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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Chapten four 狂欢节

  在一座一年中有半年的夜晚都像清晨一样明亮的悬岛上入睡并不容易。这一刻,奥菲丽躺在酒店的小床上辗转反侧,却是为着别的原因。她能听见大海,能听见风声,有时甚至能听见雪鹄的呼吸声或旅鼠从墙里传来的吱吱声,好像整个大自然都约好在她的房间里会合。更糟糕的是,奥菲丽的鼻子堵了,无法自在地呼吸。赤脚在外面晃了太久,她彻底病倒了。

  在她眼皮底下,那张划了十字的脸又浮现出来。“您和我永远都不会认识她。”有一次奥菲丽询问托恩有关他母亲的事,他是这样说的。她现在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托恩的母亲被“截肢”了。她的文身就是一个声名狼藉的标志,无法用任何化妆或者幻象来遮盖。

  “和所有编史族一样,她的氏族超能力和记忆有关。”伯赫尼尔德在疗养院的花园里向她解释,“没了第一个,也就失去了第二个。别太可怜她,亲爱的孩子,她的良心要对不止一条生命负责。”

  很难想象这么一个看似人畜无害,陷入永恒的当下,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生物,曾经这样可怕过。伯赫尼尔德曾经跟奥菲丽讲过,十五年前,托恩的母亲是怎样连累整个编史族失势的。和奥菲丽的家族分支一样,这个家族的第一使命就是保存并延续集体记忆。案子审理了很久,最终证明编史族利用职权篡改历史,把别人的功绩揽到自己身上。

  如果托恩的母亲没有犯下那个终极错误,他们的惩罚也不过是被法院警告一下而已,但她利用自己宠姬的地位,篡改了族灵的记事簿。因为她的过错,灾祸降临到全体朝臣身上,法鲁克不再相信自己的后代。如果托恩的母亲没有被揭发、审判,而后彻底失宠,后果将不堪设想。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她的,”伯赫尼尔德掩藏不住恨意,“是这个女人对托恩所做的。通过勾引我的兄弟并怀上他的孩子,她想增强自己的家族能力,让编史族拥有龙族的力量。但当她发现这个孩子体质孱弱时,就像扔垃圾一样丢弃了他。”

  奥菲丽自问,她未来的婆家里,到底有没有一个她可以介绍给父母而不用担心吓坏他们的成员呢?不过想想,阿尼玛那些长老的行为和编史族的记忆交易,又在多大程度上有所不同呢?

  寂静中回响着怀表的嘀嗒声。很快,划了十字的脸消失了,奥菲丽被困在一个沙漏中。沙漏里的沙子一粒又一粒、一小时接一小时地流动。

  她生命的沙漏,八月一号就是截止日期。

  既然没能从这封恐吓信上查到任何线索,奥菲丽最后决定把它扔进炭炉里:它的作者非常了解物灵阅读者的极限,没有在纸上留下一点儿痕迹。奥菲丽对她的最终通牒一筹莫展。如果悔婚,她就得独自承担后果,而这一次,她可不能指望法鲁克的宽容。如果不悔婚,她很可能会跟军警法官和《尼伯龙根》的主编有着同样的下场。她不认为这算是有所选择。现在她只剩四十八小时做决定了。她生命沙漏里的四十八粒沙。

  奥菲丽揉揉眼皮,决心赶走这个景象,但它立刻就成了那个穿红大衣、戴黑皮帽的女人形象。刚才关上房间的百叶窗时,奥菲丽又一次看见这个女人在自己的窗下游荡,但当她弯下身子看她时,这个女人就消失了。现在她确信,有人正在监视她。

  神反对这个结合

  奥菲丽凝视着怀表,表壳在床头柜上闪闪发光。他曾经对她保证说,她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双手,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她正在独自对抗焦虑,而此刻他在哪里?一个让奥菲丽头晕目眩的念头挥之不去:她很快就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了,如果在那之前她没有失踪的话。

