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西奥大
经过几个小时麻木无觉的飞行后,飞机终于在奥瑞冈的波特兰机场降落了。我在双脚踏上停机坪的那一刻,将眼光从航运站移向阴灰的天空,我闭上了眼睛,任轻凉的微风吹拂。轻风夹着淡淡的树香,初下的雨露沾上我裸露的臂膀。回家的感觉真好。
深吸一口气后,奥瑞冈让我整个人沉定了下来。我是这里的一部分,我属于这里,奥瑞冈是我成长居住的定所,也是我扎根的地方。我的父母和奶奶均长眠此地,奥瑞冈像是欢迎心爱的孩子般迎接着我,将我抱在她沁凉的怀中,安抚我烦乱的心绪,用那松林的低吟带给我宁静。
妮莉曼跟着我走下阶梯,静候我吸纳这熟悉的氛围。我听到一阵引擎声,看到角落里有部深蓝色的敞篷车,漂亮的跑车颜色,就和「他的」眼睛一模一样。
车子一定是卡当先生安排的。他的奢华品味让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卡当先生什么细处都设想周到──而且总是品味超绝。至少这车是租来的吧,我心想。
我把行李塞入后车厢,读着车后标示的车型:保时捷限量车款Boxter RS 60 Spyder。我摇摇头,喃喃的说:「天呀,卡当先生,我只要搭巴士回塞伦市就够开心了。」
「妳说什么?」妮莉曼客气地问。
「没什么,我只是很高兴能回来。」
我盖上车厢,坐进蓝灰色的皮椅里。在车子行进当中,两人都安静的不说话。妮莉曼很清楚要开往何处,因此我便不再啰嗦地提点方向,只是仰靠着头,看着天空和苍翠的绿景飞掠而过。
几部满载着青少年的车子从我们身边开过,男孩们高声吹哨,若非欣赏妮莉曼的美黯和乌黑飘逸的长发,便是在欣赏车子,我不确定他们是在嚷嚷哪件事,只知道绝非冲着我来。我穿着普通的T恤、布鞋和牛仔裤,辫子上缠乱的金棕色发束,鞭打着我红肿的双眼和泪痕纵错的脸庞。年纪大些的人慢慢从我们身边经过,他们没吹口哨,却十足地欣赏所见。妮莉曼对之相应不理,我则装作没看见,心想,我的模样一定跟心情一样糟。
我们来到塞伦市中心,经过玛里昂街桥,本来要上桥越过威廉迈特河,接二十二号高速公路,往曼茅斯与达勒斯农地走的。我告诉妮莉曼,她错过弯口了,但她只是声耸肩,表示我们要走快捷方式。
「天啊,」我苦笑说,「都已经旅行那么多天了,多花几分钟也没差吧。」
妮莉曼甩甩美丽的长发,对我笑了笑,继续将车子驶入往南塞伦移动的车阵里。我以前虽不曾开过这条路,但去达勒斯,这么走绝对是绕远路。
妮莉曼驶向一座林树稠密的高丘,在漂亮的林道间悠然弯行数里。我看到伸入森林里的径,以及不时从林子里冒出来的屋舍,但整个区块大多保持原貌。我很讶异这里竟然尚未被城山巾染指,开发兴建。实在是个漂亮的地方。
妮莉曼减缓车速,拐入一条私人道路,绕上更高的山区。虽然我们行经几道蜿诞的车道,却未见任何房子。我们来到路尾,停在一栋松林间的双并式房屋前。
两侧房子互为镜像,皆为两层楼高,有车库、一片共享的小庭院,各有一片俯看森林的大内犬窗。房子的墙板漆成深棕及深绿色,屋顶上覆着灰绿色的瓦片,看起来颇像滑雪木屋。
妮莉曼熟练地将车子开进车库里,「到家啦。」她说。
