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Chapten Eight 缺席者
天塞堡像一座悬在云中的蜂房,给人一种静止在那里的感觉。然而事实上,它从未停止过运动。它运动的动力一半来自风,另一半则归功于成千上万个螺旋桨的推力。通常来说,它移动的方向很随机。这一刻,这座沿轨道飘移的大城市已经把乳白沙地的工业园区笼罩在阴影里。缆车缓缓下降。奥菲丽的脸贴在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塞堡。她的心里仍然存有渺茫的希望:首都出现在这里纯属偶然,反方向的风很快会把它重新吹向北边。
“行行好,”雅格特呻吟道,“别告诉我宫廷在那上面!”
“你能看见最高的那座塔吗?”奥菲丽问她,“就在那里!”
“受不了了!先是没完没了的飞艇之旅,然后是护城墙上的火车、悬崖边上的散步、缆车的上上下下,现在又是这个?我都开始怀念我们那个小山谷了……我的老天爷!”雅格特突然把蕾丝手套贴在吊舱的窗户上,惊呼道,“有人从城里掉下来了!”
她指着一驾由几头驯鹿牵引、闪闪发光地划过空中的大雪橇。
“他们不是掉下来,”奥菲丽安慰她,“天塞堡有几条非常高效的空中通道。”
“哦!雪橇正好停在我们酒店前面!”雅格特继续喊,“有人下来了。他们的制服太、漂、亮了!如果夏利也能穿成这样就好了,全身白色和金色!他们都是王子吗?”
“不是,”奥菲丽可没那么兴奋,“这些是宪兵。”
“他们不是来找我们的,对吧?”
她们刚下缆车,雅格特就得到了答案。那些忙着询问她们家人的宪兵把奥菲丽请上了那辆停在酒店门口、满是皮草和镀金的警务雪橇。
“小姐,法鲁克大人请您去见他。”
“我?为什么?”
“因为他要见您。”他们的回答礼貌而不露声色,“伯赫尼尔德夫人没有跟您在一起吗?”
“没有,你们在这里找不到她的。”奥菲丽搪塞着。
“那太遗憾了。请上雪橇,小姐。”
奥菲丽努力不在家人面前表现出担忧。法鲁克终于失去耐心了吗?他会让她阅读他的书吗,这次逃不掉了?托恩此时一定已经在悬岛的另一头了,而伯赫尼尔德还没从疗养院回来。只要想到她得独自面对法鲁克,奥菲丽的胃就一阵痉挛。
当她看见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也坐在雪橇的皮毛长椅里时,她感到既惊讶又稍稍安心。她们没有梳妆打扮,裙子也系得不同寻常地马虎。
“出了什么事?耐心小姐?”坐在姐妹中的长姐对面,奥菲丽轻声问,“他们想要我们做什么?”
作为回答,耐心在她面前打了个哈欠。对于一位如此优雅的年轻姑娘来说,这个举动相当出人意料。
奥菲丽抬眼看向酒店,恰巧看到鞠纳宫德臃肿的身影。她正透过房间里的窗户观察他们。发现奥菲丽在看她,鞠纳宫德立刻拉上了窗帘,好像不想被人看见。无论她是否患有神经性疾病,这个幻族女人的举止真的很可疑。
现在,所有阿尼玛人都聚集到雪橇前,宪兵队队长用正式的口吻说:“只有一个人可以随行,小姐。”
“我。”奥菲丽的母亲决定,“无论法鲁克大人是不是族灵,他终归是个男人。他想和我女儿接触,得先征求我的同意。”
如果事情由得自己,奥菲丽更希望选雷纳。雷纳弯腰趴在雪橇的扶手上,塞给她一大堆文件和建议。
“这个,是您的身份证明。您把它们忘在另一件大衣口袋里了,您会需要这些的。这个,是您未婚夫先生与法鲁克大人签订合同的影印件。这个,是您‘阅读事务所’的从业许可证。不过千万记得,只有在法鲁克大人提及此事的情况下,您才出示这个。我会去通报伯赫尼尔德夫人和您的姨妈。在此期间,万事小心,娃娃。”
奥菲丽的母亲用一只手压住羽毛帽子,带着一种公爵夫人的庄严坐到了长椅上。不一会儿,当警务雪橇以风速在空中通道中飙升时,她的帽子便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她们先降落在天塞堡的大广场上,然后又在宪兵的护送下一层层攀升。这攀升好像没有尽头。每次转乘电梯(要知道这数量可是非常可观),都会有一位穿着白金相间制服的军官检查她们的身份证件,然后示意她们坐进下一部电梯。奥菲丽还从来没见过这样周密的安保部署。从始至终,没人费心给她们做任何解释。
她们每上一层,她母亲的脸色就变得更红一点儿,并且不停地问同一个怒气冲天的问题:“你们想要我女儿怎样?”
