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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莉秀精神奕奕地走在人山人海的大街上,欢快地回应着跟她打招呼的人。其中有些人她认识,也有一些她不认识。她又一次想起,为什么塔瓦那的仲夏狂欢节是她在一年里最喜欢的日子。色彩、人群、灯光,上一个季度的巡演已结束,下一个季度的还没有开始;这是年中的转折点。仲夏,在时间之中的一点,一年之中的空隙,一切似乎都悬而未决,却又一切皆有可能。夜幕落下之后,她心想,这句话将会以许多方式成真。
一个戴着面具、全身绿色和明黄色打扮的家伙忽然跳到她跟前,张开双臂,像只大鸟,从面具后发出一声与大鸟装扮不符的咆哮,要求拥抱。路过的人哈哈大笑起来。莉秀麻利地往旁边一跨、一转,躲过了他的熊抱。“太阳落山之前亲吻歌手可是要倒霉的!”她回头嚷了一句。这是她两年前编出来的唬人台词,却似乎很有效果。等到太阳下山,她通常已经跟朋友们见面了。有了朋友的保护,再有谁来要求拥抱,她也不会怕了。
倒不是说这些拥抱是什么严重问题。在这里,对于她来说,不是。时至今日,认识她的人太多了。即使是在塔瓦那那群最为不羁的学生中间,歌手和吟游诗人也仍然拥有崇高地位——在狂欢节期间就更是如此了。这虽是一个放纵的季节,却仍需遵守地位和规则。
她来到神殿广场。在这里,瑞安主神殿的银色圆顶跟科然努斯的金色高塔遥遥相对。从南边吹来的微风,把几乎已被忘却的咸味送进她的鼻子里。莉秀露出了微笑。过去那漫长的冬季和春季里,她都在内陆和山脉之间巡演,能够回到海边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当她穿过广场、走向另一边的时候,忽然被一阵炊火香味笼罩,她这才想起:从中午到现在,自己忙着赶路,什么都没吃。一想到有许多一年都没见面的朋友都会在这一两天内赶到,她就恨不得立刻进城,匆忙之中,忘记吃东西是很容易的。此刻的香味使她想起自己的肚子已经饿扁了。于是她钻进一家食品店,不久之后,手里便多了一只炸鸡腿。她一边大嚼,一边小心翼翼地躲开滴答落下的肉汁,以免弄脏自己的新外套。
这件新外套是她奖励自己的礼物。这个春天,她在东部山区的巡演大获成功,可以说是她到目前为止最成功的一次了。这个季度,和她拍档的是来自罗塞特的吟游诗人阿芮恩。他们先是在女神神殿唱了两个星期,然后又在华丽的拉文思城堡驻扎。高佛罗·德·拉文思对他们两人的款待岂止是慷慨!她甚至能拥有自己的房间和一张非常柔软的床,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其实,高佛罗阁下对阿芮恩的魅力更有兴趣,莉秀也乐得如此。阿芮恩的精巧辞句,加上她的演唱,还有夜里在那些贵族卧室里发生的事情——管它是什么呢——使得高佛罗在他俩离开时所给的赏赐额外大方,以至于到了夸张的程度。
几天之后,她和阿芮恩在罗塞特镇临时分手。阿芮恩打算先跟家人团聚几天再到塔瓦那来,而莉秀答应了要去伽维拉附近的科然努斯神殿演出。阿芮恩非常赞赏她的歌声,分手时,他邀请莉秀在今年的下一轮巡演里再次与自己拍档。他个性随和,很好合作,至于他的歌,莉秀觉得虽然不算太有灵性,但措辞精美。所以,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在吟游诗人当中,有少数几位可以为歌手提供更丰富多彩、更有挑战难度的歌曲——例如佐丹、奥尔琏,当然还有俄里兹的勒米——但阿芮恩的歌有一种轻松惬意又意味无穷的感觉,而且,他与某些神殿祭司和城堡贵族相处时的夜间技巧可以赢得额外的好处。他的邀请在莉秀看来是件荣幸的事:这是她出道三年来得到的第一份续约合同。要知道,亚波娜的歌手为了得到著名吟游诗人的合约,经常明争暗斗啊。她和阿芮恩会在狂欢节结束前,到工会会所去签订合同。在这周,会有大量的合同完成商定和签署。这也是所有音乐家聚集到这里来的实际原因之一。
当然了,还有其他原因;狂欢节跟所有仲夏仪式一样,对于瑞安来说是很神圣的。女神是亚波娜所有音乐、所有在风尘路上来回创作和演唱情歌的巡回表演者的支持者与守护神。于仲夏时节来到塔瓦那的人们,都要向瑞安致敬。
此外,狂欢节对于没有丧事、没有伤病、活在世间的人们来说,也是一年之中最狂野、最开放、最享受的时候。
莉秀吃完鸡腿,在一家水果店前停下脚步。店主是一个笑嘻嘻的胖子。她用店主的围裙仔细把手擦干净之后,买了一个橘子。为讨个吉利,她拿橘子在店主的裤裆上飞快地蹭了蹭,惹来周围人群的粗鄙笑声,店主也假装渴望地呻吟了一声。她自嘲地笑了,觉得自己正年轻,作为一名歌手,生活在夏季的亚波娜,真是一大快事。她继续朝海港走去,然后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看见她深爱的招牌“情歌”在街道上方摇晃。