「家?什么意思?妳不是要送我回寄养父母家吗?」我一头雾水地问。
妮莉曼会意地笑了笑,柔声对我说:「不,这是妳的房子。」
「我的房子?妳在说什么?我住在达勒斯。这边住的是谁?」
「是妳呀,进来吧,我会跟妳解释。」
我们穿过洗衣间来到厨房。厨房虽小,却有全新的不锈钢厨具、柠檬黄窗帘,并饰着柠檬的版书。妮莉曼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健怡可乐。
我重重放下背包说:「好吧,妮莉曼,妳可以告诉我是怎么回事了吧。」
她不理会我的问题,我也拒绝了她递过来的可乐,然后她要我跟着她走。
我叹口气,脱掉布鞋,免得弄脏长绒地毯。我尾随妮莉曼来到精巧的客厅,坐到漂亮的胡桃木皮沙发上。客厅角落里,有座摆满经典精装书的昂贵书柜,令人极想一探,而向阳的窗子,和装在柜子上方的大型平板电视,也让我目不暇给。
妮莉曼开始翻着放在茶几上的文件。
「卡西,」她说,「这栋房子是妳的,这是暑假妳在印度工作的部分薪资。」
「那不算是真的工作,妮莉曼。」
「妳所做的,是最重要的工作,妳完成了我们任何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我们欠妳太多恩情了,这只是聊表心意而已。妳克服了艰巨的障碍,还差点丢了性命,我们大家都非常感激。」
我尴尬地开玩笑说:「嗯,妳真要那么说的话……等一下!妳刚才说,这房子是我薪资的『一部分』?意思是还有更多吗?」
妮莉曼点了一下头说:「是呀。」
「不行,我真的不能接受这份厚礼,送房子已经太超过了──更别说还有别的!这远远超出我们当初谈的条件,我只是想赚点学校的书籍费用。他不该这么做的。」
「卡西,他坚持要这样。」
「那他非改变心意不可。这样太多了,妮莉曼,我是说真的。」
妮莉曼叹口气,看着表情坚决的我说:「他真的希望妳能接受,卡西,这样他会很开心。」
「这太不实际了!从这边我怎么搭巴士去学校?现在我回来了,还打算去念大学呢。这个地点一定离公交车路线有一大段距离吧。」
妮莉曼不解地看着我,「干嘛搭公交车?如果妳真的想搭公交车,应该可以开车去公车站吧。」
「开车去公车站?这样完全没道理啊。」
「道理很简单,妳何不直接开妳的车去上学就好了?」
「我的车?什么车?」
「当然是车库里的那辆车呀。」
「车库里的……噢,不行!绝对不行!妳一定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我没有开玩笑,那辆保持捷是妳的。」
「噢,不行,绝对不行!妳知道那辆车有多贵吗?这怎么可以!」
我拿出手机寻找卡当先生的号码,就在我要按下传送键前,想到一件事,便停下来问:「还有别的我应该知道的事吗?」
妮莉曼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嗯……他还擅自帮妳在西奥瑞冈大学(以下简称西奥大。)报了名,学费和书籍费都缴清了,书本就放在流理台上的课表旁边,还有一件大学校服和一张校园地图。」
「他帮我到西奥大注册?」我不敢置信地问,「我原本打算上小区大学,一边打工赚生活费,而不是去念西奥大啊。」
