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Chapten Six 邀请
奥菲丽感到后背猛地压到软软的沙子上。一下子跌倒让她喘不上气来,只能呆呆傻傻地望着云彩两端两挂小旗子的模糊线条。她感到眼睛被毛毛雨弄得直痒痒,才意识到眼镜掉了。化装游行队伍的铜管乐之上隐隐传来痛苦的叫声,这让她恢复了理智。她侧身翻起,但周围除了一些辨认不出来的身影,什么都看不清。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其中一个身影随心所欲地出现又消失,像一团红色的焰火一样不断地痛击各处。
奥菲丽在沙子上摸索着眼镜。围巾也被主人的慌乱传染了,不过最后还是替她找到了眼镜并且帮她放回鼻梁上。她一恢复视觉,第一眼就看向托恩。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像一座铜像一样岿然不动,手里仍然握着公文包。看来喊叫的人不是他。他看起来没有受伤,甚至连大气都没喘。
“躺着别动。”他坚定地对她说。奥菲丽意识到四兄弟中的三个正躺在沙滩上呻吟。第四个跪在地上,用袖子按住鼻子,好止住血。他们漂亮的金刘海已经不成样子了。
编史族女人看起来和奥菲丽一样震惊。原因很简单,一个女人把匕首搁在她的喉咙上,让她和其他人保持距离。当奥菲丽认出那位身穿红大衣的失宠者时,她彻底糊涂了。在黑色皮草帽下面,女人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矿物的冷峻。这么说,是这个隐身族女人把这些男人搞成这样的?那么,她到底是哪一边的?
看起来托恩知道答案。
“我提议我们到此为止。”他冷漠地说。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正在主持一次行政会议的收尾工作呢。
编史族女人紧咬嘴唇,脸色因为愤怒而苍白,但当她感到隐形人的匕首在她脖子突突直跳的皮肤上拂过时,她全身僵硬起来。这两个缠在一起的女人精彩绝伦,一个周身粉红,充满女人味,另一个则穿戴火红,像一名战士。她们的表演绝对可以当作马戏团精心准备好的戏码上演。
“呵,好。”编史族女人最终挤出了一个狼狈的微笑,喃喃地说,“到此为止吧,表弟。”
第四个男人默默擦着鼻血,突然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把他带钉子的拳头砸向托恩。奥菲丽陷在沙子里,张开嘴,但她一声都没来得及喊出来,这个编史族男人的脑袋就猛地朝后甩去,接着整个身体都跟着摔倒了,好像刚刚有人在他脸上狠狠打了一拳。然而,托恩既没有抬起手指,也没有松开公文包。他只是朝侵犯者投去了锐利的一瞥。这是奥菲丽第一次看见他使用爪子。她震惊地发现托恩对不得不使用爪子这件事感到恶心。
“为了占有我的记忆,不惜牺牲自己的姐妹。”托恩轻蔑地看着在他脚下因痛苦而缩成一团的身体说,“您想知道为什么您的家族注定要消失吗?真是可悲!”
他一示意,红衣女就放开了编史族女人,然后强迫男人们一个一个站起来。她的行为方式和她的眼睛如出一辙:像未打磨的钻石一样冰冷坚硬。
编史族女人最后怨毒地朝托恩望了一眼,然后在裙子的沙沙声中匆忙逃走了。她把阳伞扛在肩上,四个兄弟可怜兮兮、一瘸一拐地跟在她身后。很快,他们的身体和物品就淹没在五颜六色的化装游行队伍里了。
“重回您的岗位,”托恩命令,“我们暂时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是,先生。”
女人一边回答,一边响亮地把两只靴子并在一起,悄悄退下去了。她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人还在那里,而当她迈出第二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一切发生得太快,奥菲丽晕晕乎乎,甚至都没有时间站起来。
“您本该告诉我她是为您工作的。我还把她当成敌人了。我猜,她就是您的‘情报’来源?”
“我雇用了这位隐形人守护您。她的家族属于我即将为之辩护的家族之一。我为她申请了一张特殊豁免证,保证她可以合法地自由进出城市。”
奥菲丽想到,如果这些失宠者重新获得他们的贵族证书,宫廷从此将会热闹非凡。不过在此期间,他们都是优秀的猎人。
“她保护了我好几个星期。”奥菲丽徒劳地用眼睛寻找着隐形人,“而我们都没有做过自我介绍。她叫什么名字?”
“古拉迪斯拉娃。”托恩回答,显然认为这个问题非常不合时宜。
“她效率很高,但是她并没有做到完全不被人察觉。我是说,对于一名隐形人来说。”
“她不需要彻底隐藏自己。她在您身边就已经足够有威慑力了。”
“我不太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奥菲丽用紧张的声音小声问,“您的表兄弟们……他们怨恨您的记忆?”
