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Chapten Five 失宠者
“您在这里做什么?”
托恩提问前没有任何开场白。他简朴的制服、骨瘦如柴的轮廓、黑眼圈和皱着眉的表情让他的气场比隔壁摊位的巫师还要阴森。他的手上勉强握住一大摞纸。它们数量惊人,在托恩的指间随风相互拍打。
奥菲丽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在孩子们和游艺项目中间遇见他,因此她机械地回答说:“我带着弟弟来马戏团。”
“我姑母和你们一起?”
“不,她留在乳白沙地。”奥菲丽结结巴巴地说,“我是说,在疗养院。您祖母的身体状况很糟糕。”
她犹豫了一下是否要提托恩的母亲,但托恩没给她时间:“回酒店去!”他一眼都没看艾克多,直接命令道,“这些旅行的人不合法。我还缺八十八张身份证和一式三份的职业居留许可证。这还不算动物们。”
说着,他尝试把这一摞文件装进公文包里。这并不容易,因为风从四面八方吹打着纸张。
奥菲丽终于明白他们的相遇并不是某个奇迹般的巧合:托恩是从对面的旅行车过来的。那里挂了一面在细雨中微微闪光的旗帜,上面印着“经理办公室”。奥菲丽的心里五味杂陈,混杂着欣慰、失望和愤慨。她开始清醒地意识到,托恩不但就站在自己面前,健健康康的,而且他还是来给节日捣乱的。
“您真的需要用您那套行政的东西来烦这些人吗?”她责备道。
托恩朝悬在海滩上空的那些彩色飞艇皱了皱眉。
“身份检查不可或缺,今日比以往更……”
一道强烈的闪光打断了托恩的话。他愤怒地眨着眼皮,寻找袭击他的光源,然后把目光锁定在艾克多身上。
“您为什么有这些伤疤?”
“行了,”奥菲丽把一只手搭在弟弟的肩膀上,小声说,“不要对别人的容貌问东问西,你不记得了吗?”
艾克多把拍坏的照片放进口袋。他淡定地看向托恩,丝毫不忌惮他高大的身材:“好吧。您为什么这么讨厌?”
奥菲丽有些手足无措,这是她第一次从弟弟嘴里听到这种话。托恩却一点儿都不为所动,他手握公文包,带着百无聊赖的神情望向别处。
“您能问问您弟弟,他问完了吗?”
“您自己问吧,”奥菲丽说,“他完全能听懂您的话。”
她越来越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操心托恩的沉默。
“我不跟孩子讲话。”他反驳说,同时避开了艾克多那双无情的眼睛,“不过,我倒是想跟您谈一下。让您弟弟去一边玩一会儿。您,过来!”托恩突然大声命令。
他看到雷纳带着傻呵呵的表情从欢笑宫里走出来。他应该还处在某种兴奋魔法的控制下,因为他回给托恩一个灿烂的笑容,对在这里看见他并不怎么惊讶。
“带着这个孩子去兜一圈。”
“我们就在附近。”雷纳朝托恩眨了眨眼,“先生别担心,我不会盯着你们看的。不管怎么说,爱情就是一种甜蜜的疯狂,要抑制内心的冲动并不容易!”他语调夸张地说,同时激情四射地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
奥菲丽擤一下鼻涕,以掩饰尴尬。托恩等他们终于独处了,才朝她投下一个冰冷的眼神。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在湿气里闪着微光,这让他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像个刺头。
“我尽最大的努力保护您的安全。如果您能乖乖待在酒店里,让我的任务轻松一点儿,我将不胜感激。”
“让您的任务轻松一点?”奥菲丽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感到难以置信,“是您应该给我的家人留个好印象,让我的任务轻松一点儿才对。您甚至都还没有来看过他们。我可提醒您,我们四天后就要结婚了。”
“我没有分身术。”托恩指着公文包说,“我正在做年度省级审查。”接着,他低声补了一句,“我们别待在这里。”
奥菲丽几乎跟不上托恩,他跨一步相当于她跨两步。等他们恰好路过一架庞大的气动钢琴时,他问她:“留言怎么说?”
“什么留言?”
