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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Chapten Thirteen 铃铛

  “奥菲丽,是妈妈……嗤嗤……我收到了你的最后一封信……嗤嗤……厉害,许多看似礼貌的词,却什么都没说……嗤嗤……你向来都不善于说谎……嗤嗤……当我的某个孩子故弄玄虚时,我就是知道……嗤嗤……所以,你是想把家人都逐出你的生活?……嗤嗤……我的姑娘,你还真是不了解我们……嗤嗤……我们乘坐的北方号将于七月四号下午两点到……嗤嗤……这次不用取消了,我们会一直待到婚礼……嗤嗤……既然我不信任你的未婚夫,我选了这台阿尼玛电话机……嗤嗤……准备一处可以容纳二十一个人的住所,你弟弟和姐妹们跟我们一起来……嗤嗤……奥菲丽,是妈妈……嗤嗤……我收到了你的最后一封信……”

  奥菲丽动了动手指,让微型留声机上的循环音筒停止转动,再把阿尼玛电话机放进口袋里。电话机没有任何驱动装置,既没有手柄、钥匙,也没有拉绳,只有阿尼玛悬岛人才能让它运行。奥菲丽使用物灵力操纵物品的速度比较慢,自从邮递员把小包裹交给她,她试了很久才终于听到母亲的留言。

  “就这样了,”她对伯赫尼尔德和萝丝琳姨妈说,“你们觉得如何?”

  奥菲丽也不太确定自己的感受。狂喜和恐慌,到底哪种情绪让自己的心跳得更厉害?

  萝丝琳姨妈面带愠色,说道:“我只知道七月四号就在下个星期。他们已经上了北方号。这一次,我们没法再延迟他们的到来了。还有姑娘,你娘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的感受是,”伯赫尼尔德的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时机不能更糟了。”

  她朝商铺的门面投去极有说服力的一瞥。在那里,一位字母书画家正在用画刷勾勒“物品鉴定—真伪鉴定”的字迹。如果那些幽灵没把他们可恶的鬼脸贴在橱窗另一边的话,相信这些字的效果会更好。这些幽灵幻象在夜里被丢在橱窗上,到现在一个都还没消退。

  “请让让,女士们。”

  萝丝琳姨妈和瓦尔基里雅往旁边站了站,把路让给两位正在搬运一张办公桌的工人。“不,不是一张办公桌,是我的办公桌。”她从托恩那里要到了这个小工作间,预备从事“物灵阅读”的工作。它还只是在装修阶段,就已经有人来搞破坏了。伯赫尼尔德说得对,现在真不是迎接家人的最好时机。

  法鲁克已经整整三个星期把自己关在塔的最顶层了,并且不再给出生命迹象。据报纸所说,这种现象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内务总管平时根据族灵的日程列出的观光栈桥宾客列表也无限期终止了。宫殿里无数的客厅和花园瞬间被天塞堡的全体贵族占领,甚至还包括那些到目前为止从来没被邀请过的人。紧张的气氛笼罩着各处,人人都认为自己可以称王称霸,仪节纠纷每天都在发生。幻族和网族历来都是家族观念极强的群体,现在他们的成员每天为谁有优先权争吵不休。

  趁着时局混乱,托恩把观光栈桥上的一间旧更衣室改造成了奥菲丽的办公室。它的位置足够好,有起码的客流量,同时又足够低调,避免引起法鲁克的注意。

  新鲜油漆的味道让伯赫尼尔德很不舒服,她用一块绣花手帕捂住了鼻子。

  “用一个可笑的玩具娃娃的故事来挑衅我们的大人……您的脑子在想些什么?因为您的错,我们现在几乎已经不受保护了。”

  自从奥菲丽在光学剧院引起族灵发怒,网族已经撤销了对她的贴身监护。虽然阿尔奇巴德极力为她辩护,但他的家族不为所动:现在她们只有一名瓦尔基里雅了,她监护的唯一对象是伯赫尼尔德和她即将出生的宝宝。

