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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程不是很远，罗德韩带我们穿过教堂后面的花园，一路下坡，顺著马路走了大约三英哩，停在一栋没有左邻右舍、独立的住家前面。
我鬆开罗德韩的手，迅速退后好几步，试图避开窗户、不想被屋裡的人发现，随即跟后面的布鲁克撞成一团。
「甜心?」罗德韩问道，抚平大衣皱纹，从容地跟在后面。
「他在裡面，对不对?」我踮起脚尖，把前院草坪边缘的树篱当成屏障、偷偷往裡看。
罗德韩温柔的微笑。「对，亲爱的，他必须来看一眼……呃，一听到消息，他就亲自赶过来见妳，只是他现在的状况大不如前，赶不上我们的速度。」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领悟罗德韩的言下之意。
「布鲁克说我们离开三年了。」
「是。」
「整整三年，罗德韩，加百列堕落到现在?」
他点点头。「加百列一直在等待，我告诉他要有心理准备……妳有可能回不来，即便那样也是可以理解的。」羞涩的笑容在他的脸颊拉出皱纹。
「什麽?」
「我不应该忘记加百列纵然有说错的时候，那种情况也是极少数的例外，不是常态。他曾经告诉我，莱拉，妳向来超乎常人的理解范围，总是有办法把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罗德韩深思地摸摸下巴的鬍渣。「信仰的力量让人难以想像，仔细说起来，他对妳的信心从来没有动摇过，就算物换星移，也没有丝毫犹豫。」
罗德韩以为我听了这一番话就会心花怒放，其实他错得离谱。我不要加百列继续等待，因为我已经放手，希望他也跟著鬆开束缚。
早在我穿越时空回去之前就跟他谈过，说明我的想法和用意，那次的对话内容印象犹新，只是对加百列来说，似乎没有那回事。到最后，他从我这裡收到的唯一讯息既简短又没有任何解释，更糟糕的，转告的人还是乔纳。
然而就算这些话是我亲口说的，我也不敢确定加百列会听进去。毕竟以我对他的认识，其中一个特质就是他永远找不到够好的理由来对我失望，显然过去这三年来，情况依旧，没有丝毫变化。
「亲爱的，他在等妳，」罗德韩说道，「大家都在等妳。」
「包括封印猎人吗?」其实不需要罗德韩证实，我们在卢坎镇——他们的家乡在这裡。
我先深吸了一口气，再仔细打量这栋大小相当的砖造房子，前后院子都围绕著铸铁制的栏杆，前面的草坪闢了美丽的小花圃，欣欣向荣的植物让人心旷神怡。碎石小径一路通到前方的门廊，宝蓝色大门两侧都有盆栽当点缀。狮子头造型的门环看起来就不像欢迎客人上门——暂且不说是用纯银的材质打造，光是外型就很足以震慑人。
「在我们进一步行动之前，应该先谈谈。」乔纳走到旁边。
我还来不及有所回应，大门就开了，加百列出来到门廊上，眼睛盯著我不放。我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
看到他，我的心情好複杂，勉强维持住冷静和镇定。我已经做了决定，选择放他走，放开他只是诸多决定中的第一项，未来的任何决定都不会再把他纳进考量，如果我希望他活下去、希望他恢复自由，就不能够再跟他有所牵连。
加百列衝过来的时候，我低著头，他一言不发地伸出双手环抱住我的腰，一把将我搂进怀裡，他的脸颊贴著我的头顶，轻轻地、温柔地抚摸我的头髮。
我没有立刻挣脱，因为有种奇怪的感觉，为什麽他给我的感觉跟以前不同，或许是因为本来很喜欢他身上散发出的柑橘味道，现在味道不只变得很淡、甚至闻不太到;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似乎连心跳的节奏都跟记忆中的不一样了。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或许是因为我变了。
