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亚波娜首相罗班已经晕头转向地忙活了好几天，这都是为了秋收节，为了各种相关的常见事务。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这年度盛会担当监督之责有多少年了。各种各样、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都由他处理。有时候，好像全世界有一半的人都拥到这里来了。早年的鲁杉秋收节，镇民们曾骄傲地自己担当起准备工作，然而，随着这个节日的重要性越来越高、相关比赛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六国名人——甚至包括国王、女王——镇民们也非常乐意地放下自尊心，恳求亚波娜国王的协助。要举办这样一个长达一月的盛会，后勤工作十分重要，细节繁多，也很沉闷。于是，国王很自然地就把它派给了罗班，好像觉得他手头的事务还不够多似的。
镇民们当然会帮忙——他们应该帮忙，因为秋收节为鲁杉带来了许多收入——国王也安排了足够的资金，让罗班任命两位事务总管和两位仓库总管来协助工作。罗班知道，任命权向来非常关键；手握任命权，就可以挑选胜任的人，而无须被迫跟那些只是为了偿还人情的家伙合作。他在巴本腾已待了将近四十年，对这两种情况都十分熟悉。
由他组织秋收节的第一年，他便从巴本腾的武士里选了一位队长，赋予他选择并监督一百名警卫的权力，并负责维持市集里白天的秩序。夜晚派驻警卫没有多少意义。国王对鲁杉和周边道路的安全承诺——如今是女王的承诺了——只在白天有用。天黑之后，六国的统治者没有一个能真正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不过，罗班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想到，在秋收节期间花钱用火把照亮鲁杉的三条主要街道。
类似火把之类的小细节，正是让鲁杉的秋收节成为目前最著名、参与人数最多的六国盛会的原因。虽然经历了不少挫折，虽然长期过度操劳，但罗班仍然为它而自豪；他一向认为，一件事情只要有意义，就值得花精力把它做好。当然，这是他的问题之一，是他揽了这么多活儿的原因，却也是他独特的自豪感的来源：他知道——他相信国王和如今的女王也知道——在巴本腾，在全亚波娜，没有人能像他这般把如此琐碎的事情处理得妥妥帖帖。
秋收节的税务官受他直接管辖——所有在鲁杉的货物所缴纳的税款都会直接进入女王的国库——不过，检查员、公证员、抄写员、办事员和信使的任命及薪水支付全部由镇民负责。收获季节时，镇民们还会往全国的乡村派出自己的使者，提醒亚波娜的农夫和村民——仿佛他们还需要提醒似的——秋收节快要到来了，届时会有木偶剧和马戏、跳舞和唱歌、吞火和鸽子消失之类的魔术，有小贩售卖饰品、玩具、陶器及治疗从不孕到消化不良等各种问题的药剂。当然了，在那一个月，来自已知世界各个地方的女人也将聚集在鲁杉，在酒馆提供按小时或者按夜晚收费的服务。
罗班很乐意把这些事情的管理权交给镇民；他首要关注的是那些带着各种货物来此交易的人。他们或翻山越岭而来；或是跨河渡水，先到塔瓦那，再沿着河边的亚波娜大道北上。商人们来自世界各地，带来丝绸、羊毛和木材，药物、香水与贵得吓人的东方香料，亚里蒙达的匕首，奥伦斯堡的剑和盔甲，瓦兰撒的长弓，格豪特的科然努斯图章，波特赞的金银珠宝，瓦兰撒的布料和芝士，亚波娜南部出产的葡萄酒、橄榄和橄榄油。可以说，你在鲁杉秋收节能买到任何东西，能见到来自已知世界几乎所有地方的人，你可以在酒馆里买一大杯啤酒，边喝边听远航的船长讲述传说中远在南方海域之外的那些未知国家的故事。
还有，在那些无人敢仔细审查的王族、巨贾的私人宅邸内，你还会发现，有些房间白天拉着窗帘、夜里点着蜡烛，正在讨论着各种秘密的、其结果却影响着来年的六国大事。
鲁杉的秋收节从来都是每年最后的盛会，之后，冬雪就会封闭道路和山隘。这是数月之内人们的最后一次面谈机会。多年经验告诉罗班，在那些闲人免进的豪华大门之后发生的一切，才是秋收节最重要的收获。
今年，这一点尤其真实，也许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真实。因为，格豪特和瓦兰撒之间的杰森桥和约完全打破了六国多年以来的势力平衡，而在六国中，亚波娜最有理由掂量、担忧它所带来的后果。
因此，当常年处于巨大压力和重重焦虑之下的亚波娜首相听说贝特冉公爵的堂弟维里紧急求见女王和自己时，天性悲观的他当然阴郁地认定，将要听到的消息无法安抚已然焦躁不安的神经。
事情果然如此。在听政厅后面女王的私人小房间里，罗班站在女王的座椅旁边，惊骇万分地听着塔莱尔的维里平静地描述事情经过：先是有人企图谋杀格豪特那个问题武士，接下来塔莱尔杀了安多里亚派来的两个波特赞人，然后对第三个波特赞人——那可是博斯亚本人的堂弟啊，而且似乎还颇受宠爱——进行简短的审讯后，判刑并且立即执行。维里很仔细，没有遗漏任何细节。罗班在心里迅速盘算，这件事传开之后所引发的紧张局势很可能导致秋收节还没开始就要终结，它们还很可能导致他头痛得无法工作，不得不到病床上去躺个一天一夜。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把成年之后所有的时光都献给了巴本腾，先是伺候国王，现在伺候女王，并为这些暴躁、任性的亚波娜贵族的所作所为收拾残局。当然，罗班自己也是亚波娜人，他出生于沃斯城堡，地位不高，是次子的次子。这种身世的通常出路就是献身给科然努斯，所以，他还在幼年时就执行了献祭仪式，进入父神的圣堂。然而还没到长胡子的年纪，他就已经在数学和文字方面崭露头角，于是，他被吉博四世看中了。
他来到巴本腾，随即飞黄腾达，很快晋升为吉博的首相。吉博任命他的时候，对他年轻时侍奉父神的经历进行过非常详尽的审查——那是因为国王必须十分谨慎地平衡政治势力。啊，那是如此久远之前的事了，罗班怀疑是否还有人记得。当时只有极少数人提出反对，认为尽管雄心勃勃的朝廷需要人才，但他的升迁毕竟太快了点。罗班那时候很年轻，但他的行事风格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热忱。他得到了信任。他也常常想，自己值得信任，要是他的意见能得到更多的接纳就好了。
可惜，这个国家的热血男女更爱音乐，而不是秩序井然的政府。
音乐很好，罗班心想。每当有机会倾听吟游诗人和歌手的表演时，他都很享受。很久以前，为了追求国王建议他迎娶的那个女人，他自己甚至也写过几首歌。他已不太记得那几首歌的曲子或者歌词了。这样也好，罗班一向认为，音乐能实现的境界是有限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国事有许多不同的层面，其中有些层面，必须把浪漫的吟游诗人情怀放到一旁，无情地采取实际行动。按照罗班估计，自己算是实干型人物。他十分了解，什么样的行动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他也明白，贝特冉·德·塔莱尔同样了解这些，甚至比他还清楚。然而，大多数时候，公爵就是不在乎。这就是亚波娜的风格，首相沮丧地想，仿佛亲眼看见了两天前在河边的亚波娜大道上发生的事情全过程。
无疑，惩罚是肯定要有的，总得有些表示。让安多里亚人愤怒的是——据报，他们的先遣队也在今天赶到了巴本腾，一路风尘仆仆，赶得马吐白沫——塔莱尔公爵就在路边迅速执行了死刑。他们是贵族，怎么能用对待普通罪犯的方式来处置？贝特冉居然还叫人给他刻了印记。维里提到这一点时，罗班瑟缩了一下，然后徒劳地转过头去掩饰自己的反应。他尝试装成咳嗽发作，不过，他怀疑女王知道真相。
他很少能瞒得过女王。四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罗班就已经爱上了她，至今依然不变。他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而且他几乎可以肯定，至少这件事她是不知道的一但在他自己眼中，这件事乃是沃斯的罗班的生命意义之一。他只爱一个女人，虽然他有自己的婚姻和孩子，虽然他和她之间地位相差悬殊，但他确确实实一生中只爱她一个。他的灵魂将会带着对亚波娜女王一生不变的爱情死去。很久以前，他曾经独自躺在窄小的床上，叹息着，无法入眠。到了现在，他已不再多想，到了现在，四十年后，这份感情不过是筑成他生命基石的众多假设与事实之一。
在听政厅后面的房间里，罗班恢复了常态，伸出一只手习惯性地掸掸紧身上衣的前襟，继续回头看着贝特冉的堂弟。维里正在用平静的辩论口吻，论述不能容许贵族破坏协议，不能纵容他们在路上谋杀他人、还以为自己能轻松地以赎金脱罪。贝特冉的堂弟非常能干——事实上，罗班很欣赏他——他指出，贝特冉的果断判决，坚决维护了女王的权威，同时，还让女王多出了一个选择：那就是，如果她愿意，可以严厉地惩罚贝特冉，以安抚安多里亚。
听到这里，罗班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在心里立刻把各种可能性考虑了一遍，试图找出调解方法。然而，维里紧接着又流利地补充道，贝特冉本人不建议做出那种妥协。罗班闭上了双眼，他发现自己头痛的毛病果然又开始发作了。
塔莱尔的维里继续严肃地声明，女王身为女性统治亚波娜，很有必要树立一个果决的形象，譬如，就像哥茨兰的佐格那样。在相同情况下，佐格也会这样做。贝特冉的建议是，禁止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参加秋收节。真是个顺理成章的建议啊，罗班嘲讽地想。在首相看来，一个如此睿智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而且还随便地提出建议，真是不可思议啊。
“哥茨兰并没有遭到入侵的实质威胁。”他终于抓住插口机会，直截了当地告诉维里，“女王要考虑的，不仅是秋收节的休战协议。这时候得罪像博斯亚·德·安多里亚这样的重要人物，真不是时候——非常不合适。”
“你容许他出钱买命吗？你容许他在我们的路上杀人未遂之后，还带着新娘在鲁杉招摇过市？万一那个格豪特武士被他杀死了呢？那该怎么办？”
“他死了，事情可能就简单了。”罗班脱口而出，毕竟，这是他的痛处，“我对贝特冉阁下提出的那个疯狂建议有什么看法，你是知道的。”
“提出那个建议的，是我的女儿。”女王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对于罗班来说，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纠正自己，兆头不好啊。“贝特冉同意比翠姿的建议。我也同意。你反对，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我也随后做出了决定。别再纠缠不休了，罗班，我知道你对这次事件的担忧所在，但就算回到当时，除了像贝特冉那样做以外，我看不出我们还有什么选择。我要禁止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参加秋收节。”如此重大的决定就这样做出了，速度快得令罗班目瞪口呆；女王和她的丈夫都是这样的人，他们俩真是出奇地像。
“我们会付出代价的。”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由于激动正在转成倒霉的粉红色，“我敢打赌，德·安多里亚明年会赞助格豪特。”
塔莱尔的维里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他们不需要赞助，首相大人。他们通过杰森桥和约从瓦兰撒得到的钱，绰绰有余。看看他们用来刺杀贝特冉的那笔费用吧，那是缺钱的人能干的事吗？”
