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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格豪特王座前,一只事先被精心弄伤过的猎犬正在和三只猫缠斗,场面很有趣,但极度脏乱。格豪特国王艾德玛把目光缓缓地从猫狗身上移开,无视跪在跟前含着他下身的半裸女人,眯起眼睛,看着刚才开口打扰这场双重娱乐的男人。
“我们不太肯定,是否听错你刚才的话了。”国王说话的音调出人意料地高。不过,他的朝臣们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已经很熟悉这个音调。这里是国王位于科提尔的王宫,听政厅中聚集了大约五十人,其中不少人暗自感谢科然努斯,自己并非国王的目光或者高音关注的对象。在场的十来个女人也许会有不同想法,但是在格豪特,女人不重要。
兰纳德·德·伽森公爵先是伸手拿起啤酒,长饮了一口,但他强装的轻松自在骗不了任何人。值得佩服的是,在厅内众目睽睽之下,德·伽森把沉重的酒壶放下时,双手仍然稳当。他越过木质餐桌看着国王,提高嗓门:“我知道,您今天早晨在讨论亚波娜的事务。我只是说,您何不娶了那个裱子?她是个寡妇,没有继承人。还能有更简单的法子吗?”
国王伸出大得出奇的手。他手上没戴戒指。他先是用手心不在焉地梳理了一下黑色长发,然后把手伸向跪在自己身前的女孩,捏住她不停移动的脖子,过了一会儿才放开。不过,他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她。在她身后,那只老猎狗已经倒下,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身上的许多伤口都在流血。那几只猫已经饿了五天,现在开始贪婪地撕咬狗肉。艾德玛微微笑着,看着它们。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做了个嫌恶的怪脸。原来,猎狗的内脏开始流到地板上。于是他比个手势,驯兽师们立刻跳起来,上前抓起四只动物,把它们拖出房间。那几只猫饿得发疯,嘶声尖叫着,厅门关上之后还能听到它们的声音。鲜血和潮湿皮毛的气味仍然在厅里飘荡,和炉火散发的刺鼻烟味、洒在桌上的啤酒味道混合在一起。根据古老的习俗,格豪特的大贵族可以在国王跟前就座、喝酒。
随后,国王闭上了双眼,魁梧结实的身躯僵硬起来,蓄着络腮胡子的白皙脸庞上露出愉悦的表情。厅里一片尴尬的沉默,朝臣们各自查看自己的指甲,或者天花板上的深色横梁。艾德玛吐了一口气,瘫软在王座上,当他重新睁开双眼时,目光投向聚集在王座左边窗户边的女人。每次娱乐达到高潮之后,他都会这样做。那些女人是朝臣的家眷,其中为人比较庄重的,低着眼睛,避而不看国王;有一两个显然有些意乱神迷;另外一两个同样红着脸,却似乎是为了别的理由,她们的眼睛大胆地迎着艾德玛的目光。跪着的女孩检查完国王的下身后,把他的外套丝带和细绳系上,再仔细把内外裤子整理好,抬起头,请求退下。
瘫在王座上的艾德玛这才第一次低头看她。他用一根手指懒洋洋地摸着她的嘴唇轮廓,露出同刚才一样的浅笑。“去照顾伽森公爵,”他说,“作为我父亲的大将军,他似乎非常需要合适的女人去伺候一下。”那个女孩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优雅地走过大厅,朝刚才打扰了国王娱乐的男人走去。厅里响起一阵粗俗的笑声;艾德玛咧起嘴,赞赏地笑了。窗边,一个女人突然转身,望向外面灰蒙蒙的大地。格豪特的艾德玛立刻注意到了——他的统治开始没多久,朝臣们就发现,他注意到的事情很多。
“亲爱的罗莎拉夫人,”国王说,“不要背对我们。在一个如此沉闷的日子里,我们渴望见到你阳光般的面容。而且,你借助于观看,可以学到新的技巧,你的丈夫可能会非常满意。”
那个叫罗莎拉的女人,身材高挑,一头金发,明显怀有身孕。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服从命令,转回来对着听政厅。她很正式地点点头,算是答应国王的话,但没有做声。此时那个女孩已经钻到了长桌底下,跪在了兰纳德·德·伽森公爵身前。公爵的脸色忽然涨红,眼睛避开妻子和那群女人。有几个小朝臣——或是兴致勃勃,或是幸灾乐祸——走过来站在公爵身后,两眼放光,脸上挂着虚伪的关注表情,眼看着桌子下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兰纳德则直视前方,谁也不看。国王以前也试过这样拿大臣取乐,却从没对如此高级的贵族做过。这样对待一个曾是格豪特大将军的人——不论那是多久之前——这是艾德玛权力的证明,或者说,他是在威吓。
“娶那个婊子,”国王缓缓重复,仿佛用舌尖品尝着每一个音节,“跟亚波娜女王结婚。塞娜·德·巴本腾现在几岁了,六十五,七十?好一个令人震惊的建议……她的口活如何,有谁知道?”
几个男人和窗边的一个女人再次窃笑起来。说到这种话题,此刻厅内没有外国使节真是幸运。只见罗莎拉·德·伽森脸色苍白,但是方正俊美的脸庞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房间另一边,她的丈夫突然又伸手去拿酒壶。这次,把酒壶送到嘴边之前,他弄洒了一些酒。他用袖子擦擦胡须,“有什么关系?想象一下,我所说的婚姻能带来什么好处?”他顿了顿,近乎无意地往身下瞥了一眼,又继续道,“您娶了那个干瘪老太婆,把她送到北方的城堡,等她患上热病、疟疾或者其他父神认为适合她的毛病,她病死之后,您就可以继承亚波娜。然后呢,您可以接着去娶瓦兰撒的道佛里迪的女儿。到那时,她甚至可能够年纪跟您上床了。”
王座里的艾德玛转过头来,正眼看着他,黄胡须之上的浅色眼睛里是无法读懂的眼神。他许久没有说话,咬着长胡子沉思。大厅另一头起了一阵响动,在王座四周的寂静衬托下,显得尤其嘈杂。接着,硕大的厅门打开,守卫让一个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非常高大的男人,穿着深蓝色长袍,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上前来。见到他,艾德玛双眼一亮,像个淘气孩子般咧嘴笑了,飞快地瞄了一眼兰纳德·德·伽森。后者也看到进来的男人了,只是脸上表情截然不同。
“亲爱的大长老,”国王的语气明显不怀好意,“你刚好赶得及,看看我们如何报答我们的表弟,也就是你儿子提出的英明建议。此时,我们亲爱的贝洛特小姐,在你媳妇的充分支持下,正在安慰他。你愿意过来,把这次听政会变成家族聚会吗?”
伽伯特·德·伽森,格豪特的科然努斯大长老,国王的大参赞,轻蔑得甚至不看儿子一眼,也不理睬大厅里因国王的刻薄口吻而响起的笑声。他在距离王座不远的地方停下,身躯庞大可畏,那光滑的大脸庞朝艾德玛一点,简单地问:“是什么建议,陛下?”他的嗓门低沉而洪亮,虽然声音不大,却响彻大厅。
“你竟然问我是什么建议!兰纳德公爵刚才建议我们迎娶亚波娜女王,把她送到北方,等她那把老骨头屈从于某种讨厌的瘟疫之后,我再来继承那个阳光普照的国家。这该不会是你们父子俩一起想出来的主意吧?”
