边,仆人们四处乱跑,不是在胸前猛划十字,就是拚命祷告或怕得抱在一起。
父亲来了。身材壮硕的他一手拿剑,气定神闲,边骂边推开吓坏的仆人,对四处乱跑的仆人说「嘘!」这时,坎斯坦丁神父跟着进了厨房。
尖叫的是女仆艾卡菲雅。她直挺挺坐在床垫上,双手紧抓着羊毛毯,抓到指关节发白,下唇咬到破皮,鲜血流到下巴,死睁着的眼睛周围一圈惨白,尖叫声划破寂静,有如屋檐落下的冰柱一般。
瓦西娅推开惊惶的众人,双手抓住那女孩的肩膀。「听着,艾卡菲雅,」她说:「听着──不用怕,妳很安全,没事。别叫了,嘘。」她紧紧抱住对方,过不久,艾卡菲雅终于呜咽一声,不再尖叫,瞪大的双眼缓缓回神,看着瓦西娅的脸庞。她喉咙抽搐,似乎想要说话,瓦西娅竖起耳朵。「我犯了罪,所以他来找我了,」她哽咽地说:「他……」她喘个不停。
一名男孩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妈妈,」他哭喊道:「妈妈!」接着便扑到艾卡菲雅怀里,但艾卡菲雅置若罔闻。
伊莉娜突然出现了,一脸严肃地说:「她昏倒了,需要水和新鲜空气。」
「她只是做了恶梦,」坎斯坦丁神父对彼得说:「最好让女眷们照顾她。」
就算彼得说了什么,也没人听见,因为瓦西娅突然气愤地惊声大叫。厨房里的人再次陷入恐慌。
瓦西娅盯着窗外。
接着──「没事,」她说,显然在镇定自己。「对不起,我──没事。没事。」彼得皱起眉头,仆人们摆明不相信,纷纷交头接耳。
敦娅推开众人来到瓦西娅身边,呼吸声彷佛肺被掏空了。「只要天气一变,女孩就容易做恶梦,」她喘着气说,刻意让所有人听见她的话。「去吧,孩子,去拿水和蜂蜜酒来。」说完意味深长看了瓦西娅一眼。
瓦西娅没有说话,目光再次飘向窗外,一瞬间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一张脸。但不可能,因为那是她刚才梦里见到的脸,脸上有着蓝疤的独眼男,隔着飘摇的冰雪朝她眨眼微笑。
隔天一破晓,瓦西娅便起床寻找多莫佛伊。她不顾该做的工作,一直找到水汪汪的太阳高挂天空,找到中午过后,直到夕阳西斜,她才将那家伙偷偷拖出炉灶。多莫佛伊胡子末端冒着烟,身体细瘦佝偻,衣服破破烂烂,一脸颓丧。
「昨天晚上,」瓦西娅揉着烫伤的手,开门见山说道:「我梦见一张脸,醒来后在窗外看到他在笑。他只有一只眼睛,他是谁?」
「疯狂,」多莫佛伊喃喃道:「欲望,睡眠者,吃人者,我没能把他挡在外头,没办法。」
「你应该更努力一点。」瓦西娅怒斥道。
多莫佛伊目光涣散,垮着嘴巴口齿不清地说:「我很弱,树妖也很弱,我们的敌人已经挣脱锁链,很快就会自由了,我没办法把他挡在外头。」
「敌人是谁?」
「欲望,」多莫佛伊又说一次:「疯狂,恐惧,他会吃掉世界。」
「我怎么才能打败他?」瓦西娅焦急地问:「怎么才能保护房子?」
「奉献,」多莫佛伊喃喃道:「面包和牛奶能让我强壮,甚至有血更好。但妳是女孩,又只有一个人,我无法从妳身上汲取生命。我会消逝,吃人者会再来。」
瓦西娅抓着多莫佛伊不停摇晃,摇得他下颚喀喀打颤,目光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你不会消逝,」瓦西娅吼道:「你可以从我身上汲取生命,你会从我身上汲取生命。独眼男那个吃人者,他不会再进屋里,绝不会。」
