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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天使在灰色地界流连,徘徊在过去的他和现在的面目之间,就是这个悬宕未决的状态让我有缘瞥见他的笑脸,聆听他渴望脱离这个世界的心声,我放开他的手,召唤潜藏在内心的光芒,满足他的愿望。
然而就在我举起手的那一瞬间,停驻的时间竟恢复运转。
这是不应该发生的现象,明明按的是暂停键,也不是「播放」,反而突然快转、时间加速前进。渡鸦回过头来,展开两侧的翅膀,降落在眼前这隻食腐兽的肩膀上,尖锐的利爪插进牠的背,再用力拔出,体液从牠被贯穿的裂口喷射而出,溅在地上,随即溶入黑色冰块裡。堕落天使流乾牠最后一滴的闇黑物质,瞬间冻结、变成发亮的石头。渡鸦顺势飞向高空,再次俯衝而下,直接撞进雕像。牠竟连堕落天使的遗骸都不肯放过,包括他的笑容,也在化成尘土的那一刻,跟著灰飞烟灭,丝毫没有存留。
渡鸦最后一次鼓动翅膀,这时牠才改变形体,幻化成我熟悉的模样:纯种吸血鬼。
应我召唤而来的光辉升上表面,像电流般的通过指尖,我重新跟这个世界的速度同步。
我定睛看著眼前的纯血,眼睛上方凸起的结疖证实牠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纯种吸血鬼:恶魔的化身,魔兽任尼波。
我所关心的人尽都安然无恙的留在第二度空间,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更不再犹豫,全心准备摧毁任尼波所创造的一切,包含我自己。
我预备出手,这次准备齐全,再无犹豫。
在第二度空间,唯有拥抱并接纳灰色的一面才让我屹立不摇、所向无敌,但在第三度空间裡,要征服对方就必须分歧。
要驱走满室黑暗的唯一方式就是打开电灯,因此,我潜心召唤体内的天使能量,启动内在的电灯开关,电光自动从指尖流出,集结在一处,建构成片状。不过我的行动早在任尼波的预料之中,光束刚离手,就碰撞上牠射出的能量,如同橡皮圈一样,反弹的光束把我撞飞到半空中,直到背撞到在护城河上方的一面隐形盾牌才挡住衝撞的力道。
这时我才明瞭是什麽力道在拉升那些食腐兽,现在我亲身体验了,像是滑轮组成的动力系统把我往上拉,不论我如何用力挣扎抵抗,依然一路往乌云处爬升。
相较于上升这一边,位于「下降」那面的食腐兽则是一个接一个直坠而下,落到地面,一接触到地面上的黑色冰层,就急急忙忙地溜走,躲开矗立在那的魔兽。
任尼波的目光一路紧紧追随我上升的身影。我被明明看不到但真实存在的丝绳捆住全身,像是不慎落入蜘蛛网陷阱的苍蝇。
任尼波举起手臂,控制自如地稳稳往上飞起,斗篷的下襬飘盪翻滚。这回我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进入他的势力范围,而且我再也不是阴影中的女孩,她已经消失了,如今的我能够掌控自己的意志和灵魂,不再听凭牠的指挥,这样的结果让牠无计可施,只剩唯一的选项,就跟欧利菲尔一样,从我出生之后,一直在努力不懈执行的任务——把我杀了。
牠不慌不忙地往上爬升,心满意足地看著我被困在隐形的蜘蛛网裡面动弹不得,毕竟这个世界由牠主宰,牠握有主场的优势。