“打起仗来，钱永远不够。”罗班沉着脸说。他确实通过自己的情报网，得知了瓦兰撒在杰森桥和约中承诺付给格豪特的准确金额。那笔钱至今还没付完，数字更是大得叫他害怕。
“这倒提醒我了。”女王换了一个口吻，一个让罗班担心的口吻，“如果说，瓦兰撒的道佛里迪要为格豪特交出的土地付那么多钱，他最近手头必定很紧。”
“我敢说，他可能会有点麻烦。”罗班戒备地回答。他已经学会，每当听到这种口吻时，就必须要提高警惕——它通常意味着她将会提出某种计划之类的东西，而那些计划通常会令他极度焦虑。他的头痛越来越厉害了。他发现维里咧嘴一笑，又立刻拿手遮住嘴。塔莱尔的人都这么聪明，真是不公平啊。
“那么，我们得谈谈这事。”女王喃喃说道，“我有个主意。”
罗班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维里似乎知道，这让罗班十分恼火。他为自己的处境而感到懊恼：留给他的总是无穷无尽的细节琐事，身边又都是些变幻莫测的人物，他们的心思似乎毫不费劲就能跳到本来在他眼里尽是漆黑一片的道路上去。
女王目光锐利地盯着维里，她也看见他的微笑了，“这事的前提是，假设贝特冉并非早就想出了同样的主意。”她的口吻远远没有罗班认为该有的那般严厉。这是她的弱点，他心想，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心里了：她太喜爱这些华而不实的贵族了，以至于无法恰当地约束他们，而且在这些贵族之中，贝特冉·德·塔莱尔还是一个特例。
“我肯定。”维里彬彬有礼地说，“贝特冉阁下到达之后，会立刻向您汇报他关于瓦兰撒问题的所有想法。我相信，今天之内他就能到了。”
“我可不这么想。”塞娜·德·巴本腾淡淡地说道，“他更有可能是已经把计划付诸行动，然后才来通知我，就像他写下那首今年夏天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歌一样。说起来，”她转向罗班，“有件很重要的事：在这个月的秋收节期间，不论塔莱尔公爵要去哪里，我都要巴本腾的守卫在场。这样做并非是小觑贝特冉自己的武士，只是任何对他有所企图的人，都必须明白我们在防备他们。”
罗班点点头。这很合理；他喜欢她给自己下达合理的命令。
“鲁德尔·科利兹同德陇西的人一起来了。”维里说得很随意，仿佛是刚刚才想起这事来似的，“他们跟安多里亚是一路的。”
“好极了。”女王尖锐地说。看见她生别人的气，虽然发作的对象是贝特冉的堂弟，这并非恰当的目标，罗班还是觉得幸灾乐祸。“我要把他也给禁了吗？我们这个星期是不是要跟波特赞所有的大家族都闹翻？”塞娜·德·巴本腾很少发脾气，不过，罗班感觉她现在快要爆发了。她了解并且赞同他的担忧，这令罗班感到了安慰。他再次整了整紧身上衣。
维里摇摇头，“布雷斯·德·伽森说，那个人不会在这里做什么的。他说科利兹家族非常谨慎，不会冒险破坏休战协议，以免造成经济损失。再说，他认为鲁德尔也许已经撤销了那份合同。”
“为什么他会那样认为？”罗班烦躁地问，“那个家族的人不会拒绝二十五万金币。”
维里面露歉意，“我也是这么想的，首相大人。不过，布雷斯说他非常了解鲁德尔·科利兹，他认为眼下此人不是威胁。”
“我们真是相当地依赖那位格豪特武士啊，不是吗？”
“够了，罗班！”女王一开口，罗班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她内心积聚的怒火突然朝他爆发出来。总是这样的，他仿佛永远是一个安全的目标，她知道自己可以毫无顾虑地抓他咬他。这是事实，他沮丧地想。数十年来，这都是事实。曾几何时，他还猜测自己的妻子是否知道自己对女王的感情，或者说，她是否在乎，但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过这个问题了。
“我们不要再讨论那件事了。”塞娜严厉地说，“那个人不是普通格豪特武士，他是伽伯特·德·伽森的儿子。如果我们想分裂格豪特，他就是我们的希望。如果他背叛我们，那么我们所有人全都会完蛋；临死之前，我会承认你是正确的。这样够了没，罗班？你满意了吧？”
首相用力咽了咽口水，心里的感觉和她每次向他发作时一样。年轻时，被她用这种态度斥责之后，他有时竟会跑回房间关上门痛哭。他不再那样做了，但有时候，心里却仍然会有想哭的冲动。对于一个像我这把年纪、处于我这种地位的男人来说，首相心想，这真是个可悲的坦白啊。他猜想，自己所忍受的头痛，她是否知情；如果把实情告诉她，她是否会更怜悯他、更温柔一些。
塞娜真的不记得，吉博在世的时候罗班有过如此顽固烦人。不过，那时候她也没有跟他打过多少交道；他只不过是一个能干的幕后管理而已。退一步讲，面对吉博，顾问们也不敢过于激烈地争辩。看起来，她似乎没有他那样的威严。也许，她太依赖罗班了；也许，他认为她很软弱，所以需要他更坚强。她不太清楚其中原因，因为她很少花时间去细想，她只知道他在身边，他一直都在身边，而自己可以信赖他，派给他的事情，只要能做，就一定会完成。今天他的脸色似乎有点红，眼睛下面有眼袋。她看着罗班习惯性地用手抚平本来就完美无缺的紧身上衣前襟，忽然想到，罗班是不是负担过重了——能者，通常多劳啊。
事实上，此刻她也觉得自己不算特别坚强，然而这点是绝不能让任何人看穿或者猜到的，包括罗班，也包括维里。“去鲁杉邀请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她对首相说，“我会在这里接见他。我不会用诏书或者法令的方式宣布他的禁入令。我要他在城堡这边，听我亲口宣布。”
于是，当天下午，她这样做了。博斯亚闯进她的听政厅，怒发冲冠，控诉贝特冉·德·塔莱尔屠杀了安多里亚的三个贵族，要求谴责并且处死他。塞娜看得出，他居然以为她可能会同意。他认为她是个女人，一个会被他的怒火吓倒、然后对他百依百顺的女人。
这个发现，点燃了她镇压波特赞人所需要的冰冷怒火。于是，她便把他制伏了。她对付过比他厉害的男人，她气度从容地开口了，言辞沉稳如同巍峨巨石般落入寂静的听政厅中；博斯亚的嚣张气焰立刻萎靡消失。
“带上你的人马货物，离开这个地方。”她坐在亚波娜的古老王座上说，“你卑鄙地违反了秋收节的法律，所以，禁止你在秋收节上交易或者获利。此前获刑的人，是塔莱尔公爵秉公执法的结果；他，以及亚波娜所有的贵族，都享有执法权。不论你同格豪特的布雷斯·德·伽森有何等恩怨——我们对你们的恩怨没有任何兴趣——通往鲁杉秋收节的道路不是报仇的地方，这才是我们的关注的重点。我保证，你离开亚波娜途中不会受到任何骚扰，事实上，我还会派出我的手下，护送你安全到达波特赞边境……除非，你想去其他地方？”
这是吉博教她的技巧：主动提出问题，让对方陷于被动。仿佛接受了暗示一般，博斯亚·德·安多里亚怨毒地扭曲着黝黑英俊的五官。“没错。”他说，“我在格豪特有事情要处理。我要往北去。”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艾德玛国王的王宫将会欢迎你的光临。”塞娜平静地说。这种人，不论他身价几何、不论罗班有何种担忧，都不会让她不安。他太容易预料了。她不禁怀疑他的婚姻能持续多久。于是，她容许自己露出微笑，她知道如何在必要的时候把微笑变成武器。“我们只希望，北方的冬天降临之后，你的夫人不会觉得科提尔太冷或者太闷。”她低声说，“如果她宁肯回家也不去北方，我们很乐意护送她。事实上——”她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主意，“如果你希望独自前往北方，我们也非常乐意让她留在我们的宫廷中。我们也许可以为她提供娱乐。因为丈夫的罪过而拒绝让夫人享受秋收节的乐趣，这不公平，我们亚波娜人不会那样做。”
当晚，塞娜躺在床上思量，自己会不会对一时兴起发出的最后那个邀请后悔。让露丝安娜·德陇西——尽管她嫁了人，但每次想到她，却几乎不可能把她和其他姓氏连在一起——在巴本腾和鲁杉待上一个月，参加秋收节，很可能会造成许多尴尬。但另一方面，如果那个女人原本就想留下来，她只需要加入她父亲的队伍就可以了，那个邀请不过是批准了一件本来就会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塞娜希望它被人理解成这样。私下里她也有点好奇，想再一次会会那个女人。露丝安娜·德陇西上一次来巴本腾是六七年前了，当时她还没嫁人。她的父亲带她前来觐见国王和王后。她很聪明，他们全家都是聪明人。当时的她虽然年轻，却已经极其漂亮、敏锐，而这几年间，她显然经历了很多事情。
会会她，弄个清楚明白，也许会很有意思。不过，这个先等等吧，塞娜心想，眼下她不想见任何人。她今天提早休息了，留下罗班和事务总管们去执行关于安多里亚的命令。她觉得这应该不会有困难，这里距离博斯亚的城堡路途遥远，所以他身边的武士不会太多，再说，他也不会自找没趣，以至于要人们动用武力把他赶出鲁杉。不过，他确有可能直接北上，去格豪特——正如罗班的悲观预测一样。在这类事情上，首相通常都是对的。至于博斯亚在那里会做什么就比较难猜了，但后果谁都能看出来：亚波娜失去了安多里亚的资助，打起仗来就少了一个盟友；而且，如果格豪特出价够高，那么战场上也许还会多出一支敌军。
塞娜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叹了口气。她知道，贝特冉的做法是恰当的，他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好让她轻松一些。她只希望……只希望，他不要总是令自己陷身于那种做法恰当却会为所有人带来麻烦的境况之中。
此刻的她只想休息。有时候，夜晚和睡眠的怀抱对她有一种奇特的舒缓作用。她并不总是很容易入睡，但当她睡着之后，梦境却几乎总是那么舒适美好。她会在城堡花园里散步，或跟年轻时的吉博一起在卡伦祖附近的古代水道下游的牧场中漫游——她很喜欢那个地方。有时候，四个孩子会陪在他们身边：聪明的比翠姿，发丝是那么光亮；男孩子们，一个是天生热情的吉博，喜爱冒险，另一个是个性谨慎的皮尔斯，有点孤僻；还有爱丽思，她会跟在男孩子后面，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转悠。在女王的梦里，爱丽思虽然最年幼，却总是显得比大家都成熟。她在梦里的样子，就是她死去那一年的样子，迟来却夺目的美丽才刚刚开始在她身上绽放。
塞娜就像最后一次拥抱生命中温柔爱人的女子一般走进睡梦中。白天的各种焦虑仍然会在第二天早晨等待她，而且还会增加新的问题，来自北方的新威胁……可今晚，她只想要自己的梦境。
她没能如愿。
套间外传来了敲门声。声音十分轻柔，如果她真的睡着了，是不会听见的，但守在前厅的女孩会听见。两个年轻侍女中较为年长的布里修在塞娜的卧室门前焦虑地等待着，身穿白色睡袍，活像个鬼魂。
“去看看是谁。”女王说。会在这么晚来打扰她的只有一个人。
等她穿上自己的睡袍出来时，罗班已经在外间等候了。她向他走去，她不喜欢在自己的卧室里接待男人或者处理国事。罗班身上还穿着白天那件紧身上衣，塞娜有点吃惊地意识到，他根本没去睡觉。夜已很深，首相的气色不好。侍女们匆匆点起蜡烛。在烛光下看来，罗班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衰老。塞娜突然想到：是自己和吉博把他消耗成这样的。她猜测，他是否觉得这些劳累值得。她第一次想知道，他对自己和吉博有什么想法，或者更准确地说，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吉博已经去世，对于死者，人们往往只会记住他的好处。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首相对自己的看法是什么。是轻率吧？她判断，他也许会认为我轻率、冲动，需要一双沉稳的、慢慢引导的手。这也许可以解答她今天白天时产生的疑问，解释他最近为何如此急切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的脸色真的很差。
“坐吧。”她说，“先坐下。布里修，给首相拿一瓶苹果酒。”