  奥菲丽忍住没说的话是:在她看来,现在和之前并没什么两样。瓦尔基里雅既没有让她免于受辱,也没能阻止她被恐吓,这些老妇人就像影子一样一言不发地跟着她们,冰冷至极。如果非得等到被杀害才能得到补偿,奥菲丽宁可靠自己。

  “夫人,您不要担心。”她把自己想说的话换成了这样,“法鲁克大人非常非常看重您,他永远都不会停止保护您。”

  “您想什么呢?他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碰过我了,最近他几乎看都不看我。等我当上母亲的那一刻,我在他的眼里将不复存在。我受宠的时间向来是过一天少一天。”伯赫尼尔德苦涩地低语,“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我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带着负罪感,奥菲丽的目光落在伯赫尼尔德圆圆的肚皮上。她不断地用手护住肚子,好像里面的孩子随时都会离她而去。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伯赫尼尔德仰起下巴,“托恩会想办法解决您家人的事。啊,说某人某人就到。”

  事实上,门口的铃铛刚刚响起,托恩在门框里压了压他那过高的身子。他穿着带肩章的黑色制服,头发朝后梳,已经比上次奥菲丽见他时要像样多了,尽管伤口还是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深色的痕迹。他瞥了一眼那些梦靥般溅在橱窗上的幻象。

  作为问候,他说:“你们可别指望会顾客盈门。”

  萝丝琳姨妈张开嘴,刚要说话,就被伯赫尼尔德挽住胳膊拉远了。

  “来吧,让我侄子和您外甥女自在地说话。”

  奥菲丽望着她们在装修工人中间左闪右避地离开。伯赫尼尔德是好意,只可惜奥菲丽一点儿都不自在。从正面看,托恩不动声色。他有着严厉的轮廓,上面高耸着一只远远超越人类命数的大鼻子。然而从背面看,他的食指却不停地敲打着另一只手腕。奥菲丽有点儿尴尬,她很想知道在她身旁,他是不是也像她现在这样紧张。既然他们已经达成协议,一切本该澄清了,但他们最后一次谈话给她留下了某种难以言说的回味。婚期越近,她就越感到某种荒诞的紧张。

  “我收到了我母亲的信息,”她开门见山地说,“她下周就到,和我家里的另外二十个成员一起。”

  托恩安静地站在那里。有那么一会儿,奥菲丽还以为他没有听见。

  终于,他低声抱怨道:“二十一个。得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为二十一个阿尼玛人提供住所、食品和保护。这些人在家里都无所事事吗?”

  “我的家族从事遗产保存的工作。在夏季,相关单位都会关门休假。您从来都不休假吗,您?”

  看见托恩的眉毛和伤疤一起皱起来,奥菲丽知道自己鲁莽了。

  “您的家人会试着把您带回阿尼玛。”他宣称,“他们不喜欢我,您的母亲又很冲动。无论这有多么诱人,婚礼前请不要给他们带您离开极地的理由。如果您能避免在家人面前谈及一些话题,那将再理想不过了。”

  奥菲丽皱皱眉。

  “在阿尼玛的女长老面前呢?”她生硬地问,“您和您的姑母就是通过她们牵线才策划了这场婚礼。她们应该已经知道真正的原因了。”

  “没有,”托恩很惊讶,“她们什么问题都没问。事实上,她们看起来倒是对怎么安置您松了一口气。”

  奥菲丽攥紧了裙子口袋里的那只小阿尼玛电话机。就在她离开之前,女长老说:“我们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目前的处境,这怎么都不像是一次“机会”。

  “我不会演戏。我自己都很难找到留下来的理由。所以,说服我父母……”

  “您和法鲁克有合同关系。如若毁约,对您的家族和我的家族来说,外交后果都不堪设想。”

  “这些我都知道。”奥菲丽恼了。

  她说的是“乡愁”,而托恩回答的是“国家事务”。

  他无疑感受到了她的气恼,因为他终于屈尊把大鼻子低向她了。

  “难道您更愿意听到,我希望我自己是您留下来的理由吗?我很怀疑。”

  “信……嗤嗤……厉害,许多看似礼貌的词,却什么都没说……嗤嗤……你向来都不善于说谎……”

  奥菲丽猛地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好让阿尼玛电话机闭嘴。她的烦躁启动了播放装置。

  “不,”她用紧张的声音说,“等我的家人来了,您得帮我宽慰他们。我并不是让您扮演模范女婿,但是您能不能至少给点儿微笑?”