每次,一名宪兵都会不为所动地给她同一个答复:“法鲁克大人要求见她,夫人,她和大使馆的小姐们。他还要求见伯赫尼尔德夫人,不过既然她不在……”
“不过再怎么说,这可不是对待淑女的方式!”奥菲丽的母亲愤愤不平,“女儿,如果你做了什么蠢事,你会告诉我的,对吧?啊,啊,要是我早知道,我会先去一下洗手间的。我们还得乘坐多少部电梯啊?”
奥菲丽没有回答,因为她自己都有点儿转向了。她意识到宪兵带她们绕了道,以便不经过月光堡就能升上法鲁克塔。她之前甚至不知道这是可能的。大使馆是宫廷的官方门厅,路过它应该是不可避免的。
“看在短号的名义上!”突然,奥菲丽的母亲惊叫起来,用涂了指甲油的手指捂住了嘴。
电梯的金色栅栏门终于朝着法鲁克塔的第五层打开了。奥菲丽已经习惯宫廷里耀眼的光线和华丽的色彩,此刻却吓了一跳:这里的气氛变了。这里的太阳,她总是看见它处在一日中的最高点,像一根停在正午的金色指针一般。现在,它却在大海里下沉,在水面上投下一道长长的火光。天空是各种粉色、蓝色、紫色和橙色交织的投影,连空气的质感都发生了变化,它柔软温和,带着甜香,仿佛最美好的夏夜。
“所以,你一直都是在这里生活的,女儿?”奥菲丽母亲的声音也变了。她们跟在宪兵队长身后,沿着海岸走。
“是的,大部分时候。”
奥菲丽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的心思都集中在那座飘浮在观光栈桥上的宫殿上了。它在海滨的另一头,所有的玻璃窗都反射着落日的余辉。这里到底在谋划什么?她观察着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心中满是疑惑:为什么会把她们一起召集到这里?这七个年轻姑娘就像梦游症患者一样半闭着眼,看都没看一眼她们的哥哥坚持让她们远离的夸张华美的宫廷。
“你应该告诉我的!”奥菲丽的母亲又惊呼道,“如果我早知道你可以在这么惊人的地方通行无阻,我就不会找托恩先生的麻烦了!瞅瞅,这就是明信片上的风景啊!那些人在那上面做什么?”