  “将来如果您对我还有所怀疑,‘读’它。”

  奥菲丽摘下睡眠手套,把胳膊伸向怀表,动作有些迟疑。既然得到了物主的许可,碰它就不算有失诚信,对不对?她只读几秒钟,只要确认托恩这次没有骗她就好。

  奥菲丽攥住了拳头。不,不能这样。如果想重新建立信任,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方式了。

  为了避免诱惑,她转身背对怀表,把脸埋进了枕头。为什么托恩不再给出生命迹象?为什么有人会这样惧怕他们的婚姻?为什么贵族们会不留一点儿痕迹地失踪?为什么阿尔奇巴德突然怀疑起了幻象?

  “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跟我一起做?”

  奥菲丽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戴上眼镜,望向艾克多。在房间朦胧的光线里,他正仔细端详着自己。他穿着他最喜爱的睡衣,一件和他一起长大的蓝底白领连体衣。和奥菲丽相反,艾克多向来注重打扮:他的鞋子会自己系鞋带,衣服上的破洞会自己修补好,口袋里虽然藏着各种破烂,但一样东西都不会露出来。他懂得让衣柜里的物品听命于他……还有酒店里任何一扇上了锁的门。

  “你陪着姑娘们泡温泉,跟伯赫尼尔德夫人一起散步。为什么还没轮到我?”

  “说吧,”奥菲丽看了看托恩的怀表,说,“清晨五点十二分,‘为什么先生’要跟我提议什么?”

  “我昨晚看见了这个,在酒店的布告栏里。”

  艾克多递给她一张皱巴巴、撕破了的大海报。

  狂欢节大篷车队再度回归极地!

  快来看最精彩的跨悬岛家族表演!

  奥菲丽突然有点儿怀旧。狂欢节大篷车队是一个流动马戏团,由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组成,从一座悬岛到另一座悬岛进行巡回演出。它上一次去阿尼玛的时候,奥菲丽还是个小学生,那场演出给她留下了美好、迷幻的记忆。

  “你们上次看的时候,我还没出生。”艾克多提醒姐姐,好像长期以来他都是个受害者,遭受着令人极为遗憾的不公正待遇,“你为什么不陪我去那里呢?”

  奥菲丽犹豫了一下,接着她意识到,她不仅是想陪弟弟去马戏团,她自己也需要这样做。

  她向他保证:“我们会去的,就你和我。”

  狂欢节大篷车队的营地在阿斯卡城附近的峡湾口,离乳白沙地只有半个小时的船程。起初,奥菲丽觉得和弟弟一起逃出来这个主意非常诱人。现在,她从一个台子跑到另一个台子,到处找艾克多,不由开始后悔没在全家人的护送下过来了。这个男孩比香皂还油滑!他先是钻进威尼斯共和岛女先知的贡多拉船里,接着又消失在普隆波尔悬岛炼金术师的摄影棚前,之后藏在爵士乐法老双人团的钢琴下面,最后坐着圆眼悬岛的心理按摩师的扶手椅升到了天上。大篷车队展示了世界上纷繁复杂的家族超能力,而艾克多的好奇心永不满足。他对着任何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问“为什么”。

  “怎么样?”雷纳看见奥菲丽走过招魂展台,叫道,“您玩得还愉快吗?”

  他正在跟一名女驯兽师聊天,就在狮头、羊身、龙尾的吐火怪物的笼子前面。

  “不怎么样,”奥菲丽回答,“我在找我弟弟。”

  “又在找?说句老实话,您得用绳子拴住他,我可不想被您姨妈或是您妈教训。今天,我可是负责你俩的!你们仨,算上这个傻瓜的话。”雷纳揪住“蠢蛋”脖子上的皮晃了晃,发牢骚说,“就差一点点,它就要跑进吐火怪物的笼子里,幸好被我一把抓住了。如果图腾夫人不在这里的话……”

  女驯兽师的微笑直扯到耳朵边。这个美丽的女人有着像黑夜一样黝黑的皮肤和像太阳一样金黄的头发。

  “我看不住我弟弟。”奥菲丽叹了口气,“不知道伯赫尼尔德看得准不准,我会是个好教母吗?”