  奥菲丽不知道托恩有没有听见她的问题,因为门口响起的铃铛声恰巧盖过了她的声音。当她发现踏进门槛的那位是拉撒路本尊的时候,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可是各悬岛家族中声名显赫的旅行家。

  “咚,咚,开门了吗?”他拿起头上的大礼帽,欢乐地问,“早上好,亲爱的女士们!”

  他的口音非常特殊,每个卷舌音都被漏掉了,元音也变了。除此之外,他还有一头长长的银发。他的脸上没有胡须,前额半秃。他穿着一身宽大的白色礼服,两只眼睛在粉色的圆框眼镜后面闪着狡黠的光芒。在这副老魔术师的装扮背后,藏着一位不知疲倦的旅行家和一位伟大的企业家。他从巴别塔来。他把巴别塔叫作“巴布勒”。奥菲丽从小就听说过,那是一座非常前卫和多元化的悬岛。这是拉撒路第一次来到极地,他却是为数不多的让宫廷张开双臂欢迎的游客之一。

  “我为了生意而来!”他充满好奇地看了一眼橱窗上的鬼脸幻象,高声说。

  奥菲丽摆出最专业的表情。对于她新的职业生涯而言,她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开端了。拉撒路最多在极地待几个星期。每位贵族都争先恐后地请他去自己的沙龙,他却选择踏入她事务所的大门。别忘了她现在可是一位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传染病”患者。

  还有,拉撒路不是一个人来的。沃尔特,他那位刚刚从巴别塔工坊里出厂的机械管家也一停一顿,动作僵硬地跟着他。

  “是您说我就不该期待有顾客的?”奥菲丽低声对托恩说。

  后者没有回答她。铃铛一响起来,他就退到了合乎规矩的距离之外,姿势也变得像一位警官,好像在公众场合与未婚妻说话是不合适的。

  “您好,拉撒路先生。”奥菲丽朝来客迎了上去。

  她尽量不盯着沃尔特看,好不让自己显得唐突无礼。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位整座天塞堡都在谈论的机械管家。除了黑色号服,它跟人类一点儿都不像。事实上,它更像是人们学习绘画时用到的关节可以活动的人体模型。它的金属脑袋上没有脸,四肢的每个连接处都有明显的机件。据人们说,特别是据雷纳口中的“人们所说”,沃尔特可以提行李、端茶、下棋。就算它一局棋都赢不了,这也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壮举了。

  “您就是奥菲丽小姐,阿尼玛悬岛的物灵阅读者?”拉撒路越过粉色圆框眼镜的镜框看着她,问道。

  “是的,先生。”

  “太棒了!”他一边愉快地说着,一边把礼帽和拐杖都交给沃尔特,“我去过两次阿尼玛,真是风景如画!你们那些红色的小砖房太有性格了……我说的就是字面意思,真的有性格,当然有时也不是什么好性格。有一次,就因为我忘记在门前的垫子上擦鞋,一扇门就夹了我的手指。所以,您就这样来到世界的尽头定居了吗?对于那些对其他家族的文化持开放态度的人,我向来尊敬有加!”

