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纳凉露台女神
有位退休的天狗住在出町商店街北边一栋名叫“桝形住宅”的公寓里。
他鲜少外出。总是随手将商店街买来的食材丢进锅里,煮成一锅可怕的热粥,以此果腹延命。他老得吓人,排斥洗澡的程度古今无人能出其右,所幸他那干瘪得犹如鱿鱼干的皮肤不管怎么使劲搓揉也搓不出污垢。尽管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了,他那高傲的自尊却好比秋日晴空那般高不可攀。他昔日自诩足以任意操弄国家命运的神通力,早已丧失多年。他“性”致勃勃,但享受爱情生活的能力也已丧失良久。他总是一脸心有不甘地独酌红玉波特酒[1]。只见他浅尝醇酒,道起昔日愚蠢人类的战乱,本以为他要谈幕末纷争,孰料竟提到应仁之乱;以为说的是应仁之乱,没想到又扯到平家的衰败;以为他讲的是平家的衰败,结果却谈到了幕末的种种。简言之,根本就杂乱无章。他不像拥有血肉之躯的生物,反倒与化石有几分相像。每个人都诅咒他早点变成石头。
我们都喊他红玉老师。这位天狗,正是我的恩师。
住在京都的狸猫都是向天狗学习读写算术、变身术、辩论术、向貌美少女搭讪的技巧等等。京都住有许多天狗,门派林立,其中以鞍马山的鞍马天狗名气最响,据说个个都是精英。不过我们如意岳的红玉老师也不遑多让,同样远近驰名;老师有个威风凛凛的名号,人称“如意岳药师坊”。
如今一切已成过往,但想当年红玉老师还曾借用大学教室开班授课呢。
位于校舍角落的昏暗阶梯教室里站满徒子徒孙,老师在讲台前尽情施展天狗本领,威风不可一世。当时老师浑身散发着货真价实的威严,学生根本不敢有任何意见。至于他是因为趾高气扬以至威严十足,还是因为威严十足才显得趾高气扬,这种没意义的怀疑,瞬间被老师不容分说的气势压下。由此可证,他的威严是货真价实的。
从前,老师总是身穿没有一丝皱褶的笔挺西装,板着脸,说话时眼望窗外的树丛。我回想起他令人怀念的身影。我瞧不起你们——这句话老师说了不下百遍。他还说,我瞧不起的不只你们,我瞧不起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在空中飞翔,恣意刮起旋风,看上的姑娘掳了就走,唾沫吐尽世上万物。那是红玉老师不可一世的过去。有谁能料到老师如今竟落魄潦倒,只能屈身于商店街的小公寓。
多年以来,我们狸猫一族都接受红玉老师的教导,我也不例外,入门拜他为师。回想过去,我总是挨老师骂。思忖挨骂的原因,大概是我没能认真修行,为狸猫一族贡献一己之力。我太骄纵任性,只想走自己的路,一心憧憬崇高地位。
然而老师坐拥崇高宝座,却不乐见其他人也登上高位。尽管如此,当时我很希望能和老师一样。
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往事。
拜访红玉老师那天,我先绕去了山町的商店街,街上满是购物人潮,好不热闹,人类臭味熏天。我买好红玉波特酒、卫生纸、棉花棒和便当,走进一路向北延伸的小巷。那是祇园祭已经结束,七月底的某个黄昏。
我变身成一名可爱的女高中生。
我从小就只有变身术拿手,由于老是变个不停,挨骂成了家常便饭。近年来,随着狸猫的变身能力普遍低落,逐渐兴起一股奇怪的风潮,主张就算是狸猫也不能随意变身。简直是无聊透顶。恣意施展得天独厚的天赋愉快度日,有什么不对?
我之所以变身成青春可爱的少女,还不是为了老师嘛。有这么可爱的少女前来探望,想必老师看了也心旷神怡吧。
没想到我一踏进公寓,老师竟大发雷霆。
“你这蠢货,少在我面前玩这种无聊把戏!”
这间四叠半大的房间里,尘埃满布的画轴、招财猫、茶具和壶、信乐烧的陶狸等物件堆满角落,老师盘腿坐在万年不叠的被褥上,抄起东西就向我砸来。我也从厨房回扔卫生纸应战。
“臭老头,你说我蠢货是什么意思!我看你每天意志消沉,好心替你的灰暗生活来一剂清凉妙方呢!”
老师吐了口唾沫在榻榻米上。
“你的养眼画面,我才不想看。”
“我的变身完美,已达艺术境界,您不懂得欣赏吗?瞧这青春肉体、圆挺的双峰、纤腰,其他部位也一应俱全呢。”
“够了,看了就恶心!”
“我看老师是太感动一时无法承受吧?如果是这样,您实在不该对我发火。”
“你以为凭这点本事就有办法迷惑我?少得意忘形了!”