就在逐渐接近云层的时候,一股热流在指尖跳跃,任尼波的能量或许能够弹回我的光束,却无法彻底吸收消灭。如同仙女棒末端的黄色火焰,即使光芒锐减,依旧劈啪作响。
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有一点火苗存在……
我的嘴角一扭,冷冷一笑,聚精会神地从指尖射出火星,准确射中捆住我的丝绳,电流立刻流窜其中。
仅仅一眨眼,任尼波就直扑而来到我面前,然而我的意念比牠飞升的速度快了一步。
我把热量注入星星之火,火苗从上往下、由左而右开始窜烧,点燃捆在四周的丝绳和网络,位在中央的我光芒四射、露出笑意。
任尼波直视我的眼睛,但我心无旁鹜、不受影响,感觉身体越来越热,血液逐渐加温、沸腾,即使这样我依然不管不顾,继续发挥意念的力量。
白色光环一个接一个依序显影出来,从脚底开始,像脚镣似的圈住脚踝,按著顺序一圈一圈往上——从小腿到大腿再到腰际,最终来到胸口的位置,光环高速旋转,数量倍增,热度强化成蓝色火焰,这些致命的光圈环住我的躯干和四肢,继续快速旋转,我等待著最终的一击。
我变成中世纪的女巫,这个世界就是烽火台的柴堆,在我吐出最后一口气之前,必须让它烧到一乾二淨才可以。
滑轮继续往上拉升,隐形的丝绳强度却逐步减弱,白色光环夹带著蓝色火焰横扫而过,丝绳熔化,滴滴答答地掉下去,炙热无比的火焰持续延烧,绳索依序崩裂,掉进护城河裡。
我的意念命令火圈往外扩散,电光般的火焰往上窜升,触及被乌云遮盖的高塔尖顶,著火的断垣残壁逐渐崩塌,一片一片砸向结冻的石头。
搅动护城河流淌液体的机制显然存放在塔楼裡面,因为建筑物四分五裂的时候,河裡的物质也不再移动。
接著滑轮也开始瓦解,但我试图抓紧勾住我身体的绳索,想要留在原处,唯有利用这个制高点,才能俯瞰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一切,著手逐一销毁。即便耗费全身的能量维持火圈的光芒已经让人筋疲力尽,我还是咬著牙继续。
护城河和两条支流相继著火,河岸两侧连带也发生爆炸,火光照耀出本来隐藏的地方。
河流分布的走向其实是五芒星的形状,现在全都起火燃烧,五角星的端点各自伫立著一座塔楼,全是背后这座的缩小版,然而随著基座的黑色物质付之一炬,光环窜上圆柱形的建筑物,只是一碰上掩没尖塔的乌云就失去踪影,一个接一个的就像瀑布似地倾泻而下。
周遭的世界对我俯首称臣。
被我紧紧抓住的丝绳逐渐濒临瓦解的边缘,再加一根稻草就可以压垮它,我只需要再撑一下下。
支撑我意念的动机就在眼前——魔兽任尼波。
牠应该知道我并没有活著离开这裡的打算,即使有光环围绕著我全身上下,牠依然一步一步靠过来,一把扣住我的后脑勺,用扭曲的拇指挤压我的眼角。
我的身体动弹不得,光环停滞不再旋转,负极的能量吸走正极的电光,逐步往牠而去。光圈开始被我的皮肤吸收,重新回到体内,而任尼波的碰触却把那些能量顺著血管导引过去,以至我体内的脏器滋滋作响。就像避雷针的作用一样,牠把我的攻势转向特定一个点,阻止我继续把电流注入到网络裡面。
即便牠在汲取我的光芒,并不表示牠的黑暗足以湮灭触及牠的微弱星光。
决定权在我身上,依然可以选择玉石俱焚的命运。
我要燃烧——烧到光芒万丈。
