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挑战！”来自奥伦斯堡的吟游诗人叫道。酒馆里人山人海，他的声音不够响亮，只有周围的人听见了，而且，听见的人大部分都笑了起来。不过，坐在旁边桌上的莉秀看得出，这个男人是认真的。那张桌子周围坐着另外六个哥茨兰音乐家。男人摇摇晃晃地站在自己坐着的椅子上，再爬上桌面，已是酩酊大醉。这个时候的森哈酒馆里，大多数人都进入了这种状态。莉秀自己也喝了两三杯葡萄酒，以庆祝秋收节的开始。佐丹和勒米，此前分别在亚里蒙达和波特赞城邦成功完成了夏季巡演，现在正轮流买酒，边喝边针锋相对地吹嘘自己取得的成绩，越吹越夸张。
那桌哥茨兰人开始有节奏地用沉重的酒壶敲打木桌子，连续不断的噪音一时中止了喧闹。趁着这个空当，爬到桌上的吟游诗人再次大叫：“挑战！”
“该死的家伙。”勒米的故事刚讲到一半。据他说，他在波特赞的一个庄园里参加了某个公会的夏日盛宴，他就坐在贵宾席上，身旁是那个城市最有权势的人物，席间演唱着他的歌曲，歌手当然就是奥尔琏了。有时候，莉秀觉得，她这位瘦削的黑发朋友为了当好歌手而搁置了在写歌方面的稳步发展，还花掉一个季节的时间用自己的歌喉来增加勒米的名声，真是很叫人气恼。可每当她就此质问奥尔琏的时候，他会柔声回答，是为了友谊，还有，我喜欢唱歌，更喜欢唱勒米的歌，为什么我不能享受唱歌的乐趣呢？想和奥尔琏争论，真是非常困难。
“对亚波娜吟游诗人的挑战！”哥茨兰人叫嚷道。此时酒馆里的喧闹声已经减弱，所以人人都清楚地听到了他的话。连勒米也转过身，收起活泼的表情，盯着颤巍巍地站在隔壁桌上的男人。
“趁你还没摔下来折断脖子，”莉秀桌上的阿芮恩说，“快说说清楚吧。”莉秀高兴地注意到，阿芮恩最近自信了许多，其中也有她一份功劳：他们的合作很成功，他们两人都开始得到赞誉。
“我才不会摔。”吟游诗人一边说着，一边差点真摔下来了。他的两个同伴伸手扶住了他。现在，挤满人的大堂变得出奇安静。那个诗人焦急地往下面伸了伸手，另一名哥茨兰音乐家便体贴地递上一壶酒。吟游诗人长饮了一口，用手背擦了擦胡子，宣布：“我们想向你们证明：为什么我们的音乐不必要继续追随亚波娜。你们做的这些事，我们奥伦斯堡一样会做；亚里蒙达和波特赞也一样有歌手。是时候走出你们的影子了！”他又喝了一口，东倒西歪地，在寂静之中补充了一句，“尤其是，一年以后，你们就不存在啦！”
那桌的另外两人还算有点理智，闻言皱起眉头把这名吟游诗人扯了下来。然而，话已经说出了口。莉秀想生气，却发现心中只有从仲夏之后一直伴随自己的哀伤和恐惧。无需多少才智，人们都看得出未来形势的确令人担忧。
莉秀这桌一共有她四个同伴，其中包括奥尔琏。她知道，奥尔琏不会拿自己的作品去应战，但可以演唱勒米的。此刻，勒米和佐丹对视了一眼，阿芮恩则焦虑地清了清喉咙。莉秀正想提出建议，另一个人却把挑战接过去了。
“请容许我来接受这个挑战。”莉秀认得这个声音，他们都认得。不过，他们并没有看见他进门，甚至没有人提过他就在鲁杉。莉秀飞快地转过头，看见塔莱尔的拉摩手抱琵琶，从酒馆最靠里的角落缓缓往前走，小心翼翼地从坐满客人的桌子之间走过，来到大堂中间。
这位贝特冉的专属歌手至少六十多岁了，现在已很少再同公爵出来巡演。很久以前，拉摩曾经带着自己的琵琶和竖琴，走遍亚波娜的每一座城堡、每一个村镇，也走进另外五国的几乎所有主要城市和要塞，演唱贝特冉·德·塔莱尔的歌曲。如今，他多数时间都待在塔莱尔城堡，他有一间套房，在礼堂里还享有一个炉火旁的尊贵席位。过去两年，他甚至没去参加塔瓦那的仲夏狂欢节。那两次，年轻一代的歌手们曾经狂热地盛传，贝特冉阁下也许很快就要重新选一位歌手了。对于歌手来说，没有比这更具诱惑力的事了；这样的梦想，令多少人彻夜无眠。
莉秀怀着一种混合了敬爱和哀伤的感情看着老歌手。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此刻的他看起来确实显得更苍老、更虚弱了。他那张慈祥的圆脸，连同孩提时留下的痘疤，仿佛永远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她看着拉摩慢吞吞地走上前，忽然意识到，一旦他离世，世间将会产生许多变化。她看出，他的腿脚不太灵便。
“啊，说真的——”勒米低声道。
“闭嘴。”奥尔琏的语气出奇地严厉。瘦削的他，望向拉摩时脸上有一种奇特的表情。
阿芮恩站起来，赶上前为拉摩摆好演出时坐的矮凳和脚垫。老歌手温和地笑着向他道谢。吟游诗人通常不会动手协助歌手，然而，拉摩是特别的。他谢绝了阿芮恩的搀扶，小心翼翼蹲下身，坐在矮凳上，随后他伸长左脚，发出一声舒缓的叹息。有一个哥茨兰人见状笑出了声。拉摩解琵琶盒的皮带时又遇到点麻烦。莉秀看见另一边的桌子旁，有个亚里蒙达人礼貌地用手遮住一个微笑。
