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Chapten Seventeen 公告
奥菲丽把杯子递给阿尔奇巴德,好让他倒茶进去,然后看着他坐到了桌子对面,天真烂漫地笑着。奥菲丽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觉得这微笑有点儿不合时宜。
“您的线怎么样了?”她一边往茶里加糖,一边问道。
阿尔奇巴德把手伸进那漏了底盖的礼帽里面,取出一个话筒。线已经断了。
“看起来,剪刀经过这里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奥菲丽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一根断掉的线总是件讨厌的事,一块不能溶化的糖也是。她白转了很多圈小勺子,她的糖就是不肯溶化。也许,这是因为她的杯子里倒满了沙子。
“希望您已经预备好了单片镜,”阿尔奇巴德说,双肘漫不经心地搁在桌子上,“下雨了。”
奥菲丽顺着他的目光看,看见无数的床垫像陨石一样从天而降,落在他们周围。她把嘴唇浸在沙子中。她觉得有什么东西很奇怪,但是她也说不出来那是什么。
“您的装潢变了?”
的确,奥菲丽刚刚发觉屋子里既没有地板也没有墙壁。他们的桌子在天空中飘着,从高处飞过旧世界的一座城市。她希望床垫雨不会伤到那里的人。
“是那位老海德嘉尔的主意。”阿尔奇巴德又给奥菲丽倒了一杯沙子,解释说,“全是用记忆造的。”
“您是说‘凭’记忆造的?”
“不,是‘用’记忆造的。记忆是一种比看上去要牢固得多的材料。”
“那得看是什么记忆了。”奥菲丽用专业的态度指出,“是托恩的还是法鲁克的?”
阿尔奇巴德把身体弯向桌子,开玩笑似的用帽子狠狠打了一下奥菲丽的头。
“是你的,小冒失鬼。”
奥菲丽失去平衡,朝后倒了下去。不再有阿尔奇巴德,不再有桌子,不再有沙子,不再有床垫,也不再有旧世界了。她正穿着睡衣,站在阿尼玛家中她童年卧室里的镜子前。她的镜像动了动嘴唇:“放我出去。”
奥菲丽睁开眼睛,心跳得很厉害。
曾经有一次,她从行驶中的有轨电车上掉了下来。她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感到难以描述地疼痛和混乱。但是,跟此时此刻的感受比,那次真的不算什么。她头疼,嗓子疼,背疼,肚子疼,胳膊疼,膝盖疼,而且她完全想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奥菲丽从枕头上望向四周,近视的眼睛四处打量。房间沐浴在橙色的光线中,光线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钻进来的。大海像火山一样咆哮着,空气中飘浮着硫化水的味道。奥菲丽明白自己是在温泉酒店她自己的房间里。
她的头没有动,只是把目光转向门口。尽管视力不好,但她还是隐约看到门开了个缝。托恩的声音仿佛从楼下传了上来,和大海的喧嚣一样遥远而空洞。
“醒了?”
奥菲丽把眼睛转向相反的方向,辨认出一个模糊而瘦小的身影。这个身影坐在椅子边上,就在大床的旁边。她认出了父亲,笑了。这个小个子男人不是那种强势、有侵略性的父亲。他从来不问私人问题。这世上没什么是比介入女儿们的私生活更让他感到尴尬的事了。然而,只要孩子们发一点儿小烧,起一个包,他就会牢牢守在孩子们的床头。
奥菲丽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说出一个能让人听得见的句子。
“您曾经也是穿镜人,爸爸。”
奥菲丽的父亲挠了挠秃头,有点儿困惑。
“呃……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穿越过几面衣柜的镜子。是的,但我没你这么有天赋。”
“为什么您不做了呢?您从来都没跟我提过。”
“哦,这不能说是一种选择。”他有点儿难为情地小声说,“更像是……怎么说……一种眼光的变化。人们长大,然后变老。就这样,突然有一天,就永远跟镜子决裂了。”
奥菲丽把目光移到天花板上,手里抚摸着那条在指头下面无精打采、刚刚苏醒的围巾。在长时间的沉默中,她听着托恩那遥远的声音,单调而低沉,却一个字都没听清。她很好奇,他在跟谁这样说话。
“前一段时间,我同时卡在几面镜子中。”她继续说,“您也许会觉得很奇怪,但这让我想起了我的第一次穿越,或者说,是那时似乎发生过的一件事,就好像……就好像我在走进镜子的时候,从镜子里放出了一个人。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对吧?一个穿镜人是不能带着另一个生灵一起穿越镜子的,就算他想也做不到。”
奥菲丽看见父亲模糊的影子摇了摇头。
“那一晚,我们只找到了你。更确切地说,找到了你的两个部分,每一部分卡在一面不同的镜子里。对我们而言,这已经够多了。”他又一次挠了挠秃头,犹豫了一下,然后朝床弯下腰来,“我的小女儿,托恩先生是不是虐待你?”
