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Chapten Twenty 心脏
奥菲丽只能辨认出红灯笼照在一排制服扣子上的反光。站在楼梯上的人真的是托恩吗,又或者她只是幻象的受害者?
梅勒习奥尔男爵大概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因为他花了几秒钟才找回敏捷的思维:“对于一对这么不般配的夫妻来说,你们还真是形影不离。我还以为您在离这里十几层远的地方,托恩先生。您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托恩不慌不忙,淡定地走完到达楼层平台的最后几级台阶。奥菲丽趴在地板上,无法把眼镜抬到他面孔的高度。不过,她对他的鞋倒是一览无余。
“托您压在地上的这个女人的福,”托恩低沉的嗓音在她上方响起,“她把她的方位告知了她的助理,而她的助理给我发了紧急电报。为了赶来和您会合,我可是甩开了一大帮公务员和宪兵。别担心,我是单独来的,我希望和您谈谈,不想有碍事的目击者。”
奥菲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家族各级全体大会上有那么多宪兵,托恩却决定一个都不带来?当梅勒习奥尔男爵拽着她的胳膊强迫她起身时,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男爵丝毫不在乎这个动作带给她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他把奥菲丽拽到身前,贴在他肚子的羽毛上,整套动作好似一支拙劣的华尔兹舞。
“这样谈判更舒服一些。您说吧,托恩先生。”
奥菲丽的头发披散在脸上,不过她还是能看见托恩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
“为什么?”
“为什么问我为什么?”梅勒习奥尔男爵警觉地回了一句。
“从我的职业生涯开始至今,我一直得到您的支持。如果您没有在合适的时间对某个正确的人物说了一些我的好话,或许我永远都当不上总务长。在一些您本人不会得到利益的案件和诉讼中,您经常帮助我。您从来都没有,一次都没有向我索要什么。为什么?”
梅勒习奥尔男爵温和下来,他的目光突然浸润了一抹父爱的仁慈。当然,这并不妨碍他继续碾压奥菲丽的胳膊。
“因为我一直能预感到,您是个能够成就美事的人。我相信您,我的孩子,比相信任何一个幻族人更甚。”
“您相信我。”托恩重复道。
他与他们保持了一段距离,脚一动不动,先是观察了那些屏风,然后是四扇门,屏风上的幻象朝他抛去诱惑的媚眼,而门的两侧则布置着戴了面具的雕像。奥菲丽明白托恩正试着确认现场是否有藏匿的同伙。
“那个您奇迹般在阿尔奇巴德床上找到的沙漏拉环,”托恩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您能找到它,是因为您知道它就在那里。您抓住这次机会,促使我去搜查工坊。就算没有拉环,您也会另外想出一个计谋。您当然是算好了我会找出伪造记录,然后理所当然地把工坊和绑架案联系在一起。您的每个小动作都指引我逮捕海德嘉尔夫人。一直以来,您支持我的职业生涯,并不是因为您信任我,”他用平静的语气下结论,“您这么做是为了能在时机成熟的时候更好地操纵我。”
“因此,”梅勒习奥尔男爵叹了口气,“您是在告诉我,我也让您失望了,总务长先生?”
“我不再是总务长了,而这个女人,”托恩看都没看一眼奥菲丽,“也不再是我的未婚妻了。她的父母等着把她带回阿尼玛悬岛。从现在起,我们家族里的鸡毛蒜皮跟她没有一点儿关系。我们谈谈,只有您和我,好吗?”
梅勒习奥尔男爵考虑了一下。在这充裕的时间内,奥菲丽聆听着胳膊上骨头愈加碎裂的声音。
“您彻底放弃这场婚姻了吗?
“是的,还有阅读那本书。这就是您想从我这里得到的,对吧?您无需再担心这个阿尼玛女人了。”
“时机正好!”梅勒习奥尔男爵高兴地惊呼。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放开奥菲丽,反而把她抓得更紧了。奥菲丽几乎要在他的花边领子上窒息了。“您有三个基本优点,托恩先生,您办事效率高、正直并且爱好和平。在失宠者的案子里,您参与的方式简直是典范中的典范!这些家族间的战争、没完没了的复仇,还有所有那些为了鸡毛蒜皮而流的血,”他义愤填膺地列举着,“我们必须结束它们。我们需要像您这样的人,能够在文明政府各个机关的运作中解决最棘手的问题。”
“我不再是总务长了,”托恩提醒他,“我永远都只是一个私生子。”
梅勒习奥尔男爵满怀激情地挥舞着拐杖,奥菲丽甚至能听见空气在她身边呼啸。
“细节而已!我提供给您的是一个全新的人生!或者,我应该说,一个新的责任。它把您置于法鲁克大人之上,并且保证您不会受到他对那本书病态痴迷的影响。您会享受至高的保护,永远都不必为您自己和您的姑母担心。您明白我的话吗,托恩先生?我不是让您做我的棋子,我是请您做我的搭档。”
托恩慢慢地扬起眉毛,他的伤疤看起来更长了。
“我母亲之前也肩负过这种责任,享受过这种保护,您看她今天在哪里?我很想知道,”托恩极其严肃,“这个提议是出自您,还是出自您所侍奉的神?”