拉摩终于将琵琶从盒子里取出来，开始调弦。琵琶的样子跟他一样古老，但是，它的琴音即使还没调好，就已经纯正得令人心疼。莉秀几乎愿意付出一切去交换这样一把乐器。她环顾森哈酒馆：此时的安静之中透着紧张，大堂里只有轻声的耳语和呢喃。客人是如此之多，几乎挤得水泄不通，楼上的人们也都挤在栏杆前往下看。东墙那边楼上，莉秀还看见一头黑色长发在烛光中微微闪光。她有点意外，却也不是太吃惊。那是阿芮恩·德·卡伦祖。她的头发仍然无视传统地披散着，在她身边坐着一个修长、英俊的男人。那是她丈夫，莉秀认得希尔利公爵。来鲁杉之前，她和阿芮恩曾应爱之宫廷主人的特别邀请，在卡伦祖住了两个星期，他们俩的钱包也因此装满了银币。莉秀还得到一件礼物，那是件深红色的上等羊毛背心，镶着名贵的松鼠毛，可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寒冬——她今晚刚警告过勒米，如果他敢以任何方式糟蹋她的新背心，就得赔一件或者偿命。作为回应，他点了一瓶寇瓦斯金光葡萄酒。当时他们都在开玩笑，一边戏说夏天的经历，一边庆祝着。
她回头看向拉摩。他还在调弦，顺便活动手指。这也是莉秀的舅舅传授她的入门课程：开始时绝对不能匆忙；你可以缓慢地准备，但一定要等准备好才能开始，反正，只要人们看到你在准备，暂时就不会离开的。
“我们接到了挑战。”拉摩像是聊天一般开口说道，一边用手指忙碌地调整琴弦，一边侧耳倾听琵琶的声音。他的音量令所有人都必须往前倾身才能听清楚。大堂里鸦雀无声。莉秀知道，这也是老歌手的手段。她用眼角看见，勒米也在微笑。
“说真的，这是个奇怪的挑战。”拉摩头一次往那桌哥茨兰人扫了一眼，“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的音乐，如何能进行公平的比较？正如刚才那位朋友如此……严肃地……向我们强调的一般，在奥伦斯堡，还有在亚里蒙达的维瑞森纳国王的宫中，肯定也有优秀的音乐作品。”听众发出窃窃笑声。渐渐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拉摩的声音已经开始和手中显然随意弹出的琴音相配合、交织。莉秀看见，奥尔琏倾听时的表情是那么沉迷，简直如痴如醉。
“基于这个事实，有人问我们，为何要以亚波娜为尊？”拉摩停了停，环视大堂之后，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还有人，近乎露骨地质问我们，亚波娜就算消失了，又有何值得哀悼之处？”
他沉默了，只有手指继续仿若无心一般拨弄着琵琶，发出近乎随意的音符。
莉秀忽然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拉摩说：“我只是个歌手。这些问题，我很难回答。就让我用一首歌来代替回答吧。如果各位觉得，这首歌不足以回答，或者无法令你们满意，那么，我先在此道歉了。”这样的开场白十分陈旧，现在已经没有人用了，“我，要唱一首吟游诗人之父的作品。”
“啊。”勒米低声说，“啊，很好。”
拉摩的手指舞动起来。音符仿佛应歌手的召唤，从四面八方赶来，渐渐汇聚成乐曲。“寇瓦斯的安塞姆，出身卑微。”拉摩继续沿用古老的开场白方式，述说着作者的传记。在新一代歌手之中，已经没有人会在歌曲开始时这样做了。“但是他天资聪颖、才华横溢，因此得以加入寇瓦斯的圣堂，而后又投靠苘博特·德·沃斯公爵，并最终引起了佛奎特国王的注意。国王敬重安塞姆的智慧和判断力，随后的许多年里，常常任用他处理许多涉及六国的国事。此外，安塞姆还赢得了当代几位夫人的深情美意，但他一生正派谦和、高贵可敬，从未点明这些女士的名字，而是用献给她们的歌曲来表达自己的热情和想念。这，就是亚波娜吟游诗人历史的开端。”
为这番话伴奏的曲子，如同蕾丝般优美而精致，又如同珠宝大师手中的宝石那样精巧缤纷。拉摩说：“今晚，我本来可以唱一首安塞姆的情歌；我可以唱上一整晚，直到黎明降临，直到晨光召唤大家走出门外。然而，今天我们接到的是一个挑战，所以我要唱另一种歌。承蒙在座各位的厚爱，请容许我，唱一首安塞姆在远离祖国时写下的作品。”
音乐变了。外面，第一缕秋天的凉风开始吹拂。拥挤的酒馆里，是烛光、灯光和音乐声营造出的优美氛围。莉秀立刻认出了这支曲子。与她同桌的所有人都认得它。她等待着，热泪盈眶，既想闭上双眼，又想看清拉摩的一举一动。片刻之后，他的歌声响起： 拉摩又一次停下，让简单而甜美的音乐把自己的丰润歌声送走。这首歌，歌词和音乐都是那么古老而朴素，远远没有佐丹所写旋律的繁复精美，也没有勒米最出色的作品或者阿芮恩的新歌里那些内心、场景和人物之间的微妙交叠。可是，这首歌从一开始就透出权威气势。莉秀知道，自己的根源在此，所有歌手和吟游诗人的根源都在此；没错，它包含了那桌哥茨兰吟游诗人，包括了所有亚里蒙达和波特赞的歌手，包括了所有离开格豪特和瓦兰撒、抛弃北方那种冗长激昂的战歌，希望创作其他风格歌曲的人。
仿佛是在回应她的思绪一般，拉摩的歌声再次响起。他的嗓音，也许不如过去那般震颤有力，但是，历经岁月，经过多年来贯注在那把稀世好琵琶上的苦心洗炼之后，它变得那么纯净： 歌曲终了。拉摩按照旧习惯，继续弹了几下琵琶，就停下来了。他的手指按在琵琶上，静止不动。酒馆里寂静无声。莉秀慢慢环视着朋友们。他们都听过这首歌，也都唱过，却不是这样唱的，差得远了。桌旁的人中，只有勒米眼中含有泪水。她自己的心也十分沉重，而且隐隐作痛。
拉摩低下头，仔细地把琵琶放回盒中。这一次，他费了很长时间，才把皮带绑好。还是没有人说话。他收好乐器，皱着眉头移动疼痛的脚，从矮凳上站起来，朝那桌哥茨兰人严肃地鞠了一躬。这是当然的，莉苏想起来，毕竟是那些人要求他唱歌。之后他转身要走，但是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回头看着那桌哥茨兰人。