  老拉撒路热情地握住她的手摇晃起来。奥菲丽忍住没说她并不是因为具有开放精神才来到极地的。他这样继续谈论阿尼玛,只会让她更想家。

  “您就像那位不可思议的建筑师一样,我一来就常听人谈起。”他激情澎湃地继续说,把“不可思议”说成了“波库苏玉”,“这座天塞堡是个杰作,每一层都让我惊喜不断!海德嘉尔小姐,对不对?一个地地道道的地虹岛人,您能想得到吗?我也希望能够遇见她,可惜她行踪不定。我去过很多地方旅行,但我还从来没去过地虹岛。那座悬岛不留痕迹,据说它卡在空间的褶皱里。然而,地虹岛人可是在各地都设了捷径!您听说过家族间的罗盘玫瑰吗?”他越说越激动,好像在谈论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一样,“每座悬岛上都有一个。是的,是的,每座悬岛上,小姐,包括您家,阿尼玛悬岛上!如果地虹岛人同意向公众开放他们的罗盘玫瑰,他们将会掀起一场交通革命。飞艇将成为过去式!可惜,那是一个不愿被外界打扰、非常低调的家族。虽然地虹岛人很愿意做进出口生意,但是小心,只要有一点儿风浪,他们就会打包离开,关闭罗盘玫瑰。您尝过地虹岛的橘子吗?真是人间极品啊!”

  “我能为您提供什么服务呢?”奥菲丽尽可能礼貌地打断他。

  拉撒路不停地摇着她的手,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她的手指都有点儿疼了。

  “您?”他吃了一惊,“没什么。我不会打扰您太久。事实上,我在找总务长先生。别人说我能在这里找到他。”

  奥菲丽失望极了。她看着拉撒路松开她的手,朝托恩的手奔去。

  “亲爱的先生,幸会幸会!您和海德嘉尔小姐一样行踪不定。我从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就想见到您,我……”

  “总管府不会购买您的机器人。”

  托恩用沉闷的声音打断了拉撒路,碰都没碰那只朝他伸过来的手,但是老探险家看起来一点儿都没被惹恼。正相反,这个拒绝倒像是把他逗乐了。

  “总务长先生,您和人们描述的一模一样。至少从您宝贵的时间里抽出一分钟给我吧。不要只停留在商业考量,试着思考一下沃尔特实际代表着什么。”拉撒路用夸张的动作指着那个穿着号服的机械,宣称,“它不是大人的玩具。它不多不少,恰恰代表着人类服侍人类时代的终结!沃尔特会以这世上最文明的方式从事所有的基本劳动。沃尔特!”拉撒路活动两个口腔关节,叫道,“敬礼!”

  管家动作生硬地把身子弯曲九十度,同时却松开了拉撒路的帽子和拐杖,似乎它不能同时执行两项命令。

  拉撒路从礼服里取出一把巨大的钥匙,骂道:“该死!我忘记给它上弦了。”

  托恩只是重复了一遍:“总管府不会购买您的机器人。”

  门铃又响了,奥菲丽哆嗦了一下。雷纳在半开的门里得意扬扬地摇晃着一个皮面本子。

  “四个,小姐!”

  虽然雷纳并不是用人,他还是穿了宫廷用人的蜜黄色号服,以便更好地混入周遭的环境。对比之下,他的金色饰带和红头发有多么明亮耀眼,托恩就有多么阴郁沉闷。单单是看见他,奥菲丽就觉得自己心情好多了。多亏有雷纳,这被社会孤立的三个星期才没让她窒息。

  “我给您觅到了四个潜在客户,小姐。他们的雇员都是我的哥们儿,干脆跟您说吧,这些都是好资源。”他一边用拇指翻页,一边小声对奥菲丽说,“都是些艺术商人、当铺老板和庄家。幻象盛行,如今他们也不能辨别真假了。您那双小手会告诉他们所有他们需要知道的东西,您将是打假女王!”