她刚注意到一些穿着燕尾服的男人。他们面对大海站在脚手架上,沿着栈桥站了一路。他们全都做着乐队指挥那种戏剧性动作,可是他们对面并没有演奏家。他们正在对落日风景做最后调整——在这里拉一道云,在那里增加一个光环,一次又一次地丰富颜色的层次。他们就像印象派画家一样,只是用手指替代了画笔。
“是一些幻族艺术家,妈妈,他们在精心修饰布景。”
从母亲惊喜的目光中,奥菲丽明显看出她正从另一个角度重新评估这桩婚事。就她自己而言,她已经开始遗憾看不到真实户外那个纯粹的、灰蒙蒙的天空了。
她们沿途只碰见寥寥几个散步的人,都是些没什么势力的廷臣。这不是个好兆头:大人物都集中在她们要去的地方了。“再也不要把脚踏入宫廷。”匿名信的作者是这样命令她的。如果他也在奥菲丽即将面对的那些人中,他很快就会知道她违抗了他的命令。她环顾四周,想知道古拉迪斯拉娃此时是在护送她,还是亲自跑去通知托恩了。有一位隐身的保镖就是有这点不方便:你永远无法确定她是否在身边。
宪兵带她们走过一座通往观光栈桥的大高架桥。宫殿的圆形大厅里挤满了女人,她们的窃窃私语萦绕四方。奥菲丽的母亲之前并没有做好面对宫廷女士们精致妆容的准备。她紧张地重新调整了头上的大发髻,没了帽子,她感觉自己就像浑身赤裸一样。
“晚上好,夫人。晚上好,小姐。”她对经过的每个人打招呼,生怕没给别人留下好印象。“这里的人习惯说早上好还是晚上好?”她靠近奥菲丽,悄悄问,“现在本应是中午,但这落日让我感觉时间错乱了。为什么我觉得这些矫揉造作的妇人像是被我冒犯了呢?”
奥菲丽发现,人们看向她们的目光里闪着危险的信号。鞠纳宫德曾经预言:“等你们回到那里时,准备好面对地狱吧。”
“她们既不说早上好,也不说晚上好。”奥菲丽挽住母亲的胳膊,决心绝不让母亲离开自己的视线,“在这里,仆人们是唯一懂礼貌的人。”
宪兵帮她们在一片裙撑中开出一条道来。她们穿过从圆形大厅延伸出去的五条走廊中的一条。自从奥菲丽经常光顾观光栈桥以来,她便常常有机会参观这里众多的游戏室,但没有哪间游戏室比宪兵刚领她们进去的这间更让她感到不自在了。
轮盘赌室。
这是一个巨大的房间,里面的气氛好比拍卖场。无数椅子转向法鲁克坐着的主席台,或者说,法鲁克躺倒的主席台。一见到这个白发垂地懒洋洋的身体,奥菲丽的腿就不由自主地发抖。他们上次的会面给她留下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想要逃跑的欲望。
“所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法鲁克大人。”她的母亲困惑地说,“挺帅的,但是坐姿不怎么好。”
游戏室得名于其天花板上的装饰幻象——一张巨大的旋转轮盘。它被切割成带数字的小格子,里面有一颗不停转动的白珠子。只要抬眼朝这张轮盘望一眼,就会萌生出一种把人生交到“随机”手上的感觉。这也不是毫无根据,因为法鲁克就是在这里每月一次裁决争端,然后宣布判决并执行判决的。他的决定是那样矛盾、那样随意,以至于它们都成了投注对象。在这里,司法和其他游戏没什么两样。
目前的案件涉及中央供暖部部长。他负责管理整座天塞堡的暖气设备。他站在演说台上,面对法鲁克的王座,对托恩提交的一张诉讼文书进行申诉。
“是的,我的确是一座煤场的主人!”他的声音震颤着,自尊心俨然受到了伤害,“是的,我谦恭地提议成为宫廷燃料的正式供应商!但是,总管府所谴责的利益冲突在哪里?如果我的企业可以为我的部委出一份力,我就绝不会放弃这个责任!”
