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Chapten Fifteen 火车
奥菲丽从云端观察着旧世界。她也很想降低高度,深入城市的迷宫,混入古老的人类,刺穿过往的秘密,但这一切都遥不可及。正当她全神贯注观察底下的那个世界时,一张地毯在她脚下展开。奥菲丽又来到了阿尼玛悬岛上她童年的那间卧室里。她站在墙镜面前,盯着自己的镜像。她穿着睡袍,非常年轻,红色的卷发还没有变成棕色,那双漂亮的眼睛还不需要戴眼镜。她在这个时间站着做什么?
啊,对了,“那个”把她从床上叫起来了。“那个”在那里,在镜子里,就在她的镜像背后。“那个”有什么话要问她。
“你能告诉我几点了吗?”
奥菲丽惊醒了,把头转向萝丝琳姨妈。姨妈正在火车的靠背座椅上忙着什么。
“哦,对不起,你睡着了吗?”
奥菲丽嘟囔说:“只是打瞌睡。”
但这也没能阻止她继续做这个梦。自从她的上一次镜子事故,梦境都是以同一个画面结束:房间、镜子、镜像。她很想知道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奥菲丽把表放在大衣口袋里了。她提起表链,笨拙地打开表壳。这块怀表共嵌着四个微型表盘:一个计时码表、一个日历,另外两个奥菲丽至今没明白有什么用处。这是托恩的表。“如果您将来还对我有所怀疑,‘读’它。”这个男人赢取别人信任的方式还真是独特。
“很快就午夜了。”她一边说,一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啊,这些火车!”萝丝琳姨妈气急败坏,“这里面就像托盘一样无聊。再给我一本杂志!找一本真的很破旧的过来,好让我保持清醒。”
奥菲丽在《时尚和女士杂志》的旧刊中找了一本最皱最破的。萝丝琳姨妈的物灵力在修补纸张方面非常出色。因此,当别的乘客把时间花在翻阅报纸上时,她却把时间花在修补它们上。
“北方快车”马不停蹄地在隧道里穿梭。到了隧道尽头,铁轨两边立刻接上了壁垒。上个星期她们匆忙离开天塞堡后,奥菲丽就满眼全是墙。先是一架飞艇把她们放在了一座被工厂环绕的小城里。今天一大早,她们登上火车去往悬岛最南端的一个滨海度假圣地——乳白沙地。整个旅程中,奥菲丽一次也没看到风景。为了保护乘客不受巨兽的伤害,极地的铁路建成了铜墙铁壁。
奥菲丽的目光落在表上,她的心脏比秒针跳得还快。据托恩发到她们最后一间旅馆的电报所说,她家里的二十一位成员已经在当天降落。落地之后,他们被邀请转车去乳白沙地。如果他们的火车没有晚点,那么他们应该已经在那里了。
“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跟你妈说?”萝丝琳姨妈问,好像看穿了奥菲丽的心思一样。
“我不打算跟她说谎,但我认为也没必要事无巨细地汇报。”
萝丝琳姨妈细长的手指划过皱皱巴巴的书页。论起修复纸张的效果,她耐心又细致的物灵力是熨斗也无法比拟的。
“我们没有在信中告诉他们这些细节,是因为邮政系统不可靠。”她提醒奥菲丽,“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会比一座没有钟锤的钟更沉默。但是你,我的孩子,你应该在有机会的时候对他们直言不讳。托恩在婚礼之前让你远离宫廷,这当然很好,但这并不能解决主要问题。”萝丝琳姨妈快速瞥了一眼正紧张地啃手套缝线的奥菲丽,“法鲁克迷上你了。”
一阵战栗穿过奥菲丽全身的皮肤。
“这不一样,我让他想起了某个人。这有点儿像他试图在我身上找那个他在书里寻找的东西。”
每次一想到和法鲁克的那次交锋,她的内心就充满了矛盾的情绪。她的一部分——很可能是她的求生本能,希望自己离那本书越远越好。无论法鲁克在它的书页里模模糊糊寻找的真相是什么,奥菲丽都感到靠近它意味着自己会有生命危险。然而,她的另一部分却专业得不合情理,为错过她职业生涯中最激动人心的一次“阅读”感到沮丧。
“如果只有这本书的事就好了。”萝丝琳姨妈嘟囔道,“现在贵族们一个个在宪兵的鼻子底下被绑架。月光堡也许是极地最不值得称道的地方,却也是保护最严密的。说真的,这座悬岛上发生的事让我觉得不安心。”
奥菲丽突然兴致勃勃地研究起玻璃窗后面煤屑的闪光。尽管《尼伯龙根》总编的失踪和他个人物品里那些神秘信件之间不见得有必然联系,但奥菲丽还是不敢告诉任何人她也收到了类似的警告。收信是三个月前的事,而目前她还没有失踪。不过不管怎样,她还是会经常想到这件事。
她说:“妈妈、爸爸和其他人一个月后就都走了,我不想在他们逗留期间吓到他们。如果一切顺利,他们既不会进入宫廷,也不会见到法鲁克。越少人被卷进这些事越好。”
“那么我呢?等我不再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时,你对我也会同样隐瞒吗?”