  “换句话说,头号公敌。”托恩阴森森地说。

  枉费雷纳像柜子一样健壮,面对托恩的目光,他朝后缩了一下,仿佛冬天的风刚刚刮过他美丽的自信,又把他打回原形了。

  “请……请先生原谅我。”他立刻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我当然不想让您的未婚妻陷入困境。我只是试着……”

  奥菲丽赶紧介入。“不用听他的,雷诺德,我觉得这主意非常棒。还有,”她用极有说服力的动作指着那满是幻象涂鸦的橱窗说,“反正我已经不受欢迎了。”

  “对不起,用人先生,”老拉撒路带着和善的微笑插嘴,“请问您个人对人服侍人这种制度有什么看法?”

  雷纳望着拉撒路介绍给他的机械管家,目光迟疑。门口的铃声又响了几次,雷纳趁机得以脱身。梅勒习奥尔男爵正在进行各种尝试,尽可能让他的便便大腹优雅地穿过门框。他穿着彩虹色的衣服,整个人就像一个行走的热气球。一看见托恩,他那涂了膏的长胡须便随着微笑升高了。

  “总务长先生,我一直在想您在哪里?!”

  “这里。”托恩回答,仿佛事情显而易见。

  梅勒习奥尔男爵小心翼翼地穿过事务所的施工现场,避免弄脏他那双漂亮的白鞋子,同时朝每位女士抬了一下帽子,问候说:“女士们。瞧瞧,拉撒路先生,您也在这里吗?很高兴能再次见到您。啊,这里,这里,总务长先生,我们没有《尼伯龙根》。”

  “您去地上随便拿吧。”托恩用下巴指着地上那一层层用来保护地板的报纸。

  “我是说今天这期,它没出来。我的表弟契科夫经营《尼伯龙根》超过三十年了,这种事从未发生过。”

  “您想让我做什么?”

  “没什么。”梅勒习奥尔男爵不乏善意地接受了这个回复,“不巧的是,跟我一起来这里的另一位表兄原本要在报上登一个小告示。这个告示是专门给您看的。既然《尼伯龙根》没有刊出,他要求当面对您说。”

  梅勒习奥尔男爵是那样丰腴,奥菲丽都没看见他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位幻族。这一位倒是很难让人视而不见——他从头到脚都闪耀着珠宝的光芒。他的眼皮上有种姓的文身,每根手指上都戴着戒指,每根金色的胡子辫上也都穿着珍珠。就连他那柄漂亮的银拐杖也镶嵌了宝石,或者,更可能是宝石的幻象。他的脸被框在两只金耳坠中间,上面有种被冒犯了的严肃。和几乎所有幻族一样,他在怀表口袋处佩戴了一只漂亮的蓝沙漏。

  在他身上,奥菲丽认出了她遇见的第一位幻族。在那个她逃出伯赫尼尔德的宅邸,独自探索天塞堡的夜晚,她还以为他是一位国王。

  “我要求补、补、补偿!!”

  这位幻族的嗓音是那样高,奥菲丽的眼镜和她一起跳了起来。

  托恩则处乱不惊,既没有松开背在身后的手,也没有哪怕稍微晃动一下那双宛如涉禽的长腿。

  “淡定,哈罗德表兄,”梅勒习奥尔男爵安抚着他的情绪,“大家都是文明人,我们和平处理问题。”

  奥菲丽往上推了推眼镜。所以,他就是哈罗德伯爵——骑士的监护人?看起来,他并没有听从表弟的建议,因为他一边用拐杖敲着地板,一边用更大的嗓门喊叫,并把大部分辅音都吼成了地震:“我拒、拒、拒绝让个私、私生子投、投、投诉我这么位高权重的人、人、人!

  托恩极其平静地纠正道:“不是我,而是总管府投诉您‘豢养大量未经申报的家养巨兽以及进行未经授权的动物实验’。”他凭借记忆复述道:“您的狗被反复催眠,这种做法是法律严格禁止的。”

  “还、还、还我狗!还、还、还我侄子!”