她以为罗班会谢绝椅子，不过，他没有；这一来，她更不安了。她坐在首相对面，强迫自己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苹果酒送上来放在桌子上，她又等他喝完。
“说吧。”她终于吩咐。
“陛下，今晚早些时候，镇子里的瑞安神殿传出一个谣言。”他的语气虚弱得出奇，“说有一个不可能出现在鲁杉的人，请求觐见陛下，并……请求您的庇护。”
“是吗？”
“是的，所以我亲自到镇里去看看，探听谣言虚实。恐怕，它是真的，陛下。恐怕，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可怕危机，安多里亚的事跟它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了。”
“是谁？谁在鲁杉？”
“人已经不在鲁杉了。陛下，我别无选择，我得赶在任何人知道她在这里或者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把她带进城堡。”首相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气，“女王陛下，格豪特的罗莎拉·德·伽森夫人似乎没有告诉自己的丈夫伽森公爵，就私自离开了他。她现在寻求我们的庇护，人就在巴本腾，而且，陛下……虽然我并非此类问题的专家，不过，我相信她快要生了，也许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个时候。”
当晚，破晓之前，凯达·德·萨瓦里，在巴本腾城堡降生到这个世界。他的名字和姓氏分别来自母亲的母族和父族，象征着反抗。
由于母亲翻山越岭地来到亚波娜，旅途奔波，所以他早产了。瑞安的女祭司匆匆忙忙地赶到城堡，把他从母亲身体里抱出来，然后剪断脐带。虽然早产，但他离开母亲身体的时候，健康又粉嫩，他发出的响亮哭声在筋疲力尽的母亲耳中，如同胜利的呐喊。
他们隆重地用温热的牛奶给他洗澡，这是他的贵族身份应有的待遇。两位接生的女祭司中，年长的一位很专业地用蓝色锦缎把他包裹起来，献给亚波娜女王。罗莎拉生产的最后几小时里，女王一直陪在产房中。塞娜·德·巴本腾已经满头白发，苍白无瑕的肌肤下透出精细的蓝色血管。她把婴儿抱在怀里，低头看着他。罗莎拉无法完全理解她脸上的表情，却打心底里感到安慰。过了一会儿，塞娜走到床前，把婴儿温柔地放在母亲怀中。
罗莎拉没料到她如此体贴。她根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她只知道，一个星期前，当伽伯特·德·伽森离开她之后，她想尽办法要逃往南方。除此之外，她也没有什么很清楚的念头。
鲁杉秋收节的临近，给了她机会。伽森城堡的位置就在通往山隘的主要道路旁边。每一天，罗莎拉都能看见一小群、一小群的武士和商人经过他们的领地。他们通常会在圣堂停留一下做礼拜，或在城堡和附近的村庄里做点生意。
公公到访两天之后，罗莎拉给丈夫留了张字条，说自己要回北方的娘家待产。她撒谎说，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兆头不好。她跟兰纳德写道，在伽森城堡，太多女人和婴儿死于难产，她非常为他们两人的孩子担心，所以，她觉得回到萨瓦里的娘家会比较安全。她说她希望他能理解，也希望他能在宫中事务容许的情况下，去萨瓦里看望她。她在信上签了名字之后，当晚就从城堡后门悄悄离开了。没有人发现。她最喜欢的马养在城堡外面的武士马厩里，以便在她无法骑马的时候，有人可以帮她训练马匹，保持状态。那个马厩没有守卫——没有人胆敢招惹伽森。于是她笨拙地爬上马背，侧身坐好，借助于双月的光芒骑马离开。夜色既美丽也可怕，腹中的孩子已经很大很沉，而抵达目的地的希望是如此地微弱黯淡，如同明亮的威多尼身边那些黯然失色的星星。
她在马背上只熬了那一个晚上。天亮之前，她已经累得再也骑不动了。无奈之下，她把马匹留在了一个小村子里，然后徒步走路。她慢慢走着，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挨到天亮时，她来到了一个江湖艺人的营地，那儿有两个女人正在小溪里洗澡，看见她的情况之后失声惊叫起来。她把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个假名告诉她们，并说自己要去亚波娜，找人帮助生孩子。她一边撒谎说自己的前两胎都是死产，一边在臀部比画着保佑手势。她说，为保住这第三个孩子，她什么都愿意做。最后这句话是真的，完完全全是真的。
女人们听出了寻求魔法协助的暗示，各自也做了个保佑手势。不过，她们很慷慨地欢迎罗莎拉加入她们的队伍，一起往南走。于是，罗莎拉坐在一辆颠簸摇晃的马车里翻过山脉，同伴包括两只鬼鬼祟祟的灰猴子、一只来自北部沼泽的学舌鸟儿、一条养在篮子里的蝰蛇，以及一个长着奇怪的蓝色牙齿、多嘴多舌的驯兽师。驯兽师解释说，那条蛇被拔去毒牙之前咬过他，是毒液把他的牙齿染成蓝色的，现在他用捕来的老鼠和小蜥蜴喂蛇。马车穿过山隘的时候，常常和路上的车辙碰撞，每次罗莎拉都会焦虑地盯着篮子，确保其扣子仍然紧扣着。值得庆幸的是，熊和山猫有专门的马车，它们走在罗莎拉的后面。这一路上，她尽量少说话，以免假口音暴露身份。反正跟欧松同车，少说话倒是相对容易的事：他是那种如果不说话就不舒服的人。好在他对罗莎拉很亲切，晚餐时会把汤水和面包从营火边送到马车里给她。自格豪特起程，翻过山隘最高点，再下山进入亚波娜，行程异常缓慢，一共花去了三天。她已经习惯了他嗡声嗡气的嗓门，没完没了地讲述着以前旅途上的故事。她开始觉得，自己仿佛一生都在同这群人一起坐着马车旅行似的；而伽森城堡仿佛是梦，那是另一个女人的生活。
第四天早上，太阳从东边山头后露出脸来，罗莎拉掀开马车帘子，望向南方。眼前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亚波娜河在晨光之中呈现出明亮的蓝色，在路边奔流向南，而远处的高塔隐隐约约地在阳光中闪烁。
“那便是巴本腾城堡了。”身后的欧松用一副教书先生的口吻说。她回头看看，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他很不雅地挠了挠身子，伸个懒腰，咕哝说：“那是我这辈子到过的最美好的城堡了。我估计今晚我们就能到那儿。那里本来有个国王，不久之前才死的吧——也许你听说过他——号称吉博三世或者四世啥的，身材魁梧，像大树般高大，作战上非常勇猛……在床上也是，他们这里的人都是。”他淫笑几声，露出一口蓝牙，“不论如何，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现在由他老婆当家，我对她知道得不多。他们说，她以前很漂亮，不过现在老了。”欧松打个呵欠，往草丛里吐了一口痰，“人都会老啊。”他下结论之后，便慢慢走开了，边走边继续抓挠身体，到丛林里去忙早晨的杂务。一只猴子跟在他身后。
罗莎拉伸出一只手放在肚子上，目光沿着那条奔往南方的明亮而蜿蜒的河流看去。河边的山脊上长着柏树和一些她从没见过的松树。道路西边的梯田状山坡上则种着亚波娜著名的橄榄树。
她盯着橄榄树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又看看远处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塔楼。吉博四世的遗孀在那里统治着亚波娜。不久之前，罗莎拉的丈夫建议格豪特的艾德玛娶那个婊子。罗莎拉的父亲曾说，亚波娜女王年轻时是当世最美丽的女人。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驯兽师欧松的意见似乎相同。
罗莎拉不需要女王的美丽，只希望女王有亲切的态度，还有勇气。她知道，自己的到来将是对亚波娜女王的重大考验。她对于世事太过通晓，不可能不明白，自己怀着一个可能成为伽森继承人——或者格豪特的科然努斯大长老接班人——的孩子来巴本腾意味着什么。然而，她却真的不知道，自己除了交出孩子那个无法接受的选择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当天中午，太阳高挂在晴朗明亮的秋日天空中，她第一次感到了阵痛。她尽量忍耐，但是到最后，连欧松都注意到了。本来口若悬河的他，渐渐也说不出话来。他把女人们叫来，她们竭尽全力为她减轻痛苦。然而，距离鲁杉还有很长的路。事实上，等他们把她送进瑞安神殿时，天已黑透了。
他真是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塞娜没想到，抱着他会令自己如此愉快。眼下，她理应为自己的人民感到担忧才是。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光是他们的存在就已经是一个威胁，他们很容易就会成为格豪特开战的借口。在外面的房间里，罗班来回踱着步，好像一个渴望继承人的父亲；但塞娜知道，他的焦虑是因别的缘故。他肯定在祈祷，罗莎拉·德·伽森的孩子是个女孩。如果是女孩，格豪特武士向他们扑来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可惜，他们没有那种运气。瑞安和科然努斯似乎都在插手这里的事务。俗话说得好：当父神和女神协作的时候，俗世男女只能低头下跪。塞娜低下头，看着包裹在高贵蓝丝绸里的孩子，微笑着把他送进母亲怀中。烛光下看来，罗莎拉·德·伽森的脸色极其苍白，她憔悴的脸庞上，一双蓝眼睛显得很大。不过，她的眼神坚决无惧，整个晚上都是如此。塞娜非常欣赏她。夜色中，罗莎拉在阵痛之间已经把事情始末都告诉她了，包括逃走的理由和庇护的请求。
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请求；就连罗班也主动把她带进了巴本腾，这值得赞扬。到了早晨，他也许不肯承认，不过塞娜几乎可以肯定，首相同样被罗莎拉的故事所打动。促使他把罗莎拉接到城堡里的并非只有务实的理由。她发现，自己正在为他感到骄傲。
但她也明白，这种同情、这种对人性冲动的屈服，很可能将他们全部毁灭。很明显，罗莎拉也明白这点。在那一晚漫长的生产过程中，在阵阵痛苦之中，在她说的那些语无伦次的话中，她仍然流露出过人的智慧和显而易见的勇气。要像这个女人一样站起来反抗伽伯特·德·伽森，需要的岂止是勇气。
“你的孩子就在这里，夫人。”塞娜站在床边，温柔而正式地说，“请母亲给他起名字好吗？”
“凯达。”罗莎拉提高嗓音，让这个名字在孩子刚刚降临的世间回荡，“他的名字叫凯达·德·萨瓦里。”她抬起手臂，塞娜把孩子交到她手中。
女王知道，这名字包含了更多的反抗，甚至可说是挑衅。她很庆幸罗班没有听见这个名字；首相今天承受的压力已经够多的了。而她自己，在夜色和年龄的压迫之下，也觉得年老力衰。巴本腾的音乐和笑声仿佛是久远以前的事情，如同梦境、如同吟游诗人的幻想，却不是她自己的经历。
“他有父亲。”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说明，“你决定要剥夺他父亲的姓氏吗？如果他的父亲决定不顾一切地接受他、保护他呢？这个名字会不会成为障碍？”
眼前的女人已经非常疲倦了，这样子对她施压很不公平，然而，塞娜必须赶在名字传出这个房间之前这样做。只见罗莎拉抬起一双清澈的、北方人的蓝眼睛，回答道：“如果他的父亲选择接受他、保护他，我再作考虑。”她的话里有一个词，音调特别、语气加重，令塞娜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忧虑，如同乐曲中一个似有还无的音调。当然，这更多是出于感觉，而非听觉。
罗莎拉说：“他需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父神——及女神——面前代表他，如果亚波娜也有这种仪式……”
