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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水裡载浮载沉，处于失重状态，此时此刻无事可做，只能等待潮水不停地冲刷，将我带向岸边。
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或许我太过疲倦、快要撑不住。
甚至还来不及完成我直通第三度空间的旅程。
搞不好还没抵达目的地，我就已经一命呜呼。
各样思绪翻来转去、飞掠而过，随即察觉这些念头裡面都有我的存在，立刻明白自己还有一口气，并没有死掉。
不久之前，我曾经困在生与死之间，时空混沌的状态，虚无缥缈，那时候连理解「我」这个字眼指的是自己存在的状态都有困难。
而我现在依然记得自己的名字。
莱拉。
也记得他的名字。
乔纳。
我奋力睁开双眼要看清楚周遭的环境，却没有东西可看。
梅拉奇说第三度空间冰冷黝暗，近似真空状态，也就是另一种型式的虚无……然而纯种吸血鬼跟他们的喽囉都能存留在这裡，所以就算是虚无，裡面肯定也有某些东西或是某个地方存在?
接著我就撞到了大石头。
失去方向感的同时，对于悄悄爬上脖子的寒气，我的反应慢了半拍，地面是黑色冰原，我脸朝下趴在上头，脸颊贴著冰块，当我想到用手撑起身体时，皮肤立刻破皮，就像在撕下维可牢的魔鬼沾一样，痛得我瑟缩皱眉，不过那是因为意念闪过，而不是真的感受，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到疼痛，几乎忘了那种感觉。
当时那个女孩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不断追寻，却又逃避改变。
我已经挥别了那个女孩。
现在的我，体内同时存在天使和吸血鬼的血缘，光明与黑暗处于完美的平衡点，灰色的本质让我得以超越这个世界的任何人和任何事物，无论多麽漆黑的幽暗都无法蒙蔽我的眼睛，无法阻止我看见这裡的真面目。
抱持这样的念头，意随心转，遮住四周的幽暗帘幕开始缓缓升起。
我站起身，手一伸似乎碰到某种物体。
突然看到纯种吸血鬼，把我吓了一跳、完全措手不及，双脚还来不及站稳，就往后跳开。牠高耸地矗立著，张开手臂，弯曲的脚爪上方是尖锐的利爪，危险地指著前方，我本能地举手防卫，不过立刻就发现牠根本不会动。
这个吸血鬼是一具雕像，不是雕塑作品，而是真正的魔鬼。
至少牠曾经是。
这个纯血从裡到外冻成了冰块——僵死在这个地方。
我绕过他身旁，迅速往前走，脚下的黑色冰原微微发光，就像夜空裡繁星点点，放眼望去，周围都是一模一样的景象，俨然就是一大片冰封而且死气沉沉的石块。
当我追著一排排裂缝和碎片越走越远，一座塔楼从平地拔地而起，完美的圆柱型设计显得巨大宏伟、壮观无比，同样如星点的微光在塔楼外部闪烁著，环绕著圆柱的弧形扶摇直上。高塔无门窗，没有接缝或连接点，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它是一砖一瓦打著地基慢慢建造起来的，反而像是一体成形，如同直接用一大块黏土捏造出来的一样。
这是什麽东西。
一大片云朵停滞不动，遮住塔楼的尖顶，顷长的雨滴有如黏稠的柏油从上面落下，一滴一滴全都流入围绕巨型建筑物基座的护城河裡，液体以顺时针方向翻搅，流动的速度非常迟缓，最后岔出两条支流，继续流向远处。只是从我所站之处，看不清楚它们究竟流向哪裡，因为塔楼再过去的一切都隐蔽在阴影当中。
指尖传来冰冽刺骨的寒气让我忍不住发抖，但是我的专注力迅速摆脱寒冷的侵袭、重新凝聚，因为头顶上方传来裂缝开启的隆隆声响，原本无声无息的真空状态，现在却不甘寂寞，竟然发出了声响。
我试著理解周遭这一切现象。