  “我个人并没有参与对他的逮捕,”托恩依然很平静,“您可以去警察局见他。”

  奥菲丽睁大了眼睛。骑士被捕了?萝丝琳姨妈冒出一句“看在别针的分儿上!”伯赫尼尔德跌坐进一张满是墙灰的椅子里,强忍住一声惊叫。

  “您没有好好教导您监护的孩子正确使用他的超能力。”趁着哈罗德伯爵没有再次让“阅读事务所”震颤,托恩一鼓作气地说,“他是造成致命重伤事故的责任人,总管府决定提议对他进行‘截肢’。”带着专业的客观,他总结道,“等这个提议被审查后,您就能接回您的侄子了。”

  哈罗德伯爵显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坚持道:“还、还、还我狗!还、还、还我侄子!私、私、私生子!如果您不把他们还、还、还给我,”他用拐杖指着奥菲丽说,“我就会从您那里带走这个外、外、外岛小乞丐!”

  “哈罗德伯爵!”梅勒习奥尔男爵恼了,脸上却仍挂着微笑,“作为优雅部部长,我不能允许您对一位高级公务员和一位外交宾客使用这种措辞。作为表弟,我求您不要再让我们的家族难堪了。您的侄子做得已经够多了。”

  哈罗德伯爵戴满戒指的手指紧紧攥了一会儿他的蓝沙漏,好像他正在跟就在此时此地拔掉拉环的诱惑做斗争。事实上,一根血管在他的太阳穴上鼓了起来,奥菲丽怀疑那根血管会不会直接爆掉。如果能看到他拔掉沙漏的拉环,消失一会儿,再以一种柔和的喜悦状态出现,奥菲丽认为也不错。

  “所以您到底想怎、怎、怎样,私、私、私生子?”他顽固地说,“挑、挑、挑衅一位幻族?”

  托恩冷静如初,回答道:“我收集了一些相当有趣的秘密信息。两名雇用兵告诉我他们受雇于您,劝我不要在下一次的家族各级全体大会上为失宠者辩护。算您走运,我没有拿到他们的签名供词。”

  哈罗德伯爵用戴满戒指的手指抚摸着胡子上的珍珠,做了个蔑视的手势:“您、您、您什么都不是!您的父亲就是个野蛮、蛮、蛮人,您的母亲是个阴谋、谋、谋家。他们如今在哪里?幻族,就是国、国、国家!”

  拉撒路已经给沃尔特上完弦好一会儿了。现在,他带着一种近乎科学研究的好奇心观察着这个场景,同时记着笔记。奥菲丽觉得他就像一位动物学家,正在研究某种罕见动物的行为习性。

  梅勒习奥尔男爵越来越尴尬,决定出手控制局面。他亲自翻找哈罗德伯爵的口袋,取出一只银色助听器,把它塞进表兄的耳朵里。

  他在哈罗德伯爵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听到了。现在,让我和总务长先生处理细节问题吧。”

  哈罗德伯爵像是受到了侮辱似的咬紧嘴唇,不过终究还是安静下来,让每个人的耳膜都得到了休息。一名工人提着一桶胶水和几卷墙纸,趁着这短暂的平静溜到他的身后。在这种条件下继续工作需要非常可敬的职业精神。

  “总务长先生,请原谅我表兄出言不逊,”梅勒习奥尔男爵的双手挂在他肥大的彩虹短上衣的下摆折边上,说道,“他对侄子被捕和狗被扣押感到非常震惊。幻族不会干涉您。”他保证说,同时压低了音量,好不让哈罗德伯爵听见,尽管后者已经戴上助听器了,“巨兽比普通动物更难以预料,它们的智力让它们极不适应幻象。我们正式谴责这些秘密试验。”

  夹在托恩的高大身躯和梅勒习奥尔男爵的大肚子中间,奥菲丽努力克制自己不发表意见。男爵为了不暴露自己意图所做出的努力被她尽收眼底。尽管他微笑着用食指和拇指抚平长胡子,但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还要紧张。他的眼珠不停地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仿佛他担心被自己的影子捅刀一样。奥菲丽觉得这种担忧有些过度了,但是她没有忘记,她永远都不会忘记,梅勒习奥尔男爵是那个促成骑士被捕的人。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感到这样轻松了。

  然而,她惊讶地发现,伯赫尼尔德眼里并没有同样的情绪。她仍旧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刚刚被贴上的墙纸,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哈罗德伯爵再次挑起战争。他大吼,放反了的助听器在耳边晃着:“那么,您起、起、起诉的那事决、决、决定了吗,私、私、私生子?”

