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Chapten Forteen 客人
如果不是橱窗上贴了几层幻象的话,奥菲丽也许就能注意到外面的气氛变化有多大了。这间被改造成事务所的更衣室位于观光栈桥一道长廊的尽头。到这里之前,几乎得穿过差不多一公里的地毯、落地窗、茶桌和柱廊。因此,当奥菲丽看到整个宫廷的人都聚集在她门前时,她着实吃了一惊。人群是那样拥挤,长廊又是那样狭窄,贵族们甚至占据了夹层。他们手持剧院望远镜,谁也不想错过好戏。让奥菲丽震惊的并不是看客的数量,而是他们的沉默。当初她作为副手说书人表演时,没有一次如此令人瞩目。
拉撒路发表评论:“多么令人震撼的家族会议啊!”他把白礼帽戴正,仿佛在参观某种当地风俗:“沃尔特,请把这个场景记录到我的照片库里。”
机械管家拿出一台照相机,在闪光和烟雾中,拍了一张他鞋子的照片。
至于奥菲丽,她怀疑自己从梯子上跌下来的时候摔坏了脑袋,因为她的眼镜开始忽明忽暗。等她把它从鼻梁上摘下来后,才终于明白不是眼镜疯了,而是整座宫殿疯了。迄今为止,她还从没见过五楼的太阳西沉或者躲入云雾中,如今这太阳却在玻璃板后面一闪一闪,像只没拧好的灯泡。明暗闪烁间,人们能够间歇性地看到这个地方的真实样貌。一闪的时间里,奥菲丽发现玻璃圆顶其实是灰色的天花板,窗户另一侧波光粼粼的大海则是一堵砖墙。没有幻象装饰的观光栈桥看起来就是一个厂棚。
从她在阳光的两闪之间看见法鲁克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正是让幻象不好使的罪魁祸首。这位向来都只会懒洋洋地瘫着、没事就打哈欠的巨人如今站在长廊中央,像雕像一样沉重严肃。这一刻,他的外表是那样庄严,他的美貌是那样超凡脱俗,他的白净是那样光彩照人,他的表情又是那样冰冷,他本人就是极地的化身。
当他的喉咙里发出隆隆雷声时,奥菲丽全身开始发抖:“我终于找到您了。”
托恩从容地迎上法鲁克,把奥菲丽挡在身后。“我刚听说月光堡那起令人忧心的事件,”他用自己最行政化的嗓音说,“我要向您汇报。”
奥菲丽震惊地望着黑色制服的背影。他是从哪里来的胆量,敢这样把法鲁克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族灵散发出来的精神能量是如此令人压抑,她已经呼吸困难了。
“您是谁?”法鲁克缓缓问道。
“您的总务长。”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契科夫先生昨夜失踪了。”托恩带着一股打字机般的沉着继续说,“也许只是个假警报,但我们还是要进行调查。”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
“如果证实是失踪,我预备加强天塞堡各层的警……”
托恩高大的身体朝旁边踉跄了一下,好像有人直击他的面门,让他失去了平衡。法鲁克的精神波剧烈扩散,奥菲丽感到耳朵里像敲钟一样嗡嗡作响。她几乎没有听见阳台上贵族们的掌声和伯赫尼尔德惊恐的呼号。不过,她很清楚地看见托恩的鼻子里涌出血来。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法鲁克重复道,“我想跟她谈谈,她!”
若不是她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瘫痪了,奥菲丽真的会认真考虑从她看到的第一面镜子里逃走。望着托恩捡起从制服上掉落的金肩章,取出一块手帕轻轻蘸鼻孔周围的血,淡定得好像不过是擦感冒的痕迹一样,奥菲丽感到难以置信。
“我听说了我未婚妻在舞台上的拙劣表演。我试着给她找了一份新工作,请您再给我一点儿时间。”
他的措辞也许少了一些润色,但若是法鲁克许可了,奥菲丽便会得到些许安宁。然而,法鲁克对此置若罔闻,他缓缓地绕过托恩,径直朝奥菲丽去了。他们周围鸦雀无声,以至于当奥菲丽抬起眼睛望向那张美妙的大理石面孔时,她能听见自己的脊椎骨发出“啪啪”的声响。法鲁克把一场极地暴风雪吹进了她最遥远的生命深处。
“您怎么敢?”他咬牙切齿地说,“您有什么权利把您的手提供给除我之外的人使用?”
奥菲丽很想为自己辩护,但法鲁克的精神力冻结了她的意愿,把她定在原地,既无法说话,也无法思考。眼下,她的灵魂与肉体都只不过是一团冰而已。
“您自以为比我高等吗?您把我当作您的玩具吗?”
