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武术
接下来几天过得平静而飞快,然后开学了。拿到每堂课的学期作业后,我发现之前的印度经验十分好用。关于印度都会的研究报告,我可以拿汉比为题,并在人类学上讨论莲花的宗教象征,至于世界宗教的期末报告,则可以探讨杜尔迦。唯一难搞的科目似乎就是拉丁文了。
我很快适应了轻松的作息。我常去见莎拉和麦可,我上课、每周五和卡当先生通话。第一个星期,他指导我做口头报告,比较SUV休旅车和印度制小车Nano,卡当先生渊博的汽车知识,加上本人在印度开车的惊悚经验,让我得到班上的最高分。我满脑子都是课业,几乎没空烦别的事──或想任何人。
某个周五,一通电话带来了惊喜。在聊完学校和最近一篇喜玛拉雅气候模式的报告后,卡当先生丢出新的话题。
「我帮妳报名另一堂课了,」卡当先生表示,「我想妳应该会喜欢,但会占掉妳更多时间。如果妳忙不过来,我可以理解。」
「老实说,再多上一门课也许不错。」我答道,很想知道他接下来要帮我安排什么。
「太好啦!我帮妳在塞伦报了武术课。」卡当先生解释说,「周一、三、四晚间六点半到八点的课。」
「巫术?那是什么东东?是要变戏法吗?」但愿不是那样。
卡当先生哈哈大笑,「噢,我真的好想念有妳在身边的日子。不是啦,是中国功夫的那种武术。妳曾提过想练武,不是吗?」
我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大口气,「噢!是啊,听起来很有意思,没问题,我可以把课程排进时间表里。何时开始上课?」
「下礼拜一,我就知道妳会答应,我已寄去一包必备用品了,明天应该可以收到。」
「卡当先生,你真的不用帮我张罗一切,你得节制一下,别再寄这么多礼物来了,否则这人情叫我怎么还得起。」
他轻轻斥责:「卡西小姐,我再怎么做,也不可能还得了妳的恩情,拜托妳就好心收下这些东西,让我这老头子开心吧。」
我笑了起来,「好啦,卡当先生,你也别这么爱演嘛,我收下来让你高兴就是了,不过还是不能太超过哦。」
「再说吧。对了,我已经解出第二面方石的碑文了,也许跟风有关,但现在下结论尚嫌早,那也是我要妳去练武的原因之一,有助妳镇定身心,万一下次冒险发生在空中的话,也许会有帮助。」
「我一点也不介意练武防身,武术用来对付河童一定很管用。」我开着玩笑继续说,「碑文会很难翻吗?」
「的确是满……满困难的,我翻译出来的地标并不在印度大陆上,所以我很担心我们要找的另外三件圣物可能散置在世上各处,否则八成就是我的脑子累坏了。」
「你又熬夜没睡了?你需要睡眠呀,帮自己泡杯甘菊茶,休息一下吧。」
「妳说得对,也许我得喝点茶,然后稍稍帮妳看一下喜玛拉雅的资料。」
「你只管去休息就好,别管我的报告了。我想念你,卡当先生。」
「我也想妳,卡西小姐。那么再见了。」
「拜拜。」
这是回家后,我第一次感到全身兴奋,然而一挂完电话,立刻又陷入沮丧中。我期望着我们每周的通话,但每次结束后都觉得好难过,就像刚过完圣诞节后的感觉一样。累积了一整个月的期待,可是等拆开礼物、吃过美食、大家各自回家后,不免怅然若失。
其实我知道,真正令我悲伤的,是我那唯一想要的礼物。我希望他能打电话来,但他从来没有。一周复一周的音讯全无,令我希望渐毁。我知道是我自己要离开印度,让他跟别人一起展开新生活的,我应该为他高兴才对,却偏又暗自神伤。
我犯了「假期后开学忧郁症」。他是我最棒的礼物,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却被我自己给毁掉了。我将他拱手让人,就像赢到了去后台见梦幻摇滚巨星的通行证,却把票捐出去做慈善一样。烂透了,烂到爆了。
星期六,管理员把神秘的武术包裹转送过来,包裹又大又重,我将它推进客厅,抓起剪子剪开胶带。里头有黑色及红色的运动长裤和T恤,每件上面都印着武胜馆的标志──一名男子出拳,另一人踢向对方腹部。
里面还有两双鞋和一件丝质红色夹克及长裤。夹克前面有黑色编扣和黑系带。我完全不知自己会在何时何地需要穿这种衣服,但它看起来很漂亮。
箱子会如此沉重是因为里面还装了各种兵器。有两把剑、钩子、链子、三截棍和其他几样前所未见的武器。
如果卡当先生打算把我塑造成一名忍者,他一定会失望的。我想起自己被豹子攻击时,整个人儍掉的情形。我不晓得卡当先生这么做对不对,或许我真会需要这些技术。如果我得回印度,跟守护杜尔迦第二项圣礼的怪物搏斗,应该会很有用吧。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背毛直竖。