国王说完后,伽伯特方才转身望向儿子。他是这个大厅里唯一剃光胡子的男人。兰纳德·德·伽森虽然脸色十分苍白,却毫不畏缩地迎向父亲的目光。伽伯特轻蔑地歪了歪嘴角,回头面向国王。
“不是,”他沉痛地说,“当然不是,陛下。我是不会跟他这种人合议的。我的儿子,除了把啤酒洒在自己身上、占有酒馆荡妇之外,一无是处。”
格豪特国王哈哈大笑。在装饰着深色横梁的阴暗大厅里,他的笑声音调高扬,显得十分畅快,“酒馆荡妇?亲爱的父神圣名在上!伽伯特大人,你怎能这样说他的好老婆,一位贵族夫人!那个女人怀着你的孙子!你当然不会认为……”
一个啤酒壶飞过房间,正中科然努斯大长老宽阔的胸膛。国王住了口,脸上挂着看热闹的欢快表情。伽伯特重重地倒退了几步,差点摔倒。长桌那头,兰纳德站了起来,正把半竖起来的下身塞回衣服里。两个守卫迟疑地走上前,却被国王的手势阻止。兰纳德·德·伽森大口喘着气,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父亲。
“下一次,我可能会杀了你,”他声音发抖,“下一次,那可能会是一把匕首。为了你的老命,给我记住:如果你再在任何我可能听到的地方这样说我,那可能就意味着你的死亡。等我死后,我愿意为此接受科然努斯对我做出的任何审判。”
震惊的沉默。即使在一个见惯这种事情——尤其是在德·伽森家族中——的宫廷之上,这番话也太耸人听闻了。伽伯特那件深蓝色袍子染上了深色的啤酒。他瞪向儿子的目光里是寒冰一般的蔑视,跟兰纳德的盛怒不相上下。然后,他转向国王,“陛下,您容忍这种袭击大长老的行为吗?对我的人身攻击,就是对凌驾于我们所有人之上的父神的侮辱。您袖手旁观,对这种亵渎行为听之任之吗?”那深沉的嗓音仍然是那么克制,洪亮、冷静但愤慨。
艾德玛没有立刻回答。他又一次靠在王座的木靠背上,一只手挠着胡须。父子俩面对面站着,气氛僵硬而紧张。两人之间的憎恨沉重地压在大厅里,仿佛触手可及,比炉火发出的烟雾更为浓烈。
“为什么?”许久之后,格豪特的艾德玛国王问道。他的嗓音在大长老的深沉嗓音衬托下,显得更高、更暴躁,“会有这个愚蠢的主意,让我迎娶塞娜·德·巴本腾?”
兰纳德公爵突然又坐下了,嘴角挂着一丝满意的微笑。他厌恶地用膝盖挡住了桌下女人继续遵从命令的意图。在大厅另一头,他看见自己的妻子又一次转过身,背对国王和众臣,看向窗外。开始下雨了。他朝罗莎拉的身影看了一会儿,脸上闪过一个古怪的表情。片刻之后,他拿起酒壶,继续喝酒。
唯一一件我真正不知道的事,此刻的罗莎拉·德·伽森看着窗外寒冷晦暗的连绵雨水,看着东方笼罩在迷雾中的沼泽,心里想,就是我最鄙视他们当中的哪一个。
这并非新念头。她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来决定自己最憎恨的人,是上任国王德尔伽强迫她下嫁的那个反复无常、经常醉酒的男人,还是那奸诈危险、迷信科然努斯的大长老——也就是她的公公。如果她愿意——比如像今天这样——让自己的心思顺其自然地稍进一步,便很容易把德尔伽之子、如今的格豪特国王艾德玛也算入仇恨的对象中。这部分是因为——她常常不安地意识到——等肚里怀着的孩子出生之后,她将被迫以另一种特别的方式与国王周旋。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单单看中了自己,为什么自己的态度似乎让他着迷;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更像是刺激了他。艾德玛那双直勾勾盯着她的浅色眼睛,在她身上流连的目光,其中的意思她决不会看错的;尤其是在科提尔这里度过的危险夜晚,宴会上喝了太多啤酒之后、女人们获准离开之前,真是太明显了。
虽然也许不太公平,但她藐视丈夫的一个理由,就是他发现国王盯着自己妻子看的时候,居然还漠不关心地继续丢骰子或者喝啤酒。刚刚结婚的那几个月,罗莎拉以为,伽森公爵应该拥有更多的尊严。然而,能激起兰纳德任何热情或者精神的人,似乎只有他的父亲和弟弟。那是另一个古老而凄凉的故事了。有时候,罗莎拉觉得,自己会永远成为他们故事的一部分;她已经很难清楚地想起,在被伽森家族的男人们用腐烂的家族悲剧紧紧束缚之前,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了。她的娘家萨瓦里不是这样的,然而,萨瓦里毕竟已是很久以前的往事。
东风势头渐猛,雨水开始还是小滴小滴的,然后变成雨幕,被风推动,穿过窗户,打在她的脸上和长裙的紧身胸衣上。她不怕冷,甚至欢迎寒气,可她现在有孩子要照顾。于是,她不情愿地转身回到烟雾弥漫、腐臭难闻的听政厅,听自己的公公开口讨论逼婚并且征服温暖明媚的南方的问题。
“陛下,您跟我一样明白这些道理。事实上,这个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明白,也许只有一个人例外。”伽伯特投向兰纳德的一瞥虽然短促,但透露着深到骨髓的蔑视,“就连女人,听了之后,都明白我儿子的愚蠢。就连女人都明白!”罗莎拉身边的阿得尔·德·索万露出了微笑。她贪婪、堕落,刚刚成为寡妇。罗莎拉看到她的笑容,急忙把头扭开。
“迎娶亚波娜女王,”伽伯特继续说道,丰润的嗓音充斥大厅,“首先需要她的同意。而这一点,她是决不会答应的。永远不会。就算她答应——不论基于什么理由,假设是女人的欲望令她疯狂吧——那么,亚波娜的公爵们也会联合起来,赶在任何婚礼举行之前,把她废黜并处死。如果您是卡伦祖、玛蒙特或米拉瓦的贵族,您会袖手旁观,任由我们轻松夺走他们的领地吗?就连女人也看得出,这个念头是多么荒谬和愚昧。陛下,您觉得亚波娜的吟游诗人公爵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做……如果您是贝特冉·德·塔莱尔,会站到一旁,容许这桩婚姻发生吗?”