“我们有的。瑞安和科然努斯的守护者仪式。我们这里两位神明都崇拜，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那您愿意赏脸，代表凯达出席吗？这个要求会不会太过分？”
确实过分，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亚波娜女王亲自认可这个孩子，将会把他带给亚波娜的所有危险通通翻倍。罗班听到之后，肯定会血涌上头、脸色通红。
“我愿意。”塞娜·德·巴本腾低头看着孩子，忽然间被他深深地打动了。这辈子，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孙，那个孩子在许多年前的冬夜里出生，随后就悄然失踪了。或许是死了吧，世间除了厄特·德·米拉瓦之外，没有人知道真相。而厄特是不会说的，他永远都不会说。时间、记忆和失落感仿佛在今晚纠缠扭曲，不论走哪一条路，最后都是悲伤结局。她低头看着这个金发女子，想起了爱丽思。“这是我的荣幸。”她宣布。罗莎拉把床单揭开，把婴儿抱在胸前。孩子还看不见，但是在最原始的本能促使之下，他开始吮吸。塞娜意识到，自己濒临落泪的危险边缘。这是因为今晚没有睡觉的缘故，她坚决地告诉自己，却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那么，第二位守护者是？”她问，“你在这里认识什么可以邀请的人吗？”
每一个男人、女人，一生当中都多多少少有些里程碑——在里程碑时刻所发生的事情，将无法挽回地决定此人今后的发展。此时此刻，就是一个里程碑。罗莎拉躺在枕头上，湿透的金发乱成一团，儿子趴在她胸口。她抬起眼睛看着亚波娜女王，“有一个人可以，不过，这是出于我的另一个假设。我的父亲曾说，且不论关于这个人的其他传闻是真是假，他都是个勇敢、诚实的人；而且，原谅我，我知道他是伽伯特·德·伽森的敌人，以这个理由请他在科然努斯和瑞安的见证下做凯达的守护者，也许不够纯洁，然而，这正是我的孩子此刻需要守护的原因。这个人，就是塔莱尔公爵。他现在人在鲁杉吗？您觉得，他会愿意为我们母子这样做吗？”
塞娜终于落下眼泪，过了片刻，女王又含着泪水大笑。她对自己的反应稍微有点吃惊，却无法控制住自己。“他就在这里。如果我问他，我猜他会答应的。”她说。这件事本来已经纠结了新仇旧恨，如今，还要再加上一个贝特冉。
她望向窗外。东方的天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到这时候，她才迟迟地想起一件事，这件事在这黯淡的时间织物之中，又多织出了一条丝线，“你知道你丈夫的弟弟和塔莱尔公爵在一起吗？”
塞娜这辈子都善于察言观色。从罗莎拉对这个问题的反应中，她得出两个答案：首先，罗莎拉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然后，这件事对她非常非常重要。塞娜先前的焦虑，如同音乐中一个隐约难辨的杂音般，再次回到她心中。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想到了好几个问题，然而此刻不是提问的时候，也许永远都不是时候。她忽然十分想念比翠姿，希望女儿能到北方来参加今年的秋收节，而不是留在瑞安圣岛上。
罗莎拉·德·伽森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暂时不想见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可以吗？”
“我觉得，他不会出卖你的，也不会试图把你送回去。我们对布雷斯已经有所了解了。”
罗莎拉摇摇头，“我不怕这个。我……我跟那个家族之间的纠缠太深。公爵会告诉他我在这里吗？”
塞娜摇摇头，掩饰住心中越来越深的不安，“贝特冉对女人有一套，他也不是那种容易预料的男人。不过，他不会辜负别人的信任。”
现在罗莎拉低头看看胸前的孩子，竭力理解刚才听说的消息。凯达长着一头令人惊讶的浓密头发，头发卷曲成许多小圈儿垂到前额，在烛光下看来，是一种接近红色的独特棕色。他非常像他的父亲，她心想。其实，这个最新消息本不该让她如此吃惊，他们在夏天就已经听说了布雷斯的消息。她闭了闭双眼。此刻要处理如此多的事情真是很困难。她累极了。
罗莎拉抬头看看女王，“我对您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包袱，这是事实。然而，为了这个孩子，我别无选择。我感谢您收容我，感谢您愿意做他的守护者。您可以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吗？您可否邀请塔莱尔公爵，明天早晨和您一起，在科然努斯和瑞安的面前承诺为他阻挡世上任何可能伤害他的人？”
最后，是首相罗班亲自带着两个家族武士去找贝特冉·德·塔莱尔公爵。公爵不在自己的床上，不过首相没有放弃，最终找到了他。很不幸地，他并非独自一人，罗班造成了一点尴尬的意外，但不至于影响他的任务。
他们骑马穿过吊桥，进入岛上的城堡。太阳刚刚才爬到河面上，迟迟地把阳光洒入罗莎拉的房间，如同光明的祝福。在明媚的晨光中，贝特冉·德·塔莱尔踏进房间，习惯性的快乐气氛如同斗篷般笼罩着他，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讽刺笑意。他先看看女王，然后看看床上的女子，最后，他站在床脚的摇篮前，低头看着熟睡的婴儿。
他的表情慢慢发生了变化。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母亲。瑞安的女祭司已经为她沐浴，为她换了一件蓝色丝袍，帮她梳理过头发。在温和的阳光中，她的金色长发铺在枕头和床单上，她的眼睛同贝特冉自己的一样蓝。
“恭喜你。”他正式地说，“你的孩子非常英俊。我祝愿他一生好运。”
她努力观察着他：活泼清朗的嗓音、刀疤、残耳，还有，当讽刺的表情从他那张生动的脸上退去时的变化。
“伽伯特·德·伽森，格豪特的科然努斯大长老，要夺走我的孩子。”她直截了当地说。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求语气庄重。她在等待贝特冉的时候已经准备好说辞，虽然它们枯燥乏味，但她太累了，没有力气去多加修饰，她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听说了。”他严肃地说。
“恐怕，在这样的情况下，担当我孩子的守护者，不仅是仪式那么简单。”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相信是的。”
“您愿意承担吗？”她问。
“我愿意。”他平静地回答，顿了顿又承诺道，“除非我死了，否则他别想夺走你的孩子。”
她的脸色顿时转红，她的呼吸立刻加速，如同摆脱了苛刻的控制一般。“谢谢您。”她轻声说，泪水霎时流下了脸庞——贝特冉不可能知道，这是她整个晚上头一次落泪。她转过头看着女王，“谢谢两位。这样一来，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安全保障。我想，我死而无憾了。”
她闭上双眼，几乎是一说完话就睡着了。贝特冉和女王站在床的两边，久久地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最后，公爵咧嘴笑了；塞娜多少也猜到他会这样笑，所以，当终于见到他笑的时候，她几乎是松了一口气。这笑声仿佛打破了今晚沉重的魔咒。
“是你做的。”他说，“不是我。不要怪我。”
“我相信你不会拒绝一个孩子。”她平静地说，“我没有责怪，我们必须按我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去做，否则，我们就会变成自己的敌人。”现在是早晨了，她整夜没睡，却不觉得累。不再觉得累了。她走到东边的窗前，看向岛外，看着亚波娜河，看着国土上那一片红金秋色。
站在门口的罗班听到了这番对话。他眼看着女王走到窗前，站在那里，显得那么娇小、那么脆弱，却又如同象牙般美丽。他默默无言，又开始毫无必要地抚平衬衣的前襟。他不仅在沉思刚才这番话中所流露的高贵情操，同时也在预料，他们在来年夏天之前被悉数征服、被全部杀光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鲁杉的酒馆很多，但它们在秋收节期间统统客满为患。因此，对于驯兽师欧松来说，那一晚他之所以会走进拱门酒馆，纯属最倒霉的厄运。之前他已去过另外三家酒馆，并以典型的酒鬼方式享受着鲁杉秋收节的乐趣。在酒精作用之下，他比平常更加夸夸其谈。他对着一桌子艺人，滔滔不绝地描述一路上跟自己同乘一辆马车的奇特旅伴。对于一个出了名的与蛇和猴子为伍的人来说，声称自己的旅伴不同寻常，实在有够滑稽。所以，他吸引了格外多的注意力。
“金发，蓝眼，她，”欧松大声说，“很可能是个大美人，不过，在那样的……情况下，很难看得出来，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他停了停。有人赶紧为他把酒杯倒满。“根据我的经验，快要临盆时还漂亮的女人不多呀。”
有人开了一句下流玩笑，说欧松的经验都跟猴子有关。笑声之中，驯兽师又喝了几口酒，以说书人那种面对麻烦听众却毫不动摇的韧性平静地继续描述。他没有注意到，旁边桌子上的三个男人已经停止聊天，留心倾听起他的话来。
“她想假装自己是个农夫、铁匠、车夫之类人物的老婆，不过，很容易就看得出，她根本不是那类人。我去过的城堡够多的了，我认得出那些贵族，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吧。”刚才那个开下流玩笑的人又说了一句俏皮话，但这次被欧松的声音压过了，“我们把她留在这里的女神神殿里了，而我敢打赌，到现在，在瑞安女祭司的帮助下，某个格豪特贵族肯定已经当爸爸了——这不是很好笑吗？”
也许是很好笑。然而在这个秋天，这消息同时也让人心寒彻骨。每个人都知道，格豪特和亚波娜之间的局势有多么紧张。于是，在这个挤满各国陌生人的酒馆里，没有人愿意第一个发笑或者大声笑。欧松失望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又以超人的乐观态度开启了新话题，唠叨起自己上一次来巴本腾的经历。不过，这时候已经没什么人听他说话了，他大部分时间是在自言自语。
而旁边桌上的三个男人不但没有继续听，反而还结账离开了拱门酒馆。外面的街道在秋收节期间奢侈地用油灯照亮了。这三名武士碰巧就来自格豪特，而且还是伽森城堡的人。他们站在街上，紧急而激动地开始了讨论。
起初，他们考虑抽签决定由谁骑马返回伽森城堡报告刚才听说的事。如果不顾马匹生死地跑，两天就可以赶回去。仔细商量了一下之后，他们又改变主意了。通报这种消息，或许会有生命危险，当然，也可能得到奖赏——格豪特的贵族难以预料，尤其是德·伽森。
最后，他们三个人决定，放弃可能在鲁杉的骑士比武会上获得的奖金——这是他们来鲁杉的首要原因——起返回北方，把兰纳德公爵的失踪妻子就在鲁杉这个几乎铁定没错的消息带回去。但即使在彼此之间，他们也谨慎地避免对这件事的可能后果发表任何评论。他们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旅店，结账，上马，出发。
霉运的一部分——事实上，从驯兽师欧松的角度来看，应该说是全部霉运——在于，来到敞开的鲁杉镇北门前时，三人之中的一人突然勒马停住，沉着脸向另外两人说了些什么。他们显然被这番话惊呆了，交换着惊恐的目光，最后点头同意了新的决定。
他们还是用麦秆抽签了。那个想到新问题的人抽到了最短的一根，倒也合适。他跟另外两人道别之后，目送他们往山隘飞奔而去，然后独自返回旅店。当晚深夜，他趁驯兽师独自一人踉踉跄跄地走进巷子解决需要的时候，一刀插在驯兽师的肋骨之间，结果了他的性命。事实上，杀驯兽师是件很容易的事，无法带来特别的满足感。日落之后，没有一个统治者能保证安全，即使是在秋收节期间；但无论怎么说，他这样做是违反了休战协议，而且碰巧地，他不太喜欢这种事。只不过在目前情况下，他的个人喜恶并不重要。于是他在一座喷泉里洗干净刀刃，回到拱门酒馆再喝了一杯——每次杀人之后，他都觉得口渴。