一如往常,她有种回家的感觉。当然了,她真正的家在维扎特,位于更东边的海岸上、著名的橄榄树树林旁。而这个地方原名“塔瓦那旅店”,许多年前,寇瓦斯的安塞姆为它写过一首歌。对于亚波娜的所有音乐家而言,它都可以被视为他们的第二个家。旅店老板名叫玛罗特,年轻一辈的歌手和诗人,有半数人把他尊为干爹,视为知心朋友。莉秀也是其中一个。不到四年前,她辞别双亲,跟随吟游诗人舅舅离开家乡,凭歌喉和音乐挣钱、靠天赋的智慧谋生;那仿佛已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现在她咧嘴笑着,走到门前。门外有五六个人在玩抛硬币的游戏,其中一个朝她使劲打了个眼色,她便活泼地拿羽毛帽子点了点招牌上面那个抱着琵琶的小人——据说它代表最早的吟游诗人国王佛奎特·德·巴本腾——朝那个打眼色的人点头回应,然后走了进去。刚进门,她就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然而,太迟了——勒米那欢快尖锐的胜利喊叫声越过喧闹,刺激着她的耳膜,站在勒米身边的奥尔琏用深沉的声音,犹如宣判似的吟道:“第九个!”一群兴奋的音乐家闹哄哄地抬起一个滴着水、蓄了八字胡须、正强烈抗议着的亚里蒙达人,要把他再一次头朝下地塞进那个可恨的水盆;身后,那群在外面抛硬币的家伙嘻嘻哈哈地大笑着,蜂拥而入。
瑞安圣名在上,她是知道这个传统的啊!她刚才在想什么呀?她明明看见那群人聚集在门外,等待仪式要求的第九个人走进去,以便跟在后面安全进门,自己却居然像个愚蠢的土包子一样,跟他们点头打招呼。和蔼可亲、头脑简单的莉秀,一路快乐地点着头,笔直钻进了只有无知者才会中招的陷阱。
此刻的勒米,一头金发被汗水湿透,一圈一圈地贴在前额上,蓝眼睛闪烁着欢闹的光芒,看上去是那么容光焕发。真不公平啊!他迅速逼近莉秀,身后跟着奥尔琏、佐丹和杜马斯,甚至还有——噢,最没义气的家伙!——哈哈大笑的前拍档阿芮恩。此外,还有五六个其他人,其中包括寇瓦斯的依莉斯——这出乎意料的发展肯定叫她喜出望外吧。莉秀看见她脸上的嘲讽笑容,再次懊恼地诅咒自己的愚蠢。她慌乱地东张西望,想找救兵。她发现玛罗特站在吧台里面,立刻亮出著名的好嗓子,用最高音量大声求救。
她的干爹笑得脸都要快咧成两半了,只是摇了摇头。没有救兵。塔瓦那的仲夏,不会有救兵。莉秀飞快地转身面对勒米,朝他露出最可怜、最迷人的微笑。
“你好,亲爱的,”她甜甜地说,“你怎能这样——”
她只说了这么多。俄里兹的勒米,她的前男友——有人曾经笑称,他是所有女人的前男友——以一贯的优雅姿态,巧妙地低身避过她本能的防御动作,用肩膀顶住她的腹部,把她扛了起来。莉秀来不及想出任何稍微说得过去的、可以使自己免遭水浸的豁免理由,便有十几双手迅速从前后左右伸过来,帮勒米把莉秀高高举在空中,如同某件献给古人的祭品,簇拥着朝酒吧旁边的水盆走过去。每一年!莉斯被牢牢抓住,无从挣扎,只能暗暗后悔,该死的,明明每一年都在做这事!我的脑子刚才究竟跑哪儿去了?
混乱之中,她注意到奥尔琏已经回到门边,继续数人去了。勒米抱着她的腰,正在胳肢她。真是不可原谅啊,他应该顾念跟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啊。莉秀诅咒着,无助地咯咯笑,发现自己乱晃的手肘子撞到了什么东西,随即注意到,依莉斯踉跄着退到一旁,一边用手抚着头侧,一边像个士兵一样地咒骂不停。莉秀幸灾乐祸地想,神圣的瑞安一定在指引我的手肘。大堂里除了依莉斯,没有别人是她真心想揍一顿的了!啊,或许勒米也算一个吧。她常常产生要把俄里兹的勒米打一顿的想法——很多人都会,只有当他们凝神倾听某位幸运歌手演唱他的最新作品时,才会暂时忘记这个念头。
莉秀眼睁睁看着那个水盆离自己越来越近,感觉自己被完全倒了过来。羽毛帽子从她头上掉了下去,不消说,肯定被这群挤在一起狂喊乱叫的家伙踩在脚下了。那也是新买的啊,而且还很贵。天旋地转之中,她瞥见那个身上还在滴水的亚里蒙达前辈被随便裹起来,弃在一旁。她迅速吸了一口旅店的空气,继续咒骂着天真的自己,紧紧闭上双眼,接着被塞进了水中。
不是水。
“玛罗特!”等众人终于把莉秀提起来时,她喘着粗气,语无伦次地大叫道,“玛罗特,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这不是——”
“下去!”勒米哈哈大笑,命令道。莉秀狂乱地吸了一口气,立刻又被淹没。
他们把她压了很久。终于出水后,她竭尽全力向吧台转过头去,嘶声大叫:“是葡萄酒啊!玛罗特!是寇瓦斯金光!他用的是——”
“下去!”勒米又一次尖叫道。可玛罗特已经愤怒地咆哮起来。
“什么?寇瓦斯?勒米!我要生扒你的皮!你是不是用我最好的——?”