我的手臂被压在身体两侧，在他怀裡显得冰冷空洞，加百列也感受到了，因此即便不甘心，也只能鬆开我。
「来吧，我带妳进去。两位一起进来。」他用近乎尊敬的态度对乔纳点点头。
我扬起下巴，加百列愣了一下。
「莱拉，怎麽了?」
他再一次伸手拉我，我退开一步并摇了摇头。
乔纳走了过来，伸手横在我胸前，保护的意味浓厚。
「就是你把她送到死神门口，当我最后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她还兴高采烈地站在那裡、猛敲该死的门。」
加百列的蓝色眼眸失去光彩，注意力从我身上转向乔纳。
「不要吵。」我说，实在没兴趣成为他们争吵的核心。
乔纳乖乖让步。
「事情已经发生了，没什麽好追究的，重点是她在这裡，而且活得好好的。」罗德韩把我推向前。「来吧，我们听从加百列的建议，进去再说。」
我跟著罗德韩穿过铁门，沿著房子外围，从屋前绕到后面的花园，乔纳和加百列跟在后面，布鲁克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落在最后。
「我们通常不进主屋——至少我和布鲁克不进去。」罗德韩解释。
「吸血鬼在这裡不受欢迎?」我戏谑地回答，虽然左眼瞎了，右边视力依旧非常锐利，足以侦测到藏在花园裡的银制武器闪烁著威胁性的光辉。尤其是园区裡面那些点缀性的小矮人，真是运用得宜的创意，乍看之下，纯真的设计毫无危险性，其实带著杀人的用途。每一座雕刻品都藏著致命的银制尖刀。
「绝对不欢迎进门。」罗德韩说道。
后院最裡面，就在围篱外头，是一片田野，封印猎人的行动家园就停在那裡，宽敞的拖车屋设备齐全，随时可以移动，大约相隔二十公尺左右，是那台暱称小蓝的露营车，再左边是一条黄土路，通到屋子前面的大马路，路边停了好几台小货车和自行车。
「这裡是封印猎人的总部?」听到我的疑问，罗德韩点点头。
他推著我走向最大一辆的拖车屋，他维持一贯的骑士风度，彬彬有礼地为我开门。
裡面几乎没什麽改变，起居室就是超大的开放空间，中间是餐桌，更是我第一次和封印猎人的成员有所接触的地点，他们顺应天使——我母亲——的要求，飘洋过海到威尔斯去救我，好些成员都在那一夜战斗中命丧黄泉。
站在这裡，我几乎闻得到那天晚上艾欧娜预备的鸡肉捲，诱人的香气，让我浑身暖洋洋的，不去在乎菲南的冷淡相向。拖车角落还放著同一张沙发，艾欧娜认为我是吸血鬼时，还从那裡抽出银制的武器——她当时并不晓得我真实的身分。
这个行动家园看起来似乎没啥改变，其实有经过重新装潢，如果当年这群爱尔兰杀手预知今天有吸血鬼和堕落天使住在这裡，肯定认为这个主意既荒唐又滑稽。
才刚进门，后面就传来熟稔的嗓音。
「天杀的，你还真的说对了，她竟然能够活著回来。」菲南的嘲讽跟著香菸的味道一起飘进来。
我猛然转身，吓了他一大跳，指缝间夹著的手捲菸掉在地上。
「抱歉，」我说，「我无法信任你站在背后不会趁机偷袭。」
当时或许看走眼，将信任感放在错误的欧希勒辛兄弟身上，以致被佛格俘虏，但我至今没有忘记菲南的告白——那天晚上在克雷高镇遇到乔纳的时候，在我背后放冷枪的人就是他。
菲南迅速恢复镇定。「彼此彼此，我也不敢信任妳。妳把双面人这个字眼提升到全新的层次，」他点点头，盯著我看。「一如我先前说过，对付吸血鬼是我们一贯的目标。」他瞥了乔纳一眼，用力踩熄脚下的菸蒂。
「你说什麽?」乔纳低声咆哮。
「哎，小伙子，不要计较，」罗德韩充当和事佬。「那些都是过往云烟，按照目前的处境，内斗争吵只是消耗彼此的精力。」
