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结束与开始
那一晚，他们为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和他妻子守灵。两人合葬在一起，彼得的前后任妻子在他两旁。村民们虽然哀伤，却不绝望，因为死亡与失败的恶臭已经从他们的田地和房子消失了，就连半被焚毁的村子发出的污浊空气被疲惫的柯尧带出栅栏时，他们也不害怕。空气温煦，阳光普照，让白雪闪着点点光芒，有如洒满钻石一样。
瓦西娅穿着兜帽与斗篷抵御风寒，伫立在家人身旁，忍受着村民交头接耳。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先前不见踪影，结果骑着有翅膀的马回来。她应该死了才对。巫婆。瓦西娅想起手腕被绳子捆住的感觉，想起她从小就认识的欧雷格那冷酷的目光，心中做了决定。
傍晚所有人离开之后，瓦西娅独自站在父亲墓前，感觉苍老凄凉又疲惫。
「莫罗兹科，听得见我吗?」她说。
「听得见。」莫罗兹科说道，随即出现在她身边。
她见他脸上闪过一丝提防，不禁笑了出来，笑中带着哽咽。「怕我叫你让我父亲回来?」
「每次我漫步在人群之间，活人就会朝我尖叫。」莫罗兹科淡然说道：「他们会抓着我的手，攫住我坐骑的鬃毛。每当我带走孩子，母亲就会叫我用她们的性命交换。」
「哎，我已经受够死人复活了。」瓦西娅努力掩饰话语间的无动于衷，但声音却带着颤抖。
「我想也是，」莫罗兹科答道，但他脸上的提防消失了。「我会记得他的勇气，瓦西娅，」他说：「还有妳的勇敢。」
瓦西娅嘴角抽搐。「永远吗?就算我和父亲一样长眠冰冷的地下也是?啧，记得这种事还真了不得。」
莫罗兹科没有回答，两人四目相对。
「你叫我来做什么，瓦西莉莎.彼得洛夫纳?」
「我父亲为什么死?」她脱口而出。「我们需要他。如果有人必须死，那也是我才对。」
「那是他的选择，瓦西娅，」霜魔答道：「也是他的特权。他不会改变选择的，他是为妳而死。」
瓦西娅使劲摇头，不停在墓周围兜圈子。「我父亲怎么会知道?他跑到空地来，他知道，他怎么会找得到我们?」
莫罗兹科踟蹰不答，接着缓缓说道：「他比手下先回家，发现妳和妳哥哥不在，便到森林里找人。空地被施了魔法，除非那棵树死了，否则它会全力把熊关住。它知道需要什么，甚至比我还清楚。妳父亲一进森林，它就将他引到妳身边。」
瓦西娅沉默良久。她瞇眼看他，霜魔没有闪躲。最后她点了点头。
「我还有一件事得做，」她突然说：「而且需要你的协助。」
一切都错了，坎斯坦丁心想。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死了，在自己村子边被一头野兽杀了。至于安娜.伊凡诺夫纳，他们说她发疯了奔进森林里。唔，那当然，坎斯坦丁喃喃自语，她是疯子，又是傻子，所有人都知道。但他仍然不断看见她惊惶惨白的面孔，只要他醒来睁开眼就会看见。
他为彼得.弗拉迪米洛维奇做追思礼拜时，几乎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葬礼后的筵席也食不知味。
傍晚时分，有人来敲他的房门。
门一开，他低吁一声，惊惶得踉跄倒退，只见瓦西娅站在门口，烛光熊熊照在她脸上。她已经变得如此美貌，神情苍白而遥远，优雅而困惑。我的，她是我的，神让她回到我身边了，这是他的赦免。
「瓦西娅。」他说着朝她走去。
瓦西娅不是独自一人。当她闪入门内，一个身穿黑斗篷的人影从她肩后暗影里浮现，随她进了房间。坎斯坦丁见不到那人的脸，只看到一团白，还有细而修长的手指。
「那是谁，瓦西娅?」他说。
「我回来了，」瓦西娅说：「但你也看到了，我不是独自一人。」
坎斯坦丁见不到那人的眼。对方眼窝深不见底，手指骨瘦如柴。坎斯坦丁舔了舔嘴唇。「那是谁，小姑娘?」
瓦西娅笑了。「死神，」她说：「他在森林里救了我，也可能没有，我其实已经成了鬼魂。今晚我感觉自己是孤魂野鬼。」
「妳疯了，」坎斯坦丁说：「陌生人，你是谁?」
那人没有说话。
「我要你离开这里，死活不管，」瓦西娅说：「回莫斯科，去弗拉基米尔、沙皇格勒或地狱都行，就是得在雪花莲开花前离开。」
「神要我──」
「神的事结束了，」瓦西娅说着朝他走近，她身后的黑衣男子似乎变大了，脑袋是骷髅头，深陷眼窝的两眼闪着蓝火。「你要嘛离开，坎斯坦丁.尼可诺维奇，要嘛丧命，而且不会死得太安稳。」
「我不走。」但他已经背靠着墙，牙齿打颤。
「你非走不可，」瓦西娅说。她继续往前，直到伸手就能碰得到他。他可以看见她脸颊的曲线与眼里的坚决。「否则我们一定会先让你和我继母一样精神错乱，才让你告别生命。」