莉秀已经再次被塞进水里,耳朵淹在水下,听不到后面的话,不过,内心一丝小小的满足使得最后一次浸泡比较容易忍受。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她甚至趁着他们把自己提起来时,飞快地大喝了一口葡萄酒。寇瓦斯金光可不是年轻歌手们经常能喝到的好东西。虽然说,倒在盆子里,又泡过一个涂抹头油、擦了香水的亚里蒙达人之后,再用头朝下的方式来喝,不是行家的品酒方式。
他们把莉秀提起来,脚朝下放到地上。她睁开眼睛,正好看见涨红了脸的玛罗特和勒米一里一外,在吧台前对峙。
“这是狂欢节的捐税,玛罗特!”金发吟游诗人说,眼里闪动着淘气的光芒,“这个星期你从我们所有人身上赚到的钱,足够抵偿损失了。”
“你这个疯子!这是暴殄天物!”玛罗特怒道。只有真正热爱葡萄酒的人才会这么愤怒。“你知道寇瓦斯葡萄酒价值多少?你在那个盆子里浪费了多少瓶?瑞安圣名在上,你是怎么溜进我的酒窖的?”
“说真的,玛罗特,”勒米用一种高傲、夸张又轻蔑的态度反驳道,“你真的以为一把挂锁就能挡住我吗?”有几个人大笑起来。
“第七个!”奥尔琏朗声宣布,低沉的嗓音穿透了大堂的喧闹。所有人——包括莉秀,她拿着某个好心侍从递上来的毛巾,正在起劲地擦头发——都期待地转向了门口。一个年轻的红发学生走了进来,面对众人齐刷刷的审查目光,他吃惊地眨眨眼,然后有点迟疑地朝吧台走去,点了一壶啤酒。没有人理会他。大家都在看门口。
他们不用等很久。第八个进来的人,是个肩膀宽阔、貌似武艺高强的中年武士。碰巧的是,旅店里有不少人,包括莉秀,都很熟悉他。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并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暴行做好准备,第九个人已经走了进来。
“噢,亲爱的父神啊!”旅店老板玛罗特嘀咕道,紧接着又对科然努斯念了一串无法听清的祷告。在突如其来的寂静之中,他的声音显得很响亮。第九个人,是贝特冉·德·塔莱尔公爵。
“第九个。”奥尔琏多余地宣布。他的声音很低,可说是毕恭毕敬。他转向勒米:“不过,我真的觉得不……”
俄里兹的勒米已经往前走了,英俊的脸庞喜气洋洋,潮湿发卷之下的一双蓝眼睛闪着疯狂嬉闹的神情。
“抓住他!”他大叫,“我们都知道规则——第九个人,要以瑞安的名义泡水!抓住塔莱尔公爵!”
武士维里身为贝特冉的堂弟兼老友,看清形势之后,居然咧嘴大笑着往旁边让开。公爵本人也露出笑容,抬起双手阻挡迅速靠近的勒米。佐丹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他紧紧跟在勒米身后。阿芮恩、依莉斯和另外几个人,有点迟疑地跟在后面。莉秀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这时候才意识到,勒米真的打算动手:他要把亚波娜最有权势的男人抓起来,泡进水盆里。正确地说,她心想,是一盆葡萄酒,一盆贵得离谱的寇瓦斯金光葡萄酒。勒米,那个疯狂的、该死的、快乐的、讨厌的勒米,真的打算这样做。
他本来会做的。只不过,另一个人从贝特冉身后的门边冒出来,一个箭步跨上前,亮出剑刃,指住了勒米的胸口。那人穿着塔莱尔的湛蓝色制服,却留了一把红棕色的络腮胡子,这胡子连同那五官的长相,一看就知道此人是来自格豪特。不会有错。
勒米那不计后果的冒失举动导致他飞快地冲过滑溜溜的地板,太快了,根本收不住脚。站在水盆边的莉秀双手捂住了嘴巴,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贝特冉迅速说了个名字,然而,甚至在他开口之前,那个出剑的男人已经把剑尖侧移——却没有完全移开——刚好蹭了蹭勒米的左臂,再顺势滑开。
这一蹭,便出血了。莉秀几乎可以肯定,那个男人是故意要见血的。她的前男友笨拙地踉跄了几步才停下来,捂住肩膀下方,拿开时,手里粘了丝丝血迹。莉秀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很容易猜想出来。情歌旅店里聚集的音乐家和学生纷纷开始愤怒指责。禁止在旅店里亮兵器的规则,就跟大学本身一样古老;事实上,那是大学能够存在至今的原因之一。俄里兹的勒米虽然行事不拘一格,却是他们中的一员,准确地说,是他们的领军人物之一。反过来,那个拔剑让他流血的大块头男人,来自格豪特。
在这个紧张的时刻,旅店里的场面眼看就要失控,贝特冉·德·塔莱尔却大声笑了起来。
“说真的,勒米,”他说,“虽然维里乐意暂时搁置他优秀的判断力,好让我被你抓去泡水,但我觉得这可不是个好主意。”他斜眼看了看堂弟。后者竟然脸红了。那拔剑的大胡子还没把剑收回去,得到德·塔莱尔的点头示意之后,方才还剑入鞘。
“我猜奥尔琏本来是打算这样告诫你的。”尊贵的贝特冉继续说。身材瘦长、一头黑发的奥尔琏确实一直留在酒吧旁边,离莉秀不远。他没有说话,只是冷静而谨慎地旁观着这一幕。
“你知道狂欢节的规则,”勒米高扬着头,执拗地说,“你雇佣的这笨蛋北方佬刚刚违反了塔瓦那的法律。我是否该向城主举报他?”
