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在拖车屋的客厅来回踱步,一面向众人说明罗德韩和我刚才查看到的情报。「我仔细数了一下,现场有六个纯种吸血鬼,包含任尼波在内。这一类的恶魔我在亨利小镇歼灭过,此外地面上还有一百二十二个吸血鬼。」
布鲁克跟艾欧娜站在厨房,对我摇摇手裡的伏特加酒瓶,我点点头,接受她的眼神询问。
「我也来一杯。」克莱儿说道,把两岁的女儿从大腿上放到沙发上,站起身。眼看著这个世界危机四伏,雷利和克莱儿依旧选择孕育新生命——或许这就是希望的定义。
「总共一百二十二位?」雷利询问。
「是的,」我证实这个数字。「昨晚的吸血鬼应该不是特地来攻击我们,而是经过的途中,恰巧碰上的缘故。」
罗德韩嘟哝地同意我的推论,注意力一直关注门口的动静,全神戒备。
艾欧娜将冰凉的杯子放进我的手裡,我感激地接过来。
「这个有助于缓和紧绷的神经。」她说,彷彿早晨目睹过那一切之后,还要有正当理由才能喝酒。
我斜瞥乔纳一眼,他脸上的担忧和我释出的安慰,差点暴露了我们昨晚的关係。
「牠们在山坡那边做什麽?」菲南提问,丢下毛线帽,抓了一瓶伏特加。
我深吸一口气,稍微整理思绪,绕著屋子打量了一圈,感觉就像从前。加百列跟乔纳各自盘据在客厅不同的角落,双双听得很入神,女孩们从厨房裡进进出出,罗德韩持续警戒,雷利和杰克静静地清点库存的武器,努力装得很有勇气,避免露出害怕的表情。只是现况跟以前大不相同,恶化的程度超乎想像,拖车屋周围增加四十名守卫巡逻和保护就是一个证据。
对我而言,情况也不太一样,加百列、乔纳……我跟他们的关係俨然产生变化,我造访过地狱、看过可怕的事情,学了一些教训,我把刚刚的经历跟这一切合併起来思考。
「第三度空间的交汇口,或是你们所谓的地狱门,就隐匿在山坡上那棵老橡树底下,地底的结构来自于冰冷的暗黑物质,基本上就是冰冻、没有生命力的石头,第三度空间也是由同一种物质建构而成;地上有一块巨大的墓石,已经被乔纳推开,当时我们就从那裡逃了出来,它的正下方还有一颗一模一样的大石头。」
「妳到底想说什麽?」乔纳从阴影中走出来。
「墓石就是大门,第二代吸血鬼鑽进第一道入口,而且我认为他们进入地下以后,会继续穿过第二道。」我一边凝神思考,一边摸著面具的边缘。「地下应该有两层:第一层是定点的时空交汇口,可以通往第三度空间;更下方是第二层……」我没继续说下去。
「继续说,小可爱。」罗德韩出声鼓励我阐述自己的理论。
我深思。「你们知道潘朵拉的盒子13其实不是真的盒子吗?而是一个壶?」几个人摇头,我继续解释。「第一层是盖子,第二层是壶本身,我认为纯血将大量的第二代吸血鬼储存在洞穴裡。」
「为什麽牠们要这麽做?」菲南尖锐地问。
「上一次我看到不同的纯种吸血鬼聚集在一处,其实是为了结合资源和军队,目的是要追杀我;这回牠们的目标改变了。」任尼波的故事和牠想要杀死欧利菲尔的心愿,浮现在我心裡,答案显而易见。「牠要报复欧利菲尔,为战争预作筹备,召集军队进行最后的战役。」
「以前妳就提过这个欧利菲尔,他在其中究竟扮演什麽角色?」菲南直接对著瓶口灌了一大口伏特加。
加百列走上前一步,或许觉得自己的身分比较适合依据他们的信仰提供浅显的解释。「不只地狱的入口位于你的家乡,天堂的大门也是一样。」加百列针对的听众应该是菲南,但他似乎更加关注艾欧娜的反应,因此目光落在她身上。「入口就在妳的果园裡面,因此两处交汇口中间唯一的区隔就是妳的花园。」
「真的吗?」艾欧娜无法克制兴奋的情绪,匆匆走到加百列旁边。
「是的。」加百列说。
艾欧娜兴奋地衝到前面,想拉加百列的手臂,但他握住她的双手放回身体两侧,艾欧娜还来不及感到洩气,加百列就捏捏她的肩头。虽然背对著他们,但我可以确定加百列正衝著她笑,因为女孩本来嘟著嘴,随即化成灿烂的笑容。
「这位欧利菲尔究竟跟这一切有什麽关係?」菲南再次追问。