“禁止在这里说那个名字!”格豪特的艾德玛挺直腰,飞快地说道。他胡须上面的脸颊涨成了不自然的红色。
“理应如此。”伽伯特流利地接口道,仿佛早就料到这样的反应,“陛下,我跟您有同样多的理由憎恨那个阴谋家,憎恨他那种不敬神、不和谐的行为。”
听到这里,罗莎拉不由得在心里露出微笑,并小心地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一个多月前,德·塔莱尔的新歌传进了格豪特王宫。她还记得那个晚上,一样的风雨飘摇,一个脸色苍白的吟游诗人哆嗦着,按照艾德玛的命令,唱起塔莱尔公爵的歌词,嗓音犹如锉刀磨铁。
可耻啊,在那个春天,
年轻的国王和参赞,背叛了骄傲的格豪特。
外面,狂风抽打着沼泽;里面,惊恐的歌手哑声咕哝着几乎无法听清的歌词。更难听的歌词还在后面:
格豪特、瓦兰撒,
丢弃战争,换来苍白和平,
软弱的国王和儿子们,
早已失去祖先的血脉,
丈夫气概究竟失落何方?
想起那一晚四周被火光照亮的人们的脸,罗莎拉几乎能在心里感到暖意。尽管歌手的声音怯弱无力,但强劲的音乐足以把歌词的力量送入人心。国王的表情、伽伯特的表情,礼堂里那些新近失去领土的贵族、武士们互相之间偷偷传递着的眼神……那个歌手是来自哥茨兰的年轻吟游诗人。若非当晚,他自己国家的特使就在科提尔的大礼堂里;若非在这关键时刻,跟哥茨兰的佐格国王维持和平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几乎是死定了。罗莎拉毫不怀疑,当音乐停下之后,艾德玛心里想做什么。
此刻,艾德玛再次强横地前倾上身,几乎从王座上站了起来,两颊上血色鲜明,“没有人的理由能跟我们一样多,伽伯特,不要抬举你自己。”
大长老轻轻摇头,浑厚的嗓音再次在大厅中回荡,如此温暖,如此关切,如此轻易地能让人相信他制造出来的假象。罗莎拉很清楚他的真面目,如今的她几乎是完全看清楚了。
“陛下,我的愤怒并不是为我自己。”伽伯特说,“我,我本人,什么都不是。然而我在您的跟前,在所有六国眼里,代表的是格豪特的父神之声。格豪特是核心之地,是男人行走世间、女人堕落于世之前,父神科然努斯的诞生之地。侮辱我,就是攻击至高无上的父神,不可饶恕,也不会被饶恕,因为,全世界都知道您对待这种问题的勇气和意志,陛下。”
真是精彩呀,罗莎拉心想,伽伯特把人们玩弄于股掌之间,竟是如此流畅、轻松。艾德玛在缓缓点头,大厅里有些人也在点头——而她的丈夫,不出所料,在喝酒。有那么一小会儿,罗莎拉为他感到难过。
“我们可以认为,”国王缓缓说道,“对待这种挑衅行为,瓦兰撒的道佛里迪跟我们态度一致。也许,等他的特使下次来访时,我们应该讨论一下贝特冉·德·塔莱尔的问题。”
道佛里迪霸占着我们杰森河以北的所有土地,罗莎拉痛心地想,他受得起亚波娜的些许侮辱。她知道,其他人心里也存在着同样的想法。她娘家的古老庄园就在杰森河边上,如今成了格豪特新界定的北方边界;萨瓦里从来没有如此暴露过。在这个大厅里,有些人刚刚失去了领地和城堡,那些地方,在战火中不曾被征服,却在和平中被遗弃,一纸条约,就那样送了出去,成为瓦兰撒的一部分。艾德玛国王的身边,尽是些饥肠辘辘、野心勃勃、怒火中烧的人;不论这些人眼下多么惧怕他,他都必须设法安抚他们,而且要快。
这一切清晰得可怕,罗莎拉心里想着,脸上却空白一片,没有任何表情,宛如戴着面具。
“是的,务必跟瓦兰撒特使提起此事。”大长老伽伯特说,“我相信,我们自己能对付一个卑鄙诗人,不过,最好跟他们在其他某些事务上达成谅解,在未来的一年内,做好安排。”
听到这里,罗莎拉看见自己的丈夫抬起了头,不是望向父亲,而是望向国王。
“什么事务?”一片寂静中,兰纳德大声询问,“有什么需要达成谅解的事?”有时候,罗莎拉必须费点力气才能想起,自己的丈夫曾是格豪特最著名的战士,艾德玛父亲的大将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年的岁月,无情地压在兰纳德·德·伽森的肩头。
艾德玛咬着胡子,没有说话。回答的人是兰纳德的父亲,洪亮的声音里,隐藏着最难以察觉的胜利感。“你还不知道吗?”他夸张地挑起双眉,“一个擅长提出无聊建议的人,当然可以解开这个谜题吧。”
兰纳德阴沉着脸,但是并未再次提问。罗莎拉知道,他并不理解,而他这一辈子,都在与父亲的阴影搏斗;她又一次出乎意料地对他在这场最新冲突中的失利感到同情。她怀疑,对于国王和大长老合演的这场隐晦插曲,感到困惑的不仅仅是兰纳德一个人。碰巧的是,她的父亲曾是他那个时代的外交高手,在德尔伽国王的一众参赞之中地位崇高,而他的孩子中只有罗莎拉和罗莎拉的哥哥长大成人。她学会了很多,比格豪特的一般女人多得多。可她也明白,这一点,对于此刻被困在互相憎恨的德·伽森家族之中的自己来说,正是她个人悲剧的重要来源之一。
然而,她确实能理解很多事情,她能够看透。如果兰纳德足够冷静,也许在今晚跟她私下独处时会询问她的想法。她知道,他会用那种阴沉、威吓的口吻来问;如果她决定回答,那不论她说了什么,都会立刻被轻蔑地忽视掉。她还知道,他随后会离开她,独自思考她所说的话。她明白,这是一种力量,很多女人运用这种力量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如同信封上的封印。
但是那样的女人拥有两个罗莎拉缺少的特点:一是欲望甚至激情,改变、操纵宫中明争暗斗的迫切想法;二是渴望空间,争夺更强大、更有价值的空间,那样的女人以罗莎拉·德·伽森从不曾有的精神,去发挥她们的智慧。
如果丈夫今晚问她的想法,她不知自己会怎么说。她估计他会问的,而她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知道公公的图谋,甚至知道国王的打算。艾德玛如同一匹反复无常的牡马,在老练骑师的引导下,正朝着伽伯特的目标步步靠近。那个目标是伽伯特多年来的向往,比任何人所知的都要久远。格豪特的德尔伽国王不是个轻易受任何朝臣——包括、也许尤其是神仆——影响的人,所以大长老获得真正权力的日期一直拖延着,直到一年半之前的那一刻,杰森桥旁那场严酷、寒冷的战役中,瓦兰撒人的一支箭,穿越寒冬的暮色,射入德尔伽的眼中。
德尔伽死了,被火葬了,如今统治科提尔的是他英俊的儿子。格豪特跟北方签下和平条约,因此被剥夺大小庄园财产的人,占全国贵族的四分之一。这意味着——任何人只要停下来想一想,就绝对能看得出——一个必然的结果。本能地,如同森林动物面对火舌时的退缩反应一般,罗莎拉又一次转向窗户。此时正值格豪特的春天,但那灰色的雨幕毫无停止迹象,寒气直直渗入所有人的骨头。
她知道,亚波娜的气候更温暖、柔和,天空的颜色远比这里亲切。由女人统治的亚波娜,拥有爱之宫廷,拥有广阔、富饶、阳光普照的大地,拥有南方海域上那舒适海港。在信奉异教的亚波娜人眼里,女神瑞安跟父神平起平坐地统治着世界,而不是如同柔弱少女般顺从地蜷缩在父神的铁手之下。