梅勒习奥尔男爵突然大笑起来,全身的羽毛都和他一起摇晃不止。奥菲丽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叫喊出来。每一次震颤,她都觉得自己的胳膊要碎成千万块了。
“啊,托恩先生,如果您的母亲有您一半明智,她最后都不会失宠并被‘截肢’。”
梅勒习奥尔男爵兴致盎然地继续说道:“所以,传言是真的,您继承了她的记忆?这让您变成了我们团体得天独厚的新成员。我们会成功,您会在她失败的地方取得成功。您和我,我们会把极地从腐化堕落中拯救出来,同样也把法鲁克大人从那些邪恶的影响中解救出来。”说着,他用手杖杖柄敲了敲奥菲丽的肩膀,“现在,托恩先生,我问您一个极少当选者有特权听到的问题:您想面见神吗?”
“这是我最珍贵的愿望。”
奥菲丽望着托恩,希望能够获得他的关注。他的回答是如此不假思索,眼里的兴趣是如此浓厚,她能看出他是认真的。
“我会安排一次会面,”梅勒习奥尔男爵保证,“这至少能补偿我没能安排他跟海德嘉尔夫人会面的过失。眼下,我们得处理掉这位年轻的小姐。”他用手杖抬起奥菲丽的下巴,发出一声叹息,“您和我一样反感杀人,但我担心她看到太多,也听到太多了。”
托恩用食指摩挲着下嘴唇,奥菲丽的眼镜一下子就变蓝了。和她相反,托恩看起来不慌不忙。
“我同意,但是我认为还是改造她的记忆更好。我也是半个编史族,我能让她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
奥菲丽知道这不是真的,托恩曾亲口说过,他从没有做过这种实践,但她得承认,这一刻他表现得极为令人信服。看起来,梅勒习奥尔男爵正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他的食指在手杖上转圈圈。终于,他把奥菲丽的胳膊放回它的自然角度,结束了她的酷刑。他甚至把风雅做到了极致——在她手上轻轻一吻。
“小姐,很荣幸认识过您!”
说着,他用戏剧化的姿态把她推开,仿佛从笼中取出一只小鸟,把它送回了天空。
奥菲丽非但没有感到解脱,反而神经高度紧张。她迈着迟疑的步子走向在楼梯口面无表情等着她的托恩。奥菲丽离梅勒习奥尔男爵越远,就越觉得他会回心转意,然后像击碎卡莱尔的单片镜那样一杖击碎她。
他什么都没做。
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她的胳膊让她极不舒服,不仅仅是因为骨折,更是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热气涌上她的肩膀和胸口。梅勒习奥尔男爵在她手上那一吻像是在她的皮肤底下放了一把火。奥菲丽的心脏跳得无比剧烈,让她很不舒服。
托恩注意到了她的痉挛,抓住了她的肩膀。
“您对她做了什么?”
“您也许有能力改变她的记忆,但是您不能改变她的天性。”梅勒习奥尔男爵漫不经心地说,“这个孩子好奇心极强,又非常顽固。或早或晚,她一定会给我们添麻烦。恕我冒昧,亲爱的搭档,我更喜欢我的方式。”
奥菲丽几乎没听见他的话。热气渐渐变成了疼痛,好似一把刀正在缓缓地、缓缓地插入她的肋骨。她从托恩的手上滑下去,跪到了地上。
“这是我自己制作的幻觉。”梅勒习奥尔男爵走上前来,语气和步伐一样平静,“我把它直接灌入体内,这会让心脏惊慌失措,直到骤停。干净的死亡,没有暴力,没有流血,一切合规。当然,之后我们会把她做成遭遇事故的样子,以免节外生枝,岛际家族大法院对待这些事可是不开玩笑的。”
奥菲丽瘫在地板上,一身冷汗。她用胳膊紧紧捂住胸口,想要控制住疯狂的心跳。“这是个幻象,幻象。”她反复对自己说,“这不是真的,我的心脏非常健康,这是个幻象,幻象,幻象。”
然而,疼痛的感觉还是真实得难以承受。
“那么,我的提议?”梅勒习奥尔男爵向托恩伸出一只手,“亲爱的搭档,成交?”