他在镇子门前告诉另外两名武士的是：如果兰纳德·德·伽森，或者更糟糕，大长老本人问起，既然他们三人宣誓效忠伽森家族，为何还容许那个饶舌老头活命，让他继续胡言乱语、散播对伽森家族有害无益的恶毒谣言，事情就麻烦了。
然而，听欧松讲故事的有满满一桌子人。不论任何集会，交换最为频繁的就是谣言和闲话。结果到得第二天晚上，鲁杉全镇都已经听说，有一个格豪特贵妇南下生孩子来了。少数人甚至听说了第二个故事，说那天早晨，天刚亮不久，就有人看见女王本人和塔莱尔公爵在一起，先是出现在巴本腾的瑞安神殿，然后又出现在父神的石砌圣堂。有些聪明人还提到孩子出生时的守护者仪式。这第二个故事，同样地，天黑之前便已传遍秋收节的每个角落。
欧松之死其实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天黑之后，旅行者之间互相动刀子的事太过平常，不值一提。秋收节结束前，他的动物被卖给了另一个驯兽师。奇怪的是，其中一只猴子事后绝食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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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民们当然会帮忙——他们应该帮忙，因为秋收节为鲁杉带来了许多收入——国王也安排了足够的资金，让罗班任命两位事务总管和两位仓库总管来协助工作。罗班知道，任命权向来非常关键；手握任命权，就可以挑选胜任的人，而无须被迫跟那些只是为了偿还人情的家伙合作。他在巴本腾已待了将近四十年，对这两种情况都十分熟悉。
由他组织秋收节的第一年，他便从巴本腾的武士里选了一位队长，赋予他选择并监督一百名警卫的权力，并负责维持市集里白天的秩序。夜晚派驻警卫没有多少意义。国王对鲁杉和周边道路的安全承诺——如今是女王的承诺了——只在白天有用。天黑之后，六国的统治者没有一个能真正保证所有人的安全。不过，罗班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想到，在秋收节期间花钱用火把照亮鲁杉的三条主要街道。
类似火把之类的小细节，正是让鲁杉的秋收节成为目前最著名、参与人数最多的六国盛会的原因。虽然经历了不少挫折，虽然长期过度操劳，但罗班仍然为它而自豪；他一向认为，一件事情只要有意义，就值得花精力把它做好。当然，这是他的问题之一，是他揽了这么多活儿的原因，却也是他独特的自豪感的来源：他知道——他相信国王和如今的女王也知道——在巴本腾，在全亚波娜，没有人能像他这般把如此琐碎的事情处理得妥妥帖帖。
秋收节的税务官受他直接管辖——所有在鲁杉的货物所缴纳的税款都会直接进入女王的国库——不过，检查员、公证员、抄写员、办事员和信使的任命及薪水支付全部由镇民负责。收获季节时，镇民们还会往全国的乡村派出自己的使者，提醒亚波娜的农夫和村民——仿佛他们还需要提醒似的——秋收节快要到来了，届时会有木偶剧和马戏、跳舞和唱歌、吞火和鸽子消失之类的魔术，有小贩售卖饰品、玩具、陶器及治疗从不孕到消化不良等各种问题的药剂。当然了，在那一个月，来自已知世界各个地方的女人也将聚集在鲁杉，在酒馆提供按小时或者按夜晚收费的服务。
罗班很乐意把这些事情的管理权交给镇民；他首要关注的是那些带着各种货物来此交易的人。他们或翻山越岭而来；或是跨河渡水，先到塔瓦那，再沿着河边的亚波娜大道北上。商人们来自世界各地，带来丝绸、羊毛和木材，药物、香水与贵得吓人的东方香料，亚里蒙达的匕首，奥伦斯堡的剑和盔甲，瓦兰撒的长弓，格豪特的科然努斯图章，波特赞的金银珠宝，瓦兰撒的布料和芝士，亚波娜南部出产的葡萄酒、橄榄和橄榄油。可以说，你在鲁杉秋收节能买到任何东西，能见到来自已知世界几乎所有地方的人，你可以在酒馆里买一大杯啤酒，边喝边听远航的船长讲述传说中远在南方海域之外的那些未知国家的故事。
还有，在那些无人敢仔细审查的王族、巨贾的私人宅邸内，你还会发现，有些房间白天拉着窗帘、夜里点着蜡烛，正在讨论着各种秘密的、其结果却影响着来年的六国大事。
鲁杉的秋收节从来都是每年最后的盛会，之后，冬雪就会封闭道路和山隘。这是数月之内人们的最后一次面谈机会。多年经验告诉罗班，在那些闲人免进的豪华大门之后发生的一切，才是秋收节最重要的收获。
今年，这一点尤其真实，也许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真实。因为，格豪特和瓦兰撒之间的杰森桥和约完全打破了六国多年以来的势力平衡，而在六国中，亚波娜最有理由掂量、担忧它所带来的后果。
因此，当常年处于巨大压力和重重焦虑之下的亚波娜首相听说贝特冉公爵的堂弟维里紧急求见女王和自己时，天性悲观的他当然阴郁地认定，将要听到的消息无法安抚已然焦躁不安的神经。
事情果然如此。在听政厅后面女王的私人小房间里，罗班站在女王的座椅旁边，惊骇万分地听着塔莱尔的维里平静地描述事情经过：先是有人企图谋杀格豪特那个问题武士，接下来塔莱尔杀了安多里亚派来的两个波特赞人，然后对第三个波特赞人——那可是博斯亚本人的堂弟啊，而且似乎还颇受宠爱——进行简短的审讯后，判刑并且立即执行。维里很仔细，没有遗漏任何细节。罗班在心里迅速盘算，这件事传开之后所引发的紧张局势很可能导致秋收节还没开始就要终结，它们还很可能导致他头痛得无法工作，不得不到病床上去躺个一天一夜。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把成年之后所有的时光都献给了巴本腾，先是伺候国王，现在伺候女王，并为这些暴躁、任性的亚波娜贵族的所作所为收拾残局。当然，罗班自己也是亚波娜人，他出生于沃斯城堡，地位不高，是次子的次子。这种身世的通常出路就是献身给科然努斯，所以，他还在幼年时就执行了献祭仪式，进入父神的圣堂。然而还没到长胡子的年纪，他就已经在数学和文字方面崭露头角，于是，他被吉博四世看中了。
他来到巴本腾，随即飞黄腾达，很快晋升为吉博的首相。吉博任命他的时候，对他年轻时侍奉父神的经历进行过非常详尽的审查——那是因为国王必须十分谨慎地平衡政治势力。啊，那是如此久远之前的事了，罗班怀疑是否还有人记得。当时只有极少数人提出反对，认为尽管雄心勃勃的朝廷需要人才，但他的升迁毕竟太快了点。罗班那时候很年轻，但他的行事风格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热忱。他得到了信任。他也常常想，自己值得信任，要是他的意见能得到更多的接纳就好了。
可惜，这个国家的热血男女更爱音乐，而不是秩序井然的政府。
音乐很好，罗班心想。每当有机会倾听吟游诗人和歌手的表演时，他都很享受。很久以前，为了追求国王建议他迎娶的那个女人，他自己甚至也写过几首歌。他已不太记得那几首歌的曲子或者歌词了。这样也好，罗班一向认为，音乐能实现的境界是有限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国事有许多不同的层面，其中有些层面，必须把浪漫的吟游诗人情怀放到一旁，无情地采取实际行动。按照罗班估计，自己算是实干型人物。他十分了解，什么样的行动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他也明白，贝特冉·德·塔莱尔同样了解这些，甚至比他还清楚。然而，大多数时候，公爵就是不在乎。这就是亚波娜的风格，首相沮丧地想，仿佛亲眼看见了两天前在河边的亚波娜大道上发生的事情全过程。
无疑，惩罚是肯定要有的，总得有些表示。让安多里亚人愤怒的是——据报，他们的先遣队也在今天赶到了巴本腾，一路风尘仆仆，赶得马吐白沫——塔莱尔公爵就在路边迅速执行了死刑。他们是贵族，怎么能用对待普通罪犯的方式来处置？贝特冉居然还叫人给他刻了印记。维里提到这一点时，罗班瑟缩了一下，然后徒劳地转过头去掩饰自己的反应。他尝试装成咳嗽发作，不过，他怀疑女王知道真相。
他很少能瞒得过女王。四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罗班就已经爱上了她，至今依然不变。他爱她，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而且他几乎可以肯定，至少这件事她是不知道的一但在他自己眼中，这件事乃是沃斯的罗班的生命意义之一。他只爱一个女人，虽然他有自己的婚姻和孩子，虽然他和她之间地位相差悬殊，但他确确实实一生中只爱她一个。他的灵魂将会带着对亚波娜女王一生不变的爱情死去。很久以前，他曾经独自躺在窄小的床上，叹息着，无法入眠。到了现在，他已不再多想，到了现在，四十年后，这份感情不过是筑成他生命基石的众多假设与事实之一。
在听政厅后面的房间里，罗班恢复了常态，伸出一只手习惯性地掸掸紧身上衣的前襟，继续回头看着贝特冉的堂弟。维里正在用平静的辩论口吻，论述不能容许贵族破坏协议，不能纵容他们在路上谋杀他人、还以为自己能轻松地以赎金脱罪。贝特冉的堂弟非常能干——事实上，罗班很欣赏他——他指出，贝特冉的果断判决，坚决维护了女王的权威，同时，还让女王多出了一个选择：那就是，如果她愿意，可以严厉地惩罚贝特冉，以安抚安多里亚。
听到这里，罗班看到了一线希望，他在心里立刻把各种可能性考虑了一遍，试图找出调解方法。然而，维里紧接着又流利地补充道，贝特冉本人不建议做出那种妥协。罗班闭上了双眼，他发现自己头痛的毛病果然又开始发作了。
塔莱尔的维里继续严肃地声明，女王身为女性统治亚波娜，很有必要树立一个果决的形象，譬如，就像哥茨兰的佐格那样。在相同情况下，佐格也会这样做。贝特冉的建议是，禁止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参加秋收节。真是个顺理成章的建议啊，罗班嘲讽地想。在首相看来，一个如此睿智的人，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而且还随便地提出建议，真是不可思议啊。
“哥茨兰并没有遭到入侵的实质威胁。”他终于抓住插口机会，直截了当地告诉维里，“女王要考虑的，不仅是秋收节的休战协议。这时候得罪像博斯亚·德·安多里亚这样的重要人物，真不是时候——非常不合适。”
“你容许他出钱买命吗？你容许他在我们的路上杀人未遂之后，还带着新娘在鲁杉招摇过市？万一那个格豪特武士被他杀死了呢？那该怎么办？”
“他死了，事情可能就简单了。”罗班脱口而出，毕竟，这是他的痛处，“我对贝特冉阁下提出的那个疯狂建议有什么看法，你是知道的。”
“提出那个建议的，是我的女儿。”女王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对于罗班来说，她的第一句话就是纠正自己，兆头不好啊。“贝特冉同意比翠姿的建议。我也同意。你反对，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而我也随后做出了决定。别再纠缠不休了，罗班，我知道你对这次事件的担忧所在，但就算回到当时，除了像贝特冉那样做以外，我看不出我们还有什么选择。我要禁止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参加秋收节。”如此重大的决定就这样做出了，速度快得令罗班目瞪口呆；女王和她的丈夫都是这样的人，他们俩真是出奇地像。
“我们会付出代价的。”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由于激动正在转成倒霉的粉红色，“我敢打赌，德·安多里亚明年会赞助格豪特。”
