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Chapten Nine 封印
地板像小提琴的外壳一样清亮。奥菲丽和司法部部长一起在门厅里前行,木地板在他们脚下回荡着有韵律的节奏。水晶吊灯让书柜、画作、钟表、椅子和窗户上的金色装潢闪闪发光。这有点儿像穿过一个纯金世界。不过,在所有金色物品中,没有哪一件比司法部部长正引着奥菲丽前往的那扇门更耀眼了。
“我们到了,家族大阅灵人小姐!”他宣布,语气里既有一丝内疚,又有一份庄严,好像他正站在一口棺材前表达哀思,“我们不幸的大使的房间。”
奥菲丽点点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当初伯赫尼尔德住在这里的时候,在月光堡的第二层,她从这扇门前路过了上百次,但她一次都没有越过这个门槛。
“您还得再耐心等一会儿,家族大阅灵人小姐,”司法部部长咕噜咕噜地说,“我得先得到家人的同意才能开启封印。
他指着那个红蜡封印。封印像盘子一样大,贴在门扇的正中央。它应该是用于阻止人们进入房间的,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丝带或绳线把它连在门把手上。
然而,部长坚持说:“在我没有解除封印之前,请不要碰这扇门。否则,它开启的幻象将是最令人不悦的。不如我先请您了解一下有关调查的各类信息?”他一边建议,一边塞给奥菲丽厚厚一沓资料,“在我走最后一道程序期间,您可以先看这个,家族大阅灵人小姐。”
奥菲丽的职务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一个最不入流的玩笑。这个幻族男人个子矮小,靠着缀满织带的巨大假发和华丽语调彰显自己。他离开门厅,银色的高跟鞋把地板砸得咚咚直响。
奥菲丽坐在一张小桌前,翻开文件。和这里的其他家具一样,小桌也金光灿灿的。她很快就放弃了那冗长的笔录。这段文字里满是法律行话,她连第一行都看不懂。不过,她对那些塞进保护袋里的信却非常关注。这些信都是打字机打出来的,其中一些针对《尼伯龙根》的主编,还有些则是给哈罗德伯爵的。奥菲丽还找到一封写给军警法官的信,这一定是人们在深入搜索他的私人物品后加进去的。每封信都以一个禁令结尾:“神勒令您沉默。”“神谴责您的态度。”“神要求您忏悔。”
毫无疑问,它们都出自那个恐吓奥菲丽的人之手。当她看到每封信上都有同样的镊子痕迹时,她更慌了。勒索者做事极其周全,根本没给奥菲丽留下评估这些信件的可能性。
“这是登记簿,家族大阅灵人小姐。”
奥菲丽看见菲力拜尔站在她眼前。她也不知道他这样拿着皮面笔记本在这里站了多久。这位面色苍白的总管一直都有突然出现吓她一跳的天赋。
“谢谢。”奥菲丽翻阅着登记簿说。
“正如家族大阅灵人小姐所见,”菲力拜尔说,“除了那位不幸的哈罗德伯爵,月光堡有一阵子没有接待长期客人了。宫廷里的这些夫人、先生不过就是换乘电梯,短暂经过这里罢了。”
“我料想他们是害怕也在这里消失吧。”奥菲丽把登记簿递还给菲力拜尔,“阿尔奇巴德……我是说大使先生,进了这扇门,再也没出来?”
“是的,家族大阅灵人小姐。先生说他想休息,让人到晚餐时再叫醒他。当用人进去时,他的床是空的。”
“那……呃……他是一个人休息吗?”
“是的,家族大阅灵人小姐。”
“那……呃…….他有可能出去了,却没被人看见吗?”
奥菲丽觉得自己有点儿可悲。她阅读物品时是那么自在,询问人时却是这么局促。
“不能,家族大阅灵人小姐。月光堡的宪兵一直在走廊上站岗。”
听到自己被提及,门厅里的宪兵们都“哐哐”并拢了脚后跟,整齐得仿佛出自同一个人。这突出其来的声音惊得奥菲丽跳了起来。
“那……呃……他有没有可能从另一扇门出去了?”