  “那我机器人的事呢?”拉撒路晃着沃尔特的钥匙,也跟着问。

  “那我们家人的事呢?”萝丝琳姨妈火上浇油。

  奥菲丽惊呆了。全世界都约在她的阅读事务所里见面,除了“阅读”什么都谈。好像唯恐气氛不够混乱,电话机像铃铛一样响起来。这是奥菲丽第一次在这里听见电话的声音。她在保护家具不沾上油漆的报纸下面翻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在一架梯子最上面那阶找到了那部全新的电话机。

  “喂?”她拿起锥形电话听筒。周围太嘈杂了,奥菲丽没有听见接线员报给她的名字。她捂住耳朵,阿尔奇巴德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一丝铜管音。“您看起来是那样不知所措,小小的小姐,我忍不住再来添一把盐!还有,这样我就成了第一个使用你电话线的人喽。”

  奥菲丽责备地看了一眼瓦尔基里雅,好像阿尔奇巴德就藏在她的大黑裙子后面。瓦尔基里雅护送着伯赫尼尔德,宛如一名严厉的保姆。想到阿尔奇巴德一直在这个目光背后窥视她,奥菲丽很不舒服。除了阿尔奇巴德的关注,她发现自己刚刚也吸引了托恩的注意,尽管他是那些吵吵闹闹、反反复复的诉求的对象。奥菲丽看见他阴郁脸上的每根线条都绷紧了。她背过身去,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人刚刚固定在墙上的煤气嘴上。

  “时机很不对,您之后再打过来吧。”

  “您说话得大声些,我才能听得见您。”阿尔奇巴德在听筒里坏笑着,“又或者不用,您保持沉默就好,听我说。您还记得那天帮我的那个小忙吗?”

  “呃,记得,怎么了?您有军警法官先生的消息了?”

  “没有,”阿尔奇巴德用愉快的声音说,“这又发生了。”

  “什么又发生了?”奥菲丽的嘴贴在黄铜话筒上,结结巴巴地问,“您做了什么?”

  “我做了什么不是问题所在,问题是我没能成功阻止什么。我本想请您叫托恩接电话,不过不用了。”阿尔奇巴德用无关紧要的口吻说,“他直冲您来了。”

  奥菲丽还没来得及转身,话筒就被托恩从手上抢走了。

  “谁?”托恩的口吻无比蛮横。他的双腿高高耸立,奥菲丽不得不爬了几阶梯子才和他处在同一海拔。看着他的肌肉在颌骨周围逐渐僵化,她明白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话筒那头的人身上了。看起来,他已经听不见拉撒路、哈罗德伯爵和萝丝琳姨妈这些人的话了。他们仿佛是划伤了的轻歌剧唱片,对他反复念着机器人、狗和家人。

  奥菲丽取下电话的第二支听筒,好旁听阿尔奇巴德和托恩的对话。

  “……您和我的区别。您比一座天文钟还要容易预测!您什么都要管,我打赌您会忍不住来抢电话。”

  “够了,”托恩哼道,“我给您十秒,给我一个不挂电话的理由。”

  “关于契科夫先生,《尼伯龙根》那位让人忍无可忍的总编,叫他的表哥们不要找了,他很可能被人绑架了。我说服您不挂电话了吗?”阿尔奇巴德的声音里充满讽刺。

  奥菲丽紧紧抓住听筒。她站在梯子的高处,对托恩的眼睛一览无余。它们通常是那样窄,现在却慢慢张开了。

  “什么时候?哪里?谁干的?为什么?”他的问题极有条理。

  “昨夜,在月光堡,我不知道和我不知道。”像是在玩猜谜游戏,阿尔奇巴德轻松地回答。

  奥菲丽细细掂量着这个消息。继军警法官之后,这是第二位幻族在天塞堡防守最严密的地方消失了。如果大使馆不能再为它的客人提供外交避难所,宫廷里的阴谋将会没有界限。

  “为什么?”奥菲丽合上眼皮细想,“既然龙族已经死了,骑士也被逮捕了,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新仇一定要接着旧恨呢?”

