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轻扣拖车屋的门，来应门的是罗德韩。
「早安。」他欣然邀请我进门。
我打完招呼，直接走进客厅，加百列端著咖啡杯坐在那裡。他一见到我，便从椅子起身，欢迎的笑容缺乏信心。我迟疑了一下才用微笑回应他，发现他看起来非常疲惫，天使无论堕落与否，都需要睡眠，但明显的眼袋显示了他长期失眠的状况。
就在这时候，布鲁克猛然衝进屋内，因为衝力太大，她特意把门框当成刹车板撞了上去，只是没有预期我们三个都在起居室，因此她笑得有点腼腆。她在开口说话之前噘嘴的模样看起来似乎沾沾自喜。
「怎样?」就我对布鲁克的了解，她会如此得意的原因只有一种——因为男人。看她就像舔到奶油的猫咪，心满意足的模样。我正要问她昨晚究竟享受了哪个牌子的奶制品时，罗德韩开口问道。
「整个晚上不见人影，妳跑去哪裡?」
布鲁克心有旁骛，草草打量我一眼，没有立刻回答罗德韩的问题。而我忍不住怀疑她是否光是看到我的外表就知道我昨晚跟乔纳共度春宵，加百列会知道吗?
「妳答应过的。」罗德韩皱著眉头，重新唤回布鲁克的注意力。
「昨天晚上我跟莱拉在一起。」她直视我的眼睛，看我敢不敢揭穿她的骗局。
加百列的胸膛大大吐了一口气，显然不愿意去想我跟乔纳单独过夜的事情，为了顾及加百列的感受，我只好迁就布鲁克，配合她演这场戏。接著我的思绪转向昨夜的事件——转到卡麦伦身上。
「今天早上有看到菲南吗?」
「啊，难怪我的耳朵会发烫。」菲南说道，自己开门进来。他全身都是迷彩装，看起来比平常更有军人色彩。身上的刺青一路往上延伸，甚至绕了脖子一圈，有些看起来是最近的，巧妙地掩盖了我不在的这三年来，他身上新增的疤痕。
「出了什麽事?」加百列问道，捲起深色羊毛衫的袖子。
菲南不经意地朝外面挥挥手，指挥手下留在拖车屋外防守，然后从耳后摘下一根手捲菸，慢条斯理地点燃。
「你一定要在屋裡抽菸吗?」布鲁克喃喃抱怨。「臭死了!」
菲南吐出一口烟圈，还故意朝向她所在的方向。
「孩子?」罗德韩出面缓颊。
「昨晚在这裡出现的恶魔不只有牠们，」菲南从后面口袋掏出智慧型手机。「我们沿著主要街道、房子和教堂周遭都安装了闭路电视，信号会传到我的手机和平板。」菲南特别为我解释一番。
「有多少?」我问道。
「够多了。一穿过墓园以后，摄影机就失去牠们的踪影。等太阳出来，我们就会去追杀牠们。」
既然菲南他们耐心守候了一整夜，等到现在才选择时机出去调查，肯定是罗德韩告诉过他们，吸血鬼力量最薄弱的时间是在日出之后。
罗德韩看著我说。「墓园再过去就是腹地广大的花园，邻近地区还有好几亩空地。」
「我有印象。」我说。
「那妳一定也记得在靠近边缘的地方就是地狱的入口。」罗德韩的手抓起大衣，并转身询问菲南。「我猜你们打算去那裡?」
「对，牠们似乎往那个方向而去。」
「我去，」我说。「你的手下不需要去冒险。经过昨晚……经过卡麦伦的事之后……」
「不，我们要去，妳也应该一起来。」菲南吸了一大口菸，示意我跟在后面。罗德韩才刚套上大衣，菲南已经走到屋外。
加百列拿了羊毛围巾裹在脖子上，对我说道。「莱拉，我不赞同妳出去，任尼波应该知道妳还活著，妳如果露面会很危险。」他迅速恢复以往的习惯，伸手要摸我。对他我不是毫无眷恋，也不好意思立刻甩开他的手，我选择保持沉默。
一离开拖车屋，我便挣开加百列的手。「我不怕任尼波，」我从容地说。「是牠应该怕我。」
加百列立即闪到我面前挡住去路，「我仍然认为——」