  “行了,别担心了。”雷纳立刻笑着说,“您弟弟,我看见他在那边,在泰坦巨像那里。”

  他指着一个舞台。在那上面,一个瘦小的男人正用单臂举起一个带有穿衣镜的巨大衣柜,好像这衣柜没有重量一样。艾克多的确在那里,他正和其他观众一起礼貌地鼓掌。

  除了他们这一行人,外加几个好奇的人,展台和拖车间并没有多少游客。大部分人流都是流浪艺人自己组成的。他们穿着华丽的服装,戴着闪闪发光的面具。

  奥菲丽把目光投向那宏伟的铁轨墙。它比最高的冷杉树还要高耸入云,沿着峡湾的轮廓延伸到远方。幸好,大篷车队扎营在墙的这一边,不会受到巨兽的影响。

  “您很受欢迎。”她对雷纳说。

  她刚刚无意中瞥见女驯兽师朝雷纳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

  “当然了,娃娃,你以为呢?”雷纳把“蠢蛋”放到头上,坏笑道,“只有一个该死的女人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个女人,我追了她好多年,她早晚会屈服的。”

  奥菲丽若有所思地望着太阳。它像一只浅色的盘子,在云层的后面宛如一块水印。自从雷纳离开月光堡,他的信就像潮水一样涌向卡莱尔,但他一次都没有收到回信。

  “我也想她。”她对他说。

  奥菲丽忍住没说的是:自从她得知阿尔奇巴德正在私下调查,她就非常担心卡莱尔。月光堡的失踪事件很可能导致他详查自己的手下。如果他发现海德嘉尔妈妈的女机修工既有痛恨贵族们的理由,又有取消他们超能力的力量,将会发生什么呢?她会变成最佳嫌疑人。奥菲丽很想跟雷纳谈这件事,但她向卡莱尔保证过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她的秘密。

  “您被一个女失宠者盯梢了。”

  雷纳说这话的时候,头上放着小猫,没有停止微笑,而是做出正在倒鞋子里沙子的样子。奥菲丽费了好大劲儿才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她假装对路边一排磷光鱼的鱼缸感兴趣。

  “一个穿红大衣的女人,”雷纳用虚假的轻快语气继续说,“就在西风神屏风旁边。恕我不敬,我见她一直跟在您屁股后面。”

  “所以我并不是胡思乱想。”奥菲丽没敢转离鱼缸,“您为什么觉得她是个失宠者?”

  “她并没有努力保持低调,但只要你稍微离近点儿看她,她就会消失。如果这不是一个隐身族的人,娃娃,我就问你!”

  “一种可以隐身的能力?”

  雷纳把“蠢蛋”捉回自己的红头发上。小猫对磷光鱼很好奇,大胆地爬到了他礼服的袖子上。

  “只是给人隐身的错觉,这些事情都是在脑子里发生的。”

  奥菲丽点点头,她早就明白法鲁克的家族能力只是精神的相互作用,就好比无线电波在发报机和接收器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物灵力不同,它们对物质没有任何实际影响。

  “但愿这个隐形人继续保持距离。”

  “她敢靠近看看。”雷纳哼了一声,“也许我是个无能者,但我可不是一个没肌肉的家伙。”

  奥菲丽的鼻涕喷涌而出。她趁着用手帕擦鼻涕的机会,快速看了一眼屏风那边。她只看到了一个身穿亮片礼服、把一块糖丢进一股小旋风里的小女孩。如果隐形人真的就在那里,她的超能力可以说是高效得可怕。

  “失宠者通常没有权利进入城市,”奥菲丽转回正题,“但是我在一座疗养院里遇见了托恩的母亲。还有这个红衣女人,她也可以任意出入任何地方。”