“不能,家族大阅灵人小姐。先生的房间里只有这一扇门,没有别的门。”
奥菲丽想了一下,菲力拜尔是不是也在嘲笑她。不过,对于阿尔奇巴德的失踪,他看起来比她原来料想的更受打击。
“您知道大使先生是否收到过和这些信件类似的信吗?”奥菲丽指着摊在桌上的文件问。
“据我所知没有,家族大阅灵人小姐。”
菲力拜尔的声音有些颤抖,奥菲丽在想他是否对自己说了全部实情。
“忘了这些程序仪规。”她说,“对于可能发生的事,您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吗?”
菲力拜尔端详着她,非常震惊。
“小姐是否在暗示,我绑架了自己的主人?”
“不是,当然不是了。”奥菲丽也很惊愕,结结巴巴地说。
“那最好不过了。”菲力拜尔鞠了一躬,“如果家族大阅灵人小姐允许,我想看看别处有没有需要我的地方。”
他离开门厅,去敲走廊对面的门,脚步匆忙得近乎夸张。他应该是没有把门关好,因为奥菲丽突然听到了那边的谈话:
“行行好,菲力拜尔,别摆出这么一张哭丧脸。据我所知,我哥哥还没死呢。”
奥菲丽认出了耐心那无情的声音,耸了耸眉毛。阿尔奇巴德的七个妹妹中,她是第一个靠着“奇迹咖啡”重新清醒的人。“奇迹咖啡”是美食部开发的新产品,它在热水里面浸入一种味觉幻象,比天然咖啡还要高效。
“小姐感觉如何?”菲力拜尔问。从奥菲丽所在的地方,几乎听不清他的声音。
“比我妹妹们更严重。家里所有人都放任自流了,总得有人树立榜样。”
“小姐有先生的消息吗?
“菲力拜尔,您不能总问我这个问题。我告诉您,我再重复一遍,阿尔奇现在不在我的感触范围内。我自己能保持清醒就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把精力集中在他身上只会带给我无法承受的困意。”
“但也许小姐会想起一段记忆……一个细节呢?”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没时间去弄明白在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行了,您想帮忙的话,再去给我拿些奇迹咖啡吧。”
瓷器的叮当声在安静中回响。这个地方全是上了漆的实木和镀金制品,它们放大了每个声音的音响效果。即使奥菲丽不想听见他们,她也没办法听不见。
“我们的家族大阅灵人在做什么?”
“她在等,耐心小姐。”
“那就让她继续等,我不会匆忙做任何决定,尤其这是我第一次必须自己做决定。往常,是阿尔奇来管这些事的……所以,您是建议我,司法部部长先生,不要允许这次阅读?”
奥菲丽正在仔细审阅文件。文件差点儿从她手里掉下去。这个人难道不应该正相反,帮她拿到许可吗?
“亲爱的小姐,你们得保护自己远离这个人啊。”幻族男人的声音好似糖浆,“现在,我们显然是在跟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打交道。我们还是等总务长先生回来吧。他也不称职,不过还是稍微好一点儿。”
“我不允许任何人,甚至包括您,亲爱的表弟,说托恩先生不称职。他的举止不够优雅妥帖,这我承认,但在我认识的人中,他是最有能力的了。”
这一次说话的人是梅勒习奥尔男爵。他的音色非常微妙,辨识度也很高。面对肩头的重责,奥菲丽觉得快被压垮了,她多希望能听到自己的副手也以同样的热忱来维护自己啊。
“如果此刻总务长先生跟我们在一起,我也会更安心一些,”梅勒习奥尔男爵用担忧的口吻补充道,“但目前没人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另一方面,法鲁克大人如果知道我们幻族的人阻碍本次调查顺利进行,他一定会生气的。别忘了,现在这件事也直接关系到我个人。您也是,亲爱的表弟。”
“调查?什么调查,优雅部部长先生?这个小外岛人压根儿不知道她该做些什么。”
“也许如此,司法部部长先生,”梅勒习奥尔男爵承认,“但我们的法鲁克大人移动了整座天塞堡,就是为了找到这个小外岛人。说到外岛人,您知道建筑师女士在哪儿吗?她一直都跟大使先生关系甚密,而且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月光堡。对我们来说,她的帮助会非常可贵。”
“先生,海德嘉尔妈妈一直都是一位非常独立的女性。她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关注天塞堡的工地了……我都不提那些她几个月前就该完成的调整了!我们好不容易才在走廊的拐角看见她,她就立刻从身边的第一座罗盘玫瑰溜走了。”
奥菲丽抬了抬眉毛。即使在远处,她也能在菲力拜尔的声音里感到一丝敌意。
“这个举动很奇怪,”梅勒习奥尔指出,“她真的知道我们的大使先生出事了吗?”