「目前的处境怎样?」我提问。
还来不及听到答案，就有人叩门，来人彬彬有礼地连敲两下，接著就是低声徵询是否可以进来。「菲南?」
「进来吧，卡麦伦。」
男孩自行推门进来，神情紧张、手足无措地站在菲南旁边，绑腿的地方插著银制刺刀。光阴似箭，真是眼见为凭，我们离开的时间的确比感觉更久。当初稚气的卡麦伦不再幼小，现在长得比他哥哥还高，四肢瘦长、像竹竿一样，一头红髮弄得整整齐齐，后面跟两侧剪得很短，终于过了变声阶段。
「嗨，莱拉，很高兴又看到妳。」他直视我的脸庞，还以为他会跟别人一样露出错愕畏缩的反应，结果不然，他只是微笑著打招呼。
「真的吗?你也开始舞刀弄枪了?」我轻声回答。
菲南插话。「妳已经离开了三年，又不是去拜访天堂……，而且妳还有类似「化身博士」2的问题，所以在我更新现况之前，请妳先说一下，妳究竟是天使还是恶魔?因为从我的角度实在难以分辨。」
「不要这样。」加百列斥责。
我从桌底拉出一张椅子，挥手示意加百列不要作声，决定开诚布公回答菲南的质问。
「跟你一样两者都不是，我是介于灰色地带的生物，而你的能量，或者说你的灵魂，也是依照每天所做的不同决定，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摆盪。」
不久之前，罗德韩曾经解释一个人的灵魂可能轻而易举就受到污染，从光明变为黑暗，反之亦然，转捩点在于他们每次所做的决定。
「然而从内在来分辨，我跟你大同小异，这样看来，我也是人类。」
菲南稍作思考，伸手按著毛线帽底下的太阳穴。「也对，呃，不过或许应该在『人』之前加上『超』字，妳是超人才对，毕竟我们没办法像妳那麽有效率，一出手就让恶魔受到重创。」
「那你应该庆幸我跟你同一阵营。」我回答道。「现在是什麽状况?」再次逼问他。
菲南瞥向卡麦伦再转身看我。「好吧。」他在圆桌对面就坐，从耳朵后面摘下一捲菸塞进嘴角。「卡麦伦，」他说。「倒饮料。」
卡麦伦没有怨言，一声不吭就去准备。罗德韩陪他去厨房，加百列坐在身旁。
上次大家坐在这裡的时候，佛格也在场，他的缺席意味著他没有逃过亨利小镇的劫难，仔细一想，如果真是这样，布鲁克的反应应该更加激烈。不过，毕竟是三年以前……
加百列主动拉我的手，我假装没留意，倾身靠向一边，乔纳比个手势跟菲南讨香菸，但我看得出来他用眼角馀光观察著我的反应。
「自己捲。」菲南直率地回应，丢了一盒菸草和瑞兹拉菸纸过去。
乔纳接了过去，顺势坐在旁边，布鲁克选了沙发区，眉头深锁，可能不太高兴竟然没有由她来说明全世界都发疯了的八卦新闻。
「首先我想了解妳为什麽去了那麽久——在地狱搞什麽鬼。」菲南提问。
真笨，早该知道他肯定要我掀底牌，然后才轮他透露。
我只能叹气地回答道。「这一切我觉得只有经过几个小时，而不是几年。」
「天堂的时间过得比较慢——」加百列开口。
我打岔。「等等、等等，对不起，我们依然要这麽做?」
「依然要做什麽?」菲南说道。
「称呼那裡是天堂?」我转头询问加百列，罗德韩在这个时候将两只小酒杯和一瓶威士忌放在桌上。
进入第三度空间之前，加百列和罗德韩坚持不要让封印猎人了解我们所知悉的一切，考量他们虔诚的信仰，似乎不需要让他们明白自己所深信的天堂和地狱，其实另有真相。
看起来，即使过了三年，加百列依旧认为没必要进行一段宗教与真相的对话，话又说回来，连罗德韩自己都不是十分了解，相处那麽久，加百列依旧对他有所隐瞒，这也让我突然想起当初没有跟罗德韩说出所有真相的理由，是因为不想侵蚀他的信仰，信仰给了他安慰的力量，或许加百列不想让菲南他们的信念分崩离析，也是基于相同的理由，毕竟他们一生都在奋力捍卫这个信仰，许多的至亲和朋友甚至为此献出生命。由此看来，我们似乎还停留在「该不该知道」的阶段。