老师板起面孔沉默不语,用手揉着腰,看上去很疼。
夕阳射进这间只有四叠半大小的斗室,尘埃在余晖中漫天飞舞。皱巴巴的老师被杂物环绕,盘腿坐在被褥上,宛如一位失去王国的国王。
由于老师啜饮宛如野狗吃的恶心热粥、落魄过活的光景令人不忍目睹,这半年来,我不时会上门探望。只不过老师骄纵不改当年,即便坚毅如我也吃足了苦头。还有还有,老师看不上眼的东西一概不吃,就连我为他买的松花堂便当,也只拣中意的菜吃;他爱吃橘子,但没人替他剥皮便不吃,要是没剥皮就这么放着他还会发火;咖啡若不是蓝山咖啡豆现磨现冲,他会抱怨“这不是咖啡”,三天没咖啡喝便勃然大怒。至于没发飙的空当,他便啜饮着红玉波特酒。所谓的无法无天,指的正是他这种人。
“你最近见过弁天吗?”老师低声问道。
“没有,好一阵子没见到她了。”
“她好一段时间没露脸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老师都自身难保了,竟还有空担心弁天。每次见面,他总不忘提弁天。
“她不会想回这种地方的。”
我话声刚落,老师便放了个响屁。
屁声之响,连老师都为之一惊,忍不住“咦”了一声。
“弁天”不是天狗,也不是狸,只是个寻常人类。她美丽绝伦,实非笔墨所能尽述,由于难以形诸笔墨,我也就无法在此细述。
年轻时流连于琵琶湖畔的弁天,有个人类名字“铃木聪美”。当时她丰腴可爱得没话说,但充其量只是个可爱的乡下姑娘。
那时红玉老师正值全盛时期,能在天空自由飞翔。那一年,他为了拜年前往竹生岛,正好飞过琵琶湖,看到弁天,便顺手将她带回了京都。说白了,就是绑架未成年少女。自那之后,红玉老师细心栽培弁天,教授她天狗绝技,弁天便从区区人类一跃成为天狗。谁知就在鱼跃龙门的那一刻,她竟扬起美腿,一脚踹落了身兼师父与绑架犯的红玉老师。
如今的弁天,已看不出昔日的清纯倩影。
弁天虽是人类,行事却比天狗更像天狗。她抛下贵为天狗却更似独居老人的红玉老师,恣意来往京都、大阪、神户一带,坏事做绝,放荡不羁。年轻时丰满的双颊如棉花糖般融化,展现出冰冷的美貌。昔日那个漫无目的徘徊于琵琶湖畔的少女,如今成了所向无敌的女人。弁天所向无敌,但对眼前的道路一无所知,这尤其可怕。她若是继续恣意妄为,日后一不留神,定会毁了自己。
老师命我拿红玉波特酒给他,我不予理会只端了饭过去。他难以下咽般地咀嚼着米饭,说道:“今天是星期五,弁天一定是去星期五俱乐部了。”一听到“星期五俱乐部”这名号,我登时寒毛倒竖,全身打战。
我将老师四处乱扔的古董堆到屋内一角。
“弁天大人一定玩得很开心。”
“和那些人类鬼混有什么好玩的。”
“弁天大人也是人类啊,难道您忘了?”
“她晚上总是在外头鬼混,一没盯紧便偏离了魔道。真拿她没办法。”
“偏离了魔道,这种说法未免太奇怪了。”
“要你啰唆!”
老师怒斥,几颗饭粒自口中喷飞而出。他直嚷着:“啊啊,真难吃!这种东西哪能吃啊!”说着竟一把抛出便当。今天的便当他吃了一半,可见还算合胃口。
我将红玉波特酒递过去,老师浅酌起来。
我在老师对面缓缓坐下,喘了口气。朝窗外望去,正是红轮西坠的时刻。从我方才拨开杂物打开的窗子外,悄悄溜进一阵晚风。“没想到这屋子通风挺好的嘛。”我说。灯光闪烁。一只飞蛾停在老师的杯口,在灯光下缓缓拍动着双翅。
“会上我这里来的只有你和虫子,真没意思。”
“您至少该心存感谢吧?”
“又没人叫你来。”
老师摆起架子说:“你这学生问题特多,还以为总算不用帮你擦屁股了,哪知你居然厚着脸皮找上门来,你以为我会高兴吗?我连训都懒得训你了。”
“不是有人说,愈是不长进的学生老师愈疼吗?”
“谁说过这种话啊,蠢蛋!”