古老而充满睿智的堕落天使梅拉奇还在水晶星际的时候，曾经获得Ethiccart的头衔，亲口要我「让大天使和他们所存在的世界走向终点」，并且暗示纯种吸血鬼一度也是大天使，后来坠入第三度空间，再度出现的时候就成了纯种吸血鬼，因此纯种的起源跟加百列认定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的前身并不是自甘堕落的天使后裔。
看来梅拉奇是对的。
纯种吸血鬼艾莫瑞临终的瞬间，我看见了牠原来的形体——就是大天使——这一点证实了梅拉奇的说法。此外，我也相信他对第三度空间的描述是对的，这个世界的组成或许是冰冷、幽暗的物质，但是撇开它发生的时间点和过程不论，有一个在水晶星际的水晶光辉中诞生的实体——某一位大天使——因某种原因而沦落到这裡，而变成最初的纯种吸血鬼——魔兽任尼波。
自从大天使来到这裡，本来的真空状态就不复存在。
时空的裂缝逐渐成形，地面上下振动，就有了裂痕，背后那隐隐约约的咯咯声越来越大，变成轰隆巨响，头顶上方突然凭空飞出一颗圆球，滚动了三次，最终悬空停在正前方，怪物的脖子又大又沉重，头颅压在上面，牠小心翼翼地伸展瘦骨嶙峋的肢体，慢慢地往后摆盪，彷彿在凝聚动力、预备往前一跃而起，然后就钉住不动，显然是嗅到我的气味，歪著脑袋对著我转过身来。
如果牠有眼珠的话，我们就刚好四目相对。
食腐兽。
这个东西我以前见过，知道它肩负的任务——就是运送二度空间的人类死亡时释放出来的闇黑能量。至于魔兽任尼波把它们送来这裡的原因和目的，我就一无所知。
我试著转移注意力，专注在隆隆声起源的地方，食腐兽就是从那边的裂缝鑽出来的，但是周遭的黑暗增加了辨认的难度。
直觉告诉我静止不动比较安全，但我已然进化到不再倚靠简单的直觉行动。
也不再满怀恐惧。
为了乔纳，我情愿一命换一命，让宇宙的天平和等式的两端能够维持平衡，既然来到这裡，就不期待自己能够全身而退、逃出生天。
抱持这样的念头，看著食腐兽窜上窜下、一路在鸟不生蛋的荒凉大地朝著塔楼疾奔而去，我决定跟过去一探究竟。
望著护城河，想像自己就在旁边，果不其然，心随意转，我瞬间就移了位，从容地靠在河岸旁边，这时有另一隻食腐兽，宛如从大砲投射而出的砲弹，跟我擦肩而过，速度快得让人怀疑牠会直接撞上塔楼，然而有一股隐形的力量中途把牠拦住，悬在护城河上方，牠先是静止不动，随即紧紧地蜷缩成一团，然后慢慢上升，虽然就我所知，牠们不会飞翔，眼前却有某种力量让牠们飘然升空。
我正在搜索答案的时候，猛然察觉随著自己在这裡的时间一分一秒经过——我逐步接受这裡也是一处所在——四周的能见度越来越清楚，就像在暗房洗底片一样，中间的影像开始曝光，画面的显影渐渐清楚浮现。
原来不是只有一隻食腐兽被拽向塔楼上空的乌云裡面，而是许许多多，数量多得我看不清楚原先观察的那隻。牠们就像磁铁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被往上拉升，即便有其他隻从乌云裡往下坠落，两边的食腐兽还能及时避免相撞。
旁边一隻食腐兽突然撞上冰冻的石头，地面立刻凹陷了一个坑洞，牠手脚并用地爬回地面上，最后伸展四肢摊在地面，牠的喉咙不再肿胀垂坠，但牠又突然地急速窜了出去，高速飞掠，在空气中闻来嗅去，搜寻另一个空隙。
我看得莫名其妙，完全搞不懂这一切运作的用意，为什麽食腐兽要升上乌云?雨又为什麽流入沟渠?
陡然灵光一闪，原来我都想错了。
这裡不是地球——是第三度空间。
那些不是一般的云层、不是正常的雨水和普通的河流。
人类死亡时释放出闇黑的能量，由食腐兽负责收集运送，脱离人体的黑色物质构成一缕缕的烟雾，食腐兽的喉咙不再膨胀是因为裡面已经是空的，牠们冉冉上升的缘故就是要把烟雾带进乌云裡面。
现在漆黑的云层降下如柏油般黏稠的雨水，流进护城河裡，这是为什麽?皮肤突然传来一股尖锐的刺痛，骤然打断我的思绪，双手已经冷到快要冻僵了。
寒气……冰冷……这个世界的状态就是冰冷的黑暗……
烟雾就跟我的双手一样，在严寒的气候裡逐渐冷却，只不过它是气体，一旦冷却就会化成液态——变成柏油般的雨滴。雨水流入护城河，接著涌进河中，然而那两条支流通往何处?它们的作用是什麽?