“我不知道,先生,正如我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一样。我的主人之前就对无法和他自己的建筑师见一面感到很遗憾。”
“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一位不想让人找到的地虹岛人更难以追寻了。”司法部部长讽刺地说,“咱们私底下说,我认为这很可疑。”
“先生们,还有别的东西,事关家族间的罗盘玫瑰,连接地虹岛和极地的那座。我个人负责掌管这段通道的钥匙。这段通道的入口在月光堡是被严密监控的。”
“所以呢,菲力拜尔?”
“因为某种不明原因,先生们,通道堵死了。我也是刚刚才发现的。现在门只能通向一个普通的储藏室。”
“这就很麻烦了。”一阵安静后,梅勒习奥尔男爵说,“如果海德嘉尔夫人回到了她的母岛并关闭了通道,那么我们很长时间都不会再见到她。”
“我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哥哥会热爱这个老女人,”耐心突然说,声音很平静,“她就是个野心家和阴谋家。我认为我们的家族大阅灵人也是如此。”她补了这么一句,让奥菲丽大吃一惊。“在她那看似对一切都毫不在意的外表下,这个外岛人渗入了我们的生活,和海德嘉尔夫人潜入我们的房子一样。她……”一个呵欠打断了耐心的话,“请再送一点儿奇迹咖啡来。她如今稳坐宫廷,正如她稳稳地得到了我哥哥的信任一样。让这样一双手在我们的大使馆里随意窥探能算是一件好事吗?”
奥菲丽惊呆了。野心家?她可没请求别人把四个男人的性命交到自己的手上!整座宫廷都因为她被指派去寻人而憎恨她。如果她没有找到,他们就会更恨她。法鲁克对她和她家人的保护是以她履行合同为条件的。更糟糕的是,她自己也收到了同样的威胁,和那些她应该去救助的人收到过的一样!事实是,她最大的野心就是保命,越长越好。
“甚至您,部长先生,”耐心继续说,声音里有一丝困惑,“我怀疑您自己就被这个阅灵人‘渗透’了。我并不是指您的副手职位。”
“我?”梅勒习奥尔男爵抗议,“我们……”
“耐心小姐说得没错,亲爱的表兄。人们好几次看见您和那个私生子总务长及他的外岛小女人密谋。您得注意您的社交圈。您忽视了您自己家族的利益。”
梅勒习奥尔男爵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奥菲丽一大跳。它平时是那么优雅,如今却像雷一样炸开了:“家族,家族,家族!我是政府的部长,不是一个家族的!司法部部长先生,我整个人生只有一个追求:让所有人一起,结成一个文明社会。您可真会帮倒忙!关上这扇门,菲力拜尔。”梅勒习奥尔男爵突然用稍微和缓一些的语气补了一句,“现在就差家族大阅灵人小姐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声音被压住了,奥菲丽所在的门厅陷入了宁静。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一边愤怒地思考,一边啃手套的缝线。在这帮人试图定义她到底是无能不称职还是野心勃勃时,阿尔奇巴德正在某处奄奄一息。
“远离幻象。”
这是他对奥菲丽说的最后一句话。但他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阿尔奇巴德没有把他的发现告诉她,而是话中有话呢?
奥菲丽更使劲儿地啃手套的拇指。她有二十四小时,距家族各级全体大会开幕还有二十四小时,距阿尔奇巴德的连线被切断还有二十四小时,距她自己死亡通牒的最后期限还有二十四小时。她望着摊了满满一桌子的案件材料。她的名字是不是很快也要出现在上面了?
奥菲丽扶正眼镜。之前她想开自己的阅读事务所,难道不就是想把这双手贡献给真相吗?那么好吧,要么是现在,要么就永远放弃。如果她有一线机会,可以发现谁是假借神的名义实施恐吓的勒索者,她就应该抓住他。
“三次!”