我抽起烟来。老师也从泛着黑光的柜子里取出一根水烟管,弄出啵啵啵的声响抽起烟草来。我们就这样吞云吐雾半晌。
“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去帮我找弁天吧。”
老师的要求根本是强人所难。
“不要。就算我劝她,她也不可能回来的。”
“她一定又在星期五俱乐部里向人频送秋波,我得好好训训她。”
“我可不去。不管是弁天大人还是星期五俱乐部,我都讨厌。”
“你去跑一趟,顺便帮我买棉花棒回来。我耳朵一痒就心烦,只想刮风作乱。”
“棉花棒我买了,已经摆在洗脸台上了。我都说了不想去,真是有理说不清的老头。你乖乖把耳朵掏干净,早点上床睡觉吧。”
“等等,我来写封信。”
根本就是鸡同鸭讲。老师坐在尘埃满布的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摊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全神贯注地振笔疾书。
“弁天、弁天。”老师像在数豆子似的口中念念有词。我故意长叹一声,让他听见。
老师对弁天一往情深,总是痴痴等着她回来。
可怜的是,这对老少配的恋情实在不叫人看好。老师昔日或许曾有过光辉灿烂的时代,但往日荣光如今犹如梦幻,老师卸甲撤退的日子已不远矣。不过都到了这种地步还不肯撤退,才是奇怪。
老师写好了信,硬塞给我。
“今晚一定要送到弁天手中,这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其实我只想拒绝这光荣的任务,奔回纠之森里舒服的软床。然而在神色倨傲的红玉老师面前,我总感到一股比特大号泡菜压石还要沉重的亏欠感。在这股重压之下,我就地磕头拜倒。
“下鸭矢三郎遵命。”
就算我出马,也不可能使这出情场败仗起死回生,然而情非得已,我只好化身成不太拿手的爱神丘比特。这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我偷偷从屋里的垃圾山拿走一把弓。这道具再适合丘比特不过了,一想到这儿我心里总算开心了些。
在东山丸太町熊野神社以西的地方,有棵被神篱包围的老树,名叫“魔王杉”。
之所以有此称号,是因为自古以来这棵树的树杈常被天狗充当座椅。尽管现在天狗多选屋顶作为休息处,但树龄悠久的魔王杉仍然深受天狗喜爱,许多定居京都的天狗都把此地视作雅致的休息所,常来这里歇歇脚、喝杯咖啡,或和掳来的少女卿卿我我。红玉老师自然也不例外,常在魔王杉休息。在他被赶到出町柳之前,地盘在如意岳,所以上街时一向走吉田山、大学钟塔、魔王杉这条路线。
那个时候,西方发生了大地震。
老师认为魔道中人有义务共襄盛举,所以虽不是自己引发的灾难,他认为必须走一趟好嘲笑灾民受苦的光景,幸灾乐祸一番。于是老师暂停授课,展开旅程。
听闻老师要动身的事,我愤愤不平。
天狗瞧不起人类,这我当然清楚。狸猫和人类自古便饱受天狗欺负。可是老师居然专程前去嘲笑那些遭遇不幸的灾民,这种做法我实在无法苟同。年轻的我认为,老师为了忠于天狗身份而做出此等做作残酷之举,反而有损天狗名声,此事可攸关他的名誉。
就在那时,弁天登场了。
当时弁天身怀天狗神力,脱胎换骨,行事不像人类,反倒更像天狗,也难怪当时我会迷恋上她。我向弁天透露对老师的愤懑,她听了一脸感佩地说:“我赞成,我们一起惩罚老师吧。”我顿时干劲十足,觉得“一起”这提议真是好点子。
弁天提议,要我变身成魔王杉等老师回来。没想到这主意一击奏效。当时老师因长途奔波筋疲神困,在城市的夜空画出弧线直朝这里飞来,一时之间无法分辨两棵魔王杉的真伪。可悲啊,如意岳药师坊就在犹豫着该降落在哪棵魔王杉才好之际,身子硬生生摔在两棵树中间,将一户民宅的屋顶撞出一个大洞。
自那之后,老师的际运就像樱花散落般迅速走下坡。
那一跌令老师元气大伤,卧病在床,几乎失去飞行能力,所剩不多的神通力也就此丧失。结果在天狗的地盘争夺战役中,兵败如山倒,被鞍马天狗赶出如意岳。不久他辞去教职,隐居出町柳,闭门不出。
老师运势一落千丈;相反地,弁天却像身处天平的另一头,力量益发强大。总算摆脱老师的禁锢,她宛如脱缰野马四处飞奔,再也不肯回到老师身边。显而易见,当时我根本就是被她利用了,但事到如今才知道已于事无补。
“因为我是狸猫,我们才不能交往吗?”当时我毫不修饰地这么问。
“毕竟我是人类嘛。”弁天回答。
再会了,我的初恋。
结果不论对象是狸猫还是天狗,人类都不当回事。后来羞愧难当的我没脸面对红玉老师,便自行退出了师门。
几番寒暑过去,直到这场风波平息,我才又和老师往来。因为有这段难堪的缘由,我才会对落魄窝身小公寓的红玉老师如此无私奉献。
我在河原町今出川路搭上公车。车体滑行在夜晚的街道上,久违的公车之旅舒畅无比。一路由北往南,通过御池路后,街道的热闹灯火自两旁流泻而过。
我在座椅坐下,偷看老师写的信。尽管早猜到是他倾注满腔爱意写成的情书,但我以为老师自会拿捏分寸,谁知那封信活像是出自爱做梦的高中生之笔,字里行间洋溢着蜂蜜般的浓情蜜意,大胆露骨,毫不遮掩。我羞红了脸,好不容易才把信读完。
读完信,我怒火中烧。
这是怎么回事?昔日我敬若神明的红玉老师,竟年纪一大把了还为爱昏了头,把天狗的矜持全扔进马桶冲走了。而且老师还指定四条南座为两人“幽会”的场所,看来他总算要离开那万年不叠、腐朽发霉的被窝了,可是他究竟打算如何前往南座?