皮肤的刺痛再一次提醒我周遭是冷冽的寒气，我试著不断摆动身体来取暖，却是白费力气。我的双手沉重地垂在身体两旁，要非常专心才能举到脸上，要用力弯曲手指头，才得以一根一根地摆脱冻僵状态，这裡的冰霜显然不以刺痛皮肤为满足，还迅速地扩及血管，试图把我吞下肚，意图使我变成冰棒。
我快速思索，加百列向来可以控制温度的变化，而今我也能够运用思想的力量来发挥天使的天赋。我闭上眼睛，专心想像克雷高镇那栋荒废的宅邸裡有一座古老的壁炉，当时木头就在身旁熊熊燃烧，沉闷的热气瀰漫在屋子裡，温度高得让皮肤几乎发烫。我靠著意志力命令胸口的暖意扩散到身体和四肢，直到双手变暖、掌心出汗。
我的几乎被冻结的骨骼逐渐恢复正常，四肢终于可以收缩自如、不再僵硬。
现在是好好履行承诺的时候了：我和宇宙谈定条件，让时光倒流，用我的性命交换乔纳的人生。现在正是偿还的时机，假若注定要死在这裡，当然不能白白牺牲，总得拉人陪葬，这个世界和住在这裡的纯种吸血鬼一个都跑不掉。
说到魔鬼，牠也应该要现身了。
「任尼波。」我大声呼唤。
来来去去的食腐兽骤然停住匆忙的脚步，各个扭转粗大的脖子，转向声音的来源。
唯独没有任尼波。
我不死心地再喊一次。
还是没出现。
我盯著护城河的闇黑物质静心思索，说起来这些都是纯种和他们的喽囉——第二代吸血鬼的燃料，连我都需要这些燃料，这裡或许是第三度空间，但在地球上，举凡燃料都具有可燃性，因此很有可能，或许可以……
我立刻揉搓双手，不只运用想像力，同时靠著摩擦产生些微的热气。食腐兽依旧文风不动，眼前至少有上百隻，我静静地打量著牠们，其中一隻食腐兽竟然主动走上前，伸展脊骨，并极力站直身体，牠的外型虽然歪七扭八、感觉诡异，但乍看之下，却像普通人类。
食腐兽没有眼睛，但我相信牠可以看得到我，或许牠上前一步是要阻止我?紧接著奇怪的事发生了，怪物对著我点了一下头，彷彿是要我继续执行我的行动。
我一直以为食腐兽是第三度空间的产物，生于黑暗、属于黑暗，其他的细节便一无所知。牠们生于这裡，这裡就是牠们的家园，运送人类的灵魂来到此地就是牠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既然这样，这个食腐兽为什麽要选择死亡?
在牠身后的远处，我看到一隻渡鸦狂乱地拍动翅膀，众多的食腐兽一哄而散，唯有眼前这一隻断然坚决地站在原地，并张嘴打了个哈欠。牠下颏低垂，遮住口鼻的表皮裂开，湿滑肥厚的触鬚从洞口探了出来，只不过食腐兽这一次并不是要吞噬闇黑的能量，而是尝试开口。
我向前一步，伸手放在牠的后脑勺，将牠的脸压近我的耳朵，就在这时候，那隻渡鸦俯衝而下，凶恶地寻仇，只是当我的肌肤触及食腐兽的那瞬间，渡鸦骤然停止下降的速度。其实我无意这麽做，只是心中的意念太强，我很想听听食腐兽想说什麽，强势到扭曲了时间的河流，阻挡了渡鸦来袭。
眼前的食腐兽伸出湿滑黏腻的手放在我手上，牠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无比：「求求妳。」
食腐兽的外表或许畸形得骇人，不管谁看了肯定作噩梦，但牠诚挚的祈求话语却像天籁之音，让我回想起梅拉奇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很多事情不能单看表面。」
我的眼睛顿时炯炯发光，霎时看穿食腐兽半透明的皮肤，我看见笼罩牠全身的黑暗之中，是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庞。
这时我才明白食腐兽的真实面目，忍不住有些感伤，不只是为牠——也为了他们——那些已然逝去、永远迷失的堕落天使及他们的后裔。
我静心考虑牠的恳求。
食腐兽不像纯种吸血鬼一样，凶狠地夺走人类的生命，而是清理遗骸，眼前这一隻食腐兽一心求死的事实，让我明白这样的存在方式并不是牠自愿的选择。
因此我决定尊重牠的选择。
我低声回答堕落天使的后裔，「你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