奥菲丽转过身。她的母亲冲进门厅,鞋跟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从洗手间到这里,我被宪兵们抓了三次!当然了,你一点儿都不担心!”她看了一眼摆钟,补充道,“很晚了,女儿,赶紧读你要读的东西,咱们回酒店吧。”
“妈妈,您先回去吧,”奥菲丽建议,“看起来,我还要好一会儿。”
母亲走近她,裙子像刮起了一阵大旋风。她径直走到她面前,直到两人鼻子贴着鼻子。
“实事求是,咱们俩心里都很清楚,对于这位奇怪的法鲁克大人期待你做的事,你没这种才能。别入戏太深。婚礼之前,随便做做样子,读一两件东西,再在眼皮上撒点儿香粉,然后我就带你回家。”
做做样子?这是奥菲丽最不想听到的建议,特别是它来自那个一直教导她要认真做事的女人。
“妈妈,求您了,这是我第一次请求您:给我一点儿信任。今晚我真的很需要。”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的母亲凑近文件,奥菲丽急忙把它们收了起来。她可不希望妈妈看到那些恐吓信。
“这些都是机密,妈妈。”
奥菲丽的母亲一刻都坐不住,她这会儿冲到了阿尔奇巴德的门前。
“你是要在这里‘阅读’吗?”
“不是,妈妈,别碰这扇……”
奥菲丽没听见自己的后半句话。她的母亲刚把手指放到门把手上,整个门厅里就奏响了排钟的音乐会,封印变得像熔化的金属一样火红。这是奥菲丽听过的最震耳欲聋的听觉幻象。她看见母亲堵住耳朵,嘴唇大幅度地抖动着,但她一个字都听不见。
她的头骨仿佛变成了钟楼。
梅勒习奥尔男爵、总管菲力拜尔和司法部部长立刻从旁边的房间赶来。部长踩着矫揉造作的小碎步穿过门厅,轻轻一弹指就让封印恢复了安静。接着,他便忙着确认头上那顶巨大的假发有没有失去平衡。
“您不该打开这扇门,家族大阅灵人小姐。”他用虚情假意的声音嘟囔,“我们还没有做出决定呢。为什么您不像我建议您的那样先读文件呢,嗯?”
“也许家族大阅灵人小姐希望我匆匆忙忙做决定?”
这次是耐心进到了门厅里。她一只手捧着瓷杯托,另一只手握着漂亮的杯子。这位年轻的女士好似一只大天鹅。她穿着白色的裙子,脖子长而精致,散发着银色光芒的金发像羽毛一样柔顺。正如她的小名“耐心”一样,她是所有兄弟姐妹中最温和也最慎重的。她眉间黑色的文身让她本已严肃的面孔更加严肃。尽管她努力不表现出来,但她看起来非常疲惫。
“或者,”喝了一口奇迹咖啡后,她继续说,“也许前副手说书人小姐想替我做决定?”
听到这话,奥菲丽紧张起来。前副手说书人小姐?当然了,这可能是个巧合,但那个匿名寄信人在上封信里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她的决定我说了算。”奥菲丽的母亲挺起她硕大的胸部,插嘴道,“我知道您正在经历的不幸让您受了打击,但让我们就这样一等再等,这可不对。来吧,女儿,我们走,让这些人随便吧。”
“不。”
奥菲丽从裙子口袋里取出一块圆点手帕,擤了几下鼻涕。她下决心不要让感冒干扰她和谈话者。接着,她坚定地昂起头,挺起胸。如果在她的一生中,她在光学剧院的经历能帮助她一次,让别人聆听她的话语,那就是现在。
“我听到了你们刚才评价我的话。”
司法部部长和梅勒习奥尔男爵交换了一个尴尬的眼神,耐心却只是平静地又喝了一口奇迹咖啡。奥菲丽用手指指着带有封印的门,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耐心身上:“您认为我不称职对吗?如果这个房间里有一件物品见证了发生在您哥哥身上的事,我就能让它说话。您认为我野心勃勃?我是一位专业的物灵阅读者,作为专业人士,我有我的职业道德。大使馆的私人物品仍是私人的。在我没有完成我来这里要做的事之前,我是不会走的,但我也不会在没有得到您允许的情况下做事。请解除封印吧,耐心小姐,就是现在。我只有二十四小时去寻找您的哥哥。您不是为我所做,而是为他。”
奥菲丽的母亲震惊地盯着女儿,把一只手放在胸口,好像不认识她一般。然而,没有人来得及做出反应。木地板发出的咯吱声让所有目光都转到门厅的入口。一个巨大的影子靠在大门的金色门框上。托恩气喘吁吁,雨水从他的大衣上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