法鲁克瘫在黄金和丝绒的宝座上,像一个不情不愿被人强迫坐在那里的孩子,他读着那张诉讼文书,神情百无聊赖。他的宠姬们站在宝座后面,像钻石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保持着沉默。书记员用打字机记下所有的话。
奥菲丽夹在母亲和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中间,在长凳上扭动着身体,以便仔细观察这个房间。她认识出席本次会议的大部分成员:几乎都是法官、部长和高级官员。梅勒习奥尔男爵今天穿了一身简单的白色套装,他戴满戒指的肥手指敲打着放在两腿之间的拐杖杖柄,脸上没有一点儿笑容可以翘起那两撇宛若筷子的胡须,他的金发上也没有涂油膏。这几乎跟他简朴的衣着一样不寻常。
奥菲丽叹了口气,对没有看见托恩感到失望。不过,她吃惊地发现前几排几乎都被网族成员占据了。他们双臂交叉,艰难地聆听着中央供暖部部长的申诉。看清楚后,奥菲丽皱了皱眉:他们强压着呵欠,不停地揉眼睛,或是突然惊跳起来,意识到自己刚刚睡着了。这种几乎笼罩了他们整个家族的奇怪睡意是什么?为什么阿尔奇巴德没有和他的妹妹们同时被召见?至少,他知道她们在这里吗?
“我的大人,我可以用几句话来总结接下来的选择。”看见法鲁克一时无法决断,部长用肉麻的声音说,“如果您判决控诉成立,您下个冬天就准备好挨冻吧。”
法鲁克漫不经心地撕毁了总管府的诉讼文书。接着,轮盘赌室里的人们便根据赌局的输赢交相传递了一阵蓝沙漏。奥菲丽替托恩祈祷,希望家族各级全体大会不会这样进行。
“下一个案子!”法院专员敲了一下木槌,宣布道。
奥菲丽站了起来,但立刻又坐下了,还没有轮到她。令她吃惊的是两名宪兵把骑士带到了演说台前。他太矮了,人们给他放了一把椅子,让他站在椅子上。站好之后,他盯着自己的清漆皮鞋,啃着指甲。没了狗的骑士,看上去就和别的孩子一样脆弱。
“一个这么小的小男孩在这里做什么?”奥菲丽的母亲问。周围的贵族朝她投去不满的目光。“他和艾克多一样大!可怜的小家伙,这一定很吓人!”
跟她解释事情的原委一定会让奥菲丽感到尴尬,幸好梅勒习奥尔男爵替她解了围。一从她们所在凹室的阴影里看见她们,他就蹑手蹑脚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他丰腴的身体允许的最大限度内,不引人注意地靠了过来。
“她们怎么样了?”他用关切的眼神望着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
“我也不知道,”奥菲丽小声说,“她们不回答任何人的话,对什么都没有反应。男爵先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召我们来?阿尔奇巴德在哪里?”
“什么?”梅勒习奥尔很惊讶,“他们什么都没告诉您?”
他没时间继续说下去,因为专员已经开始宣读案件笔录了。
“斯坦尼斯拉夫先生被控诉过度使用超能力。这种使用不当牵涉巨兽,危害到廷臣的安全。鉴于他挑起的事端造成了致命伤害,总管府要求对他进行截肢……”
几个幻族的人朝奥菲丽所在的凹室投去盛怒的目光。听到“截肢”二字,奥菲丽的母亲因为不敢相信而打了个嗝。
“请注意,”专员谨慎地望了法鲁克一眼,继续说,“此事好像也有伯赫尼尔德夫人的责任。”
“这不是真的!”骑士抗议,这是他第一次说话。
“怎么?”专员低声斥责他,“您否认事实?”
“我不否认这些事实。”骑士笨拙地摆弄着他的大眼镜,结结巴巴地说,“我只是想说,伯赫尼尔德夫人从来没要求我做任何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却没有得到她的允许。”
他斜着身子在椅子上转过来,动作相当危险。他在凹室中寻找着,当他看见奥菲丽时,他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站在那么远的地方,还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她很难看清他的眼睛,但是她看见他无助地咬着嘴唇。“他本来期待看见伯赫尼尔德和我在一起的。”奥菲丽明白了,她抓紧了围巾。他很害怕,而这种恐惧是真诚的。
“结果伯赫尼尔德夫人也被我的行为伤害了。”骑士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颤巍巍的,但足以让每个人都听见。
奥菲丽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否比她想象的更动摇了他呢?