“抱歉，”他说，“你们容许我纠正刚才说过的一句话吗？”他的声音又变得那么轻，大家不得不靠前去听，而他接下来的话让莉秀永生难忘。塔莱尔的拉摩，以温柔而沉静的哀伤语气说：“我告诉你们，我唱的不是安塞姆的情歌。可是现在想想，我说错了。我唱的，到底还是一首情歌。”
又过了一会儿，楼上的阿芮恩·德·卡伦祖才站起来，带头鼓掌。森哈酒馆里的掌声越来越热烈。莉秀这一桌的所有吟游诗人都站起来了。然后，那些哥茨兰人也站了起来，其中一人开始用拳头和白蜡酒杯敲打黑色橡木桌子，大声喝彩。莉秀开始哭，哀伤和自豪的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看见拉摩用双手把琵琶盒子抱在胸前，缓缓走出了酒馆。他没有回到原来的角落里，而是离开酒馆的灯光和喧闹，走进外面星空之下的秋夜中。
在秋收节这个赚钱的季节里，有一些人通过在鲁杉内外某些酒馆和旅店中进行的隐秘交易来赢取巨大的收益。银树旅店距离鲁杉镇三里，位于无花果和橄榄树林的掩映之中，是一家声誉良好的乡村旅店。银树的老板意外却非常乐意地加入了这个规模虽小、但成员精挑细选的隐秘圈子。他从贝特冉·德·塔莱尔公爵那里收取了一笔可观的费用，为公爵的一众武士和随从提供秋收节期间的住宿。尊贵的贝特冉本人显然大部分时间会住在鲁杉镇里的宅邸，或者在巴本腾陪伴女王。不过，旅店老板猜测，公爵显然认为，多找一个相对低调的住处以便更加紧密地监视来往事务，会很有用处。他心里这样猜测，但守口如瓶。
旅店二楼的房间面积较小，布置却很舒适。布雷斯此刻就坐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用手指摆弄着葡萄酒杯。壁炉的炉火旺盛地燃烧着，外面夜风呼啸。他又看了维里一眼，疑惑地挑起双眉。贝特冉的堂弟只是耸了耸肩膀。公爵本人则坐在桌旁，在一张羊皮纸上涂涂写写，时不时看看手边其他皱巴巴的文件。如果布雷斯不了解贝特冉，肯定会以为他正在处理什么重要事务。但实际上，公爵是在写歌。不久之前，他刚告诉他们自己要写歌，并且要求他们安静。
他用写歌来打发等人的时间。旅店外布置了武士，以便在有人靠近时能及时通报。不用说，贝特冉并没告诉他们自己在等谁。他只是淡淡地说，这会是个惊喜。布雷斯不喜欢惊喜，也不喜欢等待；有时候，他还无法肯定自己是否喜欢贝特冉·德·塔莱尔。
不过，至少塔莱尔葡萄酒很好喝，而且布雷斯坐的这张炉火旁的软垫大椅子温暖又舒适。另一张长桌上摆了食物，石墙上挂着挂毯，为房间增添了暖意和色彩。他不由得告诉自己，活着便是恩赐，应该感谢科然努斯。四天前，他是如此地接近死亡。来到鲁杉之后，镇里的人都在讨论安多里亚被踢出秋收节的事。通常，布雷斯很少花时间听闲话，也不喜欢逗留在可能听到闲话的地方，可这件事跟他的切身利益相关。维里已经提前把所有细节都报告上去了。
第一天晚上，他们住在镇里的塔莱尔宅邸，或者说，是布雷斯和维里住在那里。贝特冉那一晚有个深宵约会，按照他的性格，显然是不愿意推迟的。那晚还发生了一件奇事，亚波娜首相罗班——布雷斯以前没见过他，以为他是个面容憔悴、行事专横的家伙——在黎明前跑来找公爵。维里被人叫醒后，无可奈何地说出了一幢也许能找到贝特冉的房子。首相听了，当即露出一副惶恐的愁苦表情。维里提议一起去，但被罗班拒绝了。他全身裹着皮毛大衣以抵御寒冷，骑马离开之前，还看了布雷斯一眼，脸上尽是难掩的疑惧。维里也看见了那个眼神，他跟布雷斯对视一眼，又耸了耸肩。接下来他们一起打了个呵欠，回到床上，争取利用好剩下的一点点夜晚时间。
当他们再次下楼时，贝特冉还没有回来。又等了一段时间，公爵才现身，沉默寡言，而且一整天都是那样，其间曾短暂地离开两次，但没有解释原因。到晚上，他才终于又笑嘻嘻地出去了，身上喷着香水，目的地是镇子里的另一幢房子。布雷斯懒得向维里打听是谁住在那里，他不想知道。
第二天下午快要结束时，他们三人骑马离开鲁杉，沿着一条蜿蜒的乡间小道，来到银树旅店。公爵的随行人员大部分都住在这里。路上，贝特冉又沉默起来。“我们要去见一个人，”出发时，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但得等天黑之后。”布雷斯看向维里，后者只耸耸肩。布雷斯认为，自己也开始看腻维里的耸肩了。
此刻，布雷斯凝视着炉火，尝试思索摆在眼前的更重要、更无情的问题。这时，瑟罗忽然出现在房间门口，吓了他一跳。“有人来了，大人。他独自一人，披斗篷、戴兜帽，藏着面孔，不肯说出身份。”
贝特冉把羊皮纸叠在一起，站起来说：“没事，把他带进来，然后为我们守门。除非我亲自叫你，瑟罗，否则不要让人打扰我们。”
年轻武士点点头，离开了。维里则站了起来，布雷斯也是。此时，公爵的蓝眼睛里既有期待，也有另一种感情——一种富有感染力的、活泼的喜悦之情。布雷斯不由自主也跟着兴奋起来。
瑟罗回来了，他领着一个男人。那人果然全身裹在黑色长斗篷中，还用布包住了脸，只露出两只眼睛。他配着剑，不过，正如瑟罗所说，他是独自一人。他等瑟罗退下、关上房门后，才麻利地脱下斗篷、兜帽，解开头巾。