我板着张脸在四条河原町下车,走过闹市,前往鸭川。正当我觉得诧异,怎么今晚老有些怪男人上前搭讪,这才猛然想起那是因为我变身成了年轻小姐的模样。
“星期五俱乐部”这名号,光是开口说就让人毛骨悚然。听说成员今晚会在鸭川沿岸的纳凉露台聚会。我走过四条大桥,眺望着蓝色夜空下明亮如昼的南座大屋顶。正觉闷热之际,凉爽的夜风徐徐吹来,让人畅快。大楼的屋顶上,开设了露天啤酒屋,成排的灯笼像熟透的水果般红光闪烁,酒客们看上去可爱又愉快。
尽管心中忐忑,但还是先把弓箭准备好了。再说,即便隔着河岸,我也想一睹弁天尊容。
我走下四条大桥来到鸭川河堤,望着对岸点着一盏盏橘灯的纳凉露台。沿着河堤往北走,市街的喧闹随之远去,水面幽暗,只能看见对岸街上的灯火。对岸连绵的宴席宛如梦中景致,手持酒杯的宾客沐浴在灯光下,宛如舞台剧演员。
不过其中一座露台显得格外沉静,上头坐着六名男子,个个福神般挂着和善的微笑。在这片绿叶中,有一抹冷峻的红,那就是弁天。
那就是星期五俱乐部。尽管恶名昭彰,他们看起来倒很惬意。
星期五俱乐部的秘密聚会,从大正时代一直延续至今。每月一次,在星期五举行,因而得名。每次聚会,七名会员在祇园或先斗町一带的餐厅设宴,享用美食。成员有大学教授、作家、富豪等名流。会员轮替,但席位固定是七人。这七个席位,则分别以七福神[2]之名来命名。
弁天在该俱乐部占有一席,身为万绿丛中一点红,她似乎颇乐在其中。老师和我们之所以喊她“弁天”,也是这个缘故。听说将这历史悠久的席位让给她的前一任“弁天”,是个一脸虬髯的大汉。这样看来,弁天似乎更适合“弁天”这个席位。[3]
这群人虽秘密聚会,但也不能因此断定他们一定是在席间策划扰乱太平的阴谋,或许,那只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的轻松聚会。如果真是这样就好,只可惜问题不止如此。
事实上,星期五俱乐部每年的尾牙宴固定会上演一件惨无人道之事,因此遭狸猫一族视为毒蛇猛兽,加以唾弃。
每年,他们都会大啖狸猫火锅。
呀呀——光是想象,我就差点娘娘腔地迸出布匹撕裂般的尖叫。
实在难以置信!在这文明开化的时代,根本没有吃狸猫为乐的必要嘛。当真野蛮至极!如果想标新立异,希望向世人展现自己的与众不同,大可吃蟾蜍、夜鹭、八濑的野猴、做刷子用的椰子纤维,古怪的珍奇食材要多少有多少。我真想问,为什么偏偏要选狸猫呢?
眼前是水声淙淙的鸭川,波光潋滟,映照街上灯火。
我将老师的情书绑在箭上,瞄准星期五俱乐部那群人的方向。由于丰满的双峰妨碍射箭,我只好把它们变小一点。话说,此刻若是披上甲胄,我不就像生在现代的那须与一[4]了吗!想着想着,一个人忍不住演起了独角戏。对岸连绵的纳凉露台下是鸭川的河堤,许多行人喧闹嬉笑,但我自信满满,深信这一箭绝不可能射偏。
露台上,弁天霍然起身。她今天穿的似乎是白西装,不过又不像,我也搞不清楚。只见她在露台上踱来踱去,挥舞着一把底端绑有结绳的扇子,像在跳舞。扇子的黑色骨身油亮,原来是红玉老师送她的“爱的纪念品”,扇面绘有风神和雷神,弁天曾多次在我面前炫耀。竟连如此重要的宝贝都送给了弁天,这使我对红玉老师的评价又减了几分。
正当我张满弓瞄准弁天时,一个念头闪过。不妨就学学《平家物语》里的那位神射手,一箭射穿那把扇子吧。明知就是老干这种事,才会遭大哥训斥、挨红玉老师骂,然而只要念头一起,我就管不住自己。
赶在胆怯前,放手去做就对了。我索性一箭射出。
只见羽箭轻盈地画出一道圆弧,箭头不偏不倚地贯穿弁天手中的扇子。弁天身边的男人们一阵哗然,纷纷起身。我站在河岸另一侧看去,对岸的骚动一点也不像自己干出来的,心中涌上看戏般的痛快。就在我为自己惹出的轩然大波暗自叫好之际,弁天伸手搭在纳凉露台的栏杆上,视线笔直地射向我。她嫣然一笑。我脚底发毛。
星期五俱乐部的男士们在弁天身旁排成一列,四处张望,搜寻肇事者。我还来不及让胸部恢复原本的丰满,便沿着河堤飞快逃离现场。
虽然我只是隔岸观火,但谁叫放那把火的人正是我。我一路奔过四条路,一颗心扑通直跳,也不知道是出自害怕还是兴奋的悸动,不过倘若认定为害怕,实在有损我的名誉,姑且就当是兴奋的悸动吧。
为了平复兴奋的悸动,我决定上红玻璃去。红玻璃位于寺町路三条的地下街,狸猫一族常在那里出入。这家店白天是咖啡厅,晚上则是酒馆。
这个时间,寺町路的店家大多已拉下铁门,来往行人也稀稀拉拉的。醉汉的喧哗声,令悄静的空气为之颤动。
走下墙上贴满可疑海报的窄梯,地底传来古怪的音乐,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地府。这可不是我胡思乱想。红玻璃占地辽阔,店内尽头是什么模样,至今无人一探究竟;这里曾举办多场大型聚会,尽管无数宾客光临,店里却从没坐满过。愈往店内深处走,空间愈狭窄,最后是一条置有成排红天鹅绒椅子和木桌的昏暗长廊,火炉坐落其间,炉火朦胧。那里一年四季都冷冽如冬,据传是通往冥界之路。