塔莱尔的维里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他们不需要赞助，首相大人。他们通过杰森桥和约从瓦兰撒得到的钱，绰绰有余。看看他们用来刺杀贝特冉的那笔费用吧，那是缺钱的人能干的事吗？”
“打起仗来，钱永远不够。”罗班沉着脸说。他确实通过自己的情报网，得知了瓦兰撒在杰森桥和约中承诺付给格豪特的准确金额。那笔钱至今还没付完，数字更是大得叫他害怕。
“这倒提醒我了。”女王换了一个口吻，一个让罗班担心的口吻，“如果说，瓦兰撒的道佛里迪要为格豪特交出的土地付那么多钱，他最近手头必定很紧。”
“我敢说，他可能会有点麻烦。”罗班戒备地回答。他已经学会，每当听到这种口吻时，就必须要提高警惕——它通常意味着她将会提出某种计划之类的东西，而那些计划通常会令他极度焦虑。他的头痛越来越厉害了。他发现维里咧嘴一笑，又立刻拿手遮住嘴。塔莱尔的人都这么聪明，真是不公平啊。
“那么，我们得谈谈这事。”女王喃喃说道，“我有个主意。”
罗班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维里似乎知道，这让罗班十分恼火。他为自己的处境而感到懊恼：留给他的总是无穷无尽的细节琐事，身边又都是些变幻莫测的人物，他们的心思似乎毫不费劲就能跳到本来在他眼里尽是漆黑一片的道路上去。
女王目光锐利地盯着维里，她也看见他的微笑了，“这事的前提是，假设贝特冉并非早就想出了同样的主意。”她的口吻远远没有罗班认为该有的那般严厉。这是她的弱点，他心想，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心里了：她太喜爱这些华而不实的贵族了，以至于无法恰当地约束他们，而且在这些贵族之中，贝特冉·德·塔莱尔还是一个特例。
“我肯定。”维里彬彬有礼地说，“贝特冉阁下到达之后，会立刻向您汇报他关于瓦兰撒问题的所有想法。我相信，今天之内他就能到了。”
“我可不这么想。”塞娜·德·巴本腾淡淡地说道，“他更有可能是已经把计划付诸行动，然后才来通知我，就像他写下那首今年夏天差点要了他性命的歌一样。说起来，”她转向罗班，“有件很重要的事：在这个月的秋收节期间，不论塔莱尔公爵要去哪里，我都要巴本腾的守卫在场。这样做并非是小觑贝特冉自己的武士，只是任何对他有所企图的人，都必须明白我们在防备他们。”
罗班点点头。这很合理；他喜欢她给自己下达合理的命令。
“鲁德尔·科利兹同德陇西的人一起来了。”维里说得很随意，仿佛是刚刚才想起这事来似的，“他们跟安多里亚是一路的。”
“好极了。”女王尖锐地说。看见她生别人的气，虽然发作的对象是贝特冉的堂弟，这并非恰当的目标，罗班还是觉得幸灾乐祸。“我要把他也给禁了吗？我们这个星期是不是要跟波特赞所有的大家族都闹翻？”塞娜·德·巴本腾很少发脾气，不过，罗班感觉她现在快要爆发了。她了解并且赞同他的担忧，这令罗班感到了安慰。他再次整了整紧身上衣。
维里摇摇头，“布雷斯·德·伽森说，那个人不会在这里做什么的。他说科利兹家族非常谨慎，不会冒险破坏休战协议，以免造成经济损失。再说，他认为鲁德尔也许已经撤销了那份合同。”
“为什么他会那样认为？”罗班烦躁地问，“那个家族的人不会拒绝二十五万金币。”
维里面露歉意，“我也是这么想的，首相大人。不过，布雷斯说他非常了解鲁德尔·科利兹，他认为眼下此人不是威胁。”
“我们真是相当地依赖那位格豪特武士啊，不是吗？”
“够了，罗班！”女王一开口，罗班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她内心积聚的怒火突然朝他爆发出来。总是这样的，他仿佛永远是一个安全的目标，她知道自己可以毫无顾虑地抓他咬他。这是事实，他沮丧地想。数十年来，这都是事实。曾几何时，他还猜测自己的妻子是否知道自己对女王的感情，或者说，她是否在乎，但是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想过这个问题了。
“我们不要再讨论那件事了。”塞娜严厉地说，“那个人不是普通格豪特武士，他是伽伯特·德·伽森的儿子。如果我们想分裂格豪特，他就是我们的希望。如果他背叛我们，那么我们所有人全都会完蛋；临死之前，我会承认你是正确的。这样够了没，罗班？你满意了吧？”
首相用力咽了咽口水，心里的感觉和她每次向他发作时一样。年轻时，被她用这种态度斥责之后，他有时竟会跑回房间关上门痛哭。他不再那样做了，但有时候，心里却仍然会有想哭的冲动。对于一个像我这把年纪、处于我这种地位的男人来说，首相心想，这真是个可悲的坦白啊。他猜想，自己所忍受的头痛，她是否知情；如果把实情告诉她，她是否会更怜悯他、更温柔一些。
塞娜真的不记得，吉博在世的时候罗班有过如此顽固烦人。不过，那时候她也没有跟他打过多少交道；他只不过是一个能干的幕后管理而已。退一步讲，面对吉博，顾问们也不敢过于激烈地争辩。看起来，她似乎没有他那样的威严。也许，她太依赖罗班了；也许，他认为她很软弱，所以需要他更坚强。她不太清楚其中原因，因为她很少花时间去细想，她只知道他在身边，他一直都在身边，而自己可以信赖他，派给他的事情，只要能做，就一定会完成。今天他的脸色似乎有点红，眼睛下面有眼袋。她看着罗班习惯性地用手抚平本来就完美无缺的紧身上衣前襟，忽然想到，罗班是不是负担过重了——能者，通常多劳啊。
事实上，此刻她也觉得自己不算特别坚强，然而这点是绝不能让任何人看穿或者猜到的，包括罗班，也包括维里。“去鲁杉邀请博斯亚·德·安多里亚。”她对首相说，“我会在这里接见他。我不会用诏书或者法令的方式宣布他的禁入令。我要他在城堡这边，听我亲口宣布。”
于是，当天下午，她这样做了。博斯亚闯进她的听政厅，怒发冲冠，控诉贝特冉·德·塔莱尔屠杀了安多里亚的三个贵族，要求谴责并且处死他。塞娜看得出，他居然以为她可能会同意。他认为她是个女人，一个会被他的怒火吓倒、然后对他百依百顺的女人。
这个发现，点燃了她镇压波特赞人所需要的冰冷怒火。于是，她便把他制伏了。她对付过比他厉害的男人，她气度从容地开口了，言辞沉稳如同巍峨巨石般落入寂静的听政厅中；博斯亚的嚣张气焰立刻萎靡消失。
“带上你的人马货物，离开这个地方。”她坐在亚波娜的古老王座上说，“你卑鄙地违反了秋收节的法律，所以，禁止你在秋收节上交易或者获利。此前获刑的人，是塔莱尔公爵秉公执法的结果；他，以及亚波娜所有的贵族，都享有执法权。不论你同格豪特的布雷斯·德·伽森有何等恩怨——我们对你们的恩怨没有任何兴趣——通往鲁杉秋收节的道路不是报仇的地方，这才是我们的关注的重点。我保证，你离开亚波娜途中不会受到任何骚扰，事实上，我还会派出我的手下，护送你安全到达波特赞边境……除非，你想去其他地方？”
这是吉博教她的技巧：主动提出问题，让对方陷于被动。仿佛接受了暗示一般，博斯亚·德·安多里亚怨毒地扭曲着黝黑英俊的五官。“没错。”他说，“我在格豪特有事情要处理。我要往北去。”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艾德玛国王的王宫将会欢迎你的光临。”塞娜平静地说。这种人，不论他身价几何、不论罗班有何种担忧，都不会让她不安。他太容易预料了。她不禁怀疑他的婚姻能持续多久。于是，她容许自己露出微笑，她知道如何在必要的时候把微笑变成武器。“我们只希望，北方的冬天降临之后，你的夫人不会觉得科提尔太冷或者太闷。”她低声说，“如果她宁肯回家也不去北方，我们很乐意护送她。事实上——”她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主意，“如果你希望独自前往北方，我们也非常乐意让她留在我们的宫廷中。我们也许可以为她提供娱乐。因为丈夫的罪过而拒绝让夫人享受秋收节的乐趣，这不公平，我们亚波娜人不会那样做。”
当晚，塞娜躺在床上思量，自己会不会对一时兴起发出的最后那个邀请后悔。让露丝安娜·德陇西——尽管她嫁了人，但每次想到她，却几乎不可能把她和其他姓氏连在一起——在巴本腾和鲁杉待上一个月，参加秋收节，很可能会造成许多尴尬。但另一方面，如果那个女人原本就想留下来，她只需要加入她父亲的队伍就可以了，那个邀请不过是批准了一件本来就会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塞娜希望它被人理解成这样。私下里她也有点好奇，想再一次会会那个女人。露丝安娜·德陇西上一次来巴本腾是六七年前了，当时她还没嫁人。她的父亲带她前来觐见国王和王后。她很聪明，他们全家都是聪明人。当时的她虽然年轻，却已经极其漂亮、敏锐，而这几年间，她显然经历了很多事情。
会会她，弄个清楚明白，也许会很有意思。不过，这个先等等吧，塞娜心想，眼下她不想见任何人。她今天提早休息了，留下罗班和事务总管们去执行关于安多里亚的命令。她觉得这应该不会有困难，这里距离博斯亚的城堡路途遥远，所以他身边的武士不会太多，再说，他也不会自找没趣，以至于要人们动用武力把他赶出鲁杉。不过，他确有可能直接北上，去格豪特——正如罗班的悲观预测一样。在这类事情上，首相通常都是对的。至于博斯亚在那里会做什么就比较难猜了，但后果谁都能看出来：亚波娜失去了安多里亚的资助，打起仗来就少了一个盟友；而且，如果格豪特出价够高，那么战场上也许还会多出一支敌军。
塞娜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叹了口气。她知道，贝特冉的做法是恰当的，他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好让她轻松一些。她只希望……只希望，他不要总是令自己陷身于那种做法恰当却会为所有人带来麻烦的境况之中。
此刻的她只想休息。有时候，夜晚和睡眠的怀抱对她有一种奇特的舒缓作用。她并不总是很容易入睡，但当她睡着之后，梦境却几乎总是那么舒适美好。她会在城堡花园里散步，或跟年轻时的吉博一起在卡伦祖附近的古代水道下游的牧场中漫游——她很喜欢那个地方。有时候，四个孩子会陪在他们身边：聪明的比翠姿，发丝是那么光亮；男孩子们，一个是天生热情的吉博，喜爱冒险，另一个是个性谨慎的皮尔斯，有点孤僻；还有爱丽思，她会跟在男孩子后面，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转悠。在女王的梦里，爱丽思虽然最年幼，却总是显得比大家都成熟。她在梦里的样子，就是她死去那一年的样子，迟来却夺目的美丽才刚刚开始在她身上绽放。
塞娜就像最后一次拥抱生命中温柔爱人的女子一般走进睡梦中。白天的各种焦虑仍然会在第二天早晨等待她，而且还会增加新的问题，来自北方的新威胁……可今晚，她只想要自己的梦境。
她没能如愿。
套间外传来了敲门声。声音十分轻柔，如果她真的睡着了，是不会听见的，但守在前厅的女孩会听见。两个年轻侍女中较为年长的布里修在塞娜的卧室门前焦虑地等待着，身穿白色睡袍，活像个鬼魂。
“去看看是谁。”女王说。会在这么晚来打扰她的只有一个人。
等她穿上自己的睡袍出来时，罗班已经在外间等候了。她向他走去，她不喜欢在自己的卧室里接待男人或者处理国事。罗班身上还穿着白天那件紧身上衣，塞娜有点吃惊地意识到，他根本没去睡觉。夜已很深，首相的气色不好。侍女们匆匆点起蜡烛。在烛光下看来，罗班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衰老。塞娜突然想到：是自己和吉博把他消耗成这样的。她猜测，他是否觉得这些劳累值得。她第一次想知道，他对自己和吉博有什么想法，或者更准确地说，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吉博已经去世，对于死者，人们往往只会记住他的好处。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首相对自己的看法是什么。是轻率吧？她判断，他也许会认为我轻率、冲动，需要一双沉稳的、慢慢引导的手。这也许可以解答她今天白天时产生的疑问，解释他最近为何如此急切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的脸色真的很差。