「你亲眼看过我如何对付艾莫瑞，我的能耐超越任何纯血，包括任尼波在内。再者，牠有心愿未了，我却没有任何牵挂，单就这一点就足以提升我的威胁性。」我踌躇了一下，对加百列覆述一遍当时在第三度空间的时候，内在声音提醒我的话：「我预备好了，可以从容赴死。」
这时胸口突然却升起一股不安的颤动，让我极其惊讶，即便语气听起来充满自信，但其实内心突然之间那股信心消失，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蓦然之间一阵枪响起，四周硝烟瀰漫，乔纳如子弹般飞射过来，一转眼间便出现在我身边，他沉声说道。「我们还不想放手让妳去送死。」
一颗接一颗的子弹送入枪膛，枪托仓促滑动的声响，立刻成为我关注的目标。我本能地举起手臂，运用意志力，命令菲南六名手下扛在肩上的枪枝同时升上空中，接著我大手一挥，枪枝随即凌空飞起，接著掉落在泥巴地上。
菲南猛然转过身来，发现刚刚以为的恶魔是乔纳，便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该死，我知道你是吸血鬼，就算速度快如闪电，然而在这附近，还是走路比较安全，免得挨子弹。」
乔纳最近才加入「改过向善」的恶魔行列，封印猎人对他的出现还不太习惯。菲南对周遭的士兵们挥挥手，摇头示意，要他们将手中的刺刀插回刀鞘裡。「收拾装备，绕道去大马路集合。」他下达指令，大步走向泥巴路的方向。
「罗德韩，你会跟我一起去吧?」我转身背对乔纳。
他勾住我的手臂。「好的，甜心。」
加百列走到另一边，我转头告诉他。「你不能去。」
「不，我当然要去。」他说。
乔纳听到加百列的话当然也不肯示弱，靠过来说。「妳应该知道我的脾气，妳去，我也会去。」
我神圣、挚爱的天使和粗犷、机灵的吸血鬼或许身分、性格皆迥然不同，却有一个共同要保护的目标：那就是我。他们都曾经轮流救过我，而现在角色互换，由我来保护他们。
「不，」我说。「稍作改变，你们两个在这裡留守。」加百列皱起眉头，前额浮现的纹路让我不太习惯，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的酒窝，依然完美无瑕。
「留意布鲁克，我们不在的时候，不要让她离开视线，可以吗?」不管她在玩什麽把戏——或是有什麽新对象——过去的经验法则告诉我，不可信任她的判断力。
「我会照顾莱拉。」罗德韩向他们保证。直到这时候，虽然两位都不太甘愿，但终究同意留在原地看守。看到他们听从罗德韩的建议，却不听我的规劝，让人懊恼极了。
房子外、靠近大马路附近，菲南跟雷利站在那裡讨论，刚才对乔纳开枪的六人分成两组，各三个人——一组走在罗德韩跟我前面，另一组负责殿后。罗德韩跟我都刻意走得很慢，完全不想被夹在两组人马中间，尤其他们都带著银制的武器。
「莱拉，罗德韩。」菲南大吼一声，要我们赶上队伍。
我摇摇头。「如果你要找我们讨论，就要习惯改变你的阵仗。」
菲南不习惯听候差遣，咕哝地哼了一声。
「好吧，」我忍耐不住，只想尽快开始。「我们在那裡碰面。」
一起步，我就全速衝刺，从肉眼看来，我像是凭空消失踪影。罗德韩紧追在后，直到抵达大门禁止进入的标志前面，我才停住脚步，裡面是一条长长的小径通到教堂门口。一秒过后罗德韩来到身边。
「一点小警告无伤大雅，甜心。」他说，稍微整理仪容。
「对不起，他的态度让人生气。」我应道，打量周遭环境。现在或许是早晨，街道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有，小镇的居民都在家裡。