家里没有牛奶,瓦西娅偷了面包塞到多莫佛伊手里。那晚她又重施故技,隔晚也是,从自己的晚餐留了一点。她划破自己的手,将血抹在窗台上和炉灶前,又将流血的手递到多莫佛伊嘴边。她眼窝凹陷,肋骨凸了出来,夜里常做恶梦。但夜晚不再出事,一天、两天、一个星期,再也没人为了不存在的东西而尖叫。虚弱的多莫佛伊坚持住了,瓦西娅不断灌注自己的力量给他。然而,小艾卡菲雅再也没有清醒过来。她有时会自言自语,向没人看得见的东西哀求,从圣徒、天使到独眼熊都有,后来更常胡言乱语,提起一名男子和白马。有天晚上她跑出房子,最后嘴唇发青倒在雪地里死了。
妇人们顾不得习俗,匆匆为艾卡菲雅殡殓。坎斯坦丁神父一直为她守灵。他嘴唇发白,低目垂头,脸上带着没人能懂的表情,尽管跪在她身旁好几小时,却不曾大声祷告,话语似乎卡在他紧绷的喉咙。
他们趁着短暂的白昼埋葬艾卡菲雅。森林在他们四周哀鸣,所有人赶忙在天色迅速变暗前回到炉灶边窝着。艾卡菲雅的儿子为了母亲哭泣,哭声有如迷雾回荡在寂静的村子上空。
葬礼隔夜,敦娅像是染病似的做了一个梦,梦境有如狼牙攫住她。她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死寂的森林里,树木阴森发黑,一道油烟遮蔽微弱的星光,雪地上有火光闪烁。霜魔的脸有如骷髅,皮肤紧绷,虽然轻声细语,却比大叫还让敦娅恐惧。
「妳为什么耽搁了?」
敦娅使出所有力气。「我很爱她,」她说:「她就像我自己的女儿。你是冬天,莫罗兹科,你是死亡,是寒冷,你不能拥有她。她要将生命献给神。」
霜魔怒笑道:「她会死在黑暗之中。我弟弟力量愈来愈强,而她在不该看到他的时候看到了他。他现在知道她是谁了,肯定会设法杀了她,亲自动手。到时你们就知道什么叫定罪了。」莫罗兹科声音柔和了些,只有一点点。「我能救她,」他说:「救你们所有人,但她必须得到那条项链,否则……」
这时,敦娅发现火光是村子起火了,森林里爬满怪物,每一张脸她都认得。个头最大的是咧嘴微笑的独眼男,身旁一道人影高高瘦瘦,和尸首一样白,头发平直无光。「是妳害死我的。」那人影用瓦西娅的声音说,牙齿在血淋淋的嘴唇之间闪闪发光。
敦娅发现自己抓起项链递了出去,在见不到形状的黑暗世界里画出一小道微光。
「我不晓得,」她结巴说道,一边将手伸向死去的女孩,握在拳头里的项链轻轻摇晃。「瓦西娅,拿去吧,瓦西娅!」但独眼男只是笑着,女孩没有反应。
霜魔抢到她和恐惧之间,用冰冷坚硬的双手抓住她肩膀。「妳没时间了,艾芙敦娣娅.米凯洛夫纳,」他说:「下回再见到我,我会喊妳,妳将跟我走。」他的声音是森林之声,似乎在她骨头里回荡,在她喉咙间震动。敦娅肠胃扭曲,感觉既恐惧又确定。「但妳走之前可以拯救她,」他接着说:「妳必须拯救她。给她项链,拯救他们所有人。」
「我会的,」敦娅低声道:「事情会照你说的去做,我发誓。我发誓……」
说完她就被自己的声音弄醒了。
然而,那起火森林里的寒冷与霜魔手掌的冰冷却挥之不去。敦娅骨头打颤,彷佛就快震破皮肤。在她眼前只有霜魔绝望专注的神情,以及他弟弟独眼男的笑脸,两张脸合而为一。她口袋里的蓝宝石似乎滴着冰冷的火焰,将她紧握项链的手掌烧得龟裂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