“托恩?”奥菲丽吃了一惊。
“他把你带回酒店的时候,你可不在状态。他没给我们任何解释。你知道……这场婚姻……只要你跟我们提要求,我们会排除万难取消它。我们会让长老们不高兴,这是一定的,”父亲承认,声音里满是惶恐,“但是我们……就那样……长老不高兴的时候,我们会团结一致。”
奥菲丽痛苦地在枕头上挺直身子。她突然注意到艾克多、朵米蒂耶、比娅特里斯和雷诺尔正在她的身旁沉睡,他们的胳膊、腿和睡衣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姿势交错着。奥菲丽的两耳之间像是有一座磨坊,但她慢慢清醒了。要让她所有的兄弟姐妹都感到有必要挤在她的床上,那她一定是让他们非常担心了。她那镜子的老故事突然显得无关紧要。
“我在这里做什么,爸爸?现在托恩在跟谁说话?”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父亲把眼镜递给奥菲丽,好像它可以帮助她恢复记忆一样,这很有效。从她看清了围巾微小细节的那一刻起——变形的编织、断裂的毛线、脏兮兮的流苏,她就记起了一切。
她不顾整个身体的抗议,从床上起身,尽可能避免弄醒弟弟妹妹,然后直接在睡衣外面套上一条裙子,扣上扣子。
“你得再休息一阵,”父亲用谨慎的语气建议道,“已经很晚了,我们明天早上再说这些。”
借着窗外昏黄的光线,奥菲丽能清楚地看到父亲。她意识到他看起来是多么焦虑。
如果她自己不是也吓坏了的话,她一定会忙着安慰他。她刚刚看了一眼壁炉上的座钟,现在怎么能是凌晨三点呢?!法鲁克给她寻找失踪者、找到阿尔奇巴德的期限是午夜……托恩有什么权利让她这样睡去?
她套上围巾,抓起鞋子。
“我已经休息太久了。”
奥菲丽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发现雷纳正守在门口。雷纳像哨兵一样警惕,一只黑色的单片镜夹在眼眶上。他是在站岗吗?
她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但雷纳把一根手指按在嘴上。托恩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回荡在酒店的走廊上:“……部长议会的代表比重应该与每个分支家族的人口数量成正比。目前议会里有幻族的五位议员、网族的三位议员、无能者的一位议员。随着弗拉基米尔先生于今年三月去世,龙族失去了他们唯一的代表。这些数字完全不能反映悬岛的社会现实,反而促成了一种垄断的现状……”
奥菲丽呆呆地跟着托恩的声音走,一层楼梯接着一层楼梯,一条走廊跟着一条走廊。她的父亲不停地把胳膊伸给她扶,因为担心女儿可能会再次失去知觉而惊恐不已。
“您别离我太远,”雷纳在他们身后嘟囔,“混凝纸可能会回来干完他那肮脏的活计。我只有一个单片镜照看您,我。”
“是卡莱尔给您的吗?”奥菲丽问,“她在哪里?”
“跟飞艇走了,在别处还有别的事。”
在楼梯平台转弯的地方,奥菲丽越过扶手望向雷纳。他的心情是那样糟糕,都没有注意到“蠢蛋”正和他同速下楼。他的每一步都差点儿踩到它。
“因为她是这样的,您就这么怨恨她吗?”