一注血溅在奥菲丽的眼镜上,她看见五只戴着手套的手指,伴随着一大堆戒指,掉到了她身旁的地板上。
梅勒习奥尔男爵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盯着自己那只断了的手。
“我……什么?”
“取消您的幻象。”
托恩的声音发自丹田,就像野兽的咆哮,他一根手指都没动。尽管奥菲丽体内一片混乱,但还是能感到托恩整个人突然充满了静电。
梅勒习奥尔男爵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血一注注地流在礼服上、裤子上和鞋子上,他变得无比苍白。到这时,他才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好像他终于意识到了疼痛。
“您把爪子用在了我身上?您疯了吗?我就要实现您最珍……”
托恩一把抓住了他的花边领子,让他喘不上气来。
“从我递上辞呈的那一刻起,我就放弃了这个愿望。”他咬牙切齿地说,“取消您的幻象!”
梅勒习奥尔男爵的脸色从苍白变成猩红,暴怒地用手杖抽打了一下托恩的脸。
“您从来,从来就没有打算跟我结盟!您欺骗我,只是为了救回这么一个邋遢货,一个邋遢货!而我,我献给您的是神!我的血洒得到处都是,瞧瞧!”他摇晃着截了肢的手,怒气冲冲地说,“这品位不能更差了,托恩先生,您让我深感失望!”
梅勒习奥尔男爵第二次举起手杖,准备击打托恩,但手杖和他剩余的手指一起落到了地上。托恩的爪子又一次发起攻击。梅勒习奥尔男爵又惊又疼,失去平衡,踉踉跄跄朝后退到了栏杆上。在他的重压下,只靠几枚螺栓支撑的栏杆危险地倾斜了。
奥菲丽跪在地上,透过披散在脸上的乱发和溅在眼镜上的血污目睹了这一幕。她的目光越来越模糊,她的心脏已经癫狂,无法支持更久了。
“取消您的幻象!”托恩命令道。
梅勒习奥尔男爵发出一阵怀疑的大笑。他笑得全身乱颤,两只手血流如注,好像这一切都只是个匪夷所思的玩笑。“好了,好了,您总不会杀了优雅部部长和神的代表吧,那您可真是缺乏死亡的教养了。”
托恩朝他的大肚子狠踹了一脚,男爵又一次撞上了栏杆。这一次,栏杆在他的重压下塌了。奥菲丽听见他掉下去的声音,混杂着骨头碎裂的金属回声,她闭上了眼睛。
在眼皮底下的幽暗里,她感到自己被一片巨大的寂静笼罩了。她的血液就像河水退潮一样平静下来,皮肤底下的火灾也熄成了小火,疼痛减轻了,直到完全消失。一次搏动接着一次搏动,她的心率也渐渐放缓。“幻象会跟着它的创造者一起消失。”奥菲丽的心脏会活下去,因为梅勒习奥尔男爵的心脏停了。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托恩正跪在她面前。
他一言不发地拨开她的头发,取下她的眼镜,一丝不苟地检查她的瞳孔。接着,他用一个有些突兀的医学手势把她的下巴转向一边,再转向另一边,好确认她的目光没有离开自己的眼睛。
奥菲丽希望托恩没有发觉她就快要哭出来了,即便没有眼镜,她也能看到他脸上有一个横贯脸颊的伤口,这个伤口和之前的旧伤疤交错,是梅勒习奥尔男爵刚刚用手杖打的。他的眉毛皱得那样厉害,下巴收得那样紧,奥菲丽宁肯他一次性发作出来,而不是强忍着怒火。
他的问题无比简洁:“您的心脏?”
“它还好。”奥菲丽结结巴巴地说,“幻觉已经过去了,我觉得……”
奥菲丽没能说完,托恩用双臂紧紧搂住了她,让她一时喘不上气来。她睁大眼睛望着这片让人心跳加速的黑暗。她不明白,托恩本该对她责备有加、愤怒地摇晃她,为什么要搂住她?