暮色轻掩,红玻璃收起白日的样貌,摇身一变成了酒馆。我走近吧台,老板惊诧地望着我。
“是我啦。”我让他嗅闻身上的气味。
“搞什么,原来是你。”老板嫌弃地说,“又变成这副模样出来鬼混。”
“变成什么模样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不该胡乱变身。”老板拈着泥鳅般的胡须,一本正经地教训,“至少变身成适合来这里的模样嘛,都被你给搞混了。”
这些话左耳进右耳出,我端起伪电气白兰[5],轻啜一口。
我一手托腮,聆听着店内的音乐,猜想弁天应该读完老师的情书了吧。弁天读完那个年迈体衰的老人倾尽心血写下的情书,火速赶往幽会地点与他相会——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那封情书恶心的程度,简直就像铆足了劲要将爱人赶离幽会地点一般。这些年来历经了无数相同的失败,老师早该受到教训了,但还是搞到这番田地。真是既丢脸,又可悲。
正当我坐着发愣,一个声音说道:“给我一杯红掺酒。”陡然,一只冷若寒冰的手抓住我的后颈,我的身子为之一缩。
坐在我身旁的,是弁天。
所谓的“红掺酒”,是烧酒掺入红玉波特酒调配而成。只见弁天举起桃红色酒杯,雪白的喉头咕嘟作响,将酒一饮而尽。红玻璃内鸦雀无声,我偷瞄了一眼,发现刚才还在悠哉作乐的同类全消失无踪,只有无法离开岗位的老板缩在吧台一角佯装忙碌,手脚像被软糖给黏住般动作僵硬。真是一群胆小鬼,简直就像一群撞见大鱼不知该往哪儿逃的小鱼,但弁天对这样的反应丝毫不以为意。对她来说,这早已是家常便饭。
她以手指画出箭矢从空中飞过的模样。
“刚才那是什么?吓了我一跳呢。”
“老师吩咐我送情书给你。因为你人在对岸,距离太远,我才以飞箭传书。”
“你该不会是在向我挑衅吧?”
“应该说是一种既爱又恨的表现。”
“有人挑衅,我向来照单全收。”
“万万不可。”
“我的宝贝扇子就这么毁了,星期五俱乐部也乱成一团。我谎称身体不舒服,来这里找你。”
“我如果真想射你,一定会射中的,哈哈哈。”
“说得也是,呵呵呵。干脆直接命中我的眼珠吧。”
弁天说着把扇子搁在吧台上,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扇面的裂缝。弁天的指甲绘着我看不懂的图案,每当她葱指轻扬便有暗红色光芒闪动,宛如活物般逐渐变换形状,叫人看了浑身不舒服。
“扇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替你……”
“不必了。我自己留着。”弁天紧紧按住扇子。
“你看过情书了吗?”我问。
“看过了,老师又在撒娇了。”
“老是用这招,太老套了。”
“就是啊,”弁天轻声浅笑,“谁叫我太久没回去了。”
“好歹一星期回去一趟嘛,你觉得呢?”
“我可不希望你插手哦。”
“我也不想蹚这浑水。小两口吵架,连狗都不会去凑热闹。”
“你是狸猫,又不是狗。”
“是狸猫就不行吗?”
“因为我是人类啊。”
弁天一脸无趣地如此应道。我想起之前也曾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如果你是向我挑衅,我乐意奉陪。”
“我才没有呢。”
“这么一来,我就有借口抓你去煮尾牙宴的狸猫火锅。”
“你又胡闹了。”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极力保持冷静,为了离开这风云突变的可怕现场,我举手叫唤老板。但不见老板踪影,只看到一尊巨大的信乐烧陶狸以直立不动的姿势立在吧台中央,简直就像在耍人似的。看来,老板已经吓坏了,索性选择变身成一尊陶狸。不得已之下,我走进吧台,替自己倒了一杯伪电气白兰,顺便替弁天调了一杯红掺酒。
她隔着吧台伸手戳了戳我的胸部。
“对了,你今天怎么扮成这副可爱模样?都这么晚了,女孩子可不能在这种地方逗留哦。”
“很可爱吧?”
“是啊。”
“为了给老师的日常生活来点滋润,我才变身成少女。”
“真是感人的师徒情谊啊。”
“可是我被臭骂了一顿。”
“我说你啊,像那种任性的老头,你干吗还去理他呢。”
“怎么可以不理他。”
弁天浅酌着红掺酒,静静注视着我。
“你一直很介意魔王杉的事吧?”
“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在乎什么?”
“人类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是对手。你们的本性简直比天狗还坏。”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啊。不过,你可真是一点都不懂老师的心情。”
弁天嫣然一笑,将红掺酒一饮而尽,站起身。
“他在南座。”我见她准备离去,语气愈来愈激动,“那老头在那里等你!”
