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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德韩应我要求再去拿了一只酒杯。我边将杯子倒满，边听菲南的叙述。
「从妳失踪之后，我们就打道回府，才刚抵达家园，状况就有了改变。」
「改变?怎样的改变?」我问。
「到处都有恶魔的踪影，牠们从地狱的洞口蜂拥而出，足迹遍布世界各地。」
我忍不住看向加百列，想要寻求更精确的说明，但他继续背对我，没有回头。
「妳进去的那一天，牠们全都冒了出来。」菲南补充。
好吧，看来「该不该知道」的时间来了。
「他们不是通通跑来这裡，菲南，第二代吸血鬼一度就是普通的人类，只是来自第三度空间的纯种吸血鬼转化了他们，你也可以把第三度空间称为地狱。」看来在我离开的时候，封印猎人对于他们所猎杀的恶魔一度也是人类的事实一无所知，显然直到如今都没有改变。
「妳弄错了。」菲南坚持已意，继续喝他的威士忌。
乔纳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伸手拿起桌上的火柴，点燃手捲菸，对于眼前的交谈兴致索然，整个人烦躁不安，那时我还以为他的焦躁是因为急著跟我私下交谈，如果我再仔细一点聆听他的心声，就会察觉他是因为需要进食的缘故。
「我没有弄错，你在亨利小镇看到纯种吸血鬼，看到我送他上路，难道没有发现牠跟你以前猎杀的恶魔有些许差别，不是吗?」
菲南摇头反对。「魔鬼有很多喽囉和爪牙，莱拉，牠们戴上不同的面具、伪装各样的身分和形象，妳不要被错误认知扭曲了事实——只因为魔鬼的伪装、假扮成人类的模样，并不表示牠们曾经是人类，那个大魔头非常狡猾，绝对不会洩露——
「牠们有长角，」我打断他的话。「对，我记得你家族当中某个人曾经这麽说。」
菲南终于喝完威士忌。「是的。」
「你有稍微花点心思，询问罗德韩或布鲁克吗?他们也是你说的那种恶魔。」话一出口，我就察觉这个问题非常愚蠢，他不可能会相信吸血鬼说的任何话，无论是不是已经「改过自新」。
「嘿，妳说谁是恶魔?」布鲁克从角落裡跳出来，一脸气愤牠吹鬍子瞪眼睛。
罗德韩跳进来打圆场。「你们这样是在语义上吹毛求疵。小可爱，菲南只是用他能够理解的方式在阐述，他想说的是打从妳离开之后，吸血鬼就在世界各地出没、人数骤然增加很多，相对的，人类惨死的数目也往上攀升，死者的血都被榨乾了。」
吸血鬼人数猛然窜升?为什麽?任尼波是逃出了第三度空间，就在我离开之前，就在牠以为我要把整个空间炸得粉碎、炸得片甲不留之时逃走。牠跟我离开的时间前后相差没多久，至于其他纯血，我不知道现场有多少人，牠们的确随时都可能逃离。
我用指尖描摹酒杯边缘，沿著外围绕圆圈，这让我联想到河面上的蓝色火球。
原来如此。
当我发光攻击第三度空间的时候，塔楼、护城河、河流通通变热，食腐兽争先恐后、打得你死我活的抢食即将脱离液态的闇黑物质，因为食物链被摧毁，断了供给，纯血和食腐兽再也没有任何燃料可供进食。
「莱拉?」罗德韩说道，这才察觉大家都盯著我看，包括加百列，看我坐在那裡心思百转千迴。
「第三度空间有一条河流，流淌的是闇黑的物质，多如汪洋的灵魂……」说到一半我就停住，乔纳吐了一口烟雾，直视我的眼眸，不过几分钟之前，我们还一起经历那段恐怖的回忆。
「灵魂的汪洋?」菲南重複。
卡麦伦从厨房流理台那裡走出来，直挺挺地站在起居空间，当著他的面我是极度勉为其难地陈述自己的理论。或许在法律上他已经算成年人，但在我眼中的他仍旧是记忆中那个羞涩孤单的小男孩。
「天堂有天使，地狱也有它自己的帮手，我称呼牠们食腐兽，牠们来地球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汲取死者的闇黑能量，或者说灵魂，把它们储存到系统之中加以转化，供给闇黑物质流入河道，并不停地搅动它们，换言之，那些闇黑物质就是灵魂的汪洋。」