没有犹豫,绝不迟疑。
这时任尼波突然大声呐喊,叫声跟我在地球上听到的不太一样,这不是牠的声音,恐怖骇人的程度前所未闻,立体声效环绕著我们,单一的音调把我和牠紧紧缚在一起,我突然气喘吁吁,不明所以地流出血红的泪滴,随著音调从牠体内发出的呼吁,传入我的心底,这时我才直视著牠的眼睛,也是牠第一次用眼神陈述自己的故事。
牠只想说这个故事。
关于石头、河流、和报复。
恶魔竟然向我求助。
那时我才领悟牠汲取光芒是为了争取时间,希望能够说服我——不是命令我——去实现牠创造我的目的:消灭水晶星际,并把欧利菲尔送来牠这裡。
但是在我内心某处,胸口猛然受到巨大的撞击。
呐喊声归于沉寂,切断了我和任尼波胶著的目光接触。
叫声的来源是解不开的谜题,它的重要性和任尼波接著要传达的讯息,以及牠们交战的原因,我都一无所知,既然找不到原因,我的决心也不会改变。
白色的光圈环环相扣,就像原子一样,在我体内创造出威力惊人的炸弹。
任尼波知道接下来是什麽。
纠缠的线团己经磨损,随时都会崩断,任尼波继续把我悬在半空中,不死心地再一次努力,试图拘锁我的目光。重获能量的光芒在我体内累积,却又像磁铁一样被任尼波的负极拉过去,牠用力摇晃我的身体,彷彿要摇醒我,让我明白这一切箇中的道理。
当我抬头一看,竟然发现本来漆黑的天空产生奇特的改变,明亮璀璨的缎带不停地盘旋飞舞,就像橘红、翠绿的彩带衬著背后的红色布幕,创造出美得难以想像的极光之舞。
当我身陷在地狱最深处,即将面对临终的这一刻,竟然还能有幸目睹天堂之美,让我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卑微……
然而就在这时候,那撞击胸口、堵住呐喊的巨响再一次出现,力道和音量都比刚刚更强。
而且一连三次、一声接一声。
咚碰。
咚碰。
咚碰。
敲鼓的声响。
让我回想起就在亨利小镇那栋房子的花园裡面,篝火熊熊燃烧,猛烈得似乎可以融化周遭的世界。孤独的大兵迈步前进,在阴暗的荒原大声呼喊,呼唤著要我回应。
底下的画面以慢动作播放。
五芒星在冒烟,坐落在五个尖点的塔楼开始融化,冒出蓝焰的火球继续滑动,环绕星星的五个尖点形成一个圆,河流彼此接连。
这是任尼波掌控的世界,牠的标记在地面盘旋,上下颠倒的五芒星图案就是牠的署名。
数以万计的食腐兽争先恐后地扑向河岸,为了抢夺蒸发前的黑色燃料打得你死你活,身体残缺;一直矗立在那,却被冻结的纯血已经销毁不见了,只剩食腐兽在抢夺燃料。
经过橘红色火光的启迪,我逐渐明瞭这一切的含意,放眼望去,极力搜寻发出声音却找不到人影的大兵,终于了解云层、雨滴和河流的意义。
纯血在地球上啜饮闇黑灵魂的人血,从中抽取物质作为燃料,用在第二度空间裡维持牠们的形体并增强力量。到了第三度空间,牠们创造出源源不绝的供应量,四周的科技、机械设备和建筑物,操控建造的目的只有一样……
多如潮水的灵魂。
仔细观察任尼波的旷世之作,在我看来,不管怎麽花俏都遮不住真相,地面的一切代表死亡。
如同篝火的回忆一样,想来那鼓声也是虚构的想像。
可是那声音又出现了。
我努力睁大眼睛在地面搜寻,直到……在毁灭的景象和一团混乱之间,终于找到了。
对于被抛弃的他,位于下方这位孤独的士兵,我的亮度肯定像汪洋中的灯塔——在这一切真空状态裡竟然有个人!
