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阴与阳
由于不可能私下拜见,卡当先生只能约好,到达赖喇嘛的西藏办公室跑一趟。卡当先生不愿对工作人员透露拜访原因,以免漏出太多不必要的细节。虽然这不是我们希望的,但总是个开头。约定的时间在周一,因此我们有三天休息时间。
为了消磨时光,卡当先生带我们在西藏走马看花地绕了一下。我们参观了绒布寺、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和哲蚌寺,还跑去八角街市集买东西。
我很喜欢跟季山和卡当先生一起观光,但心底仍不免怅然。夜里寂寞啃蚀着我,我仍夜夜梦见阿岚,虽然我相信杜尔迦会信守承诺,照顾我们,但我真的好想陪伴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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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卡当先生带我们到市郊练习新兵器。他先教季山用铁饼,铁饼跟战锤的情况一样,卡当先生使起来颇为吃重,但季山和我则觉得轻巧。
轮到我时,我已做好准备了。卡当先生先教我如何拉弓架箭。「箭的威力取决于拉弓的力道,称之为拉力。」
卡当先生想拉弓弦,却拉不动,季山则拉得不费吹灰之力。卡当先生瞪着金弓看了一分钟,然后要季山代为教我。
我问季山:「这些箭为什么那么小?」
季山答道:「箭的长度取决于箭手的身高,我们称之为拉距,妳的拉距很短,所以这些箭应该很适合妳。弓的长度同样取决于妳的身高,太笨重的弓不适合射手。」
我点点头。
季山继续解释弓箭的用法,包括弓扣、架设及发箭的瞄准器,还有弓弦等,接着就该上场试身手了。
「摆好射姿,非惯用脚踏在惯用脚前方五至十英寸处,」季山说,「两腿与肩同宽。」
我遵照他的指示,不过对我来说难多了,我努力完成动作。
「很好,把箭架到弦上,箭羽靠在大拇指上,让箭羽突出去。用前三指扣住弓弦,以大拇指和中指夹住箭。
「把稳弓,瞄准目标,拉弦,直到拇指触及耳朵,指尖碰到嘴角,然后将箭射出去。」他为我从头到尾示范了几次,把两根箭射到远方树干上,我模仿他的动作,做到拉弦时,手抖了一下,季山站到我后面,引着我的手往后拉。
等我摆妥姿势,季山说:「好,妳准备就绪了,可以瞄准射箭了。」
我松开弦,弓弦一弹,箭便穿飞而去,射入树脚的软泥地里。
季山大喊:「很棒嘛!第一次射这样很赞了,卡西小姐!」
季山让我再三练习,我很快掌握要领,跟季山一样地射中树干了,不过尚无法射到正中心。卡当先生很讶异我进步如此神速,觉得大概跟我苦练雷心掌有关吧。不久我们发现金箭怎么都射不完,而且最后都会从目标物上消失。
很方便嘛。
季山趁我休息,又去练铁饼了,我边喝水边看他练习。
我朝季山的方向点点头,问卡当先生说:「他的铁饼练得如何?」
卡当先生听了大笑,「卡西小姐,就技术上而言,那不叫铁饼,铁饼是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用的。季山拿的东西叫飞轮,状似铁饼,但若仔细看,飞轮的外缘有刀锋,这是一种投掷式的兵器。事实上,它是印度毗湿奴神的兵器。使用者若技术高超,威力会非常强大。幸好季山以前练过飞轮,不过他已经生疏很长一段时间了。」
季山的兵器是金铸的,轮面上跟战斧一样也镶了钻,飞轮有个像太极图一样弯曲的皮手柄,轮子的金属框宽约两英寸,边缘带着利刃。我看着季山练习,他从来不会割到刀锋,要嘛抓住手柄,或者接住圆轮的内侧。
「飞轮通常会像那样飞回来吗?像回力棒一样?」
「不,通常不会,卡西小姐。」卡当先生若有所思地抚着胡子说,「仔细看,妳看到没?即使是射中树,在树干上凿出一道大口子,飞轮还是转回来。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形,通常飞轮在近距离打斗时,可当成刀子使用,或掷到远处击伤敌人,可是通常轮子会卡在目标物上,直到有人去取回。」