“不!”雷纳埋怨说,“我是怪她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一个上层的贵妇人,您看,这可不是我能追到的。”
奥菲丽的父亲不住地挠头,他们口中的“单片镜”“混凝纸”和“上层社会”什么的,他一点儿都不明白。
他们下到一楼,在酒店大厅里朝前走,所有的铜器都在落日的余晖中闪闪发光。尽管已是深夜,大厅里还是人头攒动。奥菲丽家里的所有成年成员和一部分酒店员工都围聚在一台大型收音机旁边,周围混杂着一些闷声的窃窃私语。物灵者们的神经质一目了然,大厅里的所有物件都被感染了:地毯在颤抖,椅子跺着脚,灯忽明忽暗,宣传用的陈列台把小册子撒了一地。
奥菲丽在人群里看到了伯赫尼尔德,她并没有感到很吃惊。伯赫尼尔德坐在一把天鹅绒的椅子里,像玫瑰一样鲜亮,让人不敢相信她今天早晨才生了孩子。她怀中抱着个苍白的小婴儿。
奥菲丽找了半天托恩,之后才明白他的声音是从收音机那巨大的喇叭里传来的:“……这回到了食物储备的现状。事实如下:家族间罗盘玫瑰的大门不会再度开启,空运进口食物意味着高昂的成本。请把这个传下去,一人一份。”收音机和酒店大厅里同时响起一阵纸张的声音和一些不耐烦的窃窃私语,但托恩不为所动,继续按照他的思路进行演讲,“正如你们在我刚刚传下去的文件上所见,如今家族货币的汇率对我们十分不利。我们必须依靠我们自己的资源。近几年过于密集的渔业捕捞清空了我们的湖泊。狩猎季即将到来,大狩猎人的职位至今空缺。鉴于绝大多数失宠者都是拥有高技能的猎人……”
“他说还是不说,那该死的公告!”叔祖父拍了一下收音机,十分愤怒。
“什么公告?”奥菲丽问。
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转向她。一阵令人很不舒服的沉默持续了几秒钟。奥菲丽自问这是否跟她那些伤痕、乱糟糟的头发、破了洞的围巾、手上提着的鞋子以及裙子底下露出的睡衣有关?
萝丝琳姨妈是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人。她强迫奥菲丽坐进一把椅子,并往她的嘴里强塞了一块烤饼。
“你不按时吃饭,一整夜不睡觉,还被人袭击了。你晕倒还有什么可以吃惊的?你需要一支教母军队,孩子。”
一眨眼的工夫,围在收音机旁的家人就都过来围住了奥菲丽的椅子。她的祖母外祖母各给她拿来一件外套;她的姐夫给她倒了一杯枫糖浆酒;她的叔叔婶婶表兄弟姐妹同时向她提了那么多问题,以至于奥菲丽一个都没听懂;雅格特用指尖掀起她那厚厚的打了结的头发,仿佛那是一大坨海带。
“噢,妹妹!”她唉声叹气地说,“你看起来真是太、糟、糕、了!”
她母亲用她那巨大的红裙子推开所有人,挤到了最前面。
“先好好嚼嚼,然后告诉我们,”她命令奥菲丽,“托恩先生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
奥菲丽艰难地吞下烤饼,朝收音机投去一个责备的眼神,好像它就是托恩本人一样。收音机现在正滔滔不绝地念着一段无比冗长的法律提案。“我只要把您从方程中去除就行了。”他肯屈尊对她说的唯一一句话,他如今已经付诸行动了。
“没有。”奥菲丽的回答让大家很失望,“发生了什么?”
“天塞堡在召开家族各级全体大会,我们正在听现场直播。”伯赫尼尔德坐在椅子上淡定地跟她解释,“此刻,宫廷里组织了一场大赦议会,当前的议题有关失宠者。托恩在会议开始时声明,在为失宠者的赦免做辩护陈词之后,他会发布一个公告——一个私人公告。”伯赫尼尔德一边说,一边用一根手指抚摸着婴儿熟睡的面颊。“您确定他没跟您透露过什么吗,我亲爱的孩子?”
奥菲丽的心脏骤停了一下。
“也许跟失宠者有关!”
“真的吗?这帮人,我压根儿就不在乎,他们甚至不比我的一条衬裙更重要!”奥菲丽的母亲恼了,朝天花板一翻白眼,“你有没有瞅一眼你回来时是什么样子?从头到脚都是伤!雷诺德告诉我们你是怎样被托恩连累而遭受袭击的。”
雷纳用尴尬的手势敲了敲单片镜。
“恕我冒犯,我好像没说过‘连累’这个词。”
“这跟托恩无关。”奥菲丽语气坚定地证实了这一点。
叔祖父在胡子底下喘着粗气。他抓住奥菲丽的椅子后背,用一种对他这个年龄来说相当惊人的力量,把她连人带座椅一起推向报告员。
“就一次,瞧瞧她的小脸!您在这里不是为了作证吗,嗯?把这个报告给长老们!”