“也许吧,”贝特冉满不在乎,“把我也一起举报了吧。我应该在来这里之前,把关于武器的法律告诉布雷斯。把我们一起举报吧,勒米。”
勒米假笑一声。“要我把塔莱尔公爵送去受审,这可真好呀。”他顿了顿,呼吸沉重,“贝特冉,总有一天,你要做出选择:是做我们中的一员,还是做亚波娜的公爵?按理说,你现在应该头朝下泡在那个盆子里才对,你心里清楚。”
这话真的把德·塔莱尔逗乐了。他忽略了勒米故意没有对自己使用敬称,再度大笑起来,“那么亲爱的,你就应该永远留在学校里,在那里,一点点花言巧语够你受用一辈子。你的这道选择题,是我见过的最荒唐的一道。”
勒米摇摇头,“这是真实的世界,不是学者的梦中仙境。在真实世界里,你必须做出选择。”
这一次,莉秀看见公爵的笑容变了。即使站在远处,他的表情仍然令她心寒,仿佛德·塔莱尔的容忍度刚刚超过了某个限值。
“你想告诉我,”他冷冰冰地对俄里兹的勒米说,“真实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吗?你,勒米?这里有两个亚里蒙达人,还有一桌子波特赞人,我全都不认识。吧台那里有一个哥茨兰人,而且只有女神知道,玛罗特的房间里还收留了多少个……你打算告诉我,在你所想象的真实世界中,一个亚波娜的公爵就应该在这里让自己被塞进一盆水里去吗?有时候,我可以容忍无礼,然而,恐怕我无法狄容傲慢。想想吧,小子,清醒一点,用用你的大脑。”
话音落下,大堂里鸦雀无声。“那不是水。”有人说,接着,紧张的笑声划破了阴沉的僵局。莉秀看见勒米的后颈涨成了深红色。她看看奥尔琏,后者也正在看她。两人交换了一个会意而担忧的眼神。
“他用寇瓦斯金光倒满了那个盆子,大人。”玛罗特忙不迭地从吧台后面挤出来,竭力缓和气氛,“如果您想罚他再出点血,我自愿报名。”
“一满盆寇瓦斯?”尊贵的贝特冉再次露出微笑,伸手扶了玛罗特一把,“如果是真的,也许我下结论太快了点。也许,我应该让自己被塞进去的!”人们哄堂大笑,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莉秀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轻松起来。“来吧,勒米。”公爵补充,“我请大家喝一杯,让布雷斯帮你包扎那道剑伤吧。”
“谢谢,不用了。”勒米梗着脖子,骄傲地拒绝了。莉秀熟悉这种傲气,她懊恼地摇了摇头。“我自己包扎,”他顿了顿,“并且碰巧地,在狂欢节期间,我不想跟亚波娜的公爵喝酒,我宁愿跟其他音乐家喝。”
他高昂着头,转身背对贝特冉,穿过大堂,进入吧台旁边的门,朝旅店后面的卧室走去。经过莉秀时,他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奥尔琏朝贝特冉做了个道歉的怪脸,朝莉秀耸耸肩,从玛罗特手里接过一罐清水和一块干净毛巾,跟着勒米出去了。
真有趣,莉秀心想。十分钟之前,俄里兹的勒米在这个大堂里还拥有绝对的权威,驾轻就熟地营造着狂欢节下午的气氛。如今,他仿佛突然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年轻醉鬼,他最后的话、离开时的高傲态度,再幼稚不过了。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她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最后他的语气里悄悄含了委屈的味道。
她为他感到难过,却不是因为那道不算严重的伤口。她也完全明白,勒米一定不愿意知道自己在可怜他。于是她在心里微笑着,快乐地决定,以后要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他——就当是为皱巴巴的外套和遭到踩踏的帽子报仇吧。勒米的作品也许应当被尊崇,他的幽默和创意为所有人创造过许多难忘的夜晚;不过,这不等于说,不能对他采取小小的报复行为吧!