“您昨天收到的信。”
“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自有情报。所以,那留言?”
“我既不能嫁给您,也不能留在宫廷。”
“寄信人是谁?”托恩坚持问。
奥菲丽得高度集中注意力,才能在狂乱的音乐声和钢琴齿轮的叮当声中听见他的话,也让他听见自己的话。
“我不知道。信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并且寄信人在整个操作过程中都用了镊子。对于我的手来说,它是不可读的。”她哽咽着说,“这是我收到的第二封类似的信,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神反对这个结合’。”
托恩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新上路,继续朝前走。
“您没有注意到别的什么可疑的事吗?”
以警察办案的方式来提问,还真是托恩的典型风格。他手里拿着公文包,径直向前走,让人以为他是在穿过一栋办公大楼,而不是行走在马戏团里。
“一个女人……穿着红大衣的。”奥菲丽气喘吁吁地说,“雷诺德认为她是……一个失宠者。他在这里看见她了。我不想离我弟弟……很远。您走得太快了。”
托恩屈尊放慢脚步,时不时向四周望几眼。他看起来特别紧张,仿佛觉察到被人监视了。
“我也看报纸,您知道吗?”她补充说,“您为什么要就法鲁克大人书的事去炫耀呢?您让我低调行事,而您,您……”
托恩替她把话说完了:“我帮您省去其他的死亡威胁。所有我能吸引的关注,都不会落在您身上了。”
奥菲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正,托恩也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哈罗德伯爵失踪了。”他突然宣布。
“骑士的监护人?”奥菲丽很惊讶,“那个为了狗跑去跟您大闹一场的男人?”
“他昨天在浴缸里消失了。用人们还以为他突然身体不适。他们撞开了门。”
“他在一间从里面反锁的密室里被掳走了?”
“这还不是最令人困惑的。洗澡水看起来被用过了,但是地上的瓷砖是干的。换句话说,伯爵进了浴缸,但没有迹象表明他从里面出来了,就连他的衣服都留在原地。月光堡重新开启调查了,好像我的事还不够多一样。”
听到这里,奥菲丽吓了一跳。
“在月光堡?”
“哈罗德伯爵请求去那里避难。”托恩解释,“他觉察到自己身陷险境,而失去狗更让他倍感担心。他大概是整座天塞堡里唯一一个还没明白大使馆已经不再安全的人了。”
奥菲丽变得局促不安。就在前一晚,阿尔奇巴德还警告过她!难道他已经预感到他的家里会发生新的罪案?
“他也收到了,对不对?”她问托恩,“哈罗德伯爵也收到了恐吓信。”
“我们的确在他的物品中找到了。”
托恩神情凝重地望着奥菲丽,不情愿地回答。强烈的情绪让她的眼镜变蓝了。
“和我收到的信一样?”她坚持问,“里面有‘神’的?”
“同样的事不会发生在您身上。”
托恩的语气很决绝。奥菲丽多希望自己也能和他一样确信。她突然觉得整个身体都打了结。
“那您呢?”她问,“您也收到信了?”
“这种的没有,没有。”
“为什么?如果我们的婚姻是问题所在,为什么我被恐吓了,您却没有?”
“我不知道。”
奥菲丽突然抬头望向托恩,目光专注。
“您将代表失宠者出席家族各级全体大会?”
“明晚。”他皱了一下眉,回答说。
“军警法官、《尼伯龙根》的主编和伯爵先生,他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反对这个议案。我是说,”在托恩凌厉的目光下,奥菲丽结结巴巴地说,“军警法官杀害了几个失宠者。契科夫先生撰写了大量反对他们的文章,而哈罗德伯爵……我是说……他怎么说也雇了两个人跟踪您。”
托恩点点头,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您就不害怕……”奥菲丽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喷嚏。她在一阵潮湿的声音中擤了擤鼻子,这让她很羞愧,“您不害怕这让您成了主要嫌疑人吗?”
托恩那薄得几乎看不见的嘴唇短暂地痉挛了一下。奥菲丽也无法确定那是个失败的笑容还是个成功的鬼脸。
“您认为是我安排了这些绑架,为了摆脱那些碍事的人?您认为我是这些信的作者,我想破坏自己的婚姻?”