“在完全进入夏季之前,我们有很多要讨论的事务,”伽伯特·德·伽森还在说,“很多须做出的决定。当然,这些决定将由陛下您亲自来做出,并且承担随之而来的重任。”他提高了音量;罗莎拉仍然面向窗外,她知道他要说什么,知道他要把国王、把所有人带往何方。“然而,陛下,在这片最古老、最神圣的父神诞生之地,作为科然努斯的大长老的我,要对您、对在场的所有人宣布:得益于您的伟大智慧,格豪特在北方获得了和平;对于在场的很多人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我们不再需要拔斧抽剑,抵抗瓦兰撒,保卫边疆和领土。在艾德玛国王的统治下,这个国家的精神和力量依然强大,一如其漫长历史上的任何时期。而且,我们仍然、并且永远是六国之中代表父神力量的神圣使者。在座各位是第一代武士——支配已知世界所有山川村落的最早的父神教士——的后裔。而且,我们可能——如果陛下您决定如此——会承担起惩戒重任,让我们伟大的祖先倍感骄傲,让史上最出色的吟游诗人亮起嗓门歌颂当代伟人。”
噢,很聪明,罗莎拉心想,噢,非常干净利落,大人。她凝视着窗外,凝视着沼泽上翻滚的雾气。她想独自骑马到那里去,不顾雨水,不顾在身体里快速成长的孩子,远离烟雾缭绕的大厅,远离这些人声、仇恨和腐臭的欲望,远离身后那位大长老口蜜腹剑的操纵手腕。
“在我们南方山脉的另一边,他们嘲笑着科然努斯。”伽伯特开始往声音里注入激情,“他们生活在父神的明亮阳光之中——这是他赐予人类最仁慈的礼物——却嘲笑着他的权威。他们崇拜代表午夜、魔法和血腥仪式的污秽女神。他们用供奉女人的神殿来羞辱他。他们用异教来削弱、伤害我们亲爱的科然努斯。他们抹杀了他的丈夫气概,或者说,他们自以为成功了。”他又压低嗓门,语调轻轻一变,换上一种私密口吻,发挥出另一种迷惑力量。罗莎拉可以感觉到,此时此刻,整个大厅的人都被他迷住了,仿佛中了魔咒;就连她旁边的女人也微微前倾身体,略略张开嘴唇,等待着。
“他们自以为成功了。”伽伯特·德·伽森轻声重复,“但最终,如果我们能担起重任,那么在我们的时代里,他们最终会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无止境的愚蠢,神圣的科然努斯再也不会在亚波娜河畔遭到嘲笑。”
他的结语没有使用高昂的语调;还不到时候。这只是首次公告、一个开始。在这迟来的冻春和冒烟的炉火之中,在倾斜的雨点和沼泽的浓雾里,等候已久的乐器开始发声了。
“我们现在要离开,”过了很久之后,格豪特国王的高音才打破寂静,“我们要跟父神的大长老举行私人会议。”接着他从王座上站起来,高大、英俊、威风凛凛。他的朝臣屈膝行礼,如同被劲风吹折的稻秆。
真是太明显了,罗莎拉行礼之后,一边站起来,一边想,将要发生的事情,真是太明显了。
“亲爱的,你一定要告诉我,”阿得尔·德·索万忽然凑到她身边,“你那位周游各地的小叔子,最近有没有消息?”
罗莎拉的表情僵硬起来。但她立刻知道,这是个错误。于是她强迫自己露出殷勤的微笑。阿得尔擅长突然袭击。
“最近恐怕没有。”她平静地回答,“上一次听说时他还在波特赞,不过,那是好几个月前了。他跟我们不常联络。否则,我可以更有把握地转达你的热切关心。”
这个回答软弱无力,阿得尔只是微微笑了笑,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请帮我转达吧。”她说,“我相信,任何女人都会关心他的。布雷斯是如此优秀,有时候我会觉得,他甚至可与他那了不起的父亲相提并论。”她顿了顿,时间长度刚刚好,“不过,他当然是远远不如你亲爱的丈夫了。”说这话时,她脸上挂着的表情真是再甜美不过了。
幸运的是,这时有另外两个女人走了过来,把罗莎拉从应答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出于礼貌,她逗留了一会儿才离开窗前。她忽然觉得冷,很想离开这里。然而,兰纳德不走,她也不能走。她看了看丈夫,心里不由得一阵失望:他又把酒壶装满了,身前的桌上还放着骰子和钱袋。
她走向最近的炉火,背对火焰站着,在脑海里回想刚才与阿得尔那次短暂而不安的对话。她忍不住猜想,那个女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最后,罗莎拉断定,她只是出于恶意而已;不假思索、毫不费劲的恶意伤人,乃是阿得尔·德·索万的本性,甚至在她的丈夫跟德尔伽国王一起战死杰森桥边之前,她就已经是这种人。这就像食肉动物的嗜血本能。
于是很自然地,刚才那群饿猫撕咬垂死猎狗的场面忽然回到了罗莎拉的脑海中,显得那么恐怖。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双手下意识地提起来捂住肚子,仿佛想把体内孕育的生命拥在怀里,替它阻挡外面等待着它的世界。
光,神奇的光。蔚蓝的天空下,太阳的光芒仿佛点亮了一切:每一棵树,每一只飞翔的鸟,每一头飞奔的狐狸,每一片草叶,都被染上鲜艳色彩,生动、明亮而耀眼。一切似乎都比过去增色不少,更清晰、更美丽了。中午已过去了好些时候,微风从西边吹来,把白天的炎热带走;就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也是那么清新。可是仔细想想,这种感觉有点好笑:风吹动树木的声音,不论在格豪特、哥茨兰还是在亚波娜,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这个国家似乎有某种让人们的心灵产生联想的力量。
此情此景,要是换了个吟游诗人,布雷斯在下午的阳光中骑马前行,边走边想,也许已经唱起歌、写起诗来了吧,或者,正在运用各种鲜花的比喻拼凑某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吧。鲜花确实够多的。但吟游诗人知道所有鲜花的名字,布雷斯不行,这部分是因为亚波娜这里的野花色彩艳丽多变,其中有许多是他以前没有见过的品种,就连波特赞各座城市之间那连绵起伏的著名郊野上也找不到。
这个地方很漂亮,这一次他很大方地承认。这个下午,他的心情舒朗得很。在这个初夏时节,阳光太和善、身边的郊野真是太美丽。西边有葡萄园,更远处是浓密的森林。唯一的声音是风声、鸟儿的啾鸣,还有胯下以及身后驮马发出的平稳的马具碰击声。前方远处,布雷斯时不时能看到湖水的蓝色闪光。昨晚他在旅店打听过方向,如果没弄错,那便是迪尔那湖,而且应该很快就能看见坐落在北岸的塔莱尔城堡了。他只需继续这样舒舒服服地向前走,天黑之前就能到达那里。