奥菲丽这辈子也受过几次惊吓——被桃核卡住过嗓子眼,插台灯插销的时候触过电,被一扇下拉式窗户夹过手指。自从她离开阿尼玛来到极地,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变得越来越糟。不过,和此时此地笼罩着她的恐惧相比,她之前所经历的一切都不值一提。在法鲁克的目光里,她看不见怒火,也看不见轻蔑,没有一点儿和人类情绪相似的东西。
不,这目光的深处是一片沙漠。
奥菲丽觉得自己被这个无限空间吸进去了。只一次心跳的时间,她便体会到了隔离他们二人的两种时间法则的深渊有多么深不可测:一个注定永恒的不朽者和一个注定要消亡的人类。“你只是一个短暂存在的小东西,”她体内的一个声音说,“而法鲁克能让你的存在更短暂。”他只需要皱皱眉,奥菲丽的精神就会像雾凇一样炸裂。
法鲁克的一只手伸进他巨大的长袍,取出了他的那本书。
“您不是打算开自己的事务所吗?很好,我将是您的第一位顾客。”
“这不在我们的合同里。”
奥菲丽几乎听不见托恩紧张的声音。她整个人都被法鲁克冻住了。在她眼里,除了法鲁克的眼睛,其余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拿着这本书。”
“她还没准备好。”托恩声音沉重,“我还没准备好。请重新翻阅您的备忘簿。”
“我的大人,我认为这或许不够理性。”伯赫尼尔德介入这场危险的谈话,尽可能控制住声音里的颤抖,“这个孩子不适合做您的‘阅读者’。我的侄子很快就能胜任了。”
“再说我外甥女的事务所还没有开张。”萝丝琳姨妈用她惯常的实用主义补充道。
法鲁克谁都没理。奥菲丽很想转向她们,用一个微笑宽慰她们,对她们说一切都会顺利,这只不过是一次鉴定而已。如果她失败了,那就算了,她会用专业的方式道歉。
她做不到。
法鲁克吓坏她了。她曾在大庭广众面前冲撞过他,如今他也会在大庭广众面前让她付出代价。
法鲁克的全部目光都压在她的身上:“您同意阅读我的书吗,是或不?”
“不。”
她勉强挤出这个字,声音低得连自己都感到羞耻。
冰冷的氛围突然像潮水一样退去。法鲁克把书收进长袍,朝她伸出一只巨手,这让她差点儿仰倒在地。他的手指收拢起来,像鹰爪一样捏住她的头。
“我吓到您了,我请您原谅。”
惊讶的窃窃私语声在整条长廊迅速蔓延开去,但是此时此刻,没人比奥菲丽本人更震惊了。她的身体摇晃得那样厉害,她只能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好不在巨手的压力下跌倒。
“好像,您让我想起了某个人。”法鲁克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解释,“显然,您不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奥菲丽也说不清他语气里是失望还是宽慰。
“我取消您副手说书人的职务。您让我过于焦虑了。”
若不是奥菲丽就快要哭出来了,她一定会哈哈大笑的。
“我、我让您焦虑?”她听见自己说,声音仿佛被噎住了,“您哪怕能体会一点点您此刻在我的面前,我的感受?”
“看着我。”
巨手离开奥菲丽的脑袋,伸到她的下巴下面,威严地抬起她的脸。一直以来,法鲁克的脸都是一张美丽无情的面具。此时此刻,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抹人性的微光。随着他放松精神控制,奥菲丽恢复了对周围世界的认知。太阳已经不再像灯泡一样闪烁不定了,天花板看起来再次像投射着天空的玻璃天棚。光线让贵族们的双筒望远镜上闪耀着光芒,将棕榈树的条纹阴影投射到女士的妆容上,同时突出了伯赫尼尔德的苍白和萝丝琳姨妈的绯红。
奥菲丽双目所及之地,到处都是紧张和焦虑。她本以为托恩是所有人中最紧张的,但当她看见他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扭着身子,正在扣肩章上的扣子,仿佛制服的对称性高于其他的一切。
“现在也是这样,”法鲁克的手指把奥菲丽的下巴捏得更紧了,“现在也是这样,您还是让我想到那个人。”
“想到谁?”奥菲丽惊奇地问。
法鲁克有些不安地对她坦白:“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亚底米。事实是,我选择终止您的故事。”
奥菲丽用极其微小的声音提醒他:“故事是为了换取您的保护。合同……”
“别再用你们那些合同来烦我了。我一点儿都不想摆脱您。我会另找一个更好的方式任用您,就这样。我回头会考虑的。”
法鲁克说着这些漫不经心的话,松开了她的下巴,缓慢地走开了。奥菲丽目瞪口呆,目光长时间地尾随着他,眼见他就这么离开长廊,卷走了所有的廷臣。拉撒路呼喊着沃尔特,也跟着他们跑了。机械管家跟在一位和他主人戴着同款帽子的男人身后紧追不舍。
奥菲丽还没从刚刚所受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就被托恩吓了一跳,他突然宣布:“您今天就离开天塞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