“当然不是,”奥菲丽有些恼了,“但别人会替我这么想。”
“不。关于失宠者,我对他们的立场绝对中立。”
奥菲丽厌倦了抬头看向托恩,她的目光落在大海的银色线条上。透过马戏团的摊位,再越过无垠的沼泽海滩,可以望见大海。她想起托恩母亲脸上那个耻辱的标记,体内升起一股怒火。她也不明白,一个男人是怎么做到在她身上同时激起这么多矛盾的情感的。
“您又来了。”
“我又怎么了?”托恩发牢骚。
“不真诚。您也是半个编史族的,不是吗?您试着重新恢复失宠者的身份,不就等于在维护您自己家族的利益吗?您至少得有勇气承认吧。”
托恩的眉头皱得那样紧,额头的中间裂出一道深纹。
“您对我的看法真是糟糕。编史族并不在我的提案中。”
“多么令人遗憾啊,亲爱的表弟!”
奥菲丽惊跳着转过身去。这个甜蜜的声音来自一个高挑的女人。她的眼睛在厚厚的金色刘海下闪着狡黠的光芒。她身穿一条饰有廉价花边的粉色连衣裙,举着一把和她的打扮很相配的小阳伞。如今这把伞倒不是在遮阳,而是帮她挡住蒙蒙细雨。
四个男人护送着她。他们看起来和她太像了,一看就是一家人。他们都瘦骨嶙峋,穿着同样怪诞的服装,留着同样的金色刘海。
“还认得我吗,亲爱的表弟?”女人低声问道。
托恩没有回答。
“我,我可记得你。”她咯咯笑着说,“不过不得不承认,你长大了很多。我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四岁大的小可怜。你不把我们介绍给这位小姐吗?”女人朝奥菲丽邪魅地眨眨眼,问道,“就是她吗,你那位不走运的未婚妻?”
“这里没你们什么事。”
托恩面无表情地说,但他握住公文包的手指收紧了。至于奥菲丽,她抬高了眉毛。这些人是编史族的?
“为什么,表弟?”女人用阳伞指着沙滩另一端阿斯卡城的城墙,娇媚地说,“遵照《失宠者生活条件法》第十一条规定,我们距离城市还有超过一公里的距离。在之前的十四年五个月零十六天里,我们一直像布娃娃一样乖巧!”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托恩无动于衷地问。
编史族的女人痛苦地撇撇嘴,这突出了她的两片嘴唇,它们和裙子、阳伞一样粉嘟嘟的。她应该比托恩大几岁,举止却像个少女。
“怎么?你从来都不读我们的信?”
“那些从我当了总务长后,你们开始集体写给我的信?从没读过。”
“说实话,我们也料到了。”编史族女人叹了口气,和陪她前来的四个男人交换了一个悲伤的眼神,“我们猜,只要知道有这么多飞艇停在海滩上,你就会立刻前来检查。亲爱的表弟,你太容易预测了!我们得谈谈,你和我。”
奥菲丽感到非常不自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说话好,还是沉默好。编史族的女人慢慢靠近托恩,她那条饰有廉价花边的连衣裙在潮湿的沙滩上留下一条拖痕。一阵大风吹起她的金刘海,刹那间露出她额头中央螺旋状的文身。
“你为什么拒绝在家族各级全体大会中代表自己的家族?”
