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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Chapten Eleven 触怒天颜

  当奥菲丽在舞台边沿她惯常的位置上坐好时,她真切地体会到了姨妈电梯里那番话的含义。在那一排排的沙发椅上,观众比以往多了很多。没有一位花花公子在打呵欠,没有一位贵族在看表,没有一位女士在玩身上的珍珠。不,今晚,在大厅天鹅绒般的幽暗中,每一位观众都把剧院望远镜对准奥菲丽。就在昨晚,她对他们来说还不过是个有点儿傻乎乎的外岛小姑娘。在阿尔奇巴德家待了一天让她失去了所有的纯真。她经历了邪恶的洗礼,迈出了走向堕落的第一步。简单来说,她开始和他们平起平坐了,从此他们需要把她盯得更紧一些。

  没有哪位贵族比伯赫尼尔德更让她忧心了。她坐在第一排,身上的钻石在光影中闪闪发光。直到目前为止,她每次都会在奥菲丽表演前用目光鼓励她。这次不一样了。如果有哪一天是奥菲丽最不该把她的故事书忘在后宫的,那肯定非今晚莫属了。

  大厅像是沉浸在死水中一般,只有法鲁克看起来并没有觉察到周围有毒的气氛。他离开座椅靠近舞台,他已经习惯这样做了。他的脸像雕塑一样没有表情。长发包裹着他,宛如白色的斗篷。他坐在一堆靠枕中间,这是剧院经理专门为他安放的,为了让这奇怪的仪式更加舒适简单。

  法鲁克在等故事,而奥菲丽在等灵感。

  他们之间的沉默持续了很久,观众席上开始窃窃私语。他们小心地控制着音量——对他们来说,一杯泼在身上的牛奶已经够了。奥菲丽知道自己不能再拖延下去,得赶紧说话,但她的脑子绝望得一片空白,就连那些她讲过很多次、已经烂熟于心的故事都只在记忆里一闪而过,不肯停留,跟梅勒习奥尔男爵撒在她裙子上的那些蝴蝶一样。

  “我们明天再讲物品的故事,可以吗?”她腼腆地问。

  廷臣们坐得太远,听不见她的话。他们继续在望远镜的阴影里窃窃私语。至于法鲁克,他连眼都没眨一下,目光仍旧散漫地望着奥菲丽,好像他也什么都没听见。他们面对面僵持了很久,他终于用一个非常缓慢也非常低沉的声音说:“讲您的故事。”

  “大人,对不起,今晚我做不到。”

  法鲁克厚重的眼皮微微合上,目光更专注了。这个简单的注意力提升把他的神经波发射到周围。当这股神经波到达奥菲丽那里时,她从头到脚都痉挛起来。法鲁克的能量直接作用在神经系统上,哪怕她想要保护自己,也无能为力。

  “您做不到。”他重复她的话。

  “对,我向您致以我由衷的歉意。”

  法鲁克慢慢地、慢慢地转头。年轻的备忘纪要收到信号,一溜小跑过来,把备忘簿递给他。

  “上面,”他突然开口,“我写了:‘副手说书人每天给我讲故事。’”

  奥菲丽突然感到口干舌燥。一个人怎么能无视另一个人的意愿到如此地步?她一边环视台下一排排的观众,一边自问,比起他那些奇怪的家族超能力,这位父亲传给了他全体子孙后代的,难道不更是他的以自我为中心吗?!

  奥菲丽突然听见自己说话了,好像她的嘴比她本人更知道该做什么:“从前在阿尼玛,一个小姑娘有一个玩具娃娃。那是一个带关节的玩具娃娃,会自己动头、抬胳膊和用腿走路。娃娃很喜欢小姑娘,但有一天,她忽然不想再当她的玩具了。她想实现自己的梦想,她想当一名演员。”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法鲁克打断她,“再讲一个别的。”

  奥菲丽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一天晚上,玩具娃娃离开了小姑娘的卧室。她环游世界,从一座悬岛走到另一座悬岛。她的脑子里只想着怎样实现自己的梦想。最后,玩具娃娃遇见了一个木偶剧团。”

  “木偶艺人们已经能想到这样一只娃娃能做出什么样的表演以及他们能从中赚到多少好处。他们去拍玩具娃娃的马屁。他们对她说她就是为了表演而生的,而他们可以帮她实现梦想。娃娃相信了他们,压根儿没有意识到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更像个玩具娃娃。”

  通常来说,奥菲丽会在讲述中安排一些停顿,并把几个故事混在一起。然而今夜,她语速极快,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体。愤怒、疲惫和恐惧控制了她的舌头,她也说不清这个故事究竟是讲给谁的,是给法鲁克的,还是给她自己的。

  “木偶艺人们承诺娃娃会帮她成为艺术家。就这样,每天晚上,她在他们小剧院的戏台上表演。人们争先恐后地赶来看她的演出。可是,每天晚上演出结束后,娃娃都不开心。她越来越频繁地想念小姑娘。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感到如此空虚。难道她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吗?难道她没有成为一名演员吗?”