托恩的眉毛皱了起来,显然十分不快。
“编史族的人可以给别人灌输记忆或是吸收别人的记忆。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还能伪造记忆。”
“您也能吗?”
“我不做这些,但是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受侵害。玩弄别人的记忆不但应当被谴责,而且也有损自我的精神平衡。”
奥菲丽注意到托恩组织语言时稍微思考了一下。他的不少注意力被化装游行的队伍转移了。铜管乐声充斥寰宇。他观察他们,好像这些民间表演本身就是无数问题的浓缩。
“好了,换种方式来说。”奥菲丽拨弄着眼镜,说道,“我真正的问题是,您真的继承了您母亲的记忆吗?这些记忆值得人们为之互相残杀吗?”
托恩不耐烦地朝后脖拍了一巴掌,拍死了一只蚊子。
“我曾向您保证,我会对您实话实说,说出真相,只有真相,”他低声嘟囔,“但只有当这件事直接跟您相关时,这个承诺才有效。比起您应该知道的,您已经知道得太多了。”
奥菲丽已经习惯把托恩看作一个精于算计的野心家,但是她得接受现实:他无疑是整个司法系统中最不腐败的公务员。为失宠者辩护,他也许有他的理由,那些不为人知的、或许扭曲的理由,但据奥菲丽所知,他们的卷宗就是一份有毒的礼物。托恩冒着生命危险来代表那些不是他家族的外人。他们在高层没有一点儿影响力,反而会增加他那些人数已然可观的敌人的数量。他以为一旦事成,他帮那些失宠者复了位并在宫廷坐稳了位置,他们会记得他的恩惠并且投桃报李吗?如果连奥菲丽都没有天真到这个地步,他就更不会了。
不,不,她从各个角度考虑了这个问题。这股给托恩那高大的身体不断充电的力量,看起来太容易跟责任感混淆了。
风、雨和内心的寒意让奥菲丽感到浑身冰冷,她交叉双臂,不停地摩挲。愤怒离开了她的身体,让位给一股奇怪的忧郁。
“这个表姐真不了解您,她还以为我是您的弱点。事实是,您谁都不靠。”
托恩立刻不再关注化装游行队伍,而是朝奥菲丽投下一个掠食者的眼神。
“您想自己解决问题,”她继续用低沉的嗓音说,“甚至不惜把人当棋子利用,不惜招全世界的憎恨。”
“那您呢,您还恨我吗?”
“我想不了,不再恨了。”
“那最好了。”托恩咬牙切齿地嘟囔,“为了不招一个人嫌,我还从没有这么努力过。”
奥菲丽几乎没在听他说话,这倒不是故意的。在化装游行队伍的另一头,在一波波撒上天的纸屑和彩带上面,艾克多爬上了一座巨大的金属建筑物。雷纳正大幅度地挥舞胳膊,以示反对。
“我们得回去了,”奥菲丽担心地说,“我们已经错过了正午的船。回去后,我母亲可有颜色给我们瞧。”
看见艾克多翻了最后一个筋斗,落在沙滩上,奥菲丽大大松了一口气。这时,她突然发现托恩也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他,好像他终于看见了这个内弟。他有血有肉,不再是一个家谱学上的抽象概念。在天空动荡的光线下,托恩的灰眼睛闪耀着奇怪的光芒,混合了好奇和辛酸。
他用一种遥远的声音说:“对于这些家庭的小烦恼,我真的一窍不通。”
这一刻,奥菲丽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一直拖延着不肯来乳白沙地了。托恩生活的日常交织着虚伪、欺诈、勒索和背叛。在像奥菲丽这样的家庭里,他会无比迷茫。
在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的驱使下,奥菲丽拽了拽托恩黑大衣的衣袖。
“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对自己这种亲密举止,她是头一个感到惊讶的人。不过,跟托恩的反应比,这才是小巫见大巫。托恩整个人都失态了。他突然显得很笨拙。他的公文包挂在一只胳膊上,另一只手在某种根深蒂固的条件反射下,伸进大衣的衬里中找怀表。当然,怀表不在那里,原因很简单,它正躺在奥菲丽的口袋里。
“现在?但是我……我得去……我那些约会。”
奥菲丽从嘴里咬住了自己的脸颊。也只有在狂欢节大篷车队这里,她才能看见托恩说话这样结巴。他头发蓬乱,五彩纸屑在风中飞舞。
她建议道:“至少留下吃个午饭。为了无愧于您的职业良心,您就把它当作一项外交任务吧。
托恩的嘴唇又抽动了一下,奥菲丽依然不知道该怎样理解他的窘迫。他终于从大衣里抽出手来,手里当然没有怀表,而是握着一串钥匙。
“既然这涉及外交需要,”他僵硬地说,“那么我想我有权使用总管府的万能钥匙。阿斯卡城入口的海关站有一个罗盘玫瑰。去把您的弟弟找来。”
奥菲丽满意地点点头。
“我向您保证,事情绝不会像您想的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