「他住在天堂裡,是位阶最高的天使。」加百列回应菲南,尽可能轻描淡写地说明细节。
菲南顶起下巴。「圣经提到的欧利菲尔在神的宝座前,名列七位大天使之一。妳认为魔鬼要杀他?」
「我知道牠很想,」我打岔。「任尼波——也就是纯血的首领——发愿要置欧利菲尔于死地,但牠不能穿越通往天堂的交汇口,因此牠要逼迫欧利菲尔自投罗网,来到能够决一死战唯一的地方,也就是地球。」我只让菲南知道他需要了解的部分。「不管用什麽手段,牠都会把欧利菲尔引到这裡,到时候,就是打开潘朵拉盒子的时机。」
「牠不能把吸血鬼关那麽久,」乔纳脱口而出,「牠们会饿死。」
「谁说牠们不会喂食?」我答道,凝神思索任尼波或许不会让洞穴裡的吸血鬼跑出来,但不表示不会把食物送进去,想到这裡,一股冷飕飕的寒气爬上背脊。
菲南的大脑加速运转,平常的他或许精于算计,却也是个火爆浪子。
我先声夺人。「趁著牠们藏在地底,试著杀光全部吸血鬼的方案并不可行,因为纯种吸血鬼绝对不会让你靠近雷池一步。」
「我们或许不能衝进去,却可以预做准备,在外面守株待兔。」雷利的声音有些沙哑,从妻子那裡把女儿抱过来,轻轻抚摸女孩红褐色的头髮,然后紧紧搂著她。小女孩用脸庞磨蹭父亲的下巴。
雷利有著乾淨的灵魂,当他抱著女儿的时候,身上的气场悸动不已,从洁白转化成灿烂的七彩,红、橘、黄、绿、蓝、靛、紫,让我大开眼界,从来没看过如此灿烂的光辉从凡人身上投射出来,显示他对女儿的爱没有条件、没有玷污、完全明确,真正配得上彩虹的所有颜色。
我叹了一口气,任尼波正在召聚纯血跟牠们的军队,这或许也是我们可以永远歼灭牠们的唯一机会,但雷利父女改变了我本来要说的话。
「不,带著你的家人离开,」我告诉他。「一旦开战,你无法倖存,所有的人都很难活命。」
雷利来回望著克莱儿和女儿,咳了一声,清清喉咙说道。「这裡是我们的家园,莱拉。」
「你的家就是那个小女孩,只要选择带她离开,天涯海角、所到之处都是你们的家。」我回答。
「我们又能去哪裡?」克莱儿的语气近乎指控,但不是挑衅,而是提问,这反而让我明瞭她其实不想留在这裡,以前或许愿意,但现在还有女儿需要她的保护。
我最初的想法是要他们拿出地图,找一个地方,离这裡越远越好。但随即灵光一闪,加百列与罗德韩曾经说过的话蓦然浮现心头。
「你们去找一艘船,航行在海面上,」我凝视著她的眼睛说。「天堂与地狱都有时空的缝隙通向地球,来自两地的妖魔鬼怪或任何事物只要跨进缝隙,就能够长驱直入,唯一的例外是敞开的水域,水面无法开启缝隙,对吗,罗德韩?」
罗德韩答得毫不犹豫。「是的,小可爱。」
「最安全的地方就在海上。」我说。
「妳不能告诉我的人该或不该做什麽,这裡需要雷利——」菲南怒道。
我打断菲南的话。「是,你也需要卡麦伦,他留下来了,结果怎样,他昨天才死去,今天你就不再提到他的名字。」我气得全身发抖,即便昨晚在菲南脸上看到悲伤的情绪流露,但他现在似乎已经坦然接受,甚至不以为意。
「不要把卡麦伦扯进来。」菲南怒道。
布鲁克哈哈大笑。「莱拉说得对,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一家人,但你从来不提佛格的事情。」
菲南一手握拳,右手探向腰间的武器,本来在门口警戒的罗德韩察觉到紧绷的情势升高,开口缓颊。
「讨论得够久了,」他说,「大家休息一下,喘口气吧?」
为了显示团结,雷利引导克莱儿穿过起居室,中途对菲南点点头表示尊敬,杰克跟在其后。菲南仍然留在现场,一直等到他们离开。
佛格的名字触动了艾欧娜的悲伤,瞬间泪如泉涌,她对加百列说道。「我应该离开。」
加百列转向我。「妳会介意我——」
「麻烦你了。」我欣然鼓励。
加百列护送艾欧娜走向屋外,唯有菲南留在这裡代表封印猎人发言,他抓抓耳后,绕过罗德韩。站在角落的乔纳低吼一声以示警告,菲南这回放下身段,柔软许多,不再颐气指使,转而用近似恳求的语气对我说。「妳可能不是真正的救世主,莱拉,但这不表示妳不能拯救大家。」