报告员坐在收音机旁,一言不发。她藏在带风向标的帽子底下,一反常态地安静。她的那只鹤在头上旋转不定,哪儿都没停,这是她内心混乱的迹象。
“我把女儿交给托恩先生的时候,她非常健康!”奥菲丽的母亲用控诉的食指指着收音机,越战越勇,“这个阴险的人把她体无完肤地带给我,然后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去干他那些鸡毛蒜皮。”
“家族各级全体大会可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索菲夫人。”伯赫尼尔德试着缓和她的情绪,“它每十五年才举行一次,每个议题都至关重要。这是我侄子第一次作为总务长出席,他责任重大。如果您能稍稍考虑一下这一点,我将感激不尽。”
托恩的声音不知疲倦地继续响起:“……隐身族、麻醉族、善说族,单是他们三族,就已经被证明有益于公共事业。如果我们引用《身份恢复法》第十六条第四款……”
奥菲丽把椅子拉到收音机旁,聚精会神地听着。所以,他即将发布的私人公告到底是什么?
“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她轻轻问,“网族是否有阿尔奇巴德的消息?”
伯赫尼尔德和咬紧马牙的萝丝琳姨妈简短地交换了一个目光,然后回到奥菲丽这边,她的金色发卷优雅地跳动着。
“负责保护我的瓦尔基里雅在傍晚时分被网族召回了。直到两个小时前,我才从广播里知道了原因。阿尔奇巴德的妹妹们针对她们的哥哥做了个声明,一个非常令人悲伤的声明。”伯赫尼尔德的目光深深插进奥菲丽的眼镜里,“我并不清楚这件事的所有细节,但他们没有找到阿尔奇巴德。他的意识状态好像影响了整个家族。网族私下里举行了仪式,切断了他的线。啊,是的,我亲爱的孩子,”见奥菲丽整个人都变得苍白,伯赫尼尔德轻轻说,“恐怕我们再也见不到那位荒唐的大使了。”
奥菲丽用胳膊抱紧身体,她的体温骤然下降了。她在梦里看见的阿尔奇巴德正挥舞着电话听筒的断线。在轮盘赌游戏室,外交官曾经警告过:“这个程序是单向的,无法收回。对他而言,也很可能是致命的。”
先是海德嘉尔妈妈,现在是阿尔奇巴德。奥菲丽感到很冷,真的很冷。
“为什么你们就让我这么睡着呢?”
萝丝琳姨妈又给她倒了一点儿利口酒。
“你没什么好自责的,孩子。你母亲都告诉我们了。法鲁克大人本不该把这件事交给你。”
“说到这里,我女儿需要另找一位教父。”伯赫尼尔德吻了一下宝宝的额头,发出一声叹息,“还得有个名字,我的小奥菲丽,等您恢复精神的时候。好了,好了,打起精神来。”她对奥菲丽说,脸上挂着苦乐参半的微笑,“我自己也对这个小无赖产生了一定的好感,但我们得把精力集中在我们的未来上。”
奥菲丽靠在收音机的喇叭上,冷到肠子都结冰了。她就是没办法不去期待托恩会带来一个惊喜。刚才,在大堤上,他看起来是那样坚定,那样自信:他脑子里一定有什么计划。奥菲丽紧紧抓住他低沉的嗓音。此刻,托恩正在引用《跨家族宪法》做总结陈词,重申了一位族灵对他后代的每位成员都该尽到的父亲的职责。
“行了!”酒店的电报员喊道,“总务长的演讲结束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托恩的辩词被椅子刮磨地板的声音和模糊不清的喧哗声所取代。直到法鲁克那无精打采的声音在大厅尽头响起,一切才又回归安静:“感谢您这么冗长的发言。您有关……呃……的请求。”
“恢复身份,我的大人。”
奥菲丽听出了年轻的备忘纪要非常有特色的低语声。现在,切断了与阿尔奇巴德的联系,网族便分秒必争地恢复了职务。
“对,是这个,”法鲁克说,“您有关恢复身份的请求已经被受理,并写入,呃……”
“申诉记录,我的大人。”
“对,是这个。它会被引入审议,再由……呃……进行表决……”
“议员们,我的大人。”
“对,是这个,您现在可以退下了。”
“我还要发布一个公告。”托恩说。
纸张沙沙作响了好一阵子,奥菲丽几乎都能看见法鲁克翻阅他的备忘簿这个画面了。
“它在日程中吗?”