「看来有人睡过头了，大门还锁著。」我伸手摇晃栏杆。
「当心，小可爱，」罗德韩指著高大的铸铁门顶端尖锐的装饰头，特意用银打造，显然一物两用，必要时可以当成武器使用。
他解释道。「只有星期天望弥撒时，教堂才会开门，单是保护这一带，确保本地人安全无虞度过每一天，就要耗费很多时间整合极多的资源。」
「罗德韩，镇民们知道通往三度空间的交汇口就在教堂的地界上，为什麽还会有人跑来这裡?如果情况持续恶化，他们为什麽还不肯离开?」
「因为这裡是他们的家园，小可爱，他们不会弃之不顾，或是让任何人或任何事物夺走他们的家园。」罗德韩温柔的语气意味著他也同意镇民们的想法，不过话说回来，或许他比我更能理解镇民的心情，因为就我记忆所及，我总是四处漂泊，从来没有扎根的地方。
「我不曾有过一个家，至少在此之前。」
在我心目中，家不是水泥砖造的房子，而是亲爱的家人聚集的地方，无须追问，罗德韩就能明白。
「呃，事实上，我们在大灾变来临的前夕还能够维持机动性，就是多一项优势。」他发出粗哑的笑声，我咧嘴而笑。
「说得好，现在就进去吗?」我朝大门点点头。
「应该等一下菲南，不等他抵达直接行动，好像不够尊重。」
「呃，他或许是这裡的首领，但我不必听他指挥，你也一样，无须对他言听计从。」
虽然最近这几年他跟加百列、布鲁克一贯配合菲南处理事情的行事和作风，但我们一开始就隶属同一个团体。罗德韩仍然有些许犹豫，转头瞥了一眼，大概希望封印猎人的成员现在就赶上来了，罗德韩抓了抓下巴的鬍渣，随即停住。
「你曾经答应过我。」我说。
「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会信守承诺。」他低沉、肯定地强调。
「如果要站在我身边，你就必须加快脚步，赶上我的速度，老先生。」我戏谑地用手肘顶他，气氛顿时变得轻快起来。我这才纵身一跳，跃过大门。
罗德韩和我跃过墓园的围篱，在另一侧落地，这裡看起来稀鬆平常，跟其他墓园没有两样，就是人类躯壳最后安息的处所，无论生前备受诅咒的，或是已经承蒙救赎的，通通都埋在这裡。让这个教堂与众不同的关键，在于后面隐藏的秘密。
教堂后面的空地划分成一个一个的圆形区块，彼此相连，中间以灌木丛隔开，中央是一处绿意盎然的花园，右边的区块是枝叶茂密的森林，至于左边那一带只有光秃秃的泥土和一棵古老的橡树。每一个圆形区块的外围联合起来形成一个缓坡，波浪般起伏的悬崖边缘最后通到底下的利菲河。
普通人的视力不会看到这麽远、这麽清晰，这裡其实是圣地，地表上仅此一处是三个空间环环相扣、并存在此地——天堂接连地狱，中间相隔的就是一座小花园，艳红、雪白的玫瑰争相怒放，丝毫不受季节的影响。
我的注意力旋即转向左边空地上——这裡就是我和乔纳从时空交汇口出来的地点。光秃秃的荒地上只有一棵老树盘据在正中央，粗厚的树根到处盘旋，伸进底下的石块。虽然从这个角度看不出来，但我确切知道低垂的枝枒极力想要掩饰的秘密：独一无二的洞窟。
「甜心。」罗德韩说道。
他摇晃我的肩膀，把我从极度专注中唤醒过来，刚才太过聚精会神，甚至没有听见此刻迴盪在四周、刺耳的吼叫声。
「哪裡来的尖叫声?」我问。
罗德韩指著左边的空地，也是我刚才一直专注观望的地点。
我伸手摀住耳朵，试著阻挡那些痛苦的哀嚎传入耳中。
「看不到任何东西，至少看不到那棵树后面。」我说。
「我们从花园那边试试看。」罗德韩说道。
我点点头，两人以超快的速度穿越密布的林叶抵达中央花园。就这样，视线角度小小的改变，便立即能望见先前看不到的景象。