布雷斯立刻望向贝特冉一公爵脸上的表情真的是非常震惊，并且还迅速地转化为愤怒——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呃，不管怎么说，各位晚上好啊。”鲁德尔·科利兹见没人说话，便精神奕奕地开口打招呼，“但愿我来得不算太晚、也不算太早，或者……呃，什么都好吧。”
贝特冉涨红了脸，脸上的疤痕也变得苍白。“你最好立刻告诉我，你的身份和意图。”他冷冰冰地道。维里已经走上前去，一手按住剑柄，目光犹疑地看看布雷斯，又看看门口的男人。
朋友的举动是如此大胆，让布雷斯笑得停不下来。他边笑边说：“其实，在来鲁杉的路上，您确实说过想见见这个人的。要我介绍吗？”
贝特冉的目光从布雷斯身上回到了新来者身上。“啊，”他放缓语气，挑起一边眉毛，“是科利兹家的儿子，用毒箭的那个？”
鲁德尔深鞠一躬。在火光和烛光映照下，他的头发闪动着明亮的光芒。直起腰之后，他歪嘴做了个鬼脸。“我真诚地为那件事情道歉。不过说实话，在当时的夜色里，那一箭射程很长啊。我很高兴见到您安好，大人。”他转向维里，“你也是。我相信，你已经康复了？”
“完全康复了，谢谢。”维里放开剑柄，礼貌地回答，“我是瑞安女祭司神技的活见证。”布雷斯看见，维里眼中闪过一丝感到有趣的笑意。
他的老朋友最后才转向他。“我们上次的对话，必定是让你非常享受了？”鲁德尔·科利兹低声说，“你明明知道却瞒着我。”
“不完全是。”布雷斯回答，“反正当时没有全知道。当时，我以为维里死了，而你跟我说的则几乎全都出乎我的意料。其实，我当时很难受，不过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把射错人的事告诉你。如果你听说公爵还活着，也许会觉得有责任再试一次，那我就不得不把你抓起来了，那样的结果会给所有亚波娜人带来麻烦。”
“更别说给我了。”鲁德尔轻松地说。不过，他听得很认真。
“你那是活该。”布雷斯说，“我承认，事后听说你跑去哥茨兰索要报酬时，我确实幸灾乐祸。”
鲁德尔露出恼怒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会。你害我兴高采烈地跑去奥伦斯堡，宣布任务成功的消息，并确认那笔荒唐的报酬存入我的账户——然后，过了两周，我发现尊敬的塔莱尔公爵——”他朝贝特冉微微一笑，“在奥伦斯堡对佐格国王进行外交访问，而且他显然不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
“所以，你就把钱退回去了？”布雷斯明知故问。此刻，他确实很享受。
“格豪特驻扎在奥伦斯堡宫中的大使不太友好地对我施加压力，所以我把剩下的钱先退回去了。我跟你说，那家伙很讨厌。后来我不得不跑去父亲的分行，借用了一笔尚未……准备好给我的钱。”
“才过了两周就要借钱？”布雷斯假装吃惊地挑起双眉，“你买了什么东西？买光了东方的宝石码？才两个星期，你能花掉多少钱？”
“够了。”鲁德尔简单地说，俊俏的脸庞开始泛红，“至少，这应该让你报了塔瓦那那晚的仇了吧。如今啊，我父亲对我的看法也许比得上你父亲对你的看法了。恐怕让他掏腰包就会产生这种后果。”
“真遗憾。”贝特冉·德·塔莱尔的语气和眼神都说明他已恢复镇定，“不过，依我看，我们必须放下过去，谈谈眼下的事情。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个问题很合理吧。”
“很合理。”鲁德尔顿了顿，看向远处墙边的长桌，“我听说，你们那儿以出产上等葡萄酒而闻名。”他礼貌地说。
维里摇摇头，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再走回来把酒杯递给鲁德尔，然后站在一旁等着。贝特冉没再说活，布雷斯也保持沉默。鲁德尔呷了一口酒，露出赞赏的微笑。
“遗憾的是，目前我手头上没有合约。”他平静地说。布雷斯看得出，贝特冉和维里都明白他的意思。“考虑到夏天发生的事情，还有我这位老朋友布雷斯出乎意料地卷入的事，我对您，贝特冉阁下，仍然有点兴趣。自从我们全部——可惜少了安多里亚那位爱生气的大人——到达鲁杉、安顿下来准备参加秋收节之后，我就在想，反正骑士比武开始之前也没有其他更好的事做，不如就跟踪您吧。我跟了两天。”他又喝了一口酒，显然很享受，“您在镇里有住处，却又在镇外租了这些房间，然后在傍晚时带着堂弟和布雷斯两人骑马到这来，因此，我顺理成章地判断，这里将会举行某种私人会议。”
不论鲁德尔表现得多么沉着，塔莱尔公爵的镇静都与他不相上下。只听贝特冉面无笑容地说道：“这样的结论也许很合理。问题是，得出这样的推断后，你又为何要横加干涉我的事？”布雷斯觉得，这场对话有一种不真实、甚至于虚幻的感觉。其中一个如此愉悦地说话的人，三个月前才刚刚为了二十五万金币企图刺杀另一个人。他无法想象，自己所认识的人之中还有谁能像他们两人这样对话。
鲁德尔又呷了一口葡萄酒，然后朝所有人露出最灿烂的微笑。“老实说，”他低声道，“我觉得这样也许很好玩。”
布雷斯看着朋友那张聪明英俊的脸庞，相信这话至少代表了一部分真实的原因，甚至可能是主要的原因。他看出，贝特冉也意识到了。公爵自己显然也觉得有趣，他摇摇头，看向维里，后者脸上挂着苦笑。