“不在,”总务长回答,“但我请求您再给我三分钟时间,我要说的话不会超过这个时间。”
“简短些。”
收音机里传来玻璃杯的叮当声和液体流动的声音,托恩喝了一杯水。他清清嗓子,然后清晰地说:“我手上的这份,是我去年跟您签订的合同。合同约定我会娶一位阿尼玛悬岛的物灵阅读者,结合我们两家的超能力,然后对您的书进行完整的鉴定,以此换得贵族的头衔。”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奥菲丽的母亲惊叫道,“这合同是怎么回事?”
奥菲丽示意她保持安静,同时把耳朵更加贴近收音机。伯赫尼尔德自己也在扶手椅中僵住了,宛如一尊瓷像。
“是的,”法鲁克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我记得。顺便说一句,我觉得等待期太长了。”
一个撕裂纸张的声音响起,接着是整个会场震惊的尖叫声。
“那么,”托恩用平静的声音宣布,“我刚刚撕毁了我的合同。我要取消婚约。我不会‘读’您的书,并且立刻向您提交辞呈。我想强调,这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因此后果由我一个人承担。感谢你们的关注。”
喇叭里,惊叫声变成了全体与会人员的呐喊声,但没有哪声叫喊比法鲁克的沉默更令人生畏了。几声木槌声响起,同时有人高呼“安静”。接着,现场直播被一段音乐插曲取代了。
收音机周围,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为什么?”
所有人都转向伯赫尼尔德的扶手椅。她的相貌大变,简直让人认不出来:她眼珠突出、下巴颤抖、眉毛扭曲、嘴唇痉挛,额头上布满皱纹,她那张上流社会完美贵妇的面具碎了。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次,声音因为惊恐而孱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疯了!”
她全身剧烈地颤抖,雅格特赶紧冲过去把孩子从她的怀里抱了出来。伯赫尼尔德蜷缩在椅子里,好像腹部刚刚受到一记重击,她朝奥菲丽投来哀求的一瞥。
“我求求您,请不要放弃我的孩子。”
奥菲丽表面上波澜不惊——她的身体没动,既没有眨眼也没有说话,然而,她体内的每一个分子都已经动了起来。托恩的公告像是解开了她体内的刹车机制。那些在她脑袋里集聚了好多天、好多个小时的暗物质像是蒸发了一样,突然烟消云散了。奥菲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在她看来,事情突然变得非常清晰。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正心急如焚地凝视着她的伯赫尼尔德。
“夫人,我对您做两个承诺:我不会放弃托恩,我也会为您的女儿取一个配得上她的名字。”
“那么,我能知道你打算怎么做吗?”她的母亲吃了一惊,双拳叉在腰上,“你也听到了托恩先生的话。这场恶作剧结束了,我们回家。”
“我不回去,妈妈,我要回上面去。”
奥菲丽的声明在她周围掀起了一系列的反应,所有人都表示无法相信。人们皱眉、抱怨、气恼,甚至神经质地大笑,但是看起来,没有人意识到她是认真的。
没有人,除了雷纳。
“上面?”他有点儿慌乱,“您是说回到天塞堡?家族各级全体大会加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已经没有一架飞艇,也没有一辆雪橇在运行了。就连阿斯卡城那边,狂欢节大篷车队的那帮人,”雷纳用拇指指着一扇窗户说,“他们目前也没有得到起飞的许可。无论如何,您的未婚夫……您的前未婚夫命令我看住您,再也不让您踏出酒店的大门。”他最后叉起肌肉发达的臂膀,“外面太危险了。”
“您不用违抗他。”奥菲丽安慰他说,“我不会越过这扇门的,我会从那里走。”
她指了指大厅里的一面镜子。她整个身体都能感觉到,她穿得过去。她曾经欺骗了自己,她也明白了原因,但现在这个谎言已经结束了。
“啊!但是不行,不行,不行!”雷纳抓住她的肩膀,抗议道,“我不能陪你进到那里面,娃娃!”