「他一定是觉得妳会比较喜欢上大学吧,下个礼拜就要开学了。至于打工,妳若想要当然也可以,但是没有那个必要。他还帮妳设了一个银行账户,银行卡就放在台子上,别忘了在卡后签名哦。」
我咽着口水,「还有……呃……那个银行户头里竟究有多少钱?」
妮莉曼耸耸肩,「我不清楚,不过我想一定足以涵盖妳的生活费,当然了,账单不会寄到这儿,全都会直接寄到会计师那儿,房子和车子的钱都由他去付,大学的所有费用也是。」
妮莉曼把一堆文件推到我面前,然后坐下来喝着她的健怡可乐。
我震惊地呆坐了一分钟,然后才想起原本要打电话给卡当先生。我打开手机再次寻找卡当先生的号码。
妮莉曼打断我说:「妳确定要把东西全退回去吗?卡西小姐。我知道他极在意此事,他希望妳能拥有这些。」
「卡当先生应该知道我并不需要他施舍,我会跟他解释,上小区大学会更适合我,而且我真的不介意去住宿舍、搭公交车。」
妮莉曼倾向前说:「但是,卡西,安排这些的人并不是卡当先生。」
「什么?如果不是卡当先生,那会是谁……噢!」我关上手机,无论如何,我是绝对不会打电话给他的,「所以是他会非常在意这件事,是吗?」
妮莉曼高挑的眉毛美丽地揪在一起,「是啊,我看是的。」
离他而去,令我几欲心碎。他远在七千一百九十六点二五英里外的印度,却依然教我魂牵梦系。
我咬牙低声地说:「算了,他一向能为所欲为,我就算还了也是白还,他一定会弄出更夸张的礼物,把我们的关系搞得更复杂。」
车道上传来车子的喇叭声。
「噢,车子来接我回机场了。」妮莉曼站起来说:「对了,我差点忘了!这也是给妳的。」她在我手里塞了一支新手机,然后在离开前快速的抱了我一下。
「等一等呀,妮莉曼!」
「别担心,卡西小姐,一切都会很顺利的。学校方面需要的文件都摆在厨房流理台上了。冰箱里有食物,而妳的东西也全放到楼上了。妳若想去看妳的寄养家庭,待会儿可以开车过去,他们正等着妳的电话呢。」
她转身优雅地走出门,坐上车子,从乘座上开心地挥着手。我愁眉苦脸地挥手回应,目送那辆黑色轿车驶离视线。突然间,在这静谧森林里,便只剩我独自一人待在陌生的屋子里了。
妮莉曼离开后,我决定探索如今该称为家的地方。我打开冰箱,发现架子上真的摆满了食物。我扭开瓶盖,喝着汽水,窥看各个橱柜。里面有玻璃杯、盘子、厨具、银具及锅罐。我本能地拉开冰箱底层抽屉──发现里头放满柠檬,显然是卡当先生的主意。这位体贴的老先生知道柠檬水能舒缓我的心情。
不过卡当先生的室内设计并不局限于厨房,一楼有间黄绿色及柠檬黄的半浴卫,连罐子里的皂液都泛着柠檬香。
我把鞋子放到洗衣间瓷砖地上的柳篮里,旁边就是一组崭新的前开式洗烘衣机,然后继续走到一间巧小的办公室。
我的旧计算机摆在书桌正中央,但旁边还有一部全新的笔电、一张皮椅、档案柜,以及放着纸张和其他办公用品的架子。
我拿起背袋,上楼查看我的新卧房。铺着米白色厚鹅绒被及蜜桃色枕头的漂亮双人床靠墙而放,床脚摆了一只古董行李箱。屋子角落里,有几张舒适的蜜桃色阅览椅,正对着望向森林的窗子。
看到床上的字条时,我精神一振:
□
嗨,卡西!
欢迎回家,尽快打电话给我们唷!
我们好想、听妳的旅行故事!
妳的东西全都就位了。
我们好喜欢妳的新家!