肩膀后方的火光,照亮了那个孤独的人影,他大步走过寸草不生的地面,头上的帽子往后滑落,那个人抬头往上看,直视我的眼睛。
「乔纳。」我低声呢喃。
缝隙持续开启的声响压过其他的声音,我内在的光更加明亮,连任尼波放在我后脑勺的手都变得温暖,假如我要终结这个纯种吸血鬼和牠存在的世界,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免得牠们从时空的缝隙逃了出去。
但是乔纳就在底下,他也会跟著灰飞烟灭。我曾经牺牲自己救过他一次,而今要再救一次的话,可能要牺牲更多人的生命,因为这个当下如果为了拯救乔纳,我必须暂时放过任尼波和牠所掌控的一切。
乔纳的命和很多的人命——两相权衡,多数人的利益更重要……
只是有时候,无法忽视这个人在自己心裡举足轻重的地位。
对我而言,没有人比乔纳更重要。
任尼波和我都是磁铁,一时靠得太近,我的光——内在的炸弹——已经升到侧面脸颊,脖子的血管膨胀得几乎迸裂,任尼波如利爪般的拇指把我吸附过去,我的左眼突然射出光纹,光中的电流沿著指尖窜上牠的手臂。
我忍不住大叫。
静电在左眼劈啪作响,导致视力有些受损,任尼波奋力挣扎,试著拉开距离,我更加努力阻止自己的光再度发射出去,我下了决定,救出乔纳是目前首要的任务,即使任尼波因此脱逃也在所不惜。
任尼波终于切断磁场,往后退开,再次化形成渡鸦,然后瞬地扑了过来,还把我的肩膀当成槓杆增加摩擦力,接著一跃而起,瞬间后座力让我摔倒在地还翻了一圈。渡鸦展翅高飞,朝环绕在高塔尖顶的乌云飞过去,在我受伤的视力裡,牠逐渐变得一片模糊。
光的照耀让人看不见另一道光,因此大天使察觉不到一度和二度空间当中的缝隙,而在第三度空间这裡,明明听见声音,就是看不到漆黑世界裡闇黑裂缝的开启,现在背后的黑幕染上秋天的色彩,再者少了建筑物的遮蔽,通往第二度空间的交汇口立刻显现了出来。
没有任尼波能量的牵引,身上的电流终于安静下来,不再剧烈起伏,等候我下一步的触发或解除。
一开始我像秋天的落叶那般乘风而起,随风飘盪,可惜风势很快缓和下来,害我急坠而下,摔向冒烟的护城河,周围完全找不到绳索去抓。
其实我并不需要绳索帮忙。
一如往常,乔纳站在那裡及时接住我。
他一跃而起,跳到空中迎接,我们一起降落在护城河的河岸边,而我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他的双脚稳稳站在地上,下巴抵著我的额头,轻叹一口气,呢喃地呼唤我的名字。
翻腾的烟雾变成气旋,乔纳双臂箍紧著我,让我安然无恙地站在旋风中央。
「在上面。」他沉重地吐气说道。
我眯著眼睛,从他的怀抱中抬头仔细观察,就在很上面的地方,横跨橘红和翠绿的美景前端,就是那道交汇口,那是回家的路——只针对乔纳而言。
是我开始的也必须由我来结束。
我仅仅勾住乔纳的手臂,一起浮上空中,我不敢冒险直视他的眼睛,知道他可以轻而易举说服我改变心意,因此就维持让他的下巴继续抵住我的额头的姿势,避开与他眼神接触。
我们来到跟交汇口平行的位置上,下方的世界烟雾瀰漫,几成废墟,我必须摧毁剩馀的一切,永远封闭缝隙不容任何人通过。
但我拖延著时间,想要最后一次放纵自己,于是深深地吸取乔纳的味道。我蓦地一把将他推开,并且瞄准交汇口把他推了进去,但他反应快速地将手臂往下一滑,扣住我的手腕把我拉了回去。
我刚才的犹豫已经给了他足够的信号。
我想要开口解释,其实毋庸多说,因为他了解我。因此他举手按住我的唇,摇摇头,示意我不要作声。
「不,莱拉。」他的眼睛是灵魂之窗,赤裸裸的呈现他的真面目,只要我愿意鼓起勇气去看。「妳留我就留,不是同生就是共死,没有中间灰色地带。」
他抓住我的双手放在胸口,咚碰心脏跳动的声音跟我的同步。
「妳向来吵不不赢我,不是吗?」
意味这件事没有商量的馀地,没有我,他不会独自离开。
看著他坚定的眼神,我只好命令体内的能量分解,收起光环,和乔纳十指互扣,不再多说废话,迳自引领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