“这个会不会……很疼?”骑士跳下椅子,用很小的声音加了一句。
“摘掉眼镜。”法鲁克以一种猎食者的慢动作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只说了这四个字。
骑士眨着他近视的小眼睛。他刚一摘掉眼镜,就发出一声尖叫。法鲁克已经朝前弯下庞大的身躯,手掌完全包住孩子的脸,手指伸进他金色的发卷里。骑士攀住族灵的衣袖,身体一阵痉挛,好像再也喘不上气来了。面对巨人般的法鲁克,他的身体缩到不能再小,不停地扭来扭去。没人知道这是因为痛苦、缺氧,还是恐慌。
奥菲丽对骑士并没有好感,但她也开始为他感到害怕。幻族中没有一位成员,包括他自己的家人,对此表示激动。她本能地站起来,胳膊肘朝梅勒习奥尔男爵的肚子上捅了一下。
“不要插手,”他低声对她说,“会好的,我向您保证。”
确实,一个奥菲丽从未见过的景象发生了:一股银色的气体从骑士身体里冒出来,好像某种物质从里面逃了出来。他的家族超能力刚刚离开了他,就像灵魂抛弃了尸体。法鲁克终于心不在焉地松开他,骑士气喘吁吁地倒在演说台的地板上。一个黑色的大十字架在他的脸上打了个叉,好像法鲁克的手把它印在了他的皮肤上。
“从现在开始,”法鲁克重新坐回椅子里,用他那暴风雨般的嗓音缓慢地说,“您再也不能伤害伯赫尼尔德了。”
奥菲丽母亲眼里刚才所有的惊喜都了无痕迹。她的情绪黯淡下来,连首饰都被连累了:她心爱的亚底米红底侧影浮雕,如今惊恐地张大了嘴。
“斯坦尼斯拉夫先生,”专员用单调的声音接着问,甚至都没有给骑士站起来的时间,“您背叛了您的家族,被判有罪。您被剥夺了家族能力。您的法定监护人在哪里?”他毫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听众。
“他在浴缸里消失了。”
骑士一边在木地板上摸索着掉到地上的眼镜,一边用微弱的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在那个声名狼藉的标志下面,他的皮肤所剩无几。剩下的皮肤看起来是那么绿,好像他马上就要吐了。房间里,奥菲丽眼见蓝沙漏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她惊呆了。现在,骑士已经被剥夺了他之前滥用的家族超能力,可以感觉得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至于哈罗德伯爵的神秘失踪,这件事看起来只是让专员不高兴,而不是让他感到担心。
“确实,确实。我这里有一份文件注明了此事。”他翻阅了一下书案上的文件,咕哝道,“那好吧,斯坦尼斯拉夫先生,您的监护人选择了意外消失。从今天起,您将被送去赫尔海姆[5]。”
“不!”骑士哀求道,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可悲过,他的手在演说台的地板上摸索眼镜,“我想待在伯赫尼尔德夫人身边。求您了,我会乖乖的!”
“赫尔海姆?”奥菲丽轻轻问梅勒习奥尔男爵。此刻,观众们已经鼓起掌来了。
“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机构。”梅勒习奥尔男爵向她解释,“赫尔海姆是极地的一个附属小悬岛。人们把那些不安分的、大家不想很快见到的孩子送去那里。”
宪兵拉走了骑士。他一直在大声喊伯赫尼尔德的名字,直到他的声音消失在远处。按理说,知道再也不用跟他打交道了,奥菲丽应该感到轻松,然而,她唯一感到安慰的就是伯赫尼尔德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这会让她心如刀绞。
“下一个案子!”法院专员宣布,眼睛巡视着房间,“噢,您在这里?”他认出了奥菲丽,语气温和了一些,补充道,“过来,亲爱的小姐,轮到您了。也请大使先生的妹妹们过来。”他命令宪兵。
当她们一起登上演说台时,奥菲丽比当初在光学剧院时还要不自在。鞠纳宫德并没有夸张:那些幻族的眼睛里闪烁的光芒,代表着纯粹的厌恶。
至于法鲁克,他坐在大扶手椅里,用一只拳头撑着下巴,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奥菲丽。他的精神波辐射到她那里,让她的神经高度紧张。年轻的备忘纪要踮起脚尖,在他的耳畔窃窃私语了几句,又拿出记事簿让他重读了几个段落。奥菲丽发现备忘纪要并不是以前那个少年,她非常震惊:这个人的眉间没有网族的标记。
她越来越担心了,问道:“为什么召见我们?”