她突然露出恶鬼般的可怕表情,隔着吧台一把揪住我的衣襟。“我见不见他和你无关吧?”她白皙的脸蛋毫无血色,眼圈泛黑,冷若寒冰的吐息从口中满溢而出。
“是我太多嘴。”
我话刚说完,弁天的嘴唇便贴向我的,发出一声吸吮的清响。她的唇冷冽至极,我还以为嘴唇将就此冻结,惊呼一声,急忙退下。弁天抛下我,径自走出红玻璃。
“你没事吧?”那只陶狸向我唤道,“没想到你还有办法活命。”
“就是这样活着才有意思。”
“小心哪天真的被煮成狸猫火锅哦。”
我站起身,伸手触摸嘴唇,桃红色的冰屑纷纷落下。冰屑在掌中登时融化,我伸舌舔舐,尝出红玉波特酒的味道。
“先来喝杯酒吧。哎呀,真是吓死人了。”老板道。
“你请客吗?”
“当然。”
我想起初次和弁天邂逅的情景。
当时的她还不是弁天。
我顺着长长的阶梯爬上屋顶。面向乌丸路的洛天会大楼屋顶相当宽广,和煦的春光洒满一地,蓝天仿佛会将人吸入,飘荡着松软的薄云。从小小的稻荷神社和蓄满脏水的贮水槽旁穿出,就看到屋顶中央突然出现一棵巨大的老樱树,像日式点心一样赏心悦目的花瓣散布其上。每当风吹过四条乌丸的商业街,便有一阵樱花雨自屋顶飞向乌丸路上空。地上的人们抬头仰望樱花翻飞时,心里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我奉家父之命送酒给红玉老师。族里只有父亲与红玉老师坦诚相待,鲜少顾虑。那天,他故意派我送酒到老师秘密安排的屋顶赏花宴席,寻老师开心。
离樱树不远处的地上长满了青苔,支了把大伞,只见老师和弁天感情融洽地坐在青苔上赏樱。老师一身气派的和服,手持一根棍子粗的雪茄在吞云吐雾,一副伟大天狗的派头。我捧着红玉波特酒,步履沉重地走近,老师原就生得严厉可怕的脸隔着雪茄的烟雾看来,显得更加严厉可怕。我心中忐忑,怕老师训斥我。不过老师宛如鬼瓦[6]般的扑克脸似乎只是用来掩饰他的害羞。
“你来做什么?”老师威严十足地问,“那是什么?”
我将酒瓶搁在地板上,恭敬地跪地行礼。
“在下是下鸭总一郎家的三男,名叫矢三郎。这是献给如意岳药师坊大人的礼物。”
“辛苦你了。”
老师说完,视线又飘到樱树,趾高气扬的态度丝毫不改。弁天笑着站了起来,动作可爱地拉好洋装的裙摆。当时的她模样普通,与路上行人没有两样。尽管莫名其妙被这个满脸皱纹的怪老头掳来,她脸上也不见惊慌,似乎坦然接受了命运。
“辛苦你了。”弁天低头向我行了一礼,接过红玉波特酒,捧在胸前。
“你这是什么装扮?”她望着我笑。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化身成什么模样。谁叫不管周遭的人如何训诫,我总是一概不予理会,不断变身呢。当时我到底是什么模样呢?
“你要不要也喝一杯?”
“不用了。”
“你不是人类吧?”
“这要我怎么说好呢。你呢?”
“我叫铃木聪美。”
“好啦,别再取笑他了。他是个怪小子。”老师朝弁天唤道,“一个禀性不良的家伙。”
“他似乎是个有趣的人。”
“哪里有趣啊。虽然身手不错,做事能干,但人要是不懂得矫正自己的缺点,终究一事无成。”
“您似乎很看重他呢。”
“别说傻话了。”
弁天嫣然一笑,带着我来到樱树下。
“你也一起赏花吧。”
樱花花瓣轻盈地飘荡在身旁,我们宛如置身梦中。
“你看,很美吧。从没见过樱花开得这么茂盛。喏,整个埋在花中,连树梢都看不见了。”
我没有回答,望着眼前的樱花,看傻了眼。
“喂,照我教你的试试看。”
老师的语气中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真让我大吃一惊。
“哎呀,我还不行啦。”
“试试看嘛。”
只见弁天眯着眼仰望樱花,略带紧张地屏息着,她轻轻蹬地后,竟轻飘飘地浮在空中。她穿过满天飘降的樱花雨,伸手搭向一根向外延伸的枝丫,借此力量又飞往更高处。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不知何时,红玉老师来到我身旁,仰望的脸上尽是满意之色。
“成功了。”弁天自花瓣飘降的花丛间露脸,笑得灿烂。
老师重重地颔首。
“自在翱翔于天际,这才是天狗。”
尽管已夜半三更,四条大桥还是人潮涌动。
我因弁天的寒冰之吻兴奋不已,在老板的免费招待下喝了好几杯伪电气白兰,就此酩酊大醉。我优雅地倚在四条大桥的栏杆上,吹着夜风醒酒。
四条大桥东侧有家名为“菊水”的餐厅,屋顶热闹地亮着啤酒屋般的灯泡。屋顶中央高高隆起,顶端浑圆光滑,模样怎么看怎么怪。墙上直直一列的双开窗泄出窄细的光芒,闪耀明亮,看在醉醺醺的我眼中宛如一座模型。