奥菲丽震惊地望着那个黄瘦干瘪、注意力集中在《时尚和女士杂志》某个破损处的侧影。
“姨妈……我不是……”
“不,是我,”萝丝琳姨妈咕咕哝哝地说,“我向你道歉。一个月之后,你就是结了婚的女人,我婚前监护的责任也就尽到了。在这里跟你一起经历的……唉,我那个修理工坊竟然让我觉得有些太无聊了。”
在奥菲丽眼中,萝丝琳姨妈一直都是一个像房屋横梁一样不可动摇的女人。看到她坐在这张火车长椅上,呈现出某种“裂痕”,这让奥菲丽如鲠在喉。
她现在很想找到一些合适的字眼,快速补上这个裂痕,还萝丝琳姨妈以她原有的坚固,但奥菲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总是这样:情感越丰富,脑袋就越空洞。
姨妈快速微笑了一下,露出一排马牙。
“真讽刺,对不对?你只想回到阿尼玛生活,而我,我几乎有些遗憾不能留在这里了。”
奥菲丽一时冲动,差点儿就向姨妈坦白她其实也不想让她走,但她忍住了。如果有一件事她不想让任何人承受,那就是和自己生活在这里。
萝丝琳姨妈终于从杂志上抬起眼睛,朝车厢的底部投去担忧的一瞥。
“还有谁来看护她呢?”
奥菲丽也弯腰看了看伯赫尼尔德。她懒洋洋地躺在无数坐垫上。瓦尔基里雅坐在她的身旁,像个阴郁的管家。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自打托恩决定把奥菲丽送去极地的另一头,伯赫尼尔德就开始马不停蹄地操办一切。她亲自选择目的地,安排旅行事宜,租了一整座酒店接待奥菲丽的家人,直到婚礼结束。然而,离开宫廷之后,伯赫尼尔德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忧郁之中。她们越往南走,她看起来就越忧心。是远离法鲁克让她难过吗?
“侄子公务繁忙,丈夫死了,情人难以相处。”萝丝琳姨妈总结,“你向我保证,等我不在了,你会没收她的香烟和酒杯?”
奥菲丽点点头,这不是她第一次感到萝丝琳姨妈和伯赫尼尔德的关系拉近了。现在她已经确认:尽管她们差异极大,但两位寡妇之间开出了真正的友谊之花。
“我需要活动一下腿。”奥菲丽说着,站了起来。
“别走远了,我们应该很快就到了。”
私人车厢监控严密,奥菲丽先后向四名绷着脸的检查员出示了车票,才来到车尾。在头等车厢,哪怕一只灯泡坏了都会立刻换上新的,这里却没有一点儿照明。然而,说话声、汗水和烟草的味道调动起其他所有感官。二等车厢和三等车厢里全是工作结束后回家的男工和采摘女工。
“无能者”属于另一类人。他们不是族灵的后代,因此也没有继承他的家族超能力。他们和廷臣是那么不同,奥菲丽简直不能相信这些人都是同一座悬岛上的居民。在天塞堡,高度的近亲繁殖让人们彼此相像,贵族从头到脚都很苍白。而在火车的这些椅子上,各个颜色都找到了自己的代表,头发从淡金色到咖啡棕,肤色从粉色到黄铜,眼睛从浅色的大眼睛到黑色的小眼睛。他们的脸上有煤炭、石膏泥和油污的痕迹,这表明他们分别是从煤矿、工地和工厂出来的。所有这些颜色都活动着、讨论着、歌唱着。无能者的口音是那么重,他们的方言是那么特殊,奥菲丽几乎听不懂。
为了穿过车厢,她左推右撞,最后终于来到火车车尾的外廊。雷纳那厚实高大的身影就在那里,双肘靠在栏杆上。风在奥菲丽的裙子上狂舞,把她头发上的卡子全吹乱了。
“小姐会感冒的!”看见奥菲丽抓住铁栏杆死死不放,雷纳顶风喊道。
“我需要您的建议。”
“哦?关于什么?”