我摇头以对。「我只能尽力、做自己能够做到的,如果真有方法……」我低头望著地板。
菲南完全没想到侵犯私人领域的问题,迳自用食指勾起下巴,确保跟我四目相对。「要拯救就免不了牺牲,牺牲又跟受苦携手同行,妳要有受苦的心理准备,才能拯救大家。」
「滚出去。」乔纳倏地出现在我身边,嘶声命令,并把菲南往后推。但菲南继续盯著我的眼睛,看我没有回应,他终于拱起一边眉毛,操起厨房流理台上的毛线帽。在出去之前,他从耳后掏了一根手捲菸。「我在私底下默默的纪念他们。每次埋葬一个家人,我都在受苦,但是我会继续忍耐下去,才能拯救更多的人。」
从我倒抽一口气的声音,他知道我已经上钩,但是他的最后一句才是把我整个捲进去的关键。「只有这样,像雷利小宝宝那样的孩子才不会死去。」
在失明的左眼和泪水滂沱的右眼之间,乔纳的脸孔变得水濛濛的模糊不清,软弱如我,用充满绝望、带著颤抖的语气重複再说一遍。
「我不知道该怎麽做。」我是真的不知道。
即便拥有再多的超能力,我仍然无能为力。
敌人那麽多,我却只有一个人,终究会寡不敌众。
就算曾经歼灭一个纯种吸血鬼,也是使出浑身解数才战胜对方,现在一下子冒出这麽多个,我要如何对付,才能确保牠们在我没命之前灰飞烟灭?
「甘心受苦、才能拯救。」菲南再次强调,彷彿我蓄意隐瞒事实一样,终于不甘心地离去,碰的一声摔上大门,力道大到连轴承都在颤抖。
挫折感唤起我的念想,我迳自将怒气发洩在乔纳身上。「你不该救我。」我的语气冷得像冰。「我死了无所谓,因为你已经得救,让我带著任尼波一起毁灭可以拯救更多的人,我死了有什麽关係,是你抢走我救所有人的机会。」
乔纳变换身体重心。「真的吗?你真要把那个乡巴佬的浑话放在心上?」他走过来,一手捧著我的脸颊,但我转头不肯看他,乔纳无奈之下,只好帮我调整水晶髮夹,然后忿忿不平的说。「或许他说的对,如果救世主一定要受苦,美女,那妳肯定有亏职守,因为慷慨赴义之前的必要条件就是要存活,妳真正想要的或许是变成殉道的烈士,我只是害妳不能够用最简单的方法解脱。」
乔纳的言语一如往常的伤人,我不像菲南说的那样好战或是甘愿牺牲,但我愿意为乔纳割捨自己的生命、证明自己的确乐意牺牲。本来我还想再争辩下去,却陡然领悟或许真的被他说对了,我不是救世主,因为我没有心理准备、更不愿意牺牲自己认为最宝贵的——乔纳和我的家人。
他们在我心裡排在第一顺位。
虽然双脚软得像果泥,我还是挣脱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地走向桌子,乔纳无法挑起我愤怒的反应,只能低声诅咒,怒冲冲地转身走掉。
后方的罗德韩转向布鲁克。「亲爱的,请不要介意,或许妳可以去小蓝那裡稍等一下?」
布鲁克不悦地哼了一声。「随便,反正我要去找别人。」
我还来不及警告她不要离开沃伦贝格拖车屋,她已经走得不见人影,然而话说回来,我也怀疑她会乖乖听从劝告。
我坐在桌子旁,扭开伏特加瓶盖,惆怅地自艾自怜。乔纳总是有办法用一两句话毁了我的心情,这种伤人的技巧他似乎每个小时都在精进,手法越来越纯熟。
罗德韩在旁边坐下来。「妳还好吧,甜心?」
「好、不好,我也不确定。」我坦白回答。
罗德韩耐心等待,给我调适心情的时间。
「刚才在山坡上目睹的一切会让你害怕吗?」我试探性地询问。
罗德韩摸了摸灰白的头髮,双手交握成祷告的手势,平放在桌上。「不会,小可爱,但妳很害怕,对吗?」
我没有直接的答案。「真的不懂。」我的拇指跟食指几乎掐在一起。「当时距离死亡只有毫釐却不觉得害怕,随时有赴死的准备,回来以后,依然做足心理准备,……可是今天早上……我不明白。」
「如果妳的感觉不再一样,肯定有某些因素发生变化?」
「是,我想是这样,」喉咙有些哽咽。「我很恐惧,罗德韩。」