奥菲丽向前台接待要了一面小镜子和一小套书写工具。她把前者交给雷纳,自己留下了后者。
“时不时看一眼镜子。我会给您发信息的,您可以随时追踪到我。”
雷纳皱了皱眉,他的两道眉毛看上去如同两团燃烧的荆棘。接着,他卸下了单片镜。
“作为交换,拿着这个。您千万小心,别再让人掐住脖子了,嗯?”他低声抱怨,“您是我的老板,这份工作我还想长久地做下去呢。”
“谢谢您!”奥菲丽抑制不住地对他微笑,“为着单片镜,也为着您在大堤上所做的一切。”
奥菲丽母亲的嘴张得就像壁炉的炉膛一样大,但是萝丝琳姨妈在她爆发前打断了她:“你的计划太不理性了,我想这是大家共同的意见。确切地说,你这是想去哪里?去家族各级全体大会?我很怀疑他们会让你进去。为了保证大会安全,所有的宪兵都被召回了宫廷。”
“那正好。”奥菲丽说,“我不去宫廷,这正好让我省去了没必要的检查。”
萝丝琳姨妈困惑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我是一点儿都不明白了。你去哪儿?”
“床垫。”她解释说,“您还记得《尼伯龙根》里的那篇文章吧?那篇讲述电梯里出现了床垫拥堵的文章?当时我觉得它非常荒唐,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四张连接着沙漏的床垫被人从海德嘉尔夫人的工坊里偷了出来。我们现在知道它们是被用来进行绑架了。就是它们造成了拥堵,您理解了吗?如果我能找到那些床垫,我就能找到失踪的人。如果我能找到失踪的人,我就能救托恩。我心意已决,”奥菲丽用坚定的声音宣布,好压下家人的抗议声,“无论你们同不同意,我都要去。”
“我的女儿摔坏了脑袋!”奥菲丽的母亲炸了,“那么,你还没理解他公开悔婚休妻了吗,你那亲爱的托恩先生?我禁止你再次为他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奥菲丽把围巾在脖子上牢牢地打了个结,绑住碍事的头发,然后直视母亲的眼睛。
“是您没有理解我,妈妈。托恩不是您以为的那种自私的怪物……虽然我以前也曾这么想过。”她不得不承认,“我原本也确信他是为了私人野心才想‘读’法鲁克大人的书,但还有别的东西,而且这个东西一直都在。为了保护我们,托恩刚刚放弃了它,我们不能在此时抛下他。”
“您在说什么?”伯赫尼尔德在椅子里浑身颤抖,担心地问,“这个别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奥菲丽承认,“但我终究会知道。”
她已经能预感到这跟信里的“神”以及海德嘉尔妈妈在“无处”透露给她的事情有关。“这个家伙,我的孩子,你最好能躲开他。然而,那些对‘书’过于感兴趣的人最后都会跟他打交道。”越是思考这个问题,她就越觉得托恩很明显从一开始就在做这方面的调查。当他提出逮捕海德嘉尔妈妈时,他其实是想为她提供保护。
当奥菲丽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向大厅的镜子时,母亲张大手臂想要拦住她,却被父亲阻止了。
“我想,亲爱的,至少有那么一次,我们得让女儿自己做决定。我们已经给她强加了太多我们的决定了。”
直到此刻,报告员都保持着最大程度的沉默,此刻终于忍不住了。她一转黑裙子,挡在了奥菲丽的前面。她帽子上的仙鹤指向奥菲丽,鼓出的眼球从圆眼镜的金框上方冷冷地望着她。
“显然你已经不听你父母的话了,所以我不得不进行干涉。你不准再掺和这个人的事。如果我早知道他深陷这些见不得光的事,我早就向我们亲爱的母亲们提供一份反对的报告了。他欺骗了长老们,侮辱了我们全家。你不能为他穿越这面镜子,你听清楚了吗,孩子?”
奥菲丽毫无惧色地迎向报告员的目光。比起违抗任何人,她更不惜违抗她,但是叔祖父插了进来。
“您要想阻止她,除非踏过我的尸体。去吧,我的孩子。”他在胡子底下嘟囔,“你那个奇怪的家伙,在我看来,也是个所谓的‘同情者’,不过是他另一种类型的,嗯?单单是为了这个,我就会帮你去帮助他。”
“谢谢,老叔。”
无视报告员愤怒的表情和其他家人惊愕的眼神,奥菲丽一路走近大厅的镜子,直到站在她的全身镜像面前。她望着镜子,擦伤和瘀血底下是一张坚定的面孔。她终于准备好面对那个她不想看清的真相了。
并不是托恩需要她,而是她需要托恩。
奥菲丽全身心地钻入了镜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