不论国家、家族和渐渐恶化的世界形势让人产生怎样的想法,在今天这个日子里,心情想不愉快都很难。首先,当四天前布雷斯从鲍得城堡出发时,分手的场面真诚而友好。他曾经担心,不知玛林对自己离弃他、投奔贝特冉·德·塔莱尔会有怎样的反应。尊贵的贝特冉离开之后,过了两天,他去跟玛林说起这件事。年轻的鲍得城堡男爵仿佛早就在等他宣布了,甚至——至少布雷斯是这么觉得的——近乎欢迎他的决定。
事实上,其中也许有一些现实原因。玛林生活舒适,却并不富有。追求世间更荣耀地位所需的花费,也许已经开始逼他停下来歇口气了。两个星期以来,为了招待那位塔莱尔的吟游诗人贵族而铺设的奢侈排场,很可能使玛林·德·鲍得开始考虑节约开支。像布雷斯这种雇佣兵指挥官,一个季度的薪水可不便宜。
在布雷斯离开的早晨,玛林为他祈求父神的祝福,也祈求瑞安女神的祝福——这里毕竟是亚波娜。布雷斯感激地接受前者,欣然地接受后者。他还惊讶地发现,跟男爵、跟自己训练过的一众武士——赫南、玛佛和其他人——道别时,自己心里居然相当惆怅。他没想过自己会想念他们,但是看起来,他至少会想念他们一段时间。
另一个更让他不安的意外,是他离开之前的那几天,苏蕾丝娜的表现。事实很简单,不论布雷斯多么想否认,本来就迷人并且了解自己魅力的鲍得城堡男爵夫人,在最近的短短时间之内——自贝特冉·德·塔莱尔离开高山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气质和仪态方面都迅速长进。难道跟公爵私会的一个夜晚,就能产生如此的改变吗?布雷斯讨厌这个想法,却无法否认,贝特冉离开之后、他自己离开之前,苏蕾丝娜对他的态度礼貌得体,陪在丈夫身边时也典雅大方。至于在她卧室下面的楼梯上发生过的事,从她的表情和举止之中连一丝痕迹都看不出。只是有时候,她确实会露出近乎黯然的沉思神情,仿佛正在内心对自己在世间的状况做出某种妥协。
那天早晨,布雷斯出发离开西部高山,男爵率领武士们送他走了一程,苏蕾丝娜也一起来了。她不仅伸出手,还扬起脸颊让他亲吻。布雷斯犹豫了一下,从马鞍上转过身靠过去遵从了她的意愿。
当他直起腰时,苏蕾丝娜往上瞥了他一眼。布雷斯想起,自己刚来不久,苏蕾丝娜就告诉他,她喜欢传统的、善战的、坚韧的男人。她此刻的目光,如同当时目光的再现。毕竟,她还是同一个女人,不过,她也有一些新的变化。
“我希望,你在亚波娜旅行期间,在其他地方会遇到某个女人,说服你剃掉那把胡子。”她说,“它很刮人呀,布雷斯。如果有必要,等你回到格豪特之后再把它蓄回来呗。”
说话的时候,她脸上挂着微笑,十分放松。玛林·德·鲍得闻言大笑起来,显然为她感到骄傲。他最后握了握布雷斯的手,跟他道别。
出发之后的第三天,布雷斯行走在色彩斑斓、香气弥漫的野花丛中,身边的葡萄藤上挂着刚刚结出的绿色和紫色的葡萄,远处蓝色湖面反射的阳光仿佛在同他打招呼。他回想起在过去几年里经历的几次离别。也许,离别的次数太多了。不过,那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生活;又或者,他的出身、家族地位,以及指引着格豪特在这动荡世间的各种危机中生存下来的法则——字面上的和潜在的——为他选择了这种生活。
上一次在波特赞,他体会过遗憾,体会过对扭曲命运的愤怒,还有真切的痛苦。不过,似乎到头来,他还是像现在这样最舒服,独自一人,无须对任何人负责——当然更不需要对女人负责——只按照自愿选择的合同提供体面服务。他的这种生活模式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特殊之处。在这个世界里,贵族人家的次子基本都选择这条出路。长子结婚、生子、继承一切:绝不分割的领地,家族财产,还有一旦挣得就不会随着格豪特君主的代代交替而失效的各种头衔。家族里的女儿则是嫁妆昂贵的棋子——通常是至关重要的一只——嫁出去,以巩固联盟、拓展领地,为家族获取或者夺取更高地位。
给其他儿子留下的空间很少。次子是个麻烦;自从很久以前,由于分割变得越来越小的各个庄园改变继承体制之后,事情就已如此。他们没有土地或者动产,无法倚靠这些换取婚姻。由于争执、自尊或者纯粹的自我保护,他们往往被迫离开家园。很多人成为科然努斯的神仆,或者投靠另一个贵族,成为家族武士。也有一些人走上第三条前途较难预料的出路:离开祖国,踏入世界,或是独自一人,或是结伴组成大小队伍,在危险的路途上追求属于自己的财富。在战争时期,他们的身影会出现在战场上;在较为少见的和平时期,他们要么因为无法安于平静而自相残杀,要么跟随贸易商队,在世界已知大陆的各个城镇之间巡回,参加其中的骑士比武,互相斗殴。
这种模式并非格豪特独有。贝特冉·德·塔莱尔年轻时,也曾是一个流浪人,而且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他只带着一柄剑、一把竖琴,后来还带了一个身着豪华制服的歌手,跑到北方的哥茨兰、东方的波特赞还有潮湿的瓦兰撒,参与战争和比武,直到他的哥哥没有留下继承人就去世、他成为公爵为止。
多年之后,格豪特的布雷斯,出于各种原因,宣誓成为德尔伽国王的家族武士之后,也成为了一个这样的人。
他离家时,只带着自己的坐骑、装备和武器,但他精通的各项技能使得他旅途顺利,也带来收益——其中很大一部分,正存放在波特赞鲁德尔的家族银行里。这样的生活,使他得以在亚波娜的夏日里骑马独行,无拘无束,不受各种羁绊所困——尽管它们似乎诱惑了许多他认识的人。
本来,如果有人问他是否快乐,布雷斯会鄙视这个问题和提问者;不过呢,今天他会说,生活还不算太差。所有的苦难都已留在身后的家乡或者波特赞的危险城市之间。他清楚自己对未来的期望,而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不论去哪里、流落哪个国家,情况也不会跟现状相差太多。他不太挑剔,只要不停地走,那么落地生根、受到羁绊、关心别人……直到发现所关心的男男女女其实与自己的期望不符,诸如此类的机会都会很少。
只不过,最后那些真实想法,不论提问者如何追问,他也不会说出口。
布雷斯爬上最后一道山脊,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迪尔那湖碧蓝的湖水。湖里有一个小岛,岛上点着三簇火,升起三柱冉冉白烟。他停了一会儿,欣赏了一下眼前展开的景色,才继续往前走。
从来没有人提醒过或者警告过他,有些路不可以走;他也没有提过任何相关问题。于是,下山的时候,布雷斯选了一条更直接、更平缓的路,朝着北方,直对着大湖而去,从而走向了他宿命的开端。
破旧的小路沿着迪尔那湖西岸延伸,沿途都有古人留下的里程碑,有些屹立,有些翻倒在草丛里,默默地见证着这条路的久远历史。那个小岛就在不远处,游泳能手可以游过去。从小路上看去,布雷斯发现那三道白烟准确地沿着小岛中线分布。连他这样的人,在亚波娜待了一个季度之后,也明白那便是瑞安的圣火。除了女神的神仆之外,谁会在初夏大白天的热气下生火呢?