“因为这是法律的规定。”托恩重新披上他那完美公务员的中立外衣,反驳道,“第二十四条第三款明确指出,只有那些失宠时间超过六十年的家族才能拥有代表。四十六年六个月零十三天后,你们再重新提交恢复身份的申请吧。”
“你真是名不虚传!”编史族女人奸笑道,“为了逃避对抗,就那么急着跑去躲在数字的后面。你就是个懦夫,亲爱的表弟,懦夫,同时还是个骗子。你故意让我们远离宫廷,正如你母亲当年让我们远离她那些小秘密一样。她难道没有透漏给你一两个吗?”女人眨眨睫毛,低声说,“或许更多?一个编史族的女人在永远失忆之前,除了她唯一的儿子,还能把自己的记忆传给谁呢?!那是什么样的记忆啊!我很好奇,我太想知道一个这么大的额头后面藏着什么了。”
奥菲丽屏住呼吸。那个女人踩着粉红皮鞋踮起脚尖,轻轻地把自己同样粉红的指甲插进托恩脸上的伤疤里,并沿着旧伤重新画了一道,直到眉毛。陪着女人来的男人们偷偷靠近,意图防止托恩逃跑。接下来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奥菲丽有足够的时间来感受自己的渺小:她应该呼救吗?托恩和编史族的女人用眼神挑战彼此,好像他们的虹膜里正在进行一场战斗。似乎没人注意到这一幕和狂欢节的节日背景格格不入。化装大游行的队伍从他们旁边经过,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这可不是一场游戏,表弟!”编史族的女人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你还真像防盗门一样坚不可摧!不过,所有的门,无论它多么坚固,都有弱点。”她带着调皮的微笑低声说道,“我想我知道你的弱点在哪里。”
奥菲丽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编史族的女人就轻转粉裙,转向了她。
“瞅瞅这张无辜的小脸蛋。”她爱意满满地捏着奥菲丽的脸,咿咿呀呀地说,“跟我说实话,小可爱……这个男人跟你分享了什么黑暗可怕的秘密?”
奥菲丽根本无法回答,她的嘴唇、手指和睫毛都动不了,连她那紧张地拍打了好一会儿的围巾都突然静止了,好似一只停摆的钟摆。奥菲丽的眼前只有编史族女人的大眼睛。这双涂了粉色眼影的眼睛贴在她的眼睛上。一阵困意袭来,她听见女人尖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同时,记忆就像泡泡一样不断浮出水面。托恩从她手中夺过了电话听筒。托恩在纸张的旋风中用手枪指着她。托恩把手表押给她以示信任。托恩抓住了编史族女人的胳膊。
奥菲丽眨眨眼皮。不,这不是记忆。托恩刚刚确实抓住了他表姐的胳膊。他的动作并不突然,而是非常平静地迫使她一寸寸远离奥菲丽。
“记忆搜查,”他语气平和地说,“《家族天赋使用权限法》第五十三条第二款明确禁止这种操作。夫人,别恶化您的处境。”
编史族女人愤怒地一把收回胳膊,遮阳伞掉到地上。
“别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跟我讲话,私生子!我被他们当作垃圾一样扔出去的时候,只有十三岁。那时,我年轻美貌又富有……因为你的母亲,我失去了一切!你知道我们当中有多少人连第一个冬天都没活过去吗?你知道我们得经历些什么,我和我的兄弟们,才能过上体面的生活吗?”她晃着裙子上的饰物和花边,问道,“我们的父母曾是宫廷的精英,却像老鼠一样死去,甚至都没能把他们的记忆传给我们。而你,”她轻蔑地揶揄道,“你在法鲁克面前趾高气昂,你的母亲住在一家豪华疗养院里……她向你透露了什么?”她突然紧紧抓住托恩的黑大衣,祈求他,“这段记忆是你欠我们的!这是我们唯一的遗产!”
刚刚的记忆搜查让奥菲丽仍然有点儿恍惚。目睹了这一段独白,她感觉非常不真实。
“我什么都不欠您的。”托恩回答,语气没有丝毫的改变。
编史族女人松开了他的大衣,好像它突然变成了一件令人作呕的脏东西。
“随便你吧。迫不得已,我会用暴力扯下你的记忆。”她整理了一下美丽的粉色裙子,从海滩上拾起小阳伞,再用一个俏丽的手势理平了刘海,然后朝其他编史族投去一个默契的眼神,“去吧,兄弟们,跟我们亲爱的表弟好好玩儿。尤其是,千万别放过他未婚妻那张小脸。”
四个男人走上前来,把他们的钉子护手按得咔咔直响。
奥菲丽心跳加速,她能感到身上的血液在飞速旋转。逃跑!这想法像火花一样从她的脑子里迸出来。
但托恩比她更快。他一甩胳膊,朝后推倒了奥菲丽,同时用一种非常干练的语气宣布:“他们是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