要是爬上那光滑的高塔,不知会怎样?正当我如此暗忖之时,弁天出现在高塔顶端。只见她以菊水的塔顶作踏板,腾空一跃,跨过祇园的灯火飞向南座的大屋顶。白天晒得灼热的屋瓦应该还很烫,但弁天神色自若地一路踩着屋瓦而去。
红玉老师终于出现在大屋顶南侧,没想到他还爬得上去。只见他气息奄奄,仿如全身发条松脱似的不住颤抖。伟大的红玉老师如今得竭尽全力才爬得上屋顶,不幸的是,他那把上等的黑漆拐杖在坡度陡峭的屋顶派不上用场,所以老师只能趴着。老师想展现威严迎接弁天,全身涌现了过人的气势,这我不得不佩服,可是伏倒在对手脚下要如何让这场单相思的恋情反败为胜呢?真叫人替他捏把冷汗。
弁天站在老师面前。老师趴在地上,仰望弁天。两人简短交谈了几句。只见弁天冷冷地摇头。在夜灯的照耀下,弁天光辉耀眼,而仰着头的老师却是一张伸长脖子的瘦削马脸,委实窝囊,叫人不忍目睹。看来这注定是一场无法改变的败仗了。
我知道老师一定很想骄傲地对她说:“我要昂然而立,向你展现威严,拥着你一同优雅地在夜空漫步,尽情痛骂在尘世蠢动的万物。”可是他现在只能趴在地上,头和臀部不住地颤动,根本不知道弁天能否明白他的心。
我想,该是我上场的时候了,便朝南座走去。
我还没来得及走到四条大桥东侧,老师与弁天的久别重逢就已收场,没半点浪漫气氛。
弁天留下无法动弹的老师,翩然飞向夜空,根本来不及挽留。只见她一口气飞越鸭川,以东华菜馆屋顶那座西班牙式的高塔当踏板,飞往灯火辉煌的夜街。
老师无法展开飞行术追去,只能待在原地颤抖。
弁天将匍匐在屋顶的老师抛在身后,迎着夜空朗声发出天狗的笑声。
笑声之巧妙,就连真正的天狗也自叹弗如。
老师终于走下屋顶,来到南座下,坐倒在人行道旁喘息。他穿着皱巴巴的褐色西装,衬衫落出松垮垮的长裤。
“老师,您在这里做什么?”我出声叫唤。
“原来是你啊。”老师吓了一跳,望着我,“你喝醉喽。”
“嘿嘿,小喝了点。”
“终日只知玩乐。”
“我今天已经玩够了。”
“等等,我也要回去,去叫辆出租车来。”
“老师,与其坐出租车,不如用飞的比较快吧。”
老师狠狠瞪了我一眼,低下头说:“嘴巴别那么坏。”就像小孩子在闹脾气,他频频以拐杖敲着地面,“真是丢脸,老朽闪到腰了。”
我在川端路拦了辆出租车,背着老师坐进车内。老师的身子软绵绵的,很轻。我背上的老师发出一声满是苦闷的长叹。
“这个蠢蛋,不是叫你别再变成女孩的模样吗?”
“这样看起来不就像孙女接爷爷回家了?”
“让女孩背着走,未免也太怪异了。”
老师说着,手绕到前方偷偷搓揉我的胸部。
“哼,果然是假的。”他以一副了然于胸的口吻咕哝道。
出租车沿着鸭川而行,车窗外街灯飞快流逝,闹市逐渐离我们远去。
“你将信送到弁天手上了吧。”
“是的。我不敢靠近星期五俱乐部,就飞箭传书。”
“你做事总是这么胡来,这样不行。”
“弁天大人会回来吧?”
“不知道,她也是终日玩乐。”
“对了,老师您方才在那里做什么?”
“我只是想到祇园喝点小酒。”
接下来我便没再多问。
老师早知我会偷看那封情书,我也知道老师定会料到这点。这些日子通过长期往来,我们早已摸清对方的心思。然而,老师明知如此,还是不肯向我透露详情,我也不会“挑明了讲”。师徒之间,不能随意肝胆相照。
我想象着弁天朝夜空飞去的身影,以及和她形成强烈对比、在南座的大屋顶上吓得屁股打战的老师。
“自在翱翔于天际,这才是天狗。”老师望着河岸景致如此低语,“不是吗?”
“可是,偶尔坐坐出租车也不错啊。”
“嗯,确实不错。”
“就像狸猫有时也会对变身感到厌倦。”
此话一出,老师旋即嗤之以鼻。
“别拿我和狸猫相提并论。”
接着老师深深陷进座椅,打了个大哈欠。
“魔王杉事件”后我深深反省,自行退出师门,多年没和老师见面。那段期间,老师依旧担任教职,为了保住宛如不断从手中流失的高级砂糖般的威严,孤军奋战,只可惜最后仍以落败收场。由于不愿在众人面前出乖露丑,他选择舍弃教职。自此老师终日窝在破公寓里喝红玉波特酒,引颈期盼弁天的来访。他因为变得衰弱,更是自尊高筑,抗拒周遭的一切,就连偶尔前来探望的学生也逐渐对他退避三舍。不久,便没人敢登门拜访。
今年初春,我耳闻老师半夜会在贺茂川畔练习飞行,便跑去观看。从葵桥一路往北延伸,辽阔无边、杳无人踪的贺茂川畔,吹着阵阵刺骨寒风。在这连光秃秃的树林也瑟瑟颤抖的荒凉景致中,有个身影在河堤上移动。只见红玉老师时而缓步而行,时而猛然一跃,身子不时能成功飘浮片刻。但仅限于此,他终究未能自在飞翔于天际。
“晚上好啊,老师。今天真冷呢。”
黑暗中我朝他唤道。兀自蹦跳的老师扬着下巴,瞪视着我。
“确实很冷。所以我才这样跳跃,暖暖身子。”
“我也可以学您这样跳吗?”