她望向公爵那边。那个大胡子格豪特武士正在扫视挤满音乐家的大堂,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表情。她突然觉得,勒米竟然伤在这样一个人手里,真是遗憾。在这个旅店,谁都没有权力向吟游诗人拔剑相向,事后又摆出这样一副表情——尤其是一个异乡人,更不可以是来自格豪特的家伙。她的祖父曾经说过,格豪特和亚波娜永不可能和平相处,除非到太阳毁灭、月亮坠落的那一天。她的父亲也沿用了这句话。通常,他在鲁杉参加完秋收节,口袋里装着把橄榄和橄榄油卖给北方人的收入回到家之后,就会引用这句话。
莉秀不由得越来越火大。她瞪着那个大块头的北方武士,心里希望大堂里会有人去教训他几句。他的身材非常高大,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表情是那么得意,真是不可容忍。这里只有奥尔琏的个子够高,可他已经跟勒米走了;再说,他身材修长,生性谦逊,虽然才华横溢,却绝不是能用眼神把这个家伙压下去的人。莉秀飞快地耸了耸肩膀——这是她的习惯动作——挺身而出。
“你这个傲慢的家伙,”她对北方人说,“你没有理由自鸣得意。如果你的公爵没跟你说过,那我们总得有个人来告诉你:你刚才刺伤的那个人,也许是被狂欢节的气氛冲昏了头脑,不过,就算把你和你那违法的剑一并算上,他的成就也十倍胜之;他将留名于世,当你早就化为尘土、被人遗忘时,人们还会记得他。”
那个雇佣兵——公爵叫他做布雷斯——吃惊地眨了眨眼。近看起来,他比猜测的要年轻一些,而他的眼神也和莉秀从酒吧那边看过来时不太一样。她不知该怎么形容,准确地说,那并不是傲慢。贝特冉·德·塔莱尔咧嘴笑着;出乎意料地,维里也在笑。莉秀把他们的眼神看在眼里,才忽然醒悟,自己从乱糟糟的头发直到腰间,都是湿答答的。新买的宽松上衣看起来糟透了,而且紧紧地贴在身上,简直失礼至极。她觉得自己脸颊滚烫,只能希望别人把它理解为愤怒。
“你听到了吧,布雷斯,”公爵说,“化为尘土、被人遗忘。这再一次证明了假如你还需要证明——我们的女人是多么可怕,尤其是刚刚被人颠倒过来之后。这样的女人在格豪特会有什么遭遇呢?一定要给我们讲讲。”
大胡子武士低头看着莉秀,沉默了很久。他的瞳孔是一种奇特的浅褐色,在灯光下几乎变成了绿色。他甚为无奈却清晰地说:“在公开场合,女人如果这样对父神的神圣武士说话,会被脱光上衣,由国王指派的官员用鞭子抽打腹部和背部。然后,如果她还活着,那位受到侮辱的男人将得到随心所欲处置她的权利。如果她有丈夫,那么她的丈夫可以自由地跟她离婚,不会引起任何法律问题,也不会遭到科然努斯神仆的反对。”
话音落下之后,是一片冰冷的沉默,里面有种死亡的味道,如同遥远北方的寒冰。狂欢节的气氛消失得无影无踪。除非到太阳毁灭、月亮坠落……
莉秀忽然觉得头重脚轻,双膝颤抖,但是她强迫自己的眼睛迎着北方人的目光。“那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她莽撞地质问。她当舅舅的学徒时,好不容易才学会的声音控制技巧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你为什么不回那边去,好对那些说出自己想法、维护自己朋友的女人做出这种事?在那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惩罚我,没有人会反对你。”
“是呀,布雷斯。”贝特冉·德·塔莱尔的情绪仍然愉快得不可理解,“你为什么不回去?”
过了一会儿,大块头男人做出了一个让莉秀吃惊的反应。他的嘴唇歪到一边,苦笑着,摇摇头。“付我薪水的人要求我回答,你在格豪特会遭到什么惩罚。”他语气温和,眼睛直视着莉秀而不是公爵,“不过我猜,贝特冉阁下只是在找乐子而已。他到过许多地方,非常清楚格豪特关于这类事情的法律。说起来,连瓦兰撒和哥茨兰的法律他也一样知道——它们都大同小异。话说回来,我刚才说过我赞同那些法律了吗?”
“那么,你赞同它们吗?”莉秀不肯放过对方。她心里明白,这个身边都是自己朋友的大堂,也许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让她如此咄咄逼人的地方。
那个名叫布雷斯的男人若有所思地抿着嘴;莉秀这才意识到,在自己眼前的并非头脑迟钝的北方笨蛋。
“你说那个吟游诗人会在我被遗忘之后,仍然流芳百世,可是,塔莱尔公爵刚刚才把他羞辱了一番。公爵的意思,就等于说他是个无知的醉酒学生。我猜,那对他的伤害,恐怕比被我的剑蹭一下要重吧?有些时候,权威必须受到尊重,你同意吗?或者说,如果你不同意,那么你是否足够勇敢,敢于把你此刻的怒火转移到公爵身上去呢?我是个异乡人,在这个大堂里则全都是你认识的朋友,所以,我是个容易对付的目标。而这,也许就是你如此逼迫我的原因之一吧?请问你这样做,公平吗?”
他出人意料地聪明,不过,他没有回答莉秀的问题。
“你还没回答她的问题。”贝特冉·德·塔莱尔说。
格豪特的布雷斯同刚才一样,歪着嘴露出苦笑;莉秀觉得,他可说是早就料到公爵会这样问了。她不禁猜测:这两个人认识多久了?“我在这里了,不是吗?”他平静地说,“如果我赞同那些法律,我现在就会待在家乡,不是吗?很可能还跟一个循规蹈矩的女人结了婚;很可能还跟国王和所有格豪特武士一起,策划着入侵亚波娜的阴谋。”说出最后那句话时,他相当刻意地提高了音量。莉秀的眼角瞥见,坐在附近墙边的那桌波特赞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好啦,布雷斯,”贝特冉厉声道,“你说得很清楚了。我觉得够了。”
布雷斯转头看他。莉秀这才发现,自从自己走过来,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只不过,他最后那句话,不管是什么意思,显然是讲给公爵听的。“我也这么想,”大个子武士轻声说,“我觉得,足够了。”
“什么够了?”门口传来一个自信的声音,“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结束得太快?我错过了一次娱乐吗?”