「你也看到了，小伙子?」罗德韩扬起眉毛，瞥了乔纳一眼。
乔纳灌下第四杯威士忌，继续咬著香菸，他回应罗德韩的眼神开始有些涣散，最后点点头，证实罗德韩的提问。
「我的光射入黑暗，往四处扩散，闇黑物质遇到热、温度上升，逐渐蒸发不见。」我深吸一口气后，继续说道。「少了闇黑的灵魂，纯血的食物来源被我截断，」为了菲南的缘故，我进一步解释。「那是牠们的食物，少了灵魂，牠们只能完全仰赖闇黑的物质，也就是从人类血液中汲取。」
纯血正在制造更多的第二代吸血鬼，不单纯是为了增建军队的数目，而是牠们需要吸血鬼帮忙劫掠更多的人类以供吸食，这也是人类死亡人数骤增，尸体被榨乾的原因。
乔纳点点头，显然理解我做的推论，然后又开始吞云吐雾。
「这些推论就足以解释许多人类被杀的原因。」罗德韩跟著印证我的想法。
菲南倾身靠向桌子。「那又怎样?妳真的有摧毁灵魂的汪洋吗?」
我再次愤恨地斜睨乔纳一眼，但他毫无悔意地直直凝视我的眼睛。
「或许有，或许没有，」我说。「乔纳把我拉了出来，让我没机会——」
「没机会做什麽，莱拉?」加百列突然出声追问，并把衣袖捲到手肘。
周遭陷入沉默，大家都满怀期待地看著我。
「摧毁黑暗、结束我所开始的一切，就此了断。」我把话说完。
「为此妳宁愿牺牲妳的生命。」加百列的脖子上青筋浮现，即便我失去了一眼视力，依然无比清晰地看到他的痛苦。
「进入第三度空间前我就已经决定拿命去交换，我在那裡看到可以让纯血和黑暗世界一起陪葬的机会，当然要把握住，至少也要试试看。」
加百列眉头深锁，不知道我改写了过去的历史，也已经跟宇宙谈妥交换条件。
「所以妳没有击垮恶魔，没有封闭地狱的通道，反而把末日灾难引来地球。这一趟冒险之旅实在不能说是成功，不是吗?」菲南冷嘲热讽地回应。
我仰头乾掉那杯酒，威士忌灼热了喉咙。「没错。」
卡麦伦带著孩子气的天真和热切，突然插嘴道。「没关係，莱拉会拯救大家，传说的救世主就是她。」
「对不起，你说我是什麽?」我情不自禁地用眼神朝罗德韩射出飞镖。他最喜欢用这个字眼来形容我。
「救世主——」
菲南打断卡麦伦的话。「她不是救世主，卡麦伦。」
现在换成是我看著罗德韩寻求解答。
「基督教教导第二次主的降临，」罗德韩说。「耶稣基督会再次降临地球，就是末日审判的时候。数百年来，封印猎人一直在等候救世主降临，相信她会再度为我们的罪孽受死，牺牲自己让神与人之间得以重新和好。」他摸了摸下巴的鬍渣。「我们深信救世主将会灭绝魔鬼，驱逐邪恶离开这个世界，让人类得以自由。」
「你认为你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将以女性的姿态重返地球?」我实在无法忍住不用讽刺的语气，以我看来，宗教都是男性制造的产物，只会把女人包裹成二等公民，现在听到封印猎人认为他们的救世主竟然要转换性别，感觉奇怪得很。
「很久以前，」罗德韩说道。「有一个先知预言到大灾变，还说灾变来临时，基督会重返地球，他的预言形容得十分清楚，救世主将会来到我们中间，而且是女性。」
「先知?」这可不是我第一次听到关于末日到来的预言故事。
「我们看到妳所做的一切……我指的是那个恶魔。」卡麦伦的嗓音再次把我的注意力拉回他身上，看他一脸兴奋、满怀希望。
我忍不住觉得自己就像那个宣布世界上没有圣诞老人存在的烂人。「很抱歉，卡麦伦，那是传说故事。」
「妳错了。」他立刻反驳。
我稍作退让。「好吧，如果你们相信有救世主存在，我也不想跟你们辩论，但我必须告诉你，那位绝对不是我。」
「当然不是妳，」菲南咕哝地说。「如果我看到救世主，我想自己肯定认得出来。」
「哎，哎，」罗德韩说道。「你确定吗?第一次见到莱拉，你还把她当成恶魔。」
「事实上，」我说。「只有这一次我和菲南意见一致。」