  “契科夫先生在月光堡里做什么?”托恩的问题更加务实,“您凭什么说这是一起绑架案?”

  这些话一出口,“阅读事务所”突然被一阵安静笼罩了,就连工人们都停止了施工,只有哈罗德伯爵不顾梅勒习奥尔男爵让他闭嘴的示意,继续大声吵嚷,强烈要求托恩向他道歉。

  “契科夫先生收到了一些恶意信件。”电话那头,阿尔奇巴德的声音无忧无虑,“看他的蹩脚文章,倒是不难理解。他对我说他担心自己的性命,向我寻求庇护。我怀疑他是以此为借口来我家打探消息。他把报纸的印刷工坊都搬来了,包括滚筒印刷机、纸卷和工作人员。”

  “长话短说。”托恩命令道。

  “事情就是昨夜,我组织了一场化装舞会……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了,我还邀请了您,但是您没来。”

  “长话短说。”托恩咬牙切齿地重复道。

  “舞会中间,契科夫先生去了趟卫生间,再也没有回来。我的宪兵把庄园翻了个底朝天,仍然找不到他的下落。如果您需要体貌特征: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时,他戴着白色的假发,穿着带有蓝色裙摆的女士长裙。”

  看托恩皱起大额头的样子,奥菲丽知道他的大脑正在飞速运转,而他所能推出的假设并不乐观。尽管她并不乐意,但对他的这种能力,她不得不表示钦佩。他可以在处理任何危机时保持冷静。

  “他失踪前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吗?一次争吵?一次威胁?”

  “我们谈的是契科夫先生,”阿尔奇巴德奸笑道,“他就是靠争吵和威胁混饭吃的!说起来我还正准备下逐客令呢。他不停地侮辱海德嘉尔夫人,而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在我的屋檐下侮辱我的建筑师。”

  托恩想起来:“您刚才对我说起信的事。”

  “啊,对。我们在他的私人物品里找到了这些信。耐心!”

  “我很耐心。”托恩说,而他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不,我不是在跟您说话,我在叫我妹妹。耐心,从那些信里给我拿一封,无所谓哪封。谢谢。”

  奥菲丽的听筒里传来摩挲纸张的声音。

  “‘契科夫先生,’”阿尔奇巴德念道,“‘您没有听我之前的警告。如果您继续生产那份可悲的蹩脚报纸,我会亲自采取措施进行处理。’信是打字机打的,没有落款,不过下面有一行奇怪的大写文字:‘神要求您沉默。’”

  托恩愣在那里,第一次无法立刻作答。

  他没有注意到奥菲丽差点儿从梯子上栽下来。信!契科夫收到了和她一样的信,而他失踪了。

  “总管府得展开调查,听取所有的证词。”托恩下了命令,“我半小时后到达现场。在此之前,严禁任何人离开大使馆。”

  托恩刚放下电话机,入口处的铃铛就又响了起来。奥菲丽决心把这个铃铛拆了,她再也不想听见它的响声了。

  “拜访结束了,”托恩用专断的语气宣布,“我得去别处。”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找您的,总务长先生。我是来找物灵阅读小姐的。”一个小小的、礼貌的声音回答,“一位顾客想见她。”

  这一次,奥菲丽从梯子上滚了下来。站在她事务所门槛上的人,是法鲁克年轻的备忘纪要。

  “我们的大人在外面等您,”他替她顶住门,脸上带着天使般的微笑,“他想跟您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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