星期一,我提早到了拉丁教室,不过原本的好心情被拉丁助教亚堤给毁了。亚堤走到我桌边挨近──挨得太近了。我抬眼看他,希望赶快结束谈话,打发他走。亚堤是我这么久来,见过唯一有勇气穿毛背心打蝴蝶领带的家伙。可悲的是,他的背心太小了,得不断把背心拉下来盖住那颗大肚腩。他看起来十足像个来自发了霉的老旧学院的人。
「嗨,亚堤,你好吗?」我不耐烦地问。
亚堤用中指将厚厚的眼镜推回鼻梁上,然后打开自己的行事历,开门见山地说:「嘿,妳星期三下午五点有空吗?」
他拿着铅笔站着,双下巴挤在脖子上,一对水汪汪的棕眼期待地盯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呃……应该有空吧,教授有事找我吗?」
亚堤匆匆在行事历上擦写,更动内容,完全不理会我的问题。接着他重重阖上本子、夹到腋下,再把咖啡色的毛背心拉盖到皮带头上。我忍不住看着慢慢往回缩的背心。
他对我淡淡一笑,「教授没有要见妳,五点是我和妳约会的时间。」亚堤二话不说,便绕过我往门边走去。
我有没有听错?刚才是怎样?
「亚堤,等一等,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课就要开始了,毛背心绕过转角消失了,我瘫坐在椅子上,百思不解刚才的对话。也许他不是指那种约会吧,我推理,也许他对约会的定义与我不同,一定是这样,不过最好还是确定一下。
我一整天都没办法在教室里找到亚堤,所以这事只好先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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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是我第一次上武术课。我穿上黑裤、T恤和白拖鞋。开车穿过森林进入塞伦市时,我将敞篷车顶放下来,在轻凉的夜风吹拂下,我全身十分放松。夕阳将云朵染成了紫色、桃红与橘色。
武术道场很大,占掉大楼的一半。我晃到后边一大片环绕镜子、铺着蓝垫子的区块。已经有五个人在那儿了,三名年轻男子和一名身材精瘦的女生,正在一侧暖身。另一个角落有位中年妇女正在拉筋,她让我想到我妈。女人抬头对我笑了笑,看得出她有点胆怯,不过却有对坚毅的眼神。我在她身边坐下,向前弯身招呼说:「嗨,我是卡西。」
「我是珍妮弗。」女人把脸上的浏海吹开,「很高兴认识妳。」
师父走进道场,旁边跟了一名年轻人。满头白发的老师年纪似乎不小,但看起来十分敏捷健壮。他用浓重的乡音自我介绍,名字是周……什么的,不过师父要我们喊他查克即可。身边的青年是他孙子小里。小里简直是他爷爷的年轻版,一头黑短的头发,高大、结实、浑身肌肉,笑起来很可爱。
查克开宗明义地简要表示:「武术乃中国传统,各位知道少林和尚吧?他们练的就是武术。我的道场叫武胜馆,意为『胜利』。各位在学会武术后都有机会尝到胜利的滋味。各位都听过功夫吧?」
众人点头如捣蒜。
「功夫是『技术』,并非武术的类型,懂得功夫表示是你拥有技术,功夫也可以指骑马或是游泳。武术则是一种形式,是踢术、伸展、体操、武器等的技巧。知道哪些武术名人吗?」
没人回答。
「李连杰、李小龙和成龙使用的都是武术。首先,我先教各位寒暄的方式。上课前,要这样跟师父打招呼。我用中文问:『你好吗?』各位则说:『我很好。』
「你好吗?」
众人结结巴巴地回答说:「窝──狠──嚎。」
「呜……恨……耗。」
「偶粉好。」
查克对我们笑说:「非常好,各位!现在我们先来拉筋。」
他带领大家做小腿及手臂的伸展,然后鼓励大家坐在地上,试着将身子往前抓到脚指。他说我们每天都要拉几次筋,以便增强弹性。接着他要我们劈腿。班上有四位同学做得有模有样,可是珍妮弗就惨了。她光拉筋就已经气喘吁吁了,不过却很卖力跟着劈腿下压。
查克对所有人笑一笑,并鼓励这位还在奋斗的学生继续努力。接着他让孙子站到前面,示范练习的第一个步法──马步,看起来果然名副其实。我们从马步再换成弓步,我的小腿差点撑不住,然后再转成丁字马。并步最难,双脚平行,但身体往侧边扭,我们学的最后一个步法叫歇步,但跟歇息毫不相干。
剩下时间,大伙便练着这五个不同的步法。小里指导我脚的姿势,并花了点时间示范并步,不过我还是学不%。他很热心,时常很亲切的对着我微笑。