“这家伙让你想起什么人没？”贝特冉问。
“是的，让我想起了某个跟我一起长大的人。”维里说，“一个我从不指望其行为能与年龄相匹配的堂兄。”这时，门外传来了人声，然后是脚步声。布雷斯望向门口。维里继续冷静地说：“您想让我们怎么处理这个家伙？”
“有件事我该提一提。”鲁德尔抢在贝特冉回答之前说，“我有一条破解谜题的线索。今天傍晚，我在你们离开的那扇门附近的墙边观察，看见一小群人趁暮色骑马离开，其中一个戴了面具，其他人戴着兜帽。他们的行色并不匆忙，所以，我才有机会私下跟您非常愉快地见上一面。”
门口传来犹犹豫豫的敲门声。
“瑟罗，什么事？”
门的另一边，年轻武士的语气愤怒而迷惑：“对不起，大人，可是又来了一群人。一个戴面具的男人说他今晚跟您有约，他还带来了护卫。”
“四个人。”鲁德尔殷勤地补充。
“是四名带了武器的武士。”瑟罗继续说道，“我不认识他们的制服。”
“你不会认识的。”贝特冉打开门说，“看样子，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客人。把戴面具的人带来，并招待他的武士。他们最后也许不能成为我们的朋友，但今晚他们是客人。所以，好好招待他们。”
瑟罗郁闷地离开了。
“我越来越感到好奇了。”鲁德尔·科利兹快乐地说，“真高兴您让我参与。”
贝特冉一甩手把沉重的房门关上，表情相当严肃。“我们只有一点点时间。”他说，“我可以让我的武士把你打晕，或者把你绑起来，堵住嘴巴，塞到后面的某个小房间里去。我也许不得不这么做。最后问你一次：你到这里来，只是为了无聊的恶作剧吗？”
鲁德尔的表情自然也变了，不过，除非是熟悉他的人，否则一定觉得变化并不大。火光中，他目光炯炯地说：“以我目前的职业水平，我是不太习惯主动申请任务的。不过，我确实告诉过您，我现在手上没有合约。您也许愿意保留我的尊严，把这视为一个暗示。”
又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贝特冉·德·塔莱尔不禁哈哈大笑。布雷斯盯着朋友看了一会儿，也跟着笑了。鲁德尔朝他们两人咧嘴笑着，神情非常快乐。布雷斯无奈地想，不论人们对鲁德尔·科利兹有何说法，只要有他在场，就少有沉闷时刻。
话说起来，同样的描述大概也适用于贝特冉·德·塔莱尔。公爵说：“你要我雇佣你，是不是？”
“是的。”
“我可以问理由吗？”
鲁德尔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开始令人想起他出身于波特赞最富有、最高贵的银行家族之一，他的家族几乎和那个国家所有的贵族都有联系。鲁德尔把手里的酒杯放在身旁的小桌子上。
“是否应该说，我不介意雇佣者出价购买我的技能？没错，我的职业是这样要求的。然而，当有人在这个过程中偷偷利用我的人际关系时，我就会介意，相当介意。我接受布雷斯父亲的合约时，并不知道他跟您在一起。如果我知道，我是不会签约的。我有理由相信，伽伯特·德·伽森选我的理由仅仅是因为我同他儿子的朋友关系，而不是出于对我技能的任何赞赏。这个想法让我很不爽。目前我已经正式放弃他的合约。为了满足我的自尊心，我希望能保证，就算伽伯特再出那样的价钱，也没有其他人能成功。”
“我怀疑不会再有那种事了。他们已经达到了目的，而且，如今有更大的游戏等着要玩。”
“我认为您是对的，大人，但即便如此，我仍然会因为得到您的雇佣而感到高兴和自豪，贝特冉阁下。”
维里咳嗽一声。“我很怀疑，”他说，“我们是否付得起你的报酬。”
布雷斯咧嘴笑了，但鲁德尔没笑，“我很乐意忘记那件事。那笔报酬从各方面来看，都不正常。目前来说，您给我的朋友布雷斯多少薪水，就给我多少好了，我很乐意接受。不过，我相信您能理解，我不能接受比他低的薪水。”
布雷斯和贝特冉对视一眼，又看看维里，然后他们三个人哄堂大笑。布雷斯看得出，鲁德尔尝试摆出傲然的姿态，但是，当眼前的三个人都在笑你的时候，这真是挺难办到的。
可这位毕竟是他的朋友，而且明显仍受到夏天那次危险事件的困扰，还刚刚提出要加入他们——尽管布雷斯自己每次衡量如何处理与贝特冉的复杂关系时，都满心忧虑。
他向鲁德尔解释：“恐怕你给自己的开价太低了。如今我可是零薪水，我已经脱离了公爵的雇佣。两天前，我就开始以朋友及一同参加骑士比武的同伴身份和他一起行动。恐怕，你不会愿意按照我现在的薪水给他干活的。”
鲁德尔又一次脸红了，“原来如此。貌似我刚才的提议把我自己给困住了，难怪你们觉得好笑。”
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贝特冉摇摇头。“不会的。我很乐意雇佣你。”他咧嘴笑道，“我觉得，这一定会很有趣。你的薪水就跟布雷斯离开之前一样好了。等我们有空的时候，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真的，我们得讨论一下。不过现在，我非常需要你们三个人的判断力。”他转身走到门前，把门打开。
瑟罗就在外面，站在来客身边稍靠后一些的位置。客人的身材非常高，留着黑胡子，体形修长，一看就是练武之人。他确实戴着面具和兜帽，全身隐秘的夜行黑衣。他站在门口，仔细地把四个人打量了一遍，微微一笑，便摘下面具，露出两道浓眉和深陷的灰色眼睛。