蓝色的湖水波光闪闪,他眯起眼睛望向小岛,看见小岛这一侧有几条小船,要么下了锚,要么被拖上了沙滩。其中的一艘扬着一面白帆,随着微风吹起的波浪来回摇晃。看着它,布雷斯便想起了另一个位于海里的瑞安圣岛,想起了那位扛着猫头鹰、站在漆黑夜晚中的大祭司。过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在明亮的阳光里继续前行。
他经过了一座小屋。屋里存放着干柴和引火物。如果岸上的人有需要——不论接生、治疗,还是需要交出死者——就可以用这些东西点火,发出信号,召唤女祭司。他想做个祈求保佑的手势,但是忍住了。
继续往前走了一段,他看到一座拱门,便又一次勒马停步。后面那匹背着财物、盔甲的小驮马上前碰到了他,停下脚步,随即平静地低下头,嚼起路边的青草。布雷斯凝视着那座傲慢而不朽的石头纪念碑,内心的战士意识立刻就明白了它的含义,钦佩的同时也心潮澎湃。
拱门顶部刻着一些人物,两侧的檐壁上肯定也有。他无须走近细看,就知道雕刻家在那里雕的是什么。他以前见过这样的拱门,波特赞北部和哥茨兰都有;格豪特本身也有两个,就在山脉隘口的附近,那里似乎是古人足迹所及的极北之处了。
这座巨大的拱门本身就是清晰的佐证,述说着建造者的行径。那些竖立在长直道路两旁的里程碑,描述的是那个已失落的时代里所进行的各种连续不断、井然有序的社会活动。然而,类似这座拱门的胜利纪念碑,它们宣泄的只有主宰的欲望,只有古人征服此地时对原住民的野蛮镇压。
布雷斯参加过许多次战争,既为祖国而战,也作为雇佣兵为钱袋而战;他去过的战场遍布各地,他经历过胜利,也经历过战败。其中有一次是在冬天,在结满冰霜的杰森桥边,冒着敲打在身上的冰雪战斗;那场战役虽然在柔和的暮色中取得了胜利,却因为国王战死的哀恸而失色,随后在春天里,经由朝臣措辞华丽的和谈演变成失败。那一场战争,改变了他,他心想,那一场战争,永远改变了他的生活。
这里的拱门,耸立在一条树木夹道的尽头。作为战士,布雷斯从骨子里理解它所反映的残酷事实——这不论现在还是在数百年前,都不会改变:当你打败敌人,当你征服他们、占有他们之后,你不容许他们忘记你的力量以及反抗的后果。
现在留下来的只有这些拱门,那些曾经如此傲慢的建造者早已离开人世,化为尘土。至于说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那是哲学家和吟游诗人之流的问题,布雷斯心想,跟战士无关。
他把头转开,心潮起伏,还出乎意料地觉得愤怒。直到此时,当他把注意力从巨大的拱门上收回来时,这才发觉,迪尔那湖边,西斜落日下,自己早已不是独自一人。
前方有六个人,统一穿戴着深绿色的绑腿和束腰外套。还好,有制服意味着他们不太可能是强盗。然而比较糟糕的是,对方还没有做出任何善意或者敌意的言语表示,其中三人就已经拉弓搭箭,瞄准了他。更不吉利的是,那个明显是头目的家伙,骑马在队伍边上靠前几步的地方,四肢瘦长,皮肤黝黑,留着八字胡,显然是个亚里蒙达人。布雷斯曾经周游多个国家,还经历过一次除了学到的教训之外不愿想起的、艰难的剑术对决。所有经验都告诉他,对于那片坐落在西边山脉以外的炎热干燥土地所孕育出来的黑皮肤战士,要格外戒备。尤其是,当这样的人率领着几个人拿弓箭瞄准他胸膛的时候。
布雷斯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武器。他迎风提高嗓音:“我向你们问好,武士们。我是一个旅行者,走的是亚波娜大道。我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相信也没有冒犯过任何人。”说完,他静静地观察着对方,双手仍然放在对方可以看见的地方。他曾在奥伦斯堡的比武中,独力打败四个人。可对方有六个人,还带着弓箭。
亚里蒙达人一拉缰绳,胯下那匹高大雄壮的黑马往前走了几步。“有时候,有盔甲的武士本身就是冒犯。”他说,“你的主人是谁?”他的亚波娜语十分纯正,几乎没有一丝口音。显然,他很熟悉这里,而且他的观察力不错。布雷斯的盔甲用布包得整整齐齐,放在驮马身上。亚里蒙达人一定是根据形状猜出来了。
布雷斯自己也同样善于观察,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眼角察觉,其中一个弓箭手听到发问之后,向前倾身,仿佛准备根据他的答案采取行动。
布雷斯决定拖延时间。他并不了解发生了什么。路上的强盗是一回事,但这些人显然受过训练,也显然宣示着对这段道路的控制权。他后悔自己离开鲍得城堡之前,没有更加仔细地研究地图,要是能知道这里是谁的领地,会很有帮助;他也后悔昨晚住店的时候,没有多加打听。
他说:“我在一条开放的道路上和平旅行。我无意入侵。如果这是你们不满的原因,我很乐意支付合理的过路费。”
“我问了一个问题,”亚里蒙达人冷冷地应道,“回答我。”
他的语气让布雷斯觉得口里发干,也觉得熟悉的怒火从心中窜起。他配着剑,弓挂在马鞍上的箭袋旁边,伸手可及。然而,如果亚里蒙达人身后的三名武士擅用弓箭,那么一旦动起手,他的赢面很小。他考虑了一下,是否割断绑在驮马和自己的灰马之间的绳索逃跑。不过,他不愿意在亚里蒙达人面前逃走,也几乎同样不愿意把自己的盔甲丢下。
“我不习惯被陌生人用弓箭指着,并被要求解释自己的事情。”他说。
亚里蒙达人缓缓地露出微笑,仿佛这句话是意料之外的礼物。他用左手做了一个手势,动作随意而优雅。三个弓箭手齐齐放箭。转眼之间,布雷斯身后的驮马发出一声怪异的咕哝声,瘫倒在地。它脖子上扎着两支箭,心脏附近还有一支。驮马死了。弓箭手已经搭好了另外三支箭。
布雷斯觉得自己的脸色发白。亚里蒙达人哈哈大笑。“告诉我,”那家伙懒洋洋地说,“当你像那种按小时收费来取悦我的男妓一样,赤身裸体、五花大绑、面孔朝下地趴在泥土里时,还会坚持你那所谓的习惯吗?”他没有做出什么明确的指示,但另外两个没有弓箭的人,已经分别往两边移动,阻断了布雷斯的前后逃路。布雷斯注意到,其中一个人的脸上眉开眼笑。
“我问了一个问题,”亚里蒙达人柔声继续说。风已停了,他的声音在寂静中传得很远,“如果没有回答,下一个死的就是那匹马。你的主人是谁,北方人?”