菲南叹了一口气。「妳不是救世主，只不过我的人手已筋疲力竭，恶魔又到了门口，如果妳站在我们这一边，那妳的目标应该跟我们一致。」这不是询问，是菲南希望能够达到某种共识的陈述。
我望著罗德韩、加百列和乔纳。「我希望所爱的人都平安无事，活在自由的世界。透过任尼波的眼睛，我看见了牠的故事，我知道牠想要追求的，一如我们所想到的，牠的心愿就是终结水晶星际，比这个更强烈的企求便是迫使欧利菲尔进入第二度空间。牠并不关心人类死活，不计一切代价只求达成目的，为此我们必须阻止牠。」我斜眼瞥了罗德韩一眼，继续说道。「我一定要试试看。」
加百列摇摇头，没有多说什麽;乔纳用肢体透露出防卫的姿态也算是一种表态——两人显然都不赞同我背水一战的决心。唯有罗德韩伸手捏了捏我的肩膀，提醒我他会坚守诺言——永远支持我的决定。
菲南推开椅子，「呃，那麽在这个房间裡我们都同意妳不是救世主，只是对我的手下、对卢坎镇的居民，他们需要相信妳就是救世主，因为现在，他们最需要来自希望的鼓舞。」
他站起身，拿走桌上的菸草和工具，塞进衝锋裤口袋。
我跟著走过去。
「布鲁克，」菲南斜睨一眼。「把她的脸弄一弄。」接著他转身离开，推著卡麦伦走在前面。
「要做什麽?」布鲁克的口气不善。
她向来不是听从指挥的类型，就算过了三年，依旧没有改变。
「该死，我哪知道，」菲南回应。「弄一下就对了。化妆、换衣服，随便做什麽都好，总之要让她看起来就像『救世主』，至少也要漂亮一点。」为了顾及我的颜面，他再追加了一句。「不是有意冒犯妳，只是乡下人看到美丽的包装，比较容易掏钱买东西。」
外表不过是鸡毛蒜皮，左眼视力缺损才是我最主要的考量点，然而当我和乔纳眼神交会时，我忍不住畏缩了一下。我非常在乎他的看法，无论如何都不希望他注意到我现在这副丑样，等我生命的时间到了尾声、死神来敲门之时，我要他记住的是我先前的模样。
「妳的期限到下午，六点就出发去北极星。」话一说完，他就催著卡麦伦离开拖车屋，砰一声摔上背后的门。
我不知道要先找谁说话比较好——是加百列还是乔纳，两个人似乎都急著找我私下谈，此外我也想找罗德韩——省略寒暄，可以直接跳到要如何发动战争以保卫地球。
布鲁克把我拽出起居室，代我做了决定。「妳听到他说的话了，我们上工吧。」
「妳要带我去哪裡?」我问。
「布鲁克住在沃伦贝格，」罗德韩解释。「她的东西都在那裡，加百列跟我留在这边。」
我双脚站稳，稍一使力，从容甩开布鲁克的手臂。「加百列，你没有跟艾欧娜住大房子?」
加百列搔搔他那金色头髮，看似不解地回问我，「为什麽要住那裡?」
「啊……我以为……算了，当我没问。」我说。
布鲁克揪住我手腕。「走啊。」
「去吧，小可爱，慢慢来，顺便休息喘口气，」罗德韩说道，「先去预备，我们在这裡等妳。」
我犹豫不决，不想离开。一方面生乔纳的气，气他违背我的意愿，强行拉我离开第三度空间;另一方面又很感动，知道他是为我而来，冒著生命危险就是要把我救出去。胃部的焦躁和翻搅也不容许我否认自己最真实的情绪——本来以为他已经死掉了，从此天人永隔、再也见不到他。如今，我只想留在他身边。
乔纳朝我眨眨眼睛，让我知道他没有异议，不会陡然消失在空气裡，我们私下交心的时间可以再往后延，他可以多等一会儿没关係。但另一边，加百列颇为尴尬，浑身不自在，眼神带著浓浓的忧鬱，黑眼圈也显露出他的疲惫，加百列彷彿在一瞬间苍老了好几岁，历经的不只是三年的岁月。
加百列的悲伤让我愧疚不已，那是我一手造成的，然而在我内心深处，清楚知道这是情非得已，是最好的方法。短暂的伤痛可以换回长久的利益。我再次提醒自己。
到了屋外，我特意放慢脚步，慢慢走向小蓝露营车，再次深深吸入青草地上露珠的清新香气，欢迎凉爽的空气吹在赤裸的手臂。
在这短短的时间裡，我要尽情享受还活著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