奥菲丽没有立刻回答。她凝视着飞驰的火车轨道。在宏伟的壁垒中间,火车的轮子底下,铁轨像线圈一样滚滚展开。尽管时间已晚,天空却仍然明亮,但这种明亮和后宫及观光栈桥上的热带幻象不同。这是一种持续的黄昏,既不完全是白天,也不完全是黑夜。
“我现在就像咖啡壶一样紧张。”
“您说什么,小姐?”雷纳喊道。
奥菲丽提高音量又说了一遍:“我现在极度紧张。我无法喜欢上我的新生活。现在再见到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我害怕自己做不到意气风发。”
“蠢蛋!”
奥菲丽抬高眉毛,但她马上意识到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雷纳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一只想要逃出他旅行帽的虎皮小毛球。“蠢蛋”是一只总是做坏事的小猫。在后宫,它养成了在她们的套间里随便晃悠的习惯。尽管伯赫尼尔德很坚持,但雷纳就是不忍心扔了它。雷纳把“蠢蛋”放在他红色的发窝中间,再用鸭舌帽从上面盖住它。
“它太笨了,真的会掉下火车。你知道,娃娃,我这心里也是五味杂陈。”雷纳朝奥菲丽弯下身来,“这辈子,我外出的时间从没超出过一趟沙漏之旅。这是我第一次跑到离天塞堡那么远的地方。现在我连呼吸都和平时不一样了。”他深吸一口气,把热铁轨和积雪融化的奇特混合物吸入肺中。接着,他皱了皱红眉毛:“我……我又叫您‘娃娃’了?”
奥菲丽向他保证:“我挺喜欢的。”
“我有些混乱,小姐,是因为迷姆,我习惯了……”
火车的鸣笛声湮没了雷纳的声音。隧道里,一股噪声极大的气流包住了他们。
“跟您的父母实话实说!”雷纳高喊,好盖过火车的嘈杂,“善意的演戏和小小的故弄玄虚,把它们留在宫廷!如果您有什么伤心事,就跟他们说!”
在奥菲丽思考这条建议的时候,她突然失去了平衡。她身体的重量突然朝外廊的栏杆压去。若不是雷纳在黑暗中抓住了她,她肯定就翻出去了。
“发生了什么事?”她担心地问,“火车歪了?”
“它在上坡,”雷纳说,“一个非常陡的坡。您抓好了。蠢蛋,你把我的头皮都扯破了!”
奥菲丽用双手抓住栏杆。正当她觉得这次黑暗中的爬坡没完没了时,火车轨道突然又回到了水平状态。隧道朝着光线的湍流敞开了。
“好家伙!”雷纳低声说。
奥菲丽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周围不再有壁垒。现在,火车行驶在一座巨大的要塞上面。墙没了!此刻,世界只剩下西边的高山大海和东边的天空森林——这里是各种浩瀚景色的交会之地。奥菲丽把一团卷进眼镜的棕色发卷朝后拢去。她睁大眼睛,试图捕捉眼前壮美风景的每一个细节:冰川耀眼的白色倒映在水面上,层层云海下面一只雪鸮在飞翔,钟声从一片五彩缤纷的小房子中间传过来,冷杉树强烈的树脂气味混合了大海令人愉快的咸味。奥菲丽甚至在一堵墙的墙角看见了一头巨型麋鹿。它巨大的鹿腿插进泥炭土里,正在摇晃鹿角。它本身就和一节车厢一样大!
“我生在世界上最美丽的悬岛上,”雷纳的微笑里满是自豪,“我却并不知道。”
奥菲丽继续大睁着眼睛,好把这风景尽收眼底。要知道,这些无限的空间都是由微小的元素拼凑而成的——水滴,植物的刺和汁液,火星,小树枝,这让奥菲丽头晕目眩。原来这就是极地,墙和幻象之外的景观?无限微小和无限巨大的共存体。
“雷诺德,还有一个问题,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好,小姐?”
“您信神吗?”
雷纳抬起他的两簇眉毛。
“这个,”他捏紧鸭舌帽的帽檐,以免风吹跑了他的帽子和猫,“神,就像您说的,有点儿像古老的民间传说。和大部分人一样,我更相信族灵。”
当然如此。当悬岛上住着一位不朽者时,他就会被看作神灵。旧世界的神话早就被抛弃了。那么,如果不是法鲁克,匿名信里的“神”是谁,另一位族灵?
奥菲丽全神贯注地思考,都没有意识到火车已经减速进站了。当她的母亲在一阵氤氲的蒸汽中出现在站台上时,她依然呆呆地站在那里。母亲双手叉腰,像个穿着周日礼服的糖果罐。
“我就知道!你根本就没穿我送你的大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