不用说,他的胡子就像打在盗贼身上的烙印,或者科然努斯教士身上的蓝袍一样,标示出他的来历。布雷斯缓缓吸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住心中怒火,正如鲁德尔常说的:在伟人的影子里寻求庇护。
“贝特冉·德·塔莱尔阁下雇佣我一个季度。”他说。
他们当即放箭射马。
不过,听到问题的时候,布雷斯就已经从紧张的弓箭手身上看出了征兆。他一边回答,一边把双脚从马镫里抽出。箭飞过来时,他朝一个方向跳下,顺手从惨叫的牡马身旁抽出了弓。同一时间,垂死的牡马朝他倒下,正好为落在地上的他提供了保护。他顾不上爬起身,伏在地上,赶在三个弓箭手搭上另外三支箭之前拉弓放箭,杀死了北边的武士,然后一个翻身,一箭射中守卫南边通路的武士的脖子。然后,他平趴在地上。
又飞来两支箭,射在他的牡马身上。第三支从他头上呼啸而过。布雷斯爬起来,单膝跪地,迅速放了两箭。一个弓箭手像马一样惨叫了一声才丧命。另一个喉咙中了一箭,默不作声地掉下马去。第三个人惊惶地张大了嘴,犹豫了一下。布雷斯搭起第五支箭,平静地射中了他的胸膛。那人倒下去了,深绿色的束腰外套上染着鲜红的血迹。
四周一时静到极点。
亚里蒙达人一直没有动。那匹雄壮的黑色纯种马静止得如同雕塑,只有鼻孔张得老大。
“这下子,你真的冒犯我们了。”黑肤男人的声音依旧软滑如丝,“看来,你躲起来的时候,箭射得不错。现在,让我们看看,你是否也能把剑舞得生花。我现在下马。”
布雷斯站起来。“如果我觉得你是个男人,我会这样做。”他的声音在自己的耳里听来,有种奇异的空洞感,他的脑壳里则充斥着再熟悉不过的搏动声,他的心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我要你的马。当我骑上它的时候,我会快乐地想起你。”说完,他放手射出第六支箭,正中亚里蒙达人的心脏。
箭支的冲击力把那男人猛地向后推去。灿烂的阳光下,他只剩最后几秒钟生命。这时他拔出匕首,那刀刃恶毒地弯曲着,刀柄镶嵌着珠宝,这是一把产自他自己国家的匕首。布雷斯眼睁睁看着他从马鞍上翻倒的同时,把匕首深深插入了黑马的脖子。
男人坠落地面。同时,黑马猛然人立,愤怒而恐惧地惨叫着。它的前蹄刚刚落回地面,又立刻再次扬起,嘶鸣着,乱踢乱蹬。布雷斯怀着深切的遗憾,搭起最后一支箭,射向那个美丽的生物,以结束它的痛苦。牡马放下前蹄,随即侧身倒下,最后蹬了一次脚,不动了。
布雷斯走上前,来到自己的死马身旁,收拾东西。空地里,一片可怕的死寂,只有弓箭手的坐骑发出紧张的嘶鸣,还有再次吹起的微风。他发现,此刻连鸟儿也不再歌唱了。
不久之前,他还想象着亚波娜这里的风,吹过树叶和葡萄藤,轻轻述说出温暖南方的清新、安逸和轻松优雅。如今,路边草丛里躺着六个死人。不远处,榆树小路尽头那座巨大的拱门默默俯视着这一切,守护着自己的秘密,背负着许久之前刻下的描绘战争与死亡的可怕檐壁。
布雷斯的怒气开始消退,留下的是战斗之后似乎总会产生的迷惑和恶心感。多年的经验,使他很少会为战斗感到困扰,然而战后,他总要花很长时间,尝试理解自己在战斗的狂怒之中所做出的种种行径,以至于变得十分脆弱。他看看躺在草丛里的亚里蒙达人,摇了摇头。有那么一会儿,他很想走过去,把那个家伙剁成几块,方便来吃腐肉的野狗。他咽了口唾沫,扭过头去。
然后,他看见一艘扯着白帆的小船正向道路另一边的石头湖岸靠来。船身碰到岸边时发出摩擦声。接下来,布雷斯看见两个男人扶着一个女人登岸。他的心重重地“咯噔”了一下——那个女人身材高挑,穿着镶银边的深红长袍,肩膀上站着一只猫头鹰。
他仔细瞧了瞧,以排除记忆或恐惧的干扰。他看清楚了:这个女人并非海上瑞安圣岛的大祭司。她要年轻许多,一头棕发,而且很明显,她双目完好。她肩上的猫头鹰也跟另一个岛上的那只不一样,它不是白色的。不过,她又确实是个女祭司,搀扶她的两个男人和另外一个女人也都是瑞安的神仆。而那艘船,就是他先前看见在水里摇晃的那艘。在他们身后的圣岛上,三缕白烟仍然在夏日的天空里冉冉上升。
“你很幸运。”女人平稳地走过沙滩和砾石,最后来到他面前,站在路边的草地上。她语气温和,但眼神坚定,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目光打量着他。她的头发沉甸甸地垂在背后,她没有戴头巾,也没有把头发扎起来。布雷斯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她的审查目光,想起了那个双目失明却能把他完全看穿的大祭司。这个女人肩上扛的猫头鹰让他心里产生了焦虑,仿佛是在重演海上圣岛森林里的那一幕。这几乎可说是不公平的;战斗之后他特别容易受情绪的影响。
“我敢说,我确实很幸运。”他尽量平静地说,“面对六个敌人,我不期望自己能赢。看来父神很眷顾我。”最后一句话算是某种挑衅。
她没有上钩,“瑞安也很眷顾你。我们可以为你作证,是他们先动手。”
“作证?”
她露出微笑。这个笑容,同样令他想起夜间森林里的大祭司。“格豪特的布雷斯,如果你对世界这方的事务更有好奇心,那么,你会过得更好。”
他不喜欢她的口吻,也不清楚她在说什么。他只觉得更加焦虑:这个国家的女人真是不可思议地难缠。
“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又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秘微笑。不过,这次他早有预料。“你以为,曾经获准活着离开瑞安圣岛,就可以永远脱离女神吗?我们已经给你打上了标记,北方人,感谢我们吧。”
“谢什么?谢你们跟踪我吗?”