  “够了。”

  法鲁克第二次打断奥菲丽,他神经的动荡充满了整座大厅。

  奥菲丽也知道自己应该就此打住。然而,故事剩下的部分就这么脱口而出了,好像它有独立的生命一般:“有一天,娃娃终于发现了全部真相——成为演员不是她的梦想。从一开始,这就是小姑娘的梦想,娃娃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当她的玩具。”

  奥菲丽刚说完故事的最后一个字,一股剧烈的痛楚就传遍了她的全身。她用手指紧紧抠住舞台的边沿,不让自己朝前栽下去。她能感到鼻子在流血,一直流到了下巴上。法鲁克的超能力就像冲击波一样蔓延开。当他一只胳膊接一只胳膊、一条腿接一条腿地展开四肢,从那不可思议的姿势中站起来时,他不再像大理石一般面无表情。他白色的眉毛耸了起来,浅色的眼睛睁大了,面部肌肉也鼓了起来。

  有人拽住奥菲丽的胳膊,把她朝后拉,是老艾瑞克从后台跳出来,用力把她拽了起来。

  “大人请就坐,您即将听到《独眼流浪汉》的新版本!”他宣布,声音洪亮有力,每一个卷舌音都像是雷鸣,“演出继续!”

  台上,舞台机修工已经在忙着重新安装幻象投影设备了。奥菲丽被老艾瑞克拖到舞台后方,一路踢着她那条发狂的围巾。她最后看了一眼法鲁克那变了形的脸上的表情,白色的幕布便落了下来,像窗帘一样把他们隔开了。

  “您已经彻底神志不清了,”当老艾瑞克确信没人能听到他时,低声抱怨,“您想让雷劈到您的脑袋上吗?”

  奥菲丽本以为他是想抓住机会表现自己,但当她看到老艾瑞克也和自己一样恐惧时,才明白他刚刚也许救了自己一命。

  “我没灵感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嘴里血星四溅,“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会让他这样。”

  “如果我现在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也许会忘记您的冲撞。”老艾瑞克一边套上手风琴的背带,一边低声咕哝,“不能给他把这事儿记在备忘簿上的时间,不然整座剧院都会遭殃。”

  说着,他粗暴地把奥菲丽推进后台。她刚被黑暗吞噬,说书人那催眠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盖住了观众们的嘘声。奥菲丽晕头转向。她迈着颤抖的脚步远离舞台,渐渐明白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当她感到雷纳那双有力的大手在黑暗中抓住自己的手时,立刻像抓住救生圈一样牢牢反握住。

  “我想这次,我真的做了一件蠢事。”

  “您还想要我的意见和建议吗,小姐?我的意见就是:您急需有人为您出谋划策。我的建议是:永远听从我的意见。”

  过了很久,已经大半夜了,奥菲丽才终于想起托恩。

  她在床上缩成一团,热带的炎热让她备受煎熬。她是如此焦虑,她的物灵力也异乎寻常地焦躁,感染了整个房间的家具。蚊帐像船帆一样鼓了起来;屏风上的衣架彼此撞得砰砰作响;眼镜顺着床沿一路小跑,像只愤怒的螃蟹;左脚的鞋子“噔噔噔”踩着地毯;百叶窗在铰链上颤抖,让透过缝隙射进来的虚假阳光也跟着它一闪一闪。

  奥菲丽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她很想入睡,好终结这些家具的乱跑乱动,但只要一闭上眼睛,她就能看见法鲁克变形的脸,仿佛它刻在了她的眼皮底下。她用了四条手帕才止住鼻血。她的身体仍然被神经疼痛所折磨。奥菲丽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简单的故事会让这位族灵如此慌乱。当法鲁克对她说他不喜欢这个故事时,她还以为那是因为他在木偶艺人的身上看到了廷臣们的影子,而这个真相让他不好受。现在,她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这个故事里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法鲁克的能量变得无法控制,整座剧院都被紧急清空了。从那以后,他就把自己关进了塔的最高层。据他的备忘纪要说,法鲁克大人现在无法接近。奥菲丽也一并成了不可接近的人。

  在接到新的命令之前,她都是不受欢迎的人。雷纳半宿没睡,就为了接那些取消约会的电话。至于伯赫尼尔德,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严厉地教训她,把她称作胆大妄为的家伙、白痴和没良心的。

  “如果我们失去了大人的保护,”她把双手在肚子上收紧,重复道,“我们就完了!”

  这一切的一切,使奥菲丽无法让她房间里那些精神紧张的物品平静下来。当她看见活动穿衣镜的大镜面在架子上愤怒地前后摇摆时,她才突然想起自己忘了赴托恩的约会。

  奥菲丽从床上下来,一只手插进自己的镜像里。总管府的衣柜里摸不到衣物,她吃了一惊。这意味着托恩把衣柜的门打开了。尽管时间已晚,他还在等她的到访。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抓住在床上横行的眼镜,套上一条睡裙,穿上短靴。

  奥菲丽从她房里的镜子穿越到了总管府衣柜的镜子里。温差是如此之大,她简直要窒息了,就好像从夏天直接来到了最寒冷的严冬。

  总管府是纪律的典范。里面的文件向来摆放整齐,文件柜用钥匙锁好,每层柜子上都贴好标签。所以,当奥菲丽借着忽明忽暗的灯光,看见几百张纸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像笼中鸟一样飞舞时,她还以为自己走错了镜子。寒风如急流一般涌入屋内,和她整日里在宫廷呼吸到的微风不同,这股风是真的。它把纸张都搅进一股不可控的白色旋风中。奥菲丽把脚放在地面上,尽量不触怒这个房间。她想知道托恩在哪里,还有他为什么打开窗户。

  她走近牛眼窗。脚下的玻璃发出“刺啦”一声响,她才明白窗户不是被打开的,而是被人打碎了。不过,比起她之后看见的纸张风暴中心的托恩时的震惊,这个惊讶真的不算什么。

  他正用枪指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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