「魔鬼。」坎斯坦丁喘着气说，眉尖冒出一颗冷汗。
「没错。」瓦西娅说完露出微笑，这魔鬼之女。她身旁的黑影也笑了，骷髅头般缓缓的笑。
说完他们就消失了，和他们来时一样悄然无声。
坎斯坦丁跪在地上，对着墙上影子伸出恳求的双手。「回来，」他哀求道，随即竖耳倾听。他双手颤抖。「回来，你高举我，却被她侮蔑，回来!」
他感觉影子似乎微微动了，但他耳中听到的只有沉默。
「他会离开的，我想。」瓦西娅说。
「很有可能，」莫罗兹科说。他在笑。「我从来没有听命于人过。」
「所以你向来是为了自己而让人害怕啰。」瓦西娅说。
「我?」莫罗兹科说：「我只是传说，瓦西娅。」
这下换瓦西娅笑了，但笑声很快便哽在喉咙。「谢谢你。」她说。
莫罗兹科微微侧头，接着夜色似乎伸出手来将他一把抓住吸了进去，原本他在的地方只剩一片漆黑。
家人都睡了，只有伊莉娜和艾洛许还待在厨房。瓦西娅影子般溜进房里。伊莉娜刚才在哭，艾洛许抱着她。瓦西娅默默走到炉灶椅前，坐到两人身旁，张开双臂抱住他们俩。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能待在这里。」瓦西娅说，声音轻得不能再轻。
艾洛许望着妹妹，无神的眼里带着悲伤与打斗后的疲惫。「妳还在担心会被送进修道院吗?」他说：「哎，这件事不用再担心了。安娜.伊凡诺夫纳死了，父亲也离开了我们。我会分到领地，指定由我继承的土地。我会照顾妳。」
「你得成为百姓的领主，」瓦西娅说：「百姓如果知道你有一个疯妹妹，对你的观感会变差。你知道很多人会把这次的事怪在我身上。我是巫婆。神父不是这么说吗?」
「别理他们，」艾洛许说：「妳没有地方可去。」
「是吗?」瓦西娅说道。火光缓缓照亮她的脸庞，拂去她脸上的伤悲。「只要我开口，索拉维会带我到天涯海角。我想投向这世界，艾洛许。我不会成为新娘，不论对象是男人或神。我想去基辅、萨莱和沙皇格勒，我想去看海上的太阳。」
艾洛许望着妹妹。「妳真的疯了，瓦西娅。」
瓦西娅笑了，但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一点也没错，」她答道：「但我会拥有自由，艾洛许。你怀疑我的能力吗?我应该死在森林里的，却带了雪花莲回来给继母。你老实说，这里对我不是高墙和牢笼是什么?我会得到自由，我不计代价也要拥有它。」
伊莉娜抓着姊姊。「别走，瓦西娅，别走。我会乖乖的，我保证。」
「看着我，伊莉席卡，」瓦西娅说：「妳很乖，妳是我认识最棒的小女孩，比我棒得多。但妹妹，虽然妳不觉得我是女巫，其他人却这么认为。」
「的确。」艾洛许说。他见过村民恚怒的目光，听过他们在葬礼上窃窃私语。
瓦西娅没有说话。
「妳这样不自然，」她哥哥说道，但语气悲伤多于愤怒。「妳难道不能知足吗?人们迟早会忘记这件事，而妳所谓的牢笼，不过是女人的命运。」
「但不是我的命运，」瓦西娅说道：「我爱你，艾洛席卡，我爱你们两个，但我做不到。」
伊莉娜开始哭泣，两手抓得更紧了。
「别哭，伊莉席卡，」艾洛许说。他求证似的望着妹妹。「她会回来的，对吧，瓦西娅?」
瓦西娅微微点头。「我有一天会回来的，我保证。」
「妳在路上不会挨饿受冻吧，瓦西娅?」
瓦西娅想起林中的小屋，想起摆在那里等她的财富。那些东西不再是嫁妆，而是可以拿来交易的珠宝、抵挡寒冷的斗篷，还有靴子……全是旅途用得到的东西。「不会，」她说：「我想不会。」
艾洛许勉为其难点了点头。他看见妹妹眼里闪着坚定的意志，有如野火照亮她的脸庞。
「别忘了我们，瓦西娅。」他伸手从脖子的皮绳上取下一个木制品递给她。一只张开双翼的木雕小鸟，翅膀已经磨钝了。
「这是父亲做给母亲的，」艾洛许，「戴着它，小姊妹，记得我们。」
瓦西娅吻了他们俩，手里紧紧握着木头小鸟。「我保证会。」她又说一次。
「去吧，」艾洛许说：「免得我把妳跟炉灶绑在一起，不让妳走。」但他也湿了眼眶。
瓦西娅走出厨房，才跨过门坎就又听见哥哥说：「愿神与妳同在，小姊妹。」
厨房的门关上了，却仍盖不住伊莉娜的哭声。
索拉维在栅栏外等她。「走吧，」瓦西娅说道：「只要有路，你愿意载我到天涯海角吗?」她边说边哭，但马用鼻子替她揩去了眼泪。
他张大鼻翼呼吸傍晚的冷风。哪里都行，瓦西娅。天地如此辽阔，路会带领我们到世上任何地方。
瓦西娅翻身上马，索拉维立刻冲刺而出，和夜里的飞鸟一样迅捷寂静。
不久，瓦西娅便见到冷杉林和树木间一道火光，有如雪地上的一抹金黄。
门开了，「请进，瓦西娅，」莫罗兹科说：「外面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