“不是感谢跟踪。我们在等你,我们知道你会来。至于谢什么……你本来应该自己去打听,但是现在我告诉你吧。两个星期前,坐镇巴本腾的女王颁布了一条法令:在塔莱尔和米拉瓦的武士之间如果再发生任何致死的斗殴,那么首先发起攻击的一方,会遭到没收财产、上缴国库的惩罚。所有吟游诗人和神仆都在传播这个消息。亚波娜所有的贵族都被点名,正式要求他们执行这条法令,必要时将动用武力。要不是我们在这里提供有利于你的报告,你今天可能已经害贝特冉阁下丢掉一块土地。”
布雷斯阴沉着脸,部分是因为松了一口气,部分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他确实应该早点打听出来。“请原谅我没有什么惶恐反应。”他说,“我得承认,对我来说,不论他给我多少薪水,他的葡萄园还是比不上我自己的性命重要。”
女祭司哈哈大笑。她其实比最初看来要年轻。“你不需要我们的原谅……至少在这件事上是如此。不过,贝特冉·德·塔莱尔就不一样了。他也许期望一个有经验的武士,就算还没到达他的城堡,也该懂得如何避免惹是生非。这样的期望相当合理。如果你没发现,那我告诉你吧,在湖东边,有另一条路,那条路不会穿过米拉瓦的葡萄园。”
布雷斯不得不承认,到了现在,他才迟钝地弄明白状况。事实上,要是他知道这一带是厄特·德·米拉瓦的地盘——或者,花点精神去了解这一点——他肯定会选择另一条路。就算是来到亚波娜没多久的布雷斯也已经知道,由于某些发生在很久以前的恩怨,米拉瓦和塔莱尔的两个现任堡主互相憎恨。这不是什么秘密。
布雷斯耸耸肩,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我骑马走了一整天,这条路显得好走一些。我还以为,亚波娜女王能够确保王国内部的道路安全。”
“巴本腾离这里很遥远,地区仇恨通常会超越国家法律。一个明智的旅行者会去了解自己身处何方,尤其是当他独自一人的时候。”
这番话,尽管出自一个年轻人之口,语气也如此骄傲,却是事实。他竭力忽略对方的傲慢。所有神仆都是这种德性,这似乎是他们的共有特征。他决定,最近还是要花点时间,弄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抗拒去聆听闲话,甚至不愿意打听亚波娜这里的地理情况和领地界限。
女祭司身后,又来了三艘小船,它们正在靠岸。身穿瑞安长袍的男男女女走向那些死人所在的草丛,把尸体抬起来,搬回船上。
布雷斯扭头瞄了瞄那个亚里蒙达人和他身旁的死马,再回头看着女祭司,“告诉我,瑞安欢迎他那种人吗?”
她没有露出微笑。“她等待着他,”女祭司平静地回答,“正如她等待着我们所有人。至于欢迎和宽恕,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的黑眼睛凝视着布雷斯的眼睛,直到他移开目光。他望向她的身后,越过湖里的圣岛,落在北岸的城堡上。
她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送你过去。”她出乎意料地提议,“除非,你想从他们的马匹里面挑选一匹来骑。”
布雷斯摇摇头。“我唯一想要的好马已经被它自己的骑士杀死了。”他忽然觉得既讽刺又好笑,“我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不过,乘女神的船去塔莱尔城堡,这合适吗?”
“合适得超乎你的想象。”她不理会布雷斯的口吻。
她做了个手势,两个男祭司走上前,从死去驮马身上拿起布雷斯的盔甲和行李。布雷斯自己把坐骑上的马鞍取下,跟着高挑苗条的女祭司走过草地和砾石,登上她的小船。
他们把他的行李都放进船里。然后,小船离开岸边,扬起船帆,在西风吹拂之下起航。身后,落日低低地压在迪尔那湖的水面上。
靠近城堡时,布雷斯以老练的目光赞赏地查看着城堡的坚固防御。它坐落在湖岸的峭壁之上,三面环水,北面则挖了一条很深的护城河。有几个人已经来到码头上,等待他们。另一艘船停在码头边,船上有两个男祭司、一个女祭司——这么说,消息传得真快。再靠近一些之后,布雷斯认出了贝特冉的堂弟维里,然后,他吃惊地发现,贝特冉亲自走上前来,麻利地接过了船头的男祭司抛过去的缆绳。
塔莱尔公爵蹲下身,把他们的小船绑在木码头的一个铁环上,然后站起来,期待地看着布雷斯。在他的眼神里,完全没有上次深夜对话时那种奇特的亲密感。二十三年了,布雷斯忽然想起,在那道漆黑的楼梯上,这个男人提起许久以前的一个女人时最后说的那句话,没想到我竟然多活了这么多年。
“欢迎光临塔莱尔城堡。”贝特冉说。他脸上的伤疤迎着明亮的光线,十分显眼。他的衣着跟他在鲍得城堡时的打扮差不多,乃是一身适合户外活动的武士装束。他没戴帽子,头发被风吹乱了,嘴唇微翘,浅浅地笑着,“还没报到就树了敌人,感觉如何?”
“我有很多敌人。”布雷斯温和地回答。现在他觉得平静一些了;乘船渡湖的经历,还有鲍得城堡那道黑暗楼梯上的记忆,已赶走了最后一丝战斗后的眩晕。“多一个少一个,不算什么。父神要我走,自然会带我走。”说最后一句话时,他故意稍微提高音量,好让某人听见,“您真的认为,米拉瓦公爵愿意花工夫来憎恨一个受攻击时自卫的人吗?”
“厄特吗?他会的。”贝特冉意味深长地说,“只是我刚才心里想的敌人其实不是他。”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想解释,不过,最终他还是转过身,开始朝城堡走去。“来吧,”他回头说,“里面已经备好酒肉,吃完后,我们再带你到马厩去选马。”
肩膀宽阔、头发渐灰的维里走上前,伸出手臂。布雷斯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抓住,跳上码头。另外三个人已把他的行李搬到岸上。布雷斯回头看看小船。它已经解了缆绳,开始沿来路滑去。那位年轻的女祭司背对着他。不过,仿佛知道他在看似的,她转过了身。
她没说话。布雷斯也没有。船和岸之间的距离渐渐拉长。她的头发在依然温暖的落日光芒之中微微闪光,她肩上的猫头鹰则扭头凝视着西边。合适得超乎你的想象,在西岸时,她曾经这样说。面对布雷斯话里的讽刺,她的回答相当冷静。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在他心底,一点怒火重新燃烧起来。他本来想跟她道别、向她致谢,然而,他只是继续注视了片刻,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
维里在等他,一边扮着鬼脸。
“六个人?”他说,“你这一趟可真够热闹的。”
“是五个,加上一个来自亚里蒙达的娈童。”布雷斯简单地回答。他的怒气大部分已经平息了,此刻最明显的感觉是疲倦。“我一路够低调的了,只沿着道路走。他们射死了我的马。”
“那个亚里蒙达人……”维里看着湖面上远去的小船,轻声说,“记得提醒我,我迟些时候会把他的事情告诉你。”
“何必麻烦?”布雷斯说,“他已经死了。”
维里好奇地打量了他片刻,随后耸耸肩,转过身,开始往里走。布雷斯跟在他身后。两个人走出码头,走上一条通往塔莱尔城堡的小路。小路很窄,而且越来越陡峭,到最后,他们来到一扇敞开的沉重大门前。
他们走进门,走进音乐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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