「飞轮接近季山时好像也会放慢速度。」
我们看着他又扔了几次,「没错,妳说得对,飞轮回来时会放慢,让他更容易接住。好棒的兵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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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稍后,一行人回旅馆吃完晚饭,季山在桌上摆了游戏,我放声大笑。
「你有『双骰游戏』啊?」
季山笑了笑,「不完全是,这种游戏叫『飞行棋』,不过玩法一样。」
我们在盘上摆好棋子,卡当先生一看到游戏,立即两眼发亮地拍着手。
「啊,季山,这是我最爱玩的游戏,记得我们以前跟你爸妈一起玩吗?」
「我怎么忘得了?你下赢父王,他风度倒好,可是你在最后一把骰子击败母后时,我还以为她会下令把你拖下去砍头呢。」
卡当先生抚着胡子说:「是啊,没错,她快气炸了。」
「你是说,你们在多久以前就玩这种游戏了?」
季山咯咯笑道:「不全然是这种玩法,我们当年玩的是真人实境,以人当卒子。我们造了一片大型棋盘,设定每个人都得达阵的本营。游戏非常有趣,参赛者会穿着我们的颜色,父王喜欢蓝色,母后喜欢绿色,卡当,你那天好像是红的吧,我是黄色。」
「阿岚在哪儿?」
季山拿起一只棋,沉吟道:「当时他出使外交,因此由卡当代替他的位置。」
卡当先生清清嗓子,「哈嗯,是的,如果你们两位不介意,我想再当红棋,因为上次玩的时候,红色为我带来好运。」
季山把棋盘转过去,让红色正对着卡当先生。我挑了黄色;季山是蓝的。我们玩了一个小时,我从没看过季山如此兴奋,彷佛像个释尽一切重负的小男孩。我可以想见这名骄傲、英俊、沉默寡言的男子,当年无忧无虑的模样,他活在哥哥的光环底下,既爱他又崇拜他,却又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值得人疼。游戏近尾声时,季山和我已经把卡当先生干掉了,我们两人都各剩一只卒子,而我的更接近本营。
最后一次掷骰子时,季山大可赢棋,但他却望着棋盘仔细研究了一会儿。
卡当先生用指尖轻敲着上唇,淡淡一笑。季山瞄了我一眼,然后拿起卒子跳过我的棋,移到一块安全地带。
「季山,你在干嘛?你可以把我挤掉赢棋的呀!你刚才没看出来吗?」
他靠回椅子上耸耸肩说:「呃,我一定是看漏了,换妳了,卡西。」
我喃喃说:「你哪有可能看漏,好吧,算你倒霉。」我掷出十二点,一路杀回基地。「哈!我打败两个恶名昭彰的真人版卒子啦!」
卡当先生哈哈大笑说:「没错啊,卡西小姐。晚安啰。」
「晚安,卡当先生。」
季山帮我收拾棋盘。
我说:「好啦,你给我实话实说,你干嘛放弃棋赛?你很不会说谎,你知道吗?我看得懂你的表情,你明明看出来了,却故意跳过我的棋。你不是说要兵不厌诈吗?」
「我还是会兵不厌诈,也许输棋就是一种诈术,因为我赢到更棒的东西。」
我笑说:「赢到更棒的东西?你认为你赢到什么?」
他把棋盘推到桌边,伸手拉住我的。「看到妳跟以前一样开心,我就赢了。我希望看见妳恢复笑容。妳虽然会微笑、大笑,但眼神从无笑意,过去几个月来,我不曾见妳发自内心地开心过。」
我握紧他的手,「那很难哪,不过如果连你这么好强的人都愿意放弃棋赛,那么我会愿意为你一试。」
「很好。」他不舍地放开我的手,站起来伸伸腰。
我把棋盒放到书架上说:「季山,我一直做着跟阿岚有关的噩梦,我想罗克什在折磨他。」
「我也一直梦到阿岚,梦见他求我保护妳。」他咧嘴笑说:「他还威胁我不许染指妳。」
「这话像是他会说的。你觉得那是梦,还是真实的情景?」
他摇摇头:「不知道。」
我用手压紧棋盒,「每次我想救他或协助他逃走,阿岚就将我推开,彷佛我才是有危难的人。那感觉好真实,可是我们怎么会知道是真是假?」
季山从后面抱住我说:「我不确定,但我的确感觉他还活着。」
「我也是。」季山转身作势离开,「季山?」
「什么事?」