爱妳的麦可和莎拉
❦
回到奥瑞冈,读着麦可和莎拉的信,让我觉得好踏实。他们过的是正常的生活,跟他们在一起平凡而朴实,能跟一个正常家庭,像个正常人地过活,会是个很棒的改变。睡在丛林地上,跟印度女神讲话,爱上……一头老虎──没一件算正常事,实在不宜长久。
我打开衣橱,看到自己收集的发带和所有衣服,真的都从麦可和莎拉家搬过来了。我抚摸着自己几个月没看到的衣物。当我打开衣橱另一侧时,发现那些在印度为我买的衣服也全搬来了,而且还加上几件仍套着衣袋的全新衣物。
卡当先生是如何在我抵达前把东西运到这儿的?我把这些全留在印度的衣橱里了呀。我关上衣橱,也封上自己的回忆,我决定再也不打开这半边衣橱了。
我来到化妆台前,拉开最上边的抽屉,莎拉已按我喜欢的方式把袜子摆好了。每双黑、白及各色袜子全卷成圆球排成一列。我打开下一个抽屉,脸上笑意顿失,因为我看到了那件被我故意留在印度的丝质睡衣。
我揪着心轻抚柔软的睡衣,然后毅然关上抽屉。就在我正想转身离开明亮通风的卧室时,突然想到一件事,登时满脸通红。我的寝室是蜜桃及乳白色的。
这些颜色一定是他挑的。我心想,他曾说我身上有蜜桃香及檀香,即使远在他方,他还是有办法让我想到他。其实我哪里忘得了……
我把背包扔到床上,随即后悔起来,因为芳宁洛还在背包里。我小心翼翼、连声道歉地将她拿出来,轻抚她的头,然后把她放到枕头上。我从牛仔裤的口袋里掏出新的手机。手机跟其他所有东西一样,昂贵到完全没有必要──是Prada的手机。我打开机子,以为会先跳出他的号码,可是没有,也没有任何留言。事实上,里头仅储存了卡当先生和我寄养父母的电话。
我心里五味杂陈,先是松了口气,然后感到困惑,接着是掩不住的失望,如果他能打个电话,看看我是否平安抵家,该有多好。
我懊恼地打电话给寄养父母,告诉他们我已返家,但舟车劳顿,所以明晚再过去他们家吃晚饭。挂断电话后,我皱皱眉,不知他们两位会给我吃什么鬼怪豆腐餐。不过不论他们会端上什么健康食品,只要有机会看到他们,就够让人开心了。
我晃到楼下打开音响,帮自己做了苹果片沾奶油花生酱当点心,然后开始翻阅流理台上的大学文件。卡当先生帮我挑了国际研究做主修,副修艺术史。
我看了课表,神通广大的卡当先生竟然有办法让我这个大一新生去修大三大四的课程,不光是如此,他还把上下学期的课程都订出来了──虽然下学期根本还没开始注册。
西奥大八成从印度收到一大笔捐款,我自顾自地笑着,心想,今年校园里要是盖新大楼,我也不会太讶异。
◇◇
卡西‧海斯 学生证号69428L7
西奥瑞冈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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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班
大学写作115(4学分)。初级论文写作。
大一拉丁文101(4学分)。初级拉丁文。
人类学476D:宗教与仪式(4学分)。研究世界宗教仪式,以人类学角度描述宗教仪式,并针对特定主题,包括外灵附身、神秘主义、法术、万物有灵论、巫术、敬祖及魔法等做探讨。检视世界各大宗教、地方信仰及传统的融合。
地理学315:印度次大陆(4学分)。探讨南亚及南亚地理,以印度为主轴。评估印度与他国之经济关系;研究与地理相关之模式、问题及挑战,并探讨印度古今种族、宗教及语言之多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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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班
艺术史204A:史前至罗马时期(4学分)。研究这段期间所有艺术形式,尤其强调历史与文化之关联。
历史470:印度社会之女性(4学分)。研究印度女性、信仰体系、女性在社会中的文化地位,以及今昔之相关神话。
大学写作H 135(4学分)。进阶研究报告写作与技巧。第二年课程。
政治学203D:国际关系(3学分)。对照各种国际问题,以及具相似利益,或彼此互相竞争利益之国际集团的政策比较。