  “蠢蛋”正沿着雷纳的裤子利落地滑下去。他用一个熟练的动作揪住小猫脖子上的皮,又把它放回了头发上的舒适小窝里。

  “我并不是这个问题的专家,但是自打我们来到外省,我就注意到一些怪事。就比如说乳白沙地的那个鞋匠吧。我只是去修个鞋底,但我还没来得及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买了他两双新鞋。还有,有一个……呃……容易上手的女人,明白吗?她在街上跟我搭讪,漂亮得一塌糊涂,让人甘受天谴的那种!我,我礼貌地拒绝了她,因为我已经心有所属了。您信或者不信,她一对我失去兴趣,就一下子丧失了所有的吸引力。还有一个家伙,在我们打牌的时候,他让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就在我刚刚赢牌、向他索要欠款的时候,那个家伙带着抱歉的笑容斜眼瞟了我一眼,嗯,我就一下子睡过去了!总之,我还能跟您讲一大堆这样的怪事。”

  “这些全都是失宠者?”奥菲丽很吃惊。

  “不一定是纯种的贵族,但到处都有超能力残留的味道。善说族和麻醉族,单说他们两家,当初他们在宫廷如日中天的时候,就是非常可怕的家族。不过怎么说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隐身族也是,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甚至都没人记得他们到底因为什么失了宠。

  奥菲丽本想跟雷纳继续聊,但她突然意识到她的弟弟又一次没了踪影。

  她请求雷纳:“您帮我一起找艾克多?”

  这边,雷纳询问耍闪电球的灵力控火师。那边,奥菲丽搜索了生烟性植物的温室。在一大片释放出浓重香雾的巨型花朵间找一个小男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走出温室时,奥菲丽被熏得泪流满面,头发上都是花瓣。

  当她瞥了一眼下一个摊位时,她找到了两个艾克多。他们正带着欢乐的好奇观察着彼此。

  他们看见了奥菲丽,动作对称地同时转向她。右边的艾克多的头发立刻疯长起来,同时也长高了几厘米,很快就变得和奥菲丽一模一样了,就像她的孪生姐妹。她立刻知道面前的是千面人,所有的变形人中最不可思议的。

  “这是迄今为止最最惊人的表演了。”艾克多用他惯常的平静说,“千面人可以模仿任何人。你的表情为什么这样?”

  “因为我一直在追你。”奥菲丽责备道,“我们很快就要上船返航了,所以别再跑远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观看千面人的表演,但她依然觉得被自己的拷贝人盯着看非常令人不安。

  “你看上去很扇面。”千面人突然说。

  “抱歉,您再说一次?”奥菲丽吃了一惊。

  他们不但外貌一模一样,而且他的嗓音也和她一样小小的。不过,他的话却没有意义。

  “面善,”千面人纠正说,“你看上去很面善。我们以前在哪里见过。”

  这是判断的语气,而不是疑问的语气。

  “您去阿尼玛巡回演出时。”奥菲丽回答,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之情,“当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我那时就觉得您的演出太惊人了,夫人……呃……先生。”

  一道闪光晃了她的眼睛。它是从挂在艾克多脖子上的一架大相机上发出来的。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的,你?”虽然闪光让奥菲丽处在半瞎状态,她还是把弟弟从千面人的摊位上拽了出来。

  “是我用一个永动陀螺跟普隆波尔悬岛的一位炼金术师换的。这是一部拍立得相机,看!”盒子发出一阵噪声,一张纸滑了出来。艾克多晃着相纸,做了个鬼脸,“见鬼,为什么我的照片每次都坏掉?”

  事实上,照片上本该有两个奥菲丽,上面却显示了四个,一半是正的,一半是倒过来的。

  “是反射波,”奥菲丽解释,“我们酒店的电报员跟我说最近一直都有。机器都受了干扰,也许是磁暴之类的东西。”

  奥菲丽抬头看向天空,好看看上面是否真的很糟。她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没有看到云彩,她看见的是托恩阴惨惨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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