“当我说您有一种超自然的招灾力时,我并不是邀请您证明我有道理啊。”
奥菲丽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抽泣起来。当她也抱紧他时,托恩的胳膊因为吃惊而变得僵硬。她把脸贴在他身上,放声叫喊,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叫喊过。这一声叫喊来自她五脏六腑的深处,像龙卷风一样在她体内升腾。托恩任由她在自己的制服上哭泣、哽噎、呜咽,直到彻底气竭。一阵长长的静默停留在幻想屋的地板上,浸润在红灯笼的光线中。
“我是想帮您。”奥菲丽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我都搞砸了。”
“您后悔了吗?我没有。”
脱去那股寒冬般的冰冷,托恩的口音里有一种非常不同的音色。
“您得罪了我们两个家族,刚刚还杀了人,”奥菲丽对他轻声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奥菲丽感到托恩的手指有些迟疑地掠过她的头发、脖子和肩膀,好像不知道该把它们放在哪里,该怎么放。他并不常安慰人。
“原本,我无论如何都不该把您搅进我的事里。我知道这事很危险,但我说服自己我能控制住局面。这个错误几乎让您付出生命的代价。”托恩沉默了许久。从他屏住呼吸这点来看,奥菲丽知道他有些犹豫。“有一件事,我已经试着告诉您好几次了。我不太懂这些繁文缛节,让我们一了百了吧。”他清清嗓子,话好像卡在了那里。终于,他低声咕哝:“我请求您的原谅。”
奥菲丽望着自己贴住的那一片温暖的暗处。在这一秒,她终于绝对肯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了。那既不是极地,也不是阿尼玛,而是她此刻所在的这个地方,托恩的身旁。
当她开口时,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
“谁是神?”
托恩保持沉默,但奥菲丽感到他胳膊上的肌肉松弛下来。
“您母亲的记忆,”她替他回答,“她把记忆转给您,等于把您变成了见证人,对吗?您在秘密调查这段历史吧?您发现了一个人,他比族灵们还要强大?法鲁克大人的书是否包含了跟这有关的信息呢?”
“您今夜听到的,”托恩打断她,“不要跟任何人谈起,努力忘掉它。梅勒习奥尔只是一条很长很长很长的链条上的一环。我确信还有很多其他的环,在每座悬岛上、每个家族里都有。”
奥菲丽震惊地回想起,报告员有一次曾跟她提起某个“奇怪的外岛人”,一个能够影响长老们决策的男人。因此,她的直觉是对的:发生在极地的事件和发生在阿尼玛的事件有一个共同的触点。
“您答应过我,”奥菲丽说,“您答应过我,凡是和我直接有关的事,您再也不会对我有所隐瞒了。现在,我跟这事可不只是有关了,您欠我一个真相。”
“我取消这个诺言。”托恩毫不犹豫地宣布。“这远远超过了宫廷的阴谋,”他用沉重的声音说,“这是件错综复杂、没有尽头的麻烦事。只要伸一只手指进去,就永无安宁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您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奥菲丽一点儿都不想这么做。不过,听见围巾在不耐烦地击打地面,她回到了现实,看到围巾还拴在屏风上。
奥菲丽松开托恩,重新戴上眼镜,感到胳膊一阵阵剧痛。她哭得太多,眼前有些模糊,但她的思维无比清晰。
“我们不能待在这里。这座幻想屋里有三具尸体,算上男爵的有四具。我及时救出了阿尔奇巴德,不过他受了迷幻泡泡的影响,不能指望他作证。我们得逃跑。”
“不。”托恩回答。
“不?您还有别的主意吗?”
透过眼镜上的血迹,奥菲丽看见托恩坚定的眼神。
“已经没有‘我们’了。婚约被取消了,您会回父母家,继续您那我原本永远都不该打断的生活。至于我,我会去极地的司法部门自首,为我的行为承担责任。不管怎么说,从我收到您助理电报的那一刻起,我就准备好这样做了。这个人,”托恩看了一眼栏杆断裂的地方,补充说,“我做了我该做的。这不是我第一次自卫杀人,而这些事从来都没阻止过我承担自己的责任。”
“这不一样,您知道的。”奥菲丽抗议,“这是一个幻族的人,对于这些人来说,您只是……只是个……”
托恩的嘴唇扭曲了,这动作的含义令人难以捉摸。
“一个私生子,是的。我不抱一点儿幻想,我将无权得到公正的审判。为了阻止贵族们凌驾于法律之上,我一直在斗争。”奥菲丽刚一张嘴,他就用决绝的语气打断了她。“我今天不会逃跑。”他抓住她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您尊重我的决定吗?”
一阵长久的静默后,奥菲丽点了点头。
“我尊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