❦
我现在是正式的大学生了,嗯,应该说是大学生及兼差的古印度破咒员。我想起还在印度孜孜研究的卡当先生。在经历过印度的一切后,我大概很难再专注于课业了吧,知道自己应该回奥瑞冈,继续重拾学子生涯后,那感觉尤其强烈。不知怎地,过去的生活形态似乎已不再适用了。
幸好西奥大的课程看来还满有趣的,尤其是宗教与法术的部分。卡当先生选的课,大概也是我会挑的──只有拉丁文例外。我皱皱鼻子,我从来没有语文天分,可惜西奥大没有印语课,否则学点印度话也不错,尤其哪天我若回印度,寻找杜尔迦预言中,破解虎咒的另外三件圣物时,也许能……
就在这时,收音机里播着乡村乐手凯莉‧安德伍的歌《我告诉过你》,歌词令我泪水婆娑。我擦着眼泪,心想也许他不久便会找到新对象了,我若是他,才不会吃我这根回头草呢。虽然只是放纵自己想念他一分钟,也已经够痛苦了。我将回忆折妥,塞在心灵的角落里,然后代之以各种新的念头,我想着学校、寄养家庭以及奥瑞冈。我像堆书似地用一个念头盖过一个念头,试图压下那些其他的事。
目前把心思放到其他人事上,还颇能收分心之效,但我仍能感觉他盘据在心里的暗角,伺机在我寂寞或卸下心防时,再次攻占我的心,勾起对他的思念。
我一定得让自己保持忙碌,我坚决地想,那样我就有救了,我会拚命用功,到处找朋友,还有……还有跟别的男生约会。没错!我可以去约会,跟别人出游,不断找事做,这样就会累到无心想他了。日子还是得继续过的。非如此不可。
等我上床时,天已晚,人已倦,我拍拍芳宁洛,钻进被子里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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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的新手机响了,是卡当先生打来的,我既兴奋,又颇失望。
「哈啰,卡西小姐。」他兴高采烈地说,「好高兴知道妳平安到家了,一切安排都还令妳满意吗?」
「我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些,」我答说,「这房子、车子、信用卡和学校,实在令我觉得无功不受禄呀。」
「妳千万别那么想,我很高兴能为妳安排这些。」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预言的研究进行得如何?你破解出来了吗?」
「我正在努力翻译剩下的预言。我派人跑了一趟杜尔迦庙,把另外三根柱子也拍了照,看来每根石柱各代表四大元素:地、风、水、火。」
「有道理。」我想起杜尔迦的预言,「我们最初找到的那根石柱一定代表『地』,因为上面刻着农民献上谷物及水果的图景。还有,奇稀金达就是在地底下,而杜尔迦要我们寻找的第一个圣物又是黄金果。」
「没错。结果我发现,还有第五根柱子,不过在很久前就毁坏了,那柱子代表天,这是一种很普遍的印度信仰。」
「若有人能解出下一步是什么,那人非你莫属了。谢谢你打电话来。」我们两人约好再联络后,我才挂掉电话。
我K了五小时的新课本,然后去玩具店帮萝贝卡和赛谬各买一只橘黑条纹的老虎娃娃,因为我压根忘了在印度帮他们买礼物。最后我还很不理智地买了一只昂贵的大白虎。
回到家后,我拦腰抱起大白虎,把脸埋进它的绒毛里,娃娃虽然软厚,闻起来感觉却不对。他身上散放着檀香及瀑布的味道,这只填充玩具只是个复制品,条纹不同,一对蓝眼也空洞无神。他的眼睛却是明亮的天蓝色啊。
我到底哪里有病?我根本不该买下它,这只会让我更加难以忘却他。
我甩开情绪,换掉衣服,准备去麦可和莎拉的家。
开车经过城里时,我故意绕路避开波克郡游乐园,躲掉更多痛苦的回忆。当我把车停到麦可和莎拉家门前时,门一下打开,麦可朝我冲了过来……但他毕竟抵不住保持捷的诱惑,便从我身边掠过直奔车子。
「卡西!我可以试试吗?」他恳求地问。
「好好去玩吧。」我哈哈大笑说,心想,真是本性难移呀。我把钥匙丢给麦可,让他自己开着车到附近兜几圈。
莎拉搂着我的腰,带我回屋子里。「好高兴能见到妳!我们两个都是!」她扬声对麦可铍眉说,麦可正开心地挥着手,把车子倒出车道。