专员回了她一个内疚的微笑。这个戴着假发的男人对她这样温柔,这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非常奇异的事件,亲爱的小姐!我们很感激您这么快就来了……”
“伯赫尼尔德在哪里?”
法鲁克极度缓慢又极度沉重的声音打断了专员。他用一只大手推开备忘纪要,就像摆脱一只烦人的苍蝇。他看起来一点儿都不高兴。对奥菲丽而言,她庆幸他没有离开椅子。尽管隔了一段距离,他的目光还是让她头疼,她感到眼镜都要裂开了。
“她有若干义务缠身,先生。”她仔细斟酌了一下语言,然后回答。
“那您呢?什么义务让您忙得都不再给我任何您的消息了?”
奥菲丽忍住没说是他没有再给她任何消息,但也正因如此,她过得还不错。
“我在接待家人,我们一起泡温泉。”
“如果您提出要求,我会把我的温泉提供给你们,”法鲁克拖长了声音说,“但你们让我不得不来找你们。”
所以,法鲁克是为了找她们——伯赫尼尔德和她,才把整个首都移到了南边?奥菲丽开始明白为什么周围的气氛会这样有毒了。
突然,奥菲丽的母亲一摆长裙,走向法鲁克,阵势极为壮观。奥菲丽很想拦住她,但后者打了个响指,无视了她的动作。
“亲爱的大人,我们还没有彼此介绍,”她庄重地说,“我是奥菲丽的妈妈。您显然对我的女儿很感兴趣,对此我表示感激,但我想对您提出一些看法。首先,在您的这个小会议上,我不太欣赏女人们的地位。”她一边说,一边用含义明显的手势指了一下这个参会人员全部为男性的会议,而那些男人也正打量着她。“还有,我认为您对您最年轻的后代过分严厉了。最后,”她面对那些宠姬,下了结论,“女士们,你们得学会如何得体地穿衣打扮。你们这个年纪的人,不适合用钻石遮挡敏感部位。你们给我女儿树立了多么可悲的榜样啊!这就是我的看法。”她转回法鲁克这边,语气稍微有分寸了些,“现在请告诉我们,为什么您的宪兵让这些姑娘停下了她们手上的事,把她们带到这里来?啊,谁能给我一片阿司匹林?”她揉着额头问,“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过您,亲爱的大人,但您的目光让我有点儿头疼。”
在一排排椅子上,贵族们的眼睛睁得那样大,他们的单片镜都从脸上掉下来了;专员的木槌也掉了;宠姬们咬着嘴唇;阿尔奇巴德最小的妹妹温柔,在一片让人很不舒服的安静中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奥菲丽凝视着母亲那糖果罐一样的身影,不得不承认她从来都没有为自己是母亲的女儿感到如此自豪过。当然,现在她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她们能从这次审判中活下来。
法鲁克用手指敲着椅子的扶手,既没有回答奥菲丽的母亲以示尊重,也没有看她一眼。
“亚底米的孩子,我又有任务委派给你了。我……”他停下来,极其缓慢地皱了皱眉,然后又重读了一遍备忘簿的最后一页,仿佛这是一部最无聊的小说,“啊,对了,我希望您能帮我找回大使。”他中断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没把话说清楚,补充道,“他失踪了。”
奥菲丽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阿尔奇巴德失踪了?不,阿尔奇巴德绝不会消失。他是那种具有侵略性、让人无法摆脱的男人。
专员把鼻子贴在文件上陈述着事件,奥菲丽越听越震惊。