我笑道:「谢谢你让我赢,还有,谢谢你大部分时候都『没染指我』。」
「啊,不过妳忘啦,这只是一场小局而已,真正的战争离结束还早,妳会发现我在各方面都是个令人畏惧的对手。」
「很好,」我说,「那我们明天再战。」
他微微行礼说:「很期待妳来挑战,小猫咪,晚安。」
「晚安,季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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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膳时,我向卡当先生询问达赖喇嘛、佛教、因果报应及轮回等事。黑虎季山蜷在我脚边静静聆听。
「是这样的,卡西小姐,所谓因果就是,任何你的所做、所言及选择,都会影响你的现在或未来。相信轮回的人,则抱持着希望,如果他们此生能行善奉献,未来就会过得更好,或在来世享受福报。
「佛法讲的是维持宇宙秩序,以文明及宗教的方式,遵循主宰人类的道法。」
「所以如果能谨守佛法,就能得到善报吗?」
卡当先生扬声大笑,「应该是吧。涅盘即是解脱,当你通过人世的种种考验,明心见性,达到更高的心灵层次,便能彻悟或解脱。悟道之人便不再轮回重生,而能证道成佛,达不生不灭之境,云烟般的世事便不再重要,肉体的享乐也了无意义。」
「你现在就有点像不生不灭了呀,你有过悟道的经验吗?你认为人活着时有可能达到那种境界吗?」
「这问题很有意思。」卡当先生靠回椅子上想了一会儿,「我必须说,我虽然活了这么多年,但并没有体验过全然的了悟;不过我也从未真正追求过悟道。我尚未展开修行之路,但此时此刻,那也不是我想要的。我倒想去市集散个步,要不要一起来?」
我点点头,想去看点新鲜事,并让自己专心眼前的任务。市集里到处是有趣的商品,我们走过卖佛像、熏香、珠宝、衣服、书籍、明信片和玛那(类似天主教念珠的东西)的摊贩,其他趣味商品包括会唱歌的碗和钟──用以协助凝神,也用在特定的宗教仪式及打坐时。我看到天马旗及编织或画成的唐卡,卡当先生说上面展示的是神话、重要历史事件或佛陀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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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约定时间,季山、卡当先生和我被带进达赖喇嘛的办公室。卡当先生能把我们弄进这里,已经够神通广大了,因为通常只有高僧和权贵能进得来。一名穿西装的严肃男子迎上来,表示得先做基本筛选,如果我们的状况非常紧急,再让我们到另一间办公室。
男子请我们坐下。他探问我们此行的目的,卡当先生再度闪烁其词地暗示无法透露,男子好奇地开始追问,卡当先生只答说,我们的信息只能说给宏海上师听。
男子一听到这几个字,眼色微微一变。访谈结束了,我们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另一名女子继续对我们提问。卡当先生还是客气地重复先前的答案,并没透露太多讯息。
「我们是朝圣者,前来寻求上人指点,此事攸关印度人民的福祉。」
女人挥挥手问:「请解释一下,究竟何事如此重要?」
卡当先生笑了笑,向前一靠:「我们有所求,才会来到西藏这伟大的国度,唯有在西藏边界,才能找到我们所求之物。」
「你们是要寻求财富吗?这里是绝对找不到的,我们是卑下粗鄙之人,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金钱宝藏皆非我者所求,我们前来寻求唯有宏海大师能提点的智慧。」
卡当先生一说出宏海大师几个字,我们的会见者便再度嘎然停问。她站起来请我们稍待。半小时后,我们被带到里面的密室,室中陈设较之前的两个房间更简陋。我们坐在破旧的木椅上,一名穿红袍,生着臈勾鼻的僧人默默走进房间,僧人垂眼看我们良久,然后才坐下来。