“你的同伴出人意料啊，德·塔莱尔。”他的亚波娜语口音很重，“事实上，如果算上我自己，你似乎召集了满满一屋子的敌人。”话虽这样说，他还是轻松自信地跨过了门槛。贝特冉在他身后关上门。
“至少我的堂弟维里，”公爵平静地说，“是个朋友。看样子，你认识布雷斯·德·伽森和鲁德尔·科利兹。而我敢肯定，他们俩都认识你。”
他们当然认识。如果说，鲁德尔的出现让布雷斯吃惊，那么，这个男人的到来则把他完全惊呆了。上一次见到这双精明的浓眉灰眼，是将近两年前在北方的冰封战场上。当时，苍白的太阳快要落下，血染的雪地上堆满死尸，持续三代的战争如同咒语一般诅咒着激烈拼斗的战士。
布雷斯掩饰住心中思绪，正式而又尽量短促地鞠了一躬。鲁德尔和维里都鞠躬了。贝特冉公爵介绍完之后也鞠躬行礼，行的是献给当世君王的大礼。“伽森次子的卓越技能令我敬畏。”瓦兰撒的道佛里迪国王看着布雷斯说，“至于科利兹的子孙，我认为，他的技能正是让你们畏惧的原因，还是说，夏天的传言是无聊之作？”
“不是的，陛下。”贝特冉一边站直身子一边回答，“不过，如今鲁德尔·科利兹后悔接受了那样一个企图杀害像我这般无害之人的合约，所以作为补偿，他加入了我的武士行列，令我的脆弱心灵得以安宁下来。是不是？”
“是的，陛下。”鲁德尔回答，“我已经明白，夏天那件事是多么荒唐。贝特冉阁下非常亲切，容许我在他手下证明这个事实。”他语气镇静，不卑不亢。不过，布雷斯知道，鲁德尔同样在努力吸收这次遭遇的冲击。他忽然想到，不知亚波娜女王对此次会面是否知情。
“德·塔莱尔，我开始担心，”瓦兰撒的道佛里迪国王说，“你那声名远播的魅力同样叫我难以抵御。为了坚定我的决心，我不得不回忆一下你本人，呃……在今年春天发表的那番关于我的无害言论。”他迈了三大步走过房间，靴子踩得木地板微微震动。他从桌上拿起贝特冉的琵琶，颇为熟练地拨了三下琴弦，回头看着他们四人，唱道： 正在墙边的桌旁倒葡萄酒的贝特冉停下动作，一手拿着玻璃酒瓶，倾听着，表情若有所思。道佛里迪唱完后，又拨了一下琴弦，方才轻轻放下琵琶。
“怯懦的道佛里迪。”他沉吟道，“我得承认，我对于你邀请我到这来的目的很感兴趣。我今年甚至没有计划南下参加秋收节。我年纪太老，不能参加比武了。”
贝特冉拿起杯子，走到国王身前。“我很高兴，我能引起您足够的兴趣来到我们中间。至少，”他喃喃说道，“现在我知道，陛下对鄙人的曲子非常熟悉。我还想到，日后追求歌词的平衡与动听时，应该多多留意未来的各种可能性。”
道佛里迪呵呵一笑，接过酒杯，坐进了一张宽大椅子，向着炉火舒展长腿，优雅地摆手示意他们都坐下。大家遵命行事。国王看着贝特冉，长满胡须的机智脸庞上是显而易见的讽刺表情。布雷斯知道，他跟公爵年纪相当，只是面容显得比较老。他也有疤痕：一道红色的剑伤从左侧喉咙往下，消失在衣服里。布雷斯碰巧知道那一剑砍得有多深，因为他亲眼见证了那一击。它结束了一场战斗，尽管挥剑的人，在砍下去的同时也死在了杰森桥。
“你即将告诉我，”瓦兰撒的道佛里迪举起酒杯，借着火光欣赏葡萄酒红宝石般的色泽，“你写下那些说我怯懦可耻的歌词，只是为了韵律对称；你会说你的真正目标是格豪特的艾德玛国王和这里这个男人的父亲——”他用酒杯朝布雷斯点了点，“说你对于任何侮辱我的诗句，都感到深切的后悔和遗憾，并为它们真诚道歉。顺便说说，今年夏天，伽伯特·德·伽森曾邀请我一起出钱雇人刺杀你。我觉得太过分，所以拒绝了。我只是让你知道有这回事而已。”他喝了一口酒。“这葡萄酒，”他宣布，“棒极了。”
“谢谢您。我得说，您的推理和预料是一样地棒。陛下，您把我想说的话全部料中了。”贝特冉的表情和语气都很严肃。
道佛里迪仍然一副取笑贝特冉的表情，“可是我现在很失望。政治利益真的可以令一位诗人如此推翻自己的创作吗？”
布雷斯听说过这个国王的事迹，传说他才思敏捷、智慧过人。瓦兰撒气候潮湿，过往历代君主都缺乏道佛里迪的这种品质，沉迷于酒精和争吵中。不说别的，只论杰森桥和约的条款，就是他能力的证明。用钱——虽然金额巨大——来交换数十年的战争都抢不到的土地。如果忽略格豪特在保证北方边境和平的情况下能做的其他事情，那么不需要非常聪明的人也能看出，和约对谁更有利。布雷斯第一次想到，瓦兰撒雇佣的那些谈判代表是否真的设计出了那些最终促成和约的书信，也许，他们只不过是傀儡，传达着这位精明强干的国王的意愿。
两年前，他是多么想杀死这个男人。
他记得自己看见德尔伽国王眼里扎着箭，如同大树翻倒般从马鞍上落下，临死前的喊叫如同父神的大乌鸦叫声一般，在寒冷的北方天空中回荡。在那痛苦的时刻，他悲愤交织，直接朝道佛里迪杀了过去。即便到今天，只要闭上双眼，他就能听到那个叫声。最终是罗莎拉的父亲，凯达·德·萨瓦里，先杀到了道佛里迪跟前，留下了那一道残忍的红色剑疤，接着死在国王卫兵的钉头锤和战斧之下。顷刻之间，格豪特的两大巨人相继倒下。
布雷斯悲痛地想，那两个人，是宁死也不会签下杰森桥和约的。结果是他的父亲奸诈地鼓捣出那样的和约，用自古以来就属于格豪特的北方领土，交换瓦兰撒的金币，却把自己的黑暗阴谋隐藏在和约的影子里。
“我一直以为，”道佛里迪那把渐灰的络腮胡下挂着冷淡的浅笑，“在这个转瞬即逝的世间，吟游诗人除了自己神圣的艺术之外，对其他东西都不屑一顾。你现在要告诉我，我一直都弄错了吗？”