布雷斯知道,每当贝特冉·德·塔莱尔的脸色变得苍白时,他脸上的疤痕就会变得极度显眼。他以前也见过这种情况,却从来没有如此厉害。公爵全身紧绷,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震惊,但他没有转身。维里转身了,动作非常敏捷,挡在了贝特冉和门口之间。
“你来这里干什么?”德·塔莱尔背对着进来的人说。他的语气如寒冬冷月。布雷斯听出来了,他也移到维里身边站好。与此同时,隔在他们与门口之间的男女慌忙躲避,宛如舞台上拉开的帏幕,露出了旅店门口站着的男人。
此人身材魁梧,穿着一件奢侈的深绿色绸缎长袍,尽管现在是夏天,袍子边缘还是镶着白皮毛。他肯定有六十岁了,一头灰发剪得很短,像个士兵。虽然块头大,但他的站姿轻松平稳,腰杆挺得笔直,气势凌人。
“我来这里干什么?”他嘲讽地反问。他的声音低沉洪亮,让人过耳难忘。“这里不是有很多歌手吗?这里不是在搞狂欢节吗?一个男人不可以找个机会从音乐中寻求安抚和快乐吗?”
“你恨音乐家。”贝特冉·德·塔莱尔厉声说道,每个字都咬牙切齿。他仍然没有转身,“你杀死歌手,不记得了吗?”
“我只杀无礼的歌手,”另一个人漠不关心地说,“只杀忘记自己在什么地方该唱什么歌的歌手。再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人啊,当朝着等待他们的坟墓而去的时候,自然是会改变的。岁月会让我们的心变得柔软。”然而,他的口吻一点都不软。布雷斯听到的,是嘲讽、蛮横和酸涩。
突然,他猜到这个人是谁了。
他的目光扫向对方的两侧,估量着陪伴他的三个绿衣武士。不论塔瓦那这里有什么法律,他们全都配着剑,而且个个武艺高强的模样。
他脑中闪过迪尔那湖边路上的记忆。六具死尸,躺在春天的草丛里。人群已退到远处,留下一片空旷,包围着门口附近的这两帮人。布雷斯还发现,刚才跟自己说话的棕发苗条女子,仍然站在自己身后。
“我不跟你开玩笑。”贝特冉平静地说。他仍然背对门口,背对那个魁梧男人,背对对方灰眼睛里的怨恨。“我再问一次,你来这里干什么,米拉瓦大人?”
厄特·德·米拉瓦在情歌旅店大门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高大。他没有回答。他的兜帽帽檐拉得很低,一双眼睛射出阴沉的目光,往旁边一扫,落在布雷斯身上。他像对待胡搅蛮缠的农场佣工一样,把贝特冉的问题丢在了一旁,仔细审视布雷斯。然后,他露出了微笑,然而表情里的怨恨丝毫不减。
“除非我错得很离谱,”他说,“否则这个人,就是那个随便拿起弓箭杀人的北方人吧。”他身边的武士稍稍动了动。布雷斯注意到,这个动作让他们留出了拔剑的空间。
“你的武士射死了我的驮马和坐骑。”布雷斯平静地说,“我有理由相信,他们打算杀死我。”
“他们本来会的。”厄特·德·米拉瓦几乎是愉快地赞同道,“我应该为这个原因,就原谅你杀了我六名武士吗?我觉得,不应该。就算我愿意,这事还涉及另一位受害人。要是知道你今晚在这里,他会喜出望外的。当然,可能不用多久,他就能跟我们会合了,事情会变得很有趣。在狂欢节的人群里,发生的意外真是太多了;这是欢庆活动令人遗憾的一面,你同意吗?”
布雷斯听得出,对方话里透出露骨的威胁,自己却不知道是什么。从维里的僵硬姿势,他感觉出,后者是知道的。
“米拉瓦和塔莱尔之间的杀戮是被明令禁止的。”贝特冉的堂弟在布雷斯身边叫道,“您非常清楚,公爵大人。”
“我确实很清楚。但如果要论这条法令,我那六个武士也一样清楚。要是我们亲爱的亚波娜女王可以通过一条法令,禁止城里的狂欢夜发生灾难,那该多好。那样的法令岂不是令人愉快,让人放心吗?”米拉瓦公爵的目光从维里回到布雷斯身上,盯着他,眼神仿如准备狩猎的山猫。
听到这里,贝特冉·德·塔莱尔终于转过身,面对门口的男人。
“你吓不倒任何人,”他淡淡地说,“你除了酸腐的仇恨,什么都没有。就连你领地里种出的葡萄都是酸溜溜的。我不想再听这些废话了,最后问一次,米拉瓦大人: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一次仍然没有答案,或者说,回答的并非米拉瓦公爵。相反,一个本来躲在公爵魁梧身躯后的女人转了出来,走进大堂。她头戴兜帽,身披斗篷。
“噢,哎呀呀,天啊!”她说,“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见到的事。”她的用词懊悔、忧虑,口吻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味道。从那懒洋洋的说话态度里,布雷斯听到的是无聊和烦闷,还有显而易见的权威。不是又来一个吧,他心想,不是又要来一个这种女人吧。
贝特冉·德·塔莱尔眼中闪过震惊和另一种愤怒。
“阿芮恩,你认为自己在做什么?这是个游戏吗?如果是,你玩得太过火了。”
阿芮恩。阿芮恩·德·卡伦祖,爱之宫廷的主人。遭到如此严厉指责,她伸出一只戴满精美戒指的手,把兜帽摘下,心不在焉地摆了摆头,把头发甩下来。
她已经结婚了,布雷斯傻乎乎地想,就算在亚波娜这里,也应该把头发盘起来吧。她没有。她的头发浓密、乌黑,挣脱兜帽的约束后,如同波浪一般垂落在背上。大堂里响起一阵迷惑而兴奋的议论声。就连布雷斯看着站在厄特·德·米拉瓦身边的那个女人,也一时间无法移开目光。他猜,自己明白为什么。
“过火?”她非常冷静地说,“我觉得,就算你是我的朋友,我也不能容许这样的话,贝特冉。我可不知道我想到情歌旅店来,还要经过你的批准。”
“你不需要批准,不过你也知道——”
“我只知道,米拉瓦公爵很亲切,邀请我今天晚上跟他一起见识狂欢节的快乐;而我呢,很乐意接受。我还以为——显然我弄错了——至少在今晚,亚波娜的两位大贵族,也许可以放下他们之间那场微不足道的争执;至少在女性同伴面前,在献给女神的今夜,他们会举止文明有礼。”
“微不足道的争执?”贝特冉难以置信地反问。
厄特·德·米拉瓦哈哈大笑。“真是沉闷至极。”他说,“我来塔瓦那,是想听听这个季度有些什么音乐;而不是站在门边,跟一个小气的堕落之人吵架。今晚,这里会演唱谁的歌?”