「听说各位想跟宏海大师谈话。」
卡当先生颔首默认。
「你尚未对其他人说明来意,可愿意跟我说?」
卡当先生表示:「我对你说的话,跟对其他人说的一样。」
僧人直率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那么很抱歉,宏海大师无暇接见各位,尤其各位未能说清来意。如果各位想讨论的事有这么重要,我会帮各位传达的。」
我开口了,「可是我们一定得跟他谈呀,我们当然愿意说明理由,问题是,我们不知该信任谁才好。」
僧人寻思地看着我们每个人,「也许你们可以回答最后一个问题。」
卡当先生点点头。
僧人从项上取下一枚徽饰交给卡当先生,然后问道:「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卡当先生答道:「我看到一个类似阴阳太极的图纹,阴代表女性,阳代表男性,阴阳彼此达成平衡与和谐。」
僧人点点头,似乎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答案。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我知道他想打发我们走。
我连忙插嘴说:「我们可以看一下吗?」
僧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把徽饰递给季山。
季山来回翻看了一会儿,低声说:「我看见两头老虎,一黑一白,彼此追着对方的尾巴。」
僧人用手按着桌子,满脸好奇地点点头,我接过徽饰,很快地看了卡当先生一眼,然后看着僧人,此时他向前倾着身,等我回答。
徽饰的确很像太极图,但有条线将徽饰分成了两半。黑白的轮廓可看成两只猫,难怪季山要说它们是老虎了,因为每只都有个可视为眼睛的圆点。虎尾在中心相缠,绕着区分的中线。
我抬头看着僧人,「我看到像唐卡的图纹,长长的中心线代表女性和经线,黑白双虎都是男性,缠绕着她,他们是织成布匹的纬线。」
僧人凑近问:「那么这幅唐卡是如何编成的?」
「用神圣的梭子织成的。」
「这幅唐卡代表什么?」
「代表整个世界,这片布就是世界的故事。」
僧人坐回椅上,抚着自己童秃的头,我将徽饰还给他,他接过去凝视片刻,然后戴回脖子上,站起身。
「请容我告退一下好吗?」
卡当先生点点头,「当然。」
我们没等多久,稍早会见我们的年轻女子带我们到舒适的套房里,在旅馆的行李也派人去收拾好送过来了。
众人早早吃过晚饭,卡当先生和季山便回房休息了。我没别的事做,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僧人们帮我送来橘花茶,镇静效果奇佳,喝了很快便睡着了,但我又断断续续地梦见阿岚,梦里的他越来越心焦了。
这回阿岚甚至更急切地想保护我,喝令要我立即离开他。他不断地说,罗克什越来越靠近了,要我尽可能远离他。那梦境好真实,我哭着醒来,一篱莫展,我试着用杜尔迦的保证来安慰自己,女神答应过要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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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季山跑来跟我一起到餐枱吃早膳。我排在队伍尾巴,将酸奶舀进碗里,这时卡当先生走了进来排到我后面,问我睡得可好。
我谎称睡得不错,卡当先生仔细打量我的黑眼袋后,会心地拍拍我的手。我不好意思地转开头,等着前面的僧人把水果放入餐盘里。
僧人颤着手从碗里拿起一小片滑不溜丢的芒果,丢进盘子里,然后又慢慢去拿另一片。老僧连眉都不抬一下地对我们说:「听说你们想见我。」
卡当先生当即合十行礼道:「拜见上师。」
我的手顿在半空中──手里还拿着汤匙──慢慢转身,看着宏海大师笑意迎人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