乔纳推开的墓石仍然留在原来的地方，洞口暴露没有遮蔽，一大群第二代吸血鬼一个接一个地跳进底下的洞穴，披著斗篷的纯血不时穿梭在小喽囉之间，嗅闻牠们的喉咙、在耳际嘶哑吼叫，看著队伍往下移动。
这些都是第二代吸血鬼，不是纯血，无法穿越定点的时空交汇口，牠们只要触及暗黑物质，就会形销骨毁，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他们的计划一定不是把这些人送到第三度空间。不，纯血派他们去的地方，我想我大略猜得出来。
「罗德韩，你有看到吗?」
「是的，小可爱。」
大乌鸦栖息在橡树枝干上，单是拍动翅膀就是致命的攻击力道，我虽然戒备地留意牠们的动静，注意力依旧很快就移开。
红、橙、绿三色的烟雾从橡树枝枒裡滚滚而出，盘旋扭曲，像流光一样，微风拂来，带著有色的气体飘向天空。
地狱被我大闹一场，现在肯定失血很严重。
我确定自己留在那裡的气场不知怎麽的一路跟来这裡。宇宙精心策划，布置极端戏剧化的背景来迎接我的死亡。
我微微一笑。「必须说一句，祢很有艺术化的眼光。」
话一出口，内在的声音就被另一种恼人的感受压抑下去——是恐惧。
我斜瞥罗德韩一眼，他直视正前方，一脸茫然的表情。陡然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如果有机会为这个世界消灭纯种吸血鬼，他会毫不犹豫地抓住良机。我伸手挡在罗德韩胸前。「不可以。」
不能容许罗德韩再靠近地狱一步，最近的位置就到这裡。
他依旧直视前方，笨拙地寻找我的手。他紧紧抓著我的手，捏得很紧很紧。
我也紧捏住他的手。
一个裹著斗篷的身影正在监看整个流程，牠背对著我，站在那裡文风不动，不需看正面就知道那是任尼波，我们之间有感应是因为牠的毒液改变了我灵魂的组合，虽然牠原来的企图是要把自己的形象注入我体内，然而在阴影中的女孩灰飞烟灭的时候，牠的计划也宣告失败，我重新夺回掌控权，不再听他指挥。然而情势的改变也无法清除牠注入我体内的黑暗灵魂，我身上尚存的灰色本质的一部分仍然来自于牠。
「走吧，要在牠们发现之前离开。」罗德韩抓住我的手，走在前面带路。
想知道的已经看够了，可以走了。
这时附近传来仓促的脚步声，以及树枝劈啪折断的声响，我回头望著来时的方向。「菲南和他的手下正要穿过墓园。」
「是的，我听见了。」罗德韩回应道。
「再过不久，牠们也会听到动静。我去找菲南和封印猎人，等会儿在教堂门口碰面。」意随心转，身形一晃，我立刻消失踪影，瞬间过后当我出现在菲南身边时，他是唯一一位没有举枪对著我脑袋的人。
「是我。」我冷静地说，其他人纷纷放下武器。
「妳真好，还肯加入我们的行列。」菲南咄道。
我凑近他的耳朵低声呢喃。「我不认为你的手下会赞同你用这种态度跟救世主讲话。」我指著教堂门口，示意他们跟上速度。「走吧。」
「不，」菲南不悦地咕哝。「我们必须看个究竟，才能知道是怎麽一回事。」担任前锋的三名大男孩应声上前，幸好后面的保镳还有一点头脑，知道要留在后面。
「你们继续在这裡多逗留一秒，就是自寻死路，相信我，赶快离开比较好。」
看他依然不肯让步，我只好改变策略。
「我会告诉你大致的状况，但不是在这裡。拜託，菲南。」我低声下气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为他、为雷利、为这些人的性命著想。
菲南抓了抓迷彩帽底下的头髮，终于点头。「好吧，我们先撤回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