「我知道妳对它的称呼不太一样，」菲南接住卡麦伦送过来的威士忌酒瓶。「很多人都这样。不过那裡是天使和我们上主的居所，也是神圣来世的地方，不管是天堂、涅槃、应许之地……各式各样的名称，但我们这裡称呼它天堂的国度，并献上最崇高的敬意，誓死保护它和它所有的僕人。」菲南冷静平和地帮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这番话勾起了我往日的回忆。我和乔纳曾经有过类似的对谈，他说无论我叫什麽名字，不管换过多少姓名，骨子裡还是同一个人。
菲南言之成理，只是立论点有些薄弱。
因为有些事他一无所知，例如有一位名叫欧利菲尔的天使长差派他的天使后裔来到地球，收集人类死后释出光明的能量或灵魂，作为他定居的世界——水晶星际，也就是所谓的天堂——的燃料，藉此维繫水晶星际的生存。人类所谓神圣的来世，不过是特意扭曲的概念，并不是天堂的核心设计，菲南这些人相信人类是宇宙的中心，这是错误的概念。
我猜想他的圣经故事并未说明地狱其实是另一个空间，由冰冷闇黑的物质所构成，魔兽任尼波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天使长亲手把另一个同伴推入黑暗的交汇口。就本质来说，他的天堂创造了地狱，以致地球受到连累，因为黑暗势力的渗入造成许多人命的损失。
乔纳对我的信心，信任我真实的一面，或许让他得以看见名字底下的一切，然而对菲南而言，他的信念反而让他盲目得看不见天堂底下的谎言。
「第一度空间的旅行速度比地球更缓慢，那裡的一天等于地球二十年，」加百列提醒。「妳在第三度空间只有几小时的时间，短短几小时等于这裡的三年，天堂跟地狱都在同一个时钟上，唯有地球的时间很有限。」
「你没说过。」乔纳轻快地提醒，用夸张到极致的缓慢速度捲香菸，完全赶不上他喝威士忌的速度。
「妳去那裡做什麽?」菲南继续逼问我，对著我的脸吞云吐雾。
「代替我所关心的某个人，」我犹豫了一下，明知这句话很伤人，依旧用力撕开伤痂。「也是我所爱的那一位进去黑暗世界。」
加百列一言不发，只是紧紧抓住黑色毛衣的袖口，曾经白皙的手背，而今浮现的斑斑点点，无法掩盖他发白的指关节。乔纳环顾桌子四周，睁著浅褐色的大眼珠，第一次注意到加百列竟然不在我们中间。
「我去那裡自投罗网、赴死亡之约，并且打算让魔鬼和地狱的一切跟著陪葬。」我用菲南能够理解的措辞，套用宗教和战斗相关的语言，解释自己原先的盘算，然而对加百列而言，这些话却是无法承受之重，他突兀地站起来往门口走，但没有夺门而出，而是垂头丧气站在门口，两隻手臂扶著门框想稳住身体，他站在那裡没打算回到座位。
「呃，既然妳没死，我猜这表示恶魔还活著。」菲南慢慢啜饮他的酒。
我气愤地瞪了乔纳一眼，暂且没有原谅他的打算。
「没错，现在你知道我去了哪裡和我离去的原因，就请换你告诉我——我们，究竟——错过了什麽?」
「噢，妳知道的……」菲南嘴角一扬、露出讽刺的笑容。「就是末日灾变已经露出了端倪。」
2 这个典故出于一八八六年出版的著名小说《化身博士》(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一书，作者罗勃.路易士.史帝文生(Robert Lewis Balfour Stevenson)，描述翁杰奇(Jekyll)博士喝了自己调配的药水变成邪恶的海德(Hyde)先生，在同一个人身上存在著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此书曾经多次被改编为音乐剧和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