“无须隐瞒,我们大家都知道最近几个星期发生了一些令人担忧的、无法解释的绑架案。军警法官于4月20号在一间台球厅里失踪;《尼伯龙根》的总编于6月25号在一场化装舞会上失踪;哈罗德伯爵,我们刚刚才提到他,于7月29号在一间浴室里失踪;现在大使先生也失踪了,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四件失踪案。”专员合上文件总结道,“没有收到赎金要求,也没有打斗和暴力入室的迹象。受害人都是在月光堡失踪的,而这个地方向来享有很高的安保声誉。此外,除了大使先生,所有受害人都是幻族。先生们,安静一点儿!”专员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敲了几下槌子。
随着他的陈述,幻族们都从椅子上站起来,要求讨还公道,但法鲁克仅仅看了一眼,就让他们恢复了安静。他在扶手椅里越来越瘫软,手指在扶手上敲了又敲,俨然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就这样,”他平静如水,没有显露出一丝情绪,“亚底米的孩子,我要求您尽快找到这些人。”
“我?”奥菲丽差点儿说不出话来。
“她?”她的母亲也跟着说。
法鲁克用慢动作翻着他的记事簿。
“我在这里记着您想开自己的‘阅读事务所’。”
“这是两回事,”奥菲丽惶恐地说,“我可以鉴定物品,却不能侦破刑事案件!还有,”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向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您难道不是更应该问这些小姐吗?要想知道她们的哥哥现在人在何处,她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奥菲丽已经开始怀疑阿尔奇巴德的失踪和他家人的困倦有所关联,但当她看见专员把他那戴着假发的大脑袋从书案上伸出去,直接问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时,她才彻底肯定了这个猜测。
“小姐们!”专员大声喊道,好像对面坐了一排有听力障碍的人,“你们听见刚才的话了吗?现在,你们中有谁想在这里发言吗?”
优雅、甜糕、欢喜、旋律、明世和温柔都没有反应,只有耐心眨了一会儿眼睛,好像身为长姐的自觉让她警醒,但即刻又陷入了昏昏沉沉中。七个姐妹目光呆滞,胳膊耷拉下来,皮肤比蜡烛还要苍白。她们能够站在台上,仿佛只是因为双腿愿意站着而已。在这一刻,她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让人联想到一套脆弱的瓷娃娃。
“不要催促她们。”
在第一排,一位网族外交官介入了谈话。他动作踉跄,甚至掀倒了自己的椅子。奥菲丽以前在观光栈桥的游戏室里见过他两三次。平时,他是个聪明过人、举止稳重的人,但今天看起来像是吸入了过量的麻药。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呆呆地挑了挑眉毛,似乎想不起自己为什么站起来说话了。过了好一阵,他夹鼻眼镜后面的眼神才又找回了一丝清醒。
“不要催促她们,”他又说了一遍,“她们和大使先生之间的情感同化比我们更强。她们比我们受到的影响都大。
“受什么影响?”奥菲丽急不可待地问。
她的母亲惊愕地看着她。奥菲丽的内心一阵慌乱,已经顾不得言语得体了。在这一团情感的浆糊中,愤怒压倒了其他的情绪。就在昨夜,她还告诫阿尔奇巴德要谨慎。为什么这个白痴没听她的话呢?他到底趟进了什么浑水?
“我们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大使先生陷入了一种近乎无意识的睡眠。”外交官说。他同排的人懒懒地点了点头。“这至少证明他还活着。以此类推,其他失踪者或许也还活着。不过,他的沉睡并不是自然发生的,也没有给我们任何有关他所在地点、如何去那里以及被谁弄去的提示。”
“尤其是他在传染我们!”外交官的邻座在两个呵欠中间低声抱怨,“他那些情事、荒淫、无聊,这个无赖可是一件都没放过我们!”