贝特冉坐在国王对面的椅子中，他并没有生气。布雷斯感觉，公爵对此早有准备。
“我们如此推崇自己的作品，”贝特冉低声说，“因为那是我们唯一能留给后人的遗产、唯一能让我们死后留名的东西。其他一切对于世间众人来说，都是平等的。我认识的一位诗人甚至说，我们今天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不论光荣、美丽抑或痛苦，都只是在为后人的歌曲提供素材。我们的生命，成就他们的音乐。”
道佛里迪伸出修长的手指，指着他的脸，“你呢，德·塔莱尔？你认同这个说法吗？”
贝特冉缓缓摇头，“对我来说，这个想法太过超脱于俗世。相比之下，我更关注世间的苦难，其实对此，我自己也有点意外。年轻时的我不会这样想。年轻时，我过着一种追逐死亡的生活——您也许对那段时期的我还有点印象——如今，我老了。老实说，我没想到自己能活这么久。”他微微一笑，“鲁德尔·科利兹绝不是第一个想把我送去见瑞安的人。但我一直活着，我还发现，我珍爱这个世界本身，而不是简单地把它视为某个歌曲的素材。我热爱它的烈性葡萄酒，热爱它的战争，热爱它那些漂亮、慷慨又骄傲的女人，热爱勇敢聪明的男人之间的情谊，热爱深冬里总会有春天的承诺，甚至，我也热爱瑞安和科然努斯不论如何都会等待我们的这个确定的承诺。陛下，如今的你我，我们心中的青春之火早已消逝，但是我发现，有一件东西，我爱它更甚于一直为我排解痛苦的音乐。”
“爱？德·塔莱尔，我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个词。我听说你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发誓放弃它了。全世界都讨论过这件事，我敢肯定，我没有记错。不过，远在寒冷北方的我，手中的情报似乎再一次出错了。那么，公爵大人，你说的那件东西，那件你仍然爱着的东西，是什么？”
“是亚波娜。”贝特冉·德·塔莱尔回答。听到这里，布雷斯终于开始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聚集在此了。他抑止住心中众多的强烈情感，目光在纤瘦镇静的贝特冉和高大强韧的瓦兰撒国王之间来回移动。贝特冉跟平常一样，如同一张哥茨兰十字弓。
布雷斯不需要等很久，他知道，瓦兰撒的道佛里迪并非多愁善感之人。只见瓦兰撒国王舒展手指，伸手去拿酒杯，又喝了一口葡萄酒，然后才淡淡地说：“我敢说，我们都爱自己的国家。这没什么新奇，德·塔莱尔。”
“我也没说它新奇。”贝特冉平静地回答。
“我承认，我对瓦兰撒怀有相似的感情；我估计，这里这位年轻的伽森对格豪特怀有同样感情也不会有错——不论他对某个最近达成的……政治决定有何想法。”他对布雷斯浅浅一笑，目光跟刚才一样冷淡。他又转向鲁德尔，“至于波特赞人，其实严格来说，他们没有国家，不是吗？但我猜测，他们对于自己的城市，或者对自己的家族，也有同样的爱。这样说合理吗，科利兹？”布雷斯意识到，他刻意采取这种枯燥得近乎学究的语气，不动声色地抵制了贝特冉的煽情。
“十分合理，陛下。”鲁德尔回答，他咳嗽了一声，“我真心希望，我亲爱的父亲不要忘记您最后的话。”
国王露齿一笑，“啊。他生你的气啊？你还钱之前，先花掉了一部分，是不是？真是羞耻啊。不过，我肯定，过一段时间，你父亲会原谅你的。”他又转向贝特冉。后者一直没有动，只是等待着。两个男人久久地对视。布雷斯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自己、鲁德尔，还有炉火旁边的维里，都被他们遗忘了。
道佛里迪非常轻柔地说：“德·塔莱尔，你太爱某个人、某件物，你太不理智了。人会死、物会失，人间事物，皆是如此。”
“我理解您的话，二十三年来，我都背负着这个真理而活着。”
“你因此收敛了你的热情吗？”
“我因此决定，我不要像忍受爱人的死亡一样忍受祖国的死亡。”
沉默。布雷斯不敢动，他用眼角看看鲁德尔。朋友的表情肃穆而专注。
许久之后，道佛里迪说：“所以，你邀请我到这里来，以寻求我的协助。”
“是的。这令您吃惊吗？”
“不。反过来，如果我说，我不能协助你，你吃惊吗？”
“如果您能告诉我理由，我会很感激。”贝特冉脸色苍白，但相当镇静。
道佛里迪耸耸肩，“我签了个和约。对于他们放弃的那片土地，我至少需要五年时间来巩固统治。我要把本国农夫迁移过去，令那里的村庄住满瓦兰撒人，让我自己的男爵有时间在如今属于我们的城堡里扎下根。必须给选择留下的格豪特人——有一部分人留下——以充分的时间来体会，成为瓦兰撒国王的臣民并非糟糕的事情。随着时间过去，和约会为我们带来杰森河以北农田的富庶收获，不但能偿还我们已经付出以及未来三年将要付出的金钱，还会有节余。不过，要实现这一切，我需要和平。”他又呷了一口酒，“德·塔莱尔，我认为，你可以理解。”
“所以，您庆幸格豪特的目光转向南方。”
道佛里迪谨慎地回答：“我不算太难过。”
又是沉默。不过这回，一个轻松而淡漠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不好意思，”鲁德尔·科利兹说，“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有个问题。”道佛里迪和贝特冉都望向他。“陛下，如果格豪特真的南下，带来战火和征服，那么，您觉得瓦兰撒会发生什么事？”