“坐吧。”她说，“先坐下。布里修，给首相拿一瓶苹果酒。”
她以为罗班会谢绝椅子，不过，他没有；这一来，她更不安了。她坐在首相对面，强迫自己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苹果酒送上来放在桌子上，她又等他喝完。
“说吧。”她终于吩咐。
“陛下，今晚早些时候，镇子里的瑞安神殿传出一个谣言。”他的语气虚弱得出奇，“说有一个不可能出现在鲁杉的人，请求觐见陛下，并……请求您的庇护。”
“是吗？”
“是的，所以我亲自到镇里去看看，探听谣言虚实。恐怕，它是真的，陛下。恐怕，这是我们现在面临的最可怕危机，安多里亚的事跟它相比根本不算什么了。”
“是谁？谁在鲁杉？”
“人已经不在鲁杉了。陛下，我别无选择，我得赶在任何人知道她在这里或者发生了什么事之前，把她带进城堡。”首相颤巍巍地吸了一口气，“女王陛下，格豪特的罗莎拉·德·伽森夫人似乎没有告诉自己的丈夫伽森公爵，就私自离开了他。她现在寻求我们的庇护，人就在巴本腾，而且，陛下……虽然我并非此类问题的专家，不过，我相信她快要生了，也许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个时候。”
当晚，破晓之前，凯达·德·萨瓦里，在巴本腾城堡降生到这个世界。他的名字和姓氏分别来自母亲的母族和父族，象征着反抗。
由于母亲翻山越岭地来到亚波娜，旅途奔波，所以他早产了。瑞安的女祭司匆匆忙忙地赶到城堡，把他从母亲身体里抱出来，然后剪断脐带。虽然早产，但他离开母亲身体的时候，健康又粉嫩，他发出的响亮哭声在筋疲力尽的母亲耳中，如同胜利的呐喊。
他们隆重地用温热的牛奶给他洗澡，这是他的贵族身份应有的待遇。两位接生的女祭司中，年长的一位很专业地用蓝色锦缎把他包裹起来，献给亚波娜女王。罗莎拉生产的最后几小时里，女王一直陪在产房中。塞娜·德·巴本腾已经满头白发，苍白无瑕的肌肤下透出精细的蓝色血管。她把婴儿抱在怀里，低头看着他。罗莎拉无法完全理解她脸上的表情，却打心底里感到安慰。过了一会儿，塞娜走到床前，把婴儿温柔地放在母亲怀中。
罗莎拉没料到她如此体贴。她根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她只知道，一个星期前，当伽伯特·德·伽森离开她之后，她想尽办法要逃往南方。除此之外，她也没有什么很清楚的念头。
鲁杉秋收节的临近，给了她机会。伽森城堡的位置就在通往山隘的主要道路旁边。每一天，罗莎拉都能看见一小群、一小群的武士和商人经过他们的领地。他们通常会在圣堂停留一下做礼拜，或在城堡和附近的村庄里做点生意。
公公到访两天之后，罗莎拉给丈夫留了张字条，说自己要回北方的娘家待产。她撒谎说，自己做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兆头不好。她跟兰纳德写道，在伽森城堡，太多女人和婴儿死于难产，她非常为他们两人的孩子担心，所以，她觉得回到萨瓦里的娘家会比较安全。她说她希望他能理解，也希望他能在宫中事务容许的情况下，去萨瓦里看望她。她在信上签了名字之后，当晚就从城堡后门悄悄离开了。没有人发现。她最喜欢的马养在城堡外面的武士马厩里，以便在她无法骑马的时候，有人可以帮她训练马匹，保持状态。那个马厩没有守卫——没有人胆敢招惹伽森。于是她笨拙地爬上马背，侧身坐好，借助于双月的光芒骑马离开。夜色既美丽也可怕，腹中的孩子已经很大很沉，而抵达目的地的希望是如此地微弱黯淡，如同明亮的威多尼身边那些黯然失色的星星。
她在马背上只熬了那一个晚上。天亮之前，她已经累得再也骑不动了。无奈之下，她把马匹留在了一个小村子里，然后徒步走路。她慢慢走着，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挨到天亮时，她来到了一个江湖艺人的营地，那儿有两个女人正在小溪里洗澡，看见她的情况之后失声惊叫起来。她把脑海里想到的第一个假名告诉她们，并说自己要去亚波娜，找人帮助生孩子。她一边撒谎说自己的前两胎都是死产，一边在臀部比画着保佑手势。她说，为保住这第三个孩子，她什么都愿意做。最后这句话是真的，完完全全是真的。
女人们听出了寻求魔法协助的暗示，各自也做了个保佑手势。不过，她们很慷慨地欢迎罗莎拉加入她们的队伍，一起往南走。于是，罗莎拉坐在一辆颠簸摇晃的马车里翻过山脉，同伴包括两只鬼鬼祟祟的灰猴子、一只来自北部沼泽的学舌鸟儿、一条养在篮子里的蝰蛇，以及一个长着奇怪的蓝色牙齿、多嘴多舌的驯兽师。驯兽师解释说，那条蛇被拔去毒牙之前咬过他，是毒液把他的牙齿染成蓝色的，现在他用捕来的老鼠和小蜥蜴喂蛇。马车穿过山隘的时候，常常和路上的车辙碰撞，每次罗莎拉都会焦虑地盯着篮子，确保其扣子仍然紧扣着。值得庆幸的是，熊和山猫有专门的马车，它们走在罗莎拉的后面。这一路上，她尽量少说话，以免假口音暴露身份。反正跟欧松同车，少说话倒是相对容易的事：他是那种如果不说话就不舒服的人。好在他对罗莎拉很亲切，晚餐时会把汤水和面包从营火边送到马车里给她。自格豪特起程，翻过山隘最高点，再下山进入亚波娜，行程异常缓慢，一共花去了三天。她已经习惯了他嗡声嗡气的嗓门，没完没了地讲述着以前旅途上的故事。她开始觉得，自己仿佛一生都在同这群人一起坐着马车旅行似的；而伽森城堡仿佛是梦，那是另一个女人的生活。
第四天早上，太阳从东边山头后露出脸来，罗莎拉掀开马车帘子，望向南方。眼前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亚波娜河在晨光之中呈现出明亮的蓝色，在路边奔流向南，而远处的高塔隐隐约约地在阳光中闪烁。
“那便是巴本腾城堡了。”身后的欧松用一副教书先生的口吻说。她回头看看，挤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他很不雅地挠了挠身子，伸个懒腰，咕哝说：“那是我这辈子到过的最美好的城堡了。我估计今晚我们就能到那儿。那里本来有个国王，不久之前才死的吧——也许你听说过他——号称吉博三世或者四世啥的，身材魁梧，像大树般高大，作战上非常勇猛……在床上也是，他们这里的人都是。”他淫笑几声，露出一口蓝牙，“不论如何，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优秀的男人。现在由他老婆当家，我对她知道得不多。他们说，她以前很漂亮，不过现在老了。”欧松打个呵欠，往草丛里吐了一口痰，“人都会老啊。”他下结论之后，便慢慢走开了，边走边继续抓挠身体，到丛林里去忙早晨的杂务。一只猴子跟在他身后。
罗莎拉伸出一只手放在肚子上，目光沿着那条奔往南方的明亮而蜿蜒的河流看去。河边的山脊上长着柏树和一些她从没见过的松树。道路西边的梯田状山坡上则种着亚波娜著名的橄榄树。
她盯着橄榄树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又看看远处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塔楼。吉博四世的遗孀在那里统治着亚波娜。不久之前，罗莎拉的丈夫建议格豪特的艾德玛娶那个婊子。罗莎拉的父亲曾说，亚波娜女王年轻时是当世最美丽的女人。至少在这一点上，他和驯兽师欧松的意见似乎相同。
罗莎拉不需要女王的美丽，只希望女王有亲切的态度，还有勇气。她知道，自己的到来将是对亚波娜女王的重大考验。她对于世事太过通晓，不可能不明白，自己怀着一个可能成为伽森继承人——或者格豪特的科然努斯大长老接班人——的孩子来巴本腾意味着什么。然而，她却真的不知道，自己除了交出孩子那个无法接受的选择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当天中午，太阳高挂在晴朗明亮的秋日天空中，她第一次感到了阵痛。她尽量忍耐，但是到最后，连欧松都注意到了。本来口若悬河的他，渐渐也说不出话来。他把女人们叫来，她们竭尽全力为她减轻痛苦。然而，距离鲁杉还有很长的路。事实上，等他们把她送进瑞安神殿时，天已黑透了。
他真是一个健康、漂亮的男孩，塞娜没想到，抱着他会令自己如此愉快。眼下，她理应为自己的人民感到担忧才是。这个孩子和他的母亲，光是他们的存在就已经是一个威胁，他们很容易就会成为格豪特开战的借口。在外面的房间里，罗班来回踱着步，好像一个渴望继承人的父亲；但塞娜知道，他的焦虑是因别的缘故。他肯定在祈祷，罗莎拉·德·伽森的孩子是个女孩。如果是女孩，格豪特武士向他们扑来的可能性就会小很多。
可惜，他们没有那种运气。瑞安和科然努斯似乎都在插手这里的事务。俗话说得好：当父神和女神协作的时候，俗世男女只能低头下跪。塞娜低下头，看着包裹在高贵蓝丝绸里的孩子，微笑着把他送进母亲怀中。烛光下看来，罗莎拉·德·伽森的脸色极其苍白，她憔悴的脸庞上，一双蓝眼睛显得很大。不过，她的眼神坚决无惧，整个晚上都是如此。塞娜非常欣赏她。夜色中，罗莎拉在阵痛之间已经把事情始末都告诉她了，包括逃走的理由和庇护的请求。
这是一个她无法拒绝的请求；就连罗班也主动把她带进了巴本腾，这值得赞扬。到了早晨，他也许不肯承认，不过塞娜几乎可以肯定，首相同样被罗莎拉的故事所打动。促使他把罗莎拉接到城堡里的并非只有务实的理由。她发现，自己正在为他感到骄傲。
但她也明白，这种同情、这种对人性冲动的屈服，很可能将他们全部毁灭。很明显，罗莎拉也明白这点。在那一晚漫长的生产过程中，在阵阵痛苦之中，在她说的那些语无伦次的话中，她仍然流露出过人的智慧和显而易见的勇气。要像这个女人一样站起来反抗伽伯特·德·伽森，需要的岂止是勇气。
“你的孩子就在这里，夫人。”塞娜站在床边，温柔而正式地说，“请母亲给他起名字好吗？”
“凯达。”罗莎拉提高嗓音，让这个名字在孩子刚刚降临的世间回荡，“他的名字叫凯达·德·萨瓦里。”她抬起手臂，塞娜把孩子交到她手中。
女王知道，这名字包含了更多的反抗，甚至可说是挑衅。她很庆幸罗班没有听见这个名字；首相今天承受的压力已经够多的了。而她自己，在夜色和年龄的压迫之下，也觉得年老力衰。巴本腾的音乐和笑声仿佛是久远以前的事情，如同梦境、如同吟游诗人的幻想，却不是她自己的经历。
“他有父亲。”她觉得自己有责任说明，“你决定要剥夺他父亲的姓氏吗？如果他的父亲决定不顾一切地接受他、保护他呢？这个名字会不会成为障碍？”
眼前的女人已经非常疲倦了，这样子对她施压很不公平，然而，塞娜必须赶在名字传出这个房间之前这样做。只见罗莎拉抬起一双清澈的、北方人的蓝眼睛，回答道：“如果他的父亲选择接受他、保护他，我再作考虑。”她的话里有一个词，音调特别、语气加重，令塞娜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忧虑，如同乐曲中一个似有还无的音调。当然，这更多是出于感觉，而非听觉。
罗莎拉说：“他需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父神——及女神——面前代表他，如果亚波娜也有这种仪式……”
“我们有的。瑞安和科然努斯的守护者仪式。我们这里两位神明都崇拜，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那您愿意赏脸，代表凯达出席吗？这个要求会不会太过分？”
确实过分，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亚波娜女王亲自认可这个孩子，将会把他带给亚波娜的所有危险通通翻倍。罗班听到之后，肯定会血涌上头、脸色通红。
“我愿意。”塞娜·德·巴本腾低头看着孩子，忽然间被他深深地打动了。这辈子，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孙，那个孩子在许多年前的冬夜里出生，随后就悄然失踪了。或许是死了吧，世间除了厄特·德·米拉瓦之外，没有人知道真相。而厄特是不会说的，他永远都不会说。时间、记忆和失落感仿佛在今晚纠缠扭曲，不论走哪一条路，最后都是悲伤结局。她低头看着这个金发女子，想起了爱丽思。“这是我的荣幸。”她宣布。罗莎拉把床单揭开，把婴儿抱在胸前。孩子还看不见，但是在最原始的本能促使之下，他开始吮吸。塞娜意识到，自己濒临落泪的危险边缘。这是因为今晚没有睡觉的缘故，她坚决地告诉自己，却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那么，第二位守护者是？”她问，“你在这里认识什么可以邀请的人吗？”