他把我拉进怀裡,小心翼翼地避开精细的面具,轻轻抚摸我的背脊。「知道吗?在我的经验裡,人们害怕死亡,通常是因为他们要为某个目标或——某个人——而活。」罗德韩放开我。「因此,小可爱,妳是为谁而活?」
我紧闭浮肿的双眼,陡然浮现在眼前的脸孔给了答案。
但我没有告诉罗德韩。
「我来为妳泡一杯热茶吧?」他起身。
我皱皱鼻子。「热茶对我其实没有帮助。」
「是的,然而手裡捧著温热的东西,会给人安心的感觉,况且老实说,我非常享受为妳服务,妳不在的时候,我很想念。」他的好意让人难以拒绝,我微笑目送他去找茶壶。
在等待的时候,我用指尖不停地敲打桌面,像打鼓一样,一边等待热茶,一边思索罗德韩的话。
茶壶发出尖锐的哨声,然后是汤匙敲到马克杯清脆的声响,我把布鲁克的时尚杂志推向一旁,底下竟然有一本真皮封面的手册。
我立刻认了出来。
乔纳的素描本。
才拿起画本,夹在某一页的铅笔就滚了出来,掉到地板之前被我接个正著。「你找到乔纳的素描簿?」
「对。」罗德韩说道,开冰箱拿牛奶出来。「这些年来,多多少少都会了解彼此的生活习惯,无论去哪裡,不管住多久,那孩子总是把贵重物品放在枕头套裡,连我都不晓得他又重拾画笔。离开亨利小镇的时候,看到他的素描簿我还有点讶异。」
我把铅笔含在嘴裡,指尖轻触鞣皮封面,纳闷这回乔纳画了些什麽,明知道不该偷窥,这是他的私人财产,不过,既然他经常把我当成素描的对象,要我克制不看实在很困难。
「他应该不会喜欢妳翻阅他的私人物品。」罗德韩站在我肩膀后方警告,他将马克杯放在我的手边,看我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大声唸出乔纳的全名,随即回想起当我以为这个名字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的时候,念出他名字的那种感觉。
「乔纳‧古利奈。」
「啊。」罗德韩说道。
「什麽?」我逐页翻看,寻找用炭笔当书籤的那一面。
「这些年来,那孩子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姓什麽,有趣得很……」
「怎麽了?」我停下来抚摸页面的边缘,拖延时间,凝聚勇气,不确定翻开之后会看到什麽,如果素描的主题是我,把我拉出第三度空间之后,他在我身上看到什麽?在他看我戴上蝴蝶面具之后呢?在我们共度一夜之后呢?
谜底揭晓,铅笔从我嘴巴裡掉了出来。
竟然不是我,是一个圆圆的头颅,两个三角形的眼睛,圆滚滚的身体,最后加上膀臂,双手,腿和脚。乔纳画出我跟他形容过的三角形眼睛和戴著手套的手,然而他又有如神来之笔,额外加上某些我没看见的东西,画出完整的人体,好像一具机器人。
是我曾经看过的。
当时我拒绝进食,备受痛苦煎熬,为了要麻痺痛苦,转而寻求酒精的慰藉,喝得烂醉,但我仍然记得它。机器人的画像悬挂在达文家裡的牆壁上,他说是在描述大灾难的景象,这一幅画是他们的传家之宝,已经传承了好几代。
画像本身是一个预兆,是我离世那一天的景象。
就在这时候,另一个预兆当面赏了我一巴掌。
「乔纳的姓,」罗德韩说道。「是古利奈。」
我把那一页撕了下来,对折塞进牛仔裤口袋,「你说什麽?」
「甜心,这个姓氏对你毫无意义,因为你没有基督的信仰,然而圣经福音书裡面提到有一个人叫古利奈人西门。」罗德韩停顿了一下,捡起铅笔并拿走素描本。「就是他帮助耶稣扛起十字架走上苦路。」
我坐在那裡目瞪口呆。
好吧,宇宙,我洗耳恭听。
13 Pandora’s Box,源自于希腊神话,天神宙斯给潘朵拉一个神秘的盒子,要求她不可以打开,但是潘朵拉不敌好奇心的诱惑,偷偷把盒子开了,盒子裡装了许多不幸的事物,例如疾病、祸害等等,通通飞了出来,慌乱中潘朵拉赶紧盖住盒子,只剩「希望」没有飞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