「妳刚去印度时,我们好担心,因为妳很少来电话,不过卡当先生每隔一天都会打电话来说明妳的近况,并说妳非常忙碌。」
「哦?他到底都说了什么?」我好奇地问,想知道他编了什么说词。
「很棒对不对?我想想看,他谈到妳的新工作,说妳每年暑假都会去实习,不时会跟他合作各种方案。我以前都不知道妳对国际研究那么有兴趣耶,那真是一个很棒的科系,非常有意思。他还说等妳毕业后,可以到他公司担任全职,这真是天大的良机啊!」
我对她笑了笑,「是啊,卡当先生人很好,再也找不到像他这么好的老板了。他待我不像员工,倒像孙女,对我疼爱极了。我是说,妳也看到房子和车子了,而且还包括了学校。」
「他在电话中对妳赞不绝口,甚至表示越来越依赖妳了。他是个很好的人,而且还坚持说妳是……他是怎么讲的……『将来保证值回票价的一项投资』。」
我狐疑地看了莎拉一眼,「希望他没说错。」
莎拉仰头大笑,然后认真地表示:「我们早就知道妳很特别了,卡西,妳也该转运了,也许这是老天爷在补偿妳痛失双亲,虽然没有什么能真正取代他们的地位。」
我点点头,莎拉很替我开心,知道我能经济无虞地独自生活,令他们如释重负。
莎拉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从烤箱里拉出一盘散发着怪味的餐点,放到了桌上,她说:「我们开饭吧!」
我佯装兴奋地问:「所以……晚餐吃什么?」
「豆波菜全麦有机千层面,加黄豆干酪和亚麻籽。」
「好棒哦,我等不及了。」我勉强挤出笑容说,忍不住思念起被我留在印度的神奇黄金果。那圣果能在瞬间变出最美味的珍馐,说不定莎拉拿到了,也能变出好吃的健康餐。我尝了一口,唉,话又说回来……
六岁的萝贝卡和四岁的赛谬冲进房里,跳上跳下地要我抱抱,我抱着两个小鬼,将他们带到桌边,然后到窗边看麦可是否回来了。他刚把保时捷停妥,正眼不离车倒退着往前门走。
我打开门,「嗯,麦可,该吃晚饭了。」
他回头朝肩后说:「好的好的,马上就来。」眼睛片刻也没离开过车子。
我坐在两个小鬼中间,为两人各舀了一大块千层面,自己只取了一小块。莎拉抬着眉角,我推说自己午饭吃了很多,没什么胃口。麦可终于进屋了,开始滔滔不绝地谈着保持捷,还问能不能偶尔在周五晚上,借车子带莎拉出去约会。
「当然可以,我还可以过来帮你们看小孩呢。」
麦可登时眉开眼笑,莎拉则忍不住翻白眼问:「你是打算带我出去还是带车子出去?」
「当然是妳啦,亲爱的老婆大人。车子只是我用来展示坐在我身边的大美女的工具罢了。」
莎拉和我互看一眼,窃窃发笑。
「转得很顺嘛,麦可。」我说。
餐后我们回到客厅,我把橘色的虎娃娃送给小鬼,他们开心地尖叫着跑来跑去,互做虎啸。莎拉和麦可问我各种有关印度的问题,我谈到汉比废墟与卡当先生的房子。就技术上而言,那并不是他的房子,但莎拉和麦可并不需要知道更多。接着他们问我,穆里吉欧马戏团的老虎在新环境中适应得如何。
我愣了一下,随即表示白虎适应良好,在那边似乎过得很开心。幸好卡当先生跟他们解释过,我们常去探索印度的废墟,为各种文物编纂目录。他说我的工作是担任他的助理,记录找寻到的对象并做笔记,这点离事实倒不远,也刚好说明我为何要副修艺术史了。
跟他们在一起虽然有趣,却也很累人,因为我不能透露半点口风,说出任何奇异的事。他们绝对不会相信我所遭遇的一切,有时连我自己也很难相信。
我知道他们的就寝时间甚早,便收拾东西,道了晚安。我跟他们一一拥抱道别,并答应下周再来看他们。
回家后我又读了两小时书,冲个热澡,在漆黑中摸上床。当我的手触到一片绒毛时,忍不住低声惊呼,然后才想起是自己刚买的白虎娃娃。我把白虎推到床缘,把手枕着脸颊。
我无法停止想他。不知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在想着我。他到底会不会想我?他在湿热的丛林里漫步吗?他和季山在吵架吗?我会不会再回印度──我真的想回去吗?我觉得脑子里好像在玩打地鼠游戏,每次打掉一个想法,另一个念头就从别的地方冒出来,我怎么都赢不了;它们不断从我的潜意识里跳出来。我叹口气,伸手抓住白虎的脚,将它拉回床上。我用手环住白虎,把鼻子凑到它的绒毛里,在它的脚掌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