每一个男人、女人，一生当中都多多少少有些里程碑——在里程碑时刻所发生的事情，将无法挽回地决定此人今后的发展。此时此刻，就是一个里程碑。罗莎拉躺在枕头上，湿透的金发乱成一团，儿子趴在她胸口。她抬起眼睛看着亚波娜女王，“有一个人可以，不过，这是出于我的另一个假设。我的父亲曾说，且不论关于这个人的其他传闻是真是假，他都是个勇敢、诚实的人；而且，原谅我，我知道他是伽伯特·德·伽森的敌人，以这个理由请他在科然努斯和瑞安的见证下做凯达的守护者，也许不够纯洁，然而，这正是我的孩子此刻需要守护的原因。这个人，就是塔莱尔公爵。他现在人在鲁杉吗？您觉得，他会愿意为我们母子这样做吗？”
塞娜终于落下眼泪，过了片刻，女王又含着泪水大笑。她对自己的反应稍微有点吃惊，却无法控制住自己。“他就在这里。如果我问他，我猜他会答应的。”她说。这件事本来已经纠结了新仇旧恨，如今，还要再加上一个贝特冉。
她望向窗外。东方的天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到这时候，她才迟迟地想起一件事，这件事在这黯淡的时间织物之中，又多织出了一条丝线，“你知道你丈夫的弟弟和塔莱尔公爵在一起吗？”
塞娜这辈子都善于察言观色。从罗莎拉对这个问题的反应中，她得出两个答案：首先，罗莎拉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然后，这件事对她非常非常重要。塞娜先前的焦虑，如同音乐中一个隐约难辨的杂音般，再次回到她心中。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想到了好几个问题，然而此刻不是提问的时候，也许永远都不是时候。她忽然十分想念比翠姿，希望女儿能到北方来参加今年的秋收节，而不是留在瑞安圣岛上。
罗莎拉·德·伽森小心翼翼地回答：“我暂时不想见他。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在这里。可以吗？”
“我觉得，他不会出卖你的，也不会试图把你送回去。我们对布雷斯已经有所了解了。”
罗莎拉摇摇头，“我不怕这个。我……我跟那个家族之间的纠缠太深。公爵会告诉他我在这里吗？”
塞娜摇摇头，掩饰住心中越来越深的不安，“贝特冉对女人有一套，他也不是那种容易预料的男人。不过，他不会辜负别人的信任。”
现在罗莎拉低头看看胸前的孩子，竭力理解刚才听说的消息。凯达长着一头令人惊讶的浓密头发，头发卷曲成许多小圈儿垂到前额，在烛光下看来，是一种接近红色的独特棕色。他非常像他的父亲，她心想。其实，这个最新消息本不该让她如此吃惊，他们在夏天就已经听说了布雷斯的消息。她闭了闭双眼。此刻要处理如此多的事情真是很困难。她累极了。
罗莎拉抬头看看女王，“我对您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包袱，这是事实。然而，为了这个孩子，我别无选择。我感谢您收容我，感谢您愿意做他的守护者。您可以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吗？您可否邀请塔莱尔公爵，明天早晨和您一起，在科然努斯和瑞安的面前承诺为他阻挡世上任何可能伤害他的人？”
最后，是首相罗班亲自带着两个家族武士去找贝特冉·德·塔莱尔公爵。公爵不在自己的床上，不过首相没有放弃，最终找到了他。很不幸地，他并非独自一人，罗班造成了一点尴尬的意外，但不至于影响他的任务。
他们骑马穿过吊桥，进入岛上的城堡。太阳刚刚才爬到河面上，迟迟地把阳光洒入罗莎拉的房间，如同光明的祝福。在明媚的晨光中，贝特冉·德·塔莱尔踏进房间，习惯性的快乐气氛如同斗篷般笼罩着他，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讽刺笑意。他先看看女王，然后看看床上的女子，最后，他站在床脚的摇篮前，低头看着熟睡的婴儿。
他的表情慢慢发生了变化。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抬头看向躺在床上的母亲。瑞安的女祭司已经为她沐浴，为她换了一件蓝色丝袍，帮她梳理过头发。在温和的阳光中，她的金色长发铺在枕头和床单上，她的眼睛同贝特冉自己的一样蓝。
“恭喜你。”他正式地说，“你的孩子非常英俊。我祝愿他一生好运。”
她努力观察着他：活泼清朗的嗓音、刀疤、残耳，还有，当讽刺的表情从他那张生动的脸上退去时的变化。
“伽伯特·德·伽森，格豪特的科然努斯大长老，要夺走我的孩子。”她直截了当地说。她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求语气庄重。她在等待贝特冉的时候已经准备好说辞，虽然它们枯燥乏味，但她太累了，没有力气去多加修饰，她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我听说了。”他严肃地说。
“恐怕，在这样的情况下，担当我孩子的守护者，不仅是仪式那么简单。”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相信是的。”
“您愿意承担吗？”她问。
“我愿意。”他平静地回答，顿了顿又承诺道，“除非我死了，否则他别想夺走你的孩子。”
她的脸色顿时转红，她的呼吸立刻加速，如同摆脱了苛刻的控制一般。“谢谢您。”她轻声说，泪水霎时流下了脸庞——贝特冉不可能知道，这是她整个晚上头一次落泪。她转过头看着女王，“谢谢两位。这样一来，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安全保障。我想，我死而无憾了。”
她闭上双眼，几乎是一说完话就睡着了。贝特冉和女王站在床的两边，久久地对视着。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最后，公爵咧嘴笑了；塞娜多少也猜到他会这样笑，所以，当终于见到他笑的时候，她几乎是松了一口气。这笑声仿佛打破了今晚沉重的魔咒。
“是你做的。”他说，“不是我。不要怪我。”
“我相信你不会拒绝一个孩子。”她平静地说，“我没有责怪，我们必须按我们内心的真实想法去做，否则，我们就会变成自己的敌人。”现在是早晨了，她整夜没睡，却不觉得累。不再觉得累了。她走到东边的窗前，看向岛外，看着亚波娜河，看着国土上那一片红金秋色。
站在门口的罗班听到了这番对话。他眼看着女王走到窗前，站在那里，显得那么娇小、那么脆弱，却又如同象牙般美丽。他默默无言，又开始毫无必要地抚平衬衣的前襟。他不仅在沉思刚才这番话中所流露的高贵情操，同时也在预料，他们在来年夏天之前被悉数征服、被全部杀光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鲁杉的酒馆很多，但它们在秋收节期间统统客满为患。因此，对于驯兽师欧松来说，那一晚他之所以会走进拱门酒馆，纯属最倒霉的厄运。之前他已去过另外三家酒馆，并以典型的酒鬼方式享受着鲁杉秋收节的乐趣。在酒精作用之下，他比平常更加夸夸其谈。他对着一桌子艺人，滔滔不绝地描述一路上跟自己同乘一辆马车的奇特旅伴。对于一个出了名的与蛇和猴子为伍的人来说，声称自己的旅伴不同寻常，实在有够滑稽。所以，他吸引了格外多的注意力。
“金发，蓝眼，她，”欧松大声说，“很可能是个大美人，不过，在那样的……情况下，很难看得出来，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吧。”他停了停。有人赶紧为他把酒杯倒满。“根据我的经验，快要临盆时还漂亮的女人不多呀。”
有人开了一句下流玩笑，说欧松的经验都跟猴子有关。笑声之中，驯兽师又喝了几口酒，以说书人那种面对麻烦听众却毫不动摇的韧性平静地继续描述。他没有注意到，旁边桌子上的三个男人已经停止聊天，留心倾听起他的话来。
“她想假装自己是个农夫、铁匠、车夫之类人物的老婆，不过，很容易就看得出，她根本不是那类人。我去过的城堡够多的了，我认得出那些贵族，你们知道我的意思吧。”刚才那个开下流玩笑的人又说了一句俏皮话，但这次被欧松的声音压过了，“我们把她留在这里的女神神殿里了，而我敢打赌，到现在，在瑞安女祭司的帮助下，某个格豪特贵族肯定已经当爸爸了——这不是很好笑吗？”
也许是很好笑。然而在这个秋天，这消息同时也让人心寒彻骨。每个人都知道，格豪特和亚波娜之间的局势有多么紧张。于是，在这个挤满各国陌生人的酒馆里，没有人愿意第一个发笑或者大声笑。欧松失望地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又以超人的乐观态度开启了新话题，唠叨起自己上一次来巴本腾的经历。不过，这时候已经没什么人听他说话了，他大部分时间是在自言自语。
而旁边桌上的三个男人不但没有继续听，反而还结账离开了拱门酒馆。外面的街道在秋收节期间奢侈地用油灯照亮了。这三名武士碰巧就来自格豪特，而且还是伽森城堡的人。他们站在街上，紧急而激动地开始了讨论。
起初，他们考虑抽签决定由谁骑马返回伽森城堡报告刚才听说的事。如果不顾马匹生死地跑，两天就可以赶回去。仔细商量了一下之后，他们又改变主意了。通报这种消息，或许会有生命危险，当然，也可能得到奖赏——格豪特的贵族难以预料，尤其是德·伽森。
最后，他们三个人决定，放弃可能在鲁杉的骑士比武会上获得的奖金——这是他们来鲁杉的首要原因——起返回北方，把兰纳德公爵的失踪妻子就在鲁杉这个几乎铁定没错的消息带回去。但即使在彼此之间，他们也谨慎地避免对这件事的可能后果发表任何评论。他们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旅店，结账，上马，出发。
霉运的一部分——事实上，从驯兽师欧松的角度来看，应该说是全部霉运——在于，来到敞开的鲁杉镇北门前时，三人之中的一人突然勒马停住，沉着脸向另外两人说了些什么。他们显然被这番话惊呆了，交换着惊恐的目光，最后点头同意了新的决定。
他们还是用麦秆抽签了。那个想到新问题的人抽到了最短的一根，倒也合适。他跟另外两人道别之后，目送他们往山隘飞奔而去，然后独自返回旅店。当晚深夜，他趁驯兽师独自一人踉踉跄跄地走进巷子解决需要的时候，一刀插在驯兽师的肋骨之间，结果了他的性命。事实上，杀驯兽师是件很容易的事，无法带来特别的满足感。日落之后，没有一个统治者能保证安全，即使是在秋收节期间；但无论怎么说，他这样做是违反了休战协议，而且碰巧地，他不太喜欢这种事。只不过在目前情况下，他的个人喜恶并不重要。于是他在一座喷泉里洗干净刀刃，回到拱门酒馆再喝了一杯——每次杀人之后，他都觉得口渴。
他在镇子门前告诉另外两名武士的是：如果兰纳德·德·伽森，或者更糟糕，大长老本人问起，既然他们三人宣誓效忠伽森家族，为何还容许那个饶舌老头活命，让他继续胡言乱语、散播对伽森家族有害无益的恶毒谣言，事情就麻烦了。
然而，听欧松讲故事的有满满一桌子人。不论任何集会，交换最为频繁的就是谣言和闲话。结果到得第二天晚上，鲁杉全镇都已经听说，有一个格豪特贵妇南下生孩子来了。少数人甚至听说了第二个故事，说那天早晨，天刚亮不久，就有人看见女王本人和塔莱尔公爵在一起，先是出现在巴本腾的瑞安神殿，然后又出现在父神的石砌圣堂。有些聪明人还提到孩子出生时的守护者仪式。这第二个故事，同样地，天黑之前便已传遍秋收节的每个角落。
欧松之死其实没有引起任何怀疑。天黑之后，旅行者之间互相动刀子的事太过平常，不值一提。秋收节结束前，他的动物被卖给了另一个驯兽师。奇怪的是，其中一只猴子事后绝食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