“好啊,你也来暖暖身子吧。”
于是我们俩就这么蹦蹦跳跳地走着。
而我们知根知底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老师知道我曾经迷恋弁天,以及变身成魔王杉骗他,但什么也没说。如果要老师承认自己被区区一只狸猫给蒙骗了,他铁定会羞愤而死。
我想,既然是我自行退出师门,理当也能主动重回师门,但一定得让老师见识我深谙礼数的一面。于是我从红玻璃偷来一瓶昂贵的外国红酒,毕恭毕敬地向老师磕头献礼。
但老师坚持不喝,因为他说狸猫没有辨识真货和假货的能力。简直鬼扯。
“这东西分明是假货,你不知道什么是红酒吗?真正的红酒,瓶身会写上‘红玉波特酒’几个大字。”
红玉老师在车内沉沉睡去,嘴边挂着像铜长尾雉[7]尾巴一般长的口水。我一把扛起老师,走出出租车,悄声踩上公寓的楼梯。将他抛在那张万年不叠的被褥里,我累得筋疲力尽。老师则口水直流,鼾声如雷,有只飞蛾停在额头上也浑然未觉。
我喝了一口老师剩下的红玉波特酒,稍微歇口气。老师爱喝的红玉波特酒实在悲伤甜腻。
我站在悬吊于洗脸台前的肮脏镜子前,变身成弁天的模样。
变身成意中人的感觉还真奇怪,尽管长相无异,但望着镜中人我却完全提不起兴趣。或许是因为镜中人会完全顺从自己的心意,但迷恋某人的乐趣,正是在于意中人时而恭顺,时而不受掌控的微妙之处。不过我身为狸猫竟会爱上人类,这才当真古怪吧。
“你回来啦,到我身边来。”老师迷迷糊糊说着梦话。
我在老师身旁坐下,看来他是睡昏头了。
“虽然我现在不能飞,但这只是暂时的。”老师晓以大义地说,“等我身体好了,功力恢复正常,我再教你许多东西。只要我想,就算要引发地震也不成问题,唤来旋风吹倒大楼也难不倒我。”
“是,您说得一点都没错。”
“再这样下去,实在太丢脸了。日后我非要将这世界搞得天翻地覆不可。不过,我现在好困,没办法钻研魔道……”
“请您好好安歇吧。”
“嗯,是该好好睡一觉。你偶尔也留在这里过夜吧。”
语毕,老师抚摸着我的臀部入睡。
老师并没发现他摸的不是弁天的臀部,而是我的。就算他是因为睡昏头才分辨不出真假,那也同样可叹。不过也可能老师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
身为狸猫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过去我曾思索这个难题。
我自认懂得如何让生活过得有趣,但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方是上策。”这是拿破仑的至理名言,而我就在“什么都不做”四处游荡时,晓悟了一个道理——狸生要是活得无趣还有什么意义。
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铁门,悄静无声。每到夜阑更深,路上总是冷冷清清。我快步飞奔过商店街,经过亮着昏黄灯笼的出町弁财天女神社,朝下鸭神社前进。颜色宛如红锈的月亮,升上黑森森的东山山头。跑着跑着,我对自己变身的模样感到厌腻,索性改以四条腿奔跑。
可怕的人类弁天,想必仍在夜晚的市街来回穿梭吧;另一方面,落魄的天狗红玉老师躺在床上发出可悲的如雷鼾声;至于身为狸猫的我,则沿着河岸四脚狂奔。天狗、狸猫、人类构成的三角关系,转动着这城市的巨大车轮。望着那转动的车轮十分有趣,但有趣的事也往往累人,此刻我深感困倦。
我回到了纠之森。
才钻进黑漆漆的柔软被窝,弟弟马上醒来。
“哥,你回来啦?”他悄声问。
“嗯。”
“你今天做了什么?”
“我当爱神丘比特去了。”
“好玩吗?”
“嗯,好玩。”
我伸手敲了一下弟弟的头,沉沉入睡。
[1] 明治时代销售的甜味红酒。为鸟井商店的产品,后来改名为“红玉甜酒”。
[2] 带来好运的七尊神明,分别是惠比寿、大黑天、毗沙门天、寿老人、福禄寿、弁天、布袋和尚。
[3] 弁天又名“辨(弁)财天女”、“妙音天女”,是七福神中唯一的女神。
[4] 镰仓初期的武将,为神射手。源平相争时追随源义经,在文治元年(1185年)的屋岛之战中射中平氏战船上所悬扇子,以此闻名。
[5] “电气白兰”是明治大正时代浅草神谷酒吧推出的一款鸡尾酒。“伪电气白兰”则是作者小说中常出现的传奇美酒,芳香醇厚。
[6] 鬼瓦,即兽头瓦、脊头瓦。扣在房脊两端的大瓦。多做成鬼头怪脸形。
[7] 铜长尾雉,日文“ヤマドリ”,也叫山鸟,日本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