“我们大人的备忘纪要本人也故障了。”专员指着那个此刻正站在法鲁克身旁的少年,强调了这一点,好像他只是个蹩脚的替代品,“正常情况下,只有网族成员才被许可担任这个职务。您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吧,小姐?”
是的。从人们的话里,奥菲丽渐渐理解了事情的牵涉范围。这不仅仅关系阿尔奇巴德一个人的生命安全,还包括他整个家族的平衡,而事件的后果也会影响整个宫廷。
她扭着手保证说:“如果我有这个能力,我一定会帮你们的,但我不是最有资格的……”
“您是。”
法鲁克用暴风雨一样的声音做了判断。轮盘赌室又一次笼罩在一阵满是敬畏的沉默中。
“我任命您为家族大阅灵人。”他一边说,一边在他的备忘簿上写着,羽毛笔在纸上吱吱作响,“您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找到那些失踪的人。我给您直到……”法鲁克犹豫了很久很久,然后花时间重读了一遍他最后的那些笔记。伴随着羽毛笔奋力的吱吱作响,他说:“明天午夜。午夜过后,就是家族各级全体大会了,我不能同时照顾到。”
室内响起了僵硬的掌声。观众眼里的憎恶又升级了,尤其是幻族,他们对把自己家人的命运交到这么一个外人手上并不领情。
奥菲丽感到自己的膝盖在颤抖。这次的法庭开庭就是一场噩梦。今天早上,她还陪弟弟在马戏团玩,如今却担此大任。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想想看,您不能要求我女儿做这样的事!”奥菲丽的母亲抗议,“她还只是个孩子,您怎么能把这事塞给她!她都不能在抽屉里找到成对的袜子,您那些可怜的先生……”
“我母亲有一点说得对,”奥菲丽打断她,“对我来说,这个责任过于重大了。”
“您是家族大阅灵人,”法鲁克一边说,一边把羽毛笔放在备忘纪要的帽子上,“对您来说,没什么责任是过重的。如果非要这样才能让您安心,那么我给您指派一位副手。”
法鲁克半闭的眼睛朝一排排贵族扫了一圈。他们一个个都突然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皮鞋、手表、假发或是鼻烟盒上。成为奥菲丽的副手,羞辱程度无异于被当众“截肢”。最后,法鲁克的目光停在梅勒习奥尔男爵身上,多半因为他是人群中最显眼的:白得发亮的着装、热气球一样的体形。
“您是?”
“您的优雅部部长,我的大人。”
梅勒习奥尔朝前欠身,尽管他身材丰腴,依然无比优雅。
“我任命您协助亚底米的孩子展开工作。”
“我定将竭尽所能,我的大人。”
对此,梅勒习奥尔男爵很可能并不开心,但作为部长的楷模,他完全不露声色。奥菲丽本人对他没什么意见,但她实在不认为他会对她有什么帮助。
“万一我失败了呢?”她问,“如果明天午夜,我连一位失踪者都没找到呢?”
“那我们就不再找他们了。”
法鲁克的言语里既没有威胁也没有勒索的意味,但奥菲丽觉得这个回答比其他所有可能的回答都更可怕。
“我要求更多时间。”
“可惜我们等不及了,小姐。”
说话的人是之前发言的那位外交官。他的一只手拿着夹鼻眼镜,另一只手使劲儿揉着眼睛,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我们在这个状态下无法持久。阿尔奇巴德所经受的正在牵连整个网族,而我们得打起全部精神参加家族各级全体大会。如果到那时您还没有找到他,我们就会切断连接他和我们的共情线。这个程序是单向的,无法收回。对他而言,也很可能是致命的。”
奥菲丽的心跳加速了。和她心跳速度相对应的是法鲁克的慢动作。他站起身来,浅色的眼睛望向天花板上那个巨大的旋转轮盘赌盘。
“如果我是您,家族大阅灵人小姐,我一分钟都不会耽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