这正是布雷斯自己的想法和疑问。在表达心思这方面，鲁德尔总是比他快；波特赞人都有这种倾向。他看见道佛里迪今晚第一次稍微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了一下。
“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他承认。
“您的结论是什么呢？”这次提问的是维里。他站在炉火旁边，粗壮的手臂抱在胸前。
贝特冉在椅子里稍微向前倾了倾身，柔声重复着堂弟的疑问：“陛下，您得出了什么结论？如果格豪特毁灭了亚波娜，夺走了这片富饶的土地和她通往大海的港口，从而能够汲取源源不绝的财富；如果从现在开始的一年以后，六个国家只剩下五个？到那个时候，您真的认为，您可以享有五年和平，去……正如您所说，巩固对杰森河以北那片农田的统治吗？您觉得，在艾德玛再次转向北方之前，您有多少时间？”
布雷斯开始产生一种古怪的感觉。他觉得，每一个人说出的话，既像是在父神圣堂里举行仪式时预先准备好的讲稿，又像酒馆游戏里那些众人皆知的老桥段，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是前一个的必然结果。
道佛里迪的语气带着一丝尖锐：“我刚才说过了，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目前尚无结论。”
下一个桥段仿佛已经展现在布雷斯眼前。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接口了：“您当然没有了。这就是您为什么会来这里，是不是，陛下？您要来看看，塔莱尔公爵是否为您准备了答案。可惜，您失望地发现，他想要的只是您的协助。当然，您知道——您知道让格豪特统治亚波娜对瓦兰撒没有好处。那么，为什么向您请求协助时，您要断然拒绝呢？”
瓦兰撒的道佛里迪在椅子里转过身来望向布雷斯，掂量着他，一对严厉的灰色眼睛几乎完全被浓密低垂的双眉挡住。“首先，我本人有一个问题，”他冷冷地说，“也许我打一开始就应该提出来，然后才像刚才那般对你们坦诚相待。这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伽森？你为什么不在科提尔的艾德玛王宫里参加你父亲和你的国王即将展开的这场光荣的征服？你甚至可能夺得属于自己的领地。次子总是想要领地的，不是吗？我们刚才谈到爱国——你爱的是哪里，德·伽森？”
布雷斯早有准备：这是预料之中的话题，游戏的下一步棋着。他不知贝特冉是否已有准备，是否早就料到会提出这个问题，甚至于，是否一直在把人们往这方面引导。但是，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问题已经提出来了。于是他回答：“因为，我反对格豪特的艾德玛。因为，我觉得他软弱无能，不值得效忠。因为，我相信，他签下的杰森桥和约出卖了我的同胞，让他们失去了倚靠。因为，我所热爱的格豪特，乃是父神科然努斯初次降临的圣地；他从那里，来到我们所知的六国之中，最早的武士在那里宣誓效忠父神和同胞，并且坚守正义。入侵亚波娜的行为将令我们彻底背弃正义，去追逐一片最终绝不可能拥有的领土。我的父亲也明白这一点：他并不想统治亚波娜，他只想把它付诸一炬。事实上，他早就失去了与父神之间的真正交流。”
这番话如同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他不得不停下来吸了一口气，然后，才说出最后一句，这是推动游戏的决定性步骤：
“因为，在鲁杉秋收节结束之前，我将会宣布，我要夺取格豪特王位，看看我的祖国——或者其他地方——是否会有尊严尚存的人聚集在我的名字和旗号下。”
他听见鲁德尔急促地吸了一口气，心想：至少，我的朋友吃惊了。别的不说，至少，他似乎成功地让沉着镇静的科利兹家族之子大吃了一惊。
然后，他发现，瓦兰撒国王也很震惊。道佛里迪的双手紧紧地捏住椅子扶手。有那么一会儿，他撑着扶手似乎想站起来，不过，他勉强忍住了，坐着没动。
房间里又一次沉默下来。唯一的声音是炉火的噼啪声和四个人紧张的呼吸声。外面，贝特冉的手下正在招待国王的武士，武士们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啊，好了。”许久之后，瓦兰撒的道佛里迪轻声地说，“啊，现在好了。看样子，我们到底还是有点事情需要讨论的。”
布雷斯觉得头晕脑涨，几近麻木。他伸手拿起自己的酒杯，喝起酒来。这个动作本身是那么地怪异，缓慢得离奇。他觉得，比翠姿·德·巴本腾的那只白色猫头鹰仿佛就在这个房间里，再一次落在他的肩膀上，给他打上傻瓜或者其他代表白痴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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