珍妮弗练得脸红通通的,但似乎上得非常开心。时间匆匆即逝,练武的感觉真好,我很期待下一堂课──也就是跟亚堤约会的同一天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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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我到语言教室找了亚堤三遍,想跟他澄清整件事并取消约会。等我们终于碰头时,亚堤夸张地重新安排时间,不断地翻着本子二逼得我把借口都用磬了。我开始有点罪恶感,最后心一横,反正跟他出去一次也不会死。虽然我对亚堤一点兴趣也没有,但还是可以把他当作朋友啊。最后我接受了他订在两周后的邀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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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两周平静的度过,但没多久,我又陷入另一场诡异的处境。我的人类学同组伙伴杰森,邀我跟他去看校友日的足球赛。
他的邀约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后来我才回想到,其实他已给了我好几次暗示。我始终透过据镜在看世界,满脑子只想到课业,以为杰森也和我一样用功。
杰森似乎是个不错的人,但与我留在印度的他无法相提并论。我很快在心里比较一番,杰森狼狠被比了下去。我知道这样并不公平,没有人能跟他相比。不论如何,杰森不会让我觉得兴奋或害怕,快乐或紧张,我的心跳不会因期待而加快,我甚至感觉不到与他有任何化学作用。简单的说,我对杰森麻木无觉。
我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得忘掉他,试着跟别人约会。我咬咬唇,我的幸福大概就这样被他毁了,我怎么可能喜欢上那些远不及他的男生?
我被自己反复再三的思辩弄得厌烦至极,便跟杰森表示我很愿意跟他去看足球赛。杰森似乎非常期待,我担心他误会了我的意思了,其实我只是想藉此忘掉过去而已。
当晚的武术课,我们开始练习踢步。有几种步子:前直踢、侧直踢、内勾、外勾踢以及前蹬。我最爱的是弹踢,让人终于有出拳击物的快感。
我们练习一整晚的踢步,最后查克开始随机喊出步名,测试我们熟练的程度。最后的一段课程,大伙两两成对,我跟珍妮弗搭档,小里要我示范踢腿,纠正了我手臂的姿势后,带着我走完步法,然后才转向另一对学员。不久小里宣布下课,我向他道谢,自己又多练了一会儿。
「小里喜欢妳。」等我练完后,珍妮弗偷偷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勇气追妳,不过很明显耶,他一直在看妳。妳觉得他怎么样?」
「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人不错,可是我从没多想。」
「噢,原来妳已经有喜欢的人啊。」
我微微皱了眉,「没有,已经分了。」
「噢,甜心,人不能因为心碎就不过日子,妳得骑回马上再试一次。人生稍纵即逝,岂能没有爱情。」
我知道珍妮弗结婚十五年了,过得非常幸福,她那位秃头老公脾气超好,又十分疼她。每晚下课后,他都会告诉珍妮弗说她好美,而且变得好瘦,从侧面都快看不见她了。然后便亲吻她湿鬈的棕发,为她开车门。珍妮弗应该是位很懂爱情的专家吧。
我细想珍妮弗的话,知道她说得没错,可是我该如何改变心意?
珍妮弗爱怜地笑了笑,收拾了东西,捏捏我的肩说:「下周见了,卡西。」
我挥手看他们驾车离去,望着漆黑无人的街道,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等我回头收拾东西时,发现大伙都已经离开了。小里站在前门边,耐心地等着我,以便锁门。
「对不起,小里,我一下忘记时间了。」
他对我露齿一笑,「没问题。」
我拿起毛巾、车钥匙和水瓶,朝门口走去。
我刚坐进车里,便听见小里喊道:「嘿,卡西,等等。」他冲到车门边,我摇下车窗。「我想邀妳参加一个聚会。我有一群朋友万圣节晚上会聚在一起玩『卡坦岛拓荒』,是一种建立自己帝国的德国桌上游戏,而且会有很多吃时。我奶奶很爱做菜。妳能赏光吗?我可以教妳怎么玩。」
「呃。」我还没安排任何万圣节的活动。我知道不会有小孩来要糖,因为我家太远了。去麦可和莎拉家似乎也不是个好选择,所有邻近的小朋友都会避开那里,因为他们除了发不含糖的糖果外,还会教训家长给孩子吃太多甜食不好。
小里站在那儿等着我回答;我只好说:「好啊,听起来很好玩。」
他对我笑了笑:「太棒了!再见!」
开车回途中,心情觉得怪怪的。我进门把袋子扔到沙发上,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上楼开门来到卧室阳台,坐到休闲椅上,仰望天上的星星。
三个约会啊。接下来两周,我有三场约会,却不特别想见其中任何一个人。我一定哪里有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