一片僵硬的沉默。
“我的。”过了一会儿,罗塞特的阿芮恩朗声说,“如果您喜欢,我们会演唱我的歌。莉秀,你的状态还好吧,可以为我们演唱吗?”
很久以后,当莉秀有时间冷静地回想那一晚连串的纷乱事件时,她才觉得根据当时的情况,这个决定其实是顺理成章。勒米和奥尔琏都不在,而贝特冉显然不会把自己的诗歌唱给厄特·德·米拉瓦听,剩下的吟游诗人之中,阿芮恩的野心比多数人都要大,也跟所有人一样有权利毛遂自荐;然后,既然她刚刚才和他一起完成一季巡演,那么他邀请自己表演也是合情合理。
不过,所有这些清楚的分析都是事后才想到的。当时的莉秀只知道,自己刚刚被人捉弄完,头朝下地塞进一盆寇瓦斯金光葡萄酒里,此刻脚下的一摊水渍正越积越多,自己的衣服也乱七八糟的,头发湿透了,顶着如此光辉的形象,去唱歌给亚波娜最有权势的三个人听?——可这是她第一次得到这种荣幸啊,其中一个碰巧还是当代最有名的吟游诗人。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微弱的吞咽声,立刻祈祷别被人听见。可是,大个子格豪特武士转过了身,那丛浓密的红色大胡子后,一双眼睛嘲讽地打量着她。她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心头火冒三丈,怒火压倒了一切,把短暂的逃跑念头都烧掉了。她把还拿在手里的毛巾尽量随意地甩给胡子武士,转向阿芮恩。
“我很荣幸。”她竭力平静地答应。
从表情来看,阿芮恩显然也在跟自己的焦虑角力,无法帮她放松。她当然理解他的心情:这位吟游诗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机会,企图大胆抓住,争取更盛的名气——他也把同样的机会交给了她。仲夏狂欢节的夜晚,在情歌旅店向塔莱尔公爵、米拉瓦公爵以及爱之宫廷的主人献唱,这样的场面……莉秀眨眨眼,咽了口唾沫。如果对将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想太多,她会头晕的。
幸运的是,出现在她眼前的下一张脸,是玛罗特。旅店老板脸上的表情正是她所需要的愉悦和鼓励。有人给她送来一把竖琴;平常歌手表演的位置是在左边墙壁那一排卡座旁边,那里已经有人摆好了一张矮凳和一张软垫。莉秀恍恍惚惚地坐上去,拿起竖琴,调好琴弦,甚至还调整了一下垫子以便坐得更舒服一点。
她身上虽然已经没再滴水,但还是湿漉漉的;她根本没有时间准备。她抬头瞥了一眼,看到贝特冉公爵走过来,嘴唇微微上翘,浅浅地笑着。然而,他的眼睛里没有笑意。莉秀怀疑,跟厄特·德·米拉瓦同处一室时,尊贵的贝特冉是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的。公爵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又轻又薄的夏季斗篷,松松垮垮地披在她肩上。
“不然你会着凉的。”他温柔地说,“就让它这样搭着吧,它不会妨碍你的双手。”——这是他第一次对莉秀说话。接着他转过身,走开了。玛罗特已经迅速布置了三张软垫椅子。德·贝特冉风度翩翩地坐进了其中一张椅子。莉秀还在琢磨自己身上披着塔莱尔公爵的深蓝色斗篷这件事,罗塞特的阿芮恩就走过来了。他的脸颊上染着两片兴奋的红晕,在莉秀耳边轻轻说道:“就唱《花园之歌》吧。莉秀,要用唱的,别用喊的。”
这种吟游诗人对歌手的指示,古老而又标准,但莉秀几乎没听进去。她只知道,阿芮恩选的这首歌,是送给她的又一份礼物。于是她抬头朝他微笑,希望自己的笑容足够自信。他犹豫了一下,似乎还有话说,不过,最终他退下去了,留下她独自一个人在表演区里。
莉秀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每当她需要冷静和信心的时候,她就会想到父亲。然后,她望向渐渐安静下来的听众,刻意提高嗓音:“今晚,我将演唱一首出自罗塞特的吟游诗人阿芮恩的情歌。我荣幸地把这首歌献给女神,献给阿芮恩·德·卡伦祖夫人。她的出现令我们这儿蓬荜生辉。”与其勉强给他们三人排出先后次序,她心想,还是这样说比较合适。不过,她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上披着贝特冉阁下的斗篷。斗篷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香气。她没有时间去想那是什么香。正如每次演唱之前,此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一种短暂却如同墙中砖石一样真实的感觉——每当这样的时刻,音乐即将流动之时,就是她生存的理由。这就是她觉得自己真正活着的时刻。
她从竖琴独奏开始。这是她舅舅在许多年前传授给她的技巧,目的是为了让听众安顿下来。然后,等众人足够安静之后,她放开歌喉:
当你来到我的花园里,
向我倾诉你的爱慕时,
夜空里的那轮月亮啊,
仿佛比太阳还要明亮,
白色而闪亮的光芒啊,照亮了我的心。
当你把我饱在双臂中,
对我耳语你的渴望时,
花园里的阵阵香气啊,
如同我在夜间的衣装,
遥远而绝望的谣言啊,又靠近了一天。
这首歌虽不算天才之作,却非常精致。阿芮恩的写作技巧十分纯熟,他也还年轻,还有成长空间。但是,这首歌的特别之处在于——作为送给莉秀的礼物——它是专为女性的嗓音而设计的。这种歌很少见,正因如此,亚波娜的女歌手往往要花费大量时间调整许多歌曲,以便把为男性嗓音而写的音调调整得适合女性,还要尽量忽略很多明显不合适的旋律。
在这首作品里,阿芮恩改变了许多传统情歌的基本要素,把叙述的角度换成女人,却也保留了足够的常见桥段,让听众不至于迷惑自己在听、在评的是什么歌。莉秀在演唱时,又将乐器的伴奏减到最少,尽量朴素地配合着歌词,引导听众体会歌中的情景。这首歌很长——大多数的正式情歌都很长,这是因为,如果缺少听众所期望的元素,他们会抗议、会抱怨的。
这种歌对于歌手的挑战在于,他们必须运用所有的熟悉桥段,竭尽所能把它们表现得栩栩如生,并且还要赋予新意。莉秀唱到第二个月亮的升起,唱到妒忌、威胁和窥探的目光,随后是一段虽然公式化、却相当巧妙的关于传说中那三朵庇护情人之花的描写,再来是叙述可靠的朋友在墙外望风、并且发出粉碎气氛的日出警告,最终是情人的道别。
这是一首淳朴而专业的作品,她知道,听众都已经听入了神。即使在此处,面对如此精通音律的听众,莉秀也知道——正如她有时会在表演中途意识到的那样——自己的演绎不负阿芮恩的歌词和音乐。不过,她还留了一手:歌曲的结尾。它的结尾,就连罗塞特的阿芮恩自己也感到惊讶。他们听到的,将不会是通常那种爱情获胜、天长地久的陈词滥调,而会是悲伤却真实的艺术。
莉秀容许自己最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仅此而已;再长就会使得改变过于突出、令新结局太过明显,以至于破坏效果。然后,她提高嗓音,哀伤地唱出了最后一段歌词。
当你来向我道别,
说你将会结婚时,
请为我做一件事,
看在爱情的分儿上,
为我的破碎心灵,
带来安抚的灵药。
开始这一段时,她先看了看贝特冉·德·塔莱尔,又看了看他身后的大胡子武士;不过,最终她的目光越过坐在酒吧那扇门口附近的听众,凝视着勒米和奥尔琏刚才离开的方向。她重弹开场的曲调作为对过去的回响,重弹朋友望风、花园夜晚的那几段,最后幽然结束。
布雷斯心想,这个棕发女孩,披着贝特冉的蓝色斗篷,看上去并不高贵,却优雅而柔弱。她的外貌看来聪慧多于美丽,但她的嗓音是那么纯净,即使以他的耳力也能听得出来。还有,歌曲结束时,那出人意料的哀伤结局也让他难过了好一会儿。他并不了解这种悲伤所代表的新意,不过,他能听出其中的伤感。歌词的意境让他心里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思绪。当然,这思绪不会持续很久,不论出身背景还是生活经验都决定了他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在那一刻——那一刻,格豪特的布雷斯看着那位身披贝特冉·德·塔莱尔的斗篷、坐在矮凳上的苗条女子,脑海里出现的,是一个女人坐在花园里、为失去恋人而哭泣的清晰情景。
“噢,太精彩了。”阿芮恩·德·卡伦祖的口吻里透出奇异的向往,之前的专横完全消失了。当竖琴的最后一个琴音落下之后,大堂里鸦雀无声。阿芮恩的话在寂静之中显得格外清晰,大堂里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亦随之瓦解。布雷斯长吸了一口气,他有点惊讶地注意到,身边大多数人都做了同样的动作。
本来,此时无疑应该响起更多人大声赞赏的声音,还有向歌手和写歌的吟游诗人致意的热烈掌声。然而,就在此时,情歌旅店的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外面,天色渐暗,街道上的嘈杂噪音涌入了旅店。布雷斯迅速转身,看见站在门口的人。这一夜的情势和性质,就此彻底改变。
他看见的,是自己在迪尔那湖边杀死的那个黑马骑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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