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我翻身侧躺,面对窗帘,手臂弓起放在枕头底下,背对乔纳。他用指尖描画我脊椎上的疤痕,手臂伸到我胸前,用鼻子磨蹭我脖子的凹处。他身上的香味一直在改变,以前我很喜欢他身上那种夏天森林的气息,已经被香草味的古龙水取代,现在闻到的,是一种甜美的麝香气息,相当男性化的气味。
乔纳坐起身体,帮我把头髮塞到耳后,浅褐色的眼珠睁得大大的,彷彿第一次见到我一样仔细打量。
「妳真的好美。」
我捏捏他的手说。「乔——」还没有机会说完,他的指尖就压住我的嘴唇,然后摇摇头。
「再等一分钟就好。」
一分钟延长成五分钟,他沉默地看著我,最后倾身靠了过来,抓住我嘴唇微启的机会,用他的唇重新塑造我的嘴形。他用亲吻献上一个承诺,虽然用心良苦,却极其残酷,因为这是他无法信守的承诺。
「之前,」我开口。「你说只求一晚——」
「我的心意没有改变。」
「但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乔纳没有回答。
「你知道只要一夜就够了,」我说。「就可以攻破我的心防。」
他的笑容慢慢成形,甜蜜的嘴角微扬,笑得温柔无比。
「早知道这个字眼太牵强。」
「那你会用什麽来形容?」
他盯著我,考虑了半晌才给出答案。「希望,我希望一个晚上就足以改变,一夜带出更多的夜晚,给妳足够的理由将另一个灵魂列入值得妳为它挺身而战的名单上。」
「你在说什麽?自从我们认识的那一天起,我就在为你奋战不懈。」
「不,不是我,是妳自己,莱拉。」他吸了一口气。「为妳。」
一股震颤沿著脊椎而上,我立刻明瞭他的意思,膝盖一弯缩到胸口,从床上翻身而起,抓了牛仔裤和衬衫,迅速换上。
我迅速把睡衣塞进行李袋。「我要死了,乔纳,我的死是必要的,你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在增加我的困难度,让我走得更痛苦。」
「我不要妳轻易放手。」乔纳双手掐住我的臀部,用力把我拽进怀裡,再次强调他的观点。「妳不能死。」
我轻叹了一口气,沉重地闭上眼睛。透明的绿色三角形就等在那裡。我再次睁开眼睛,不想看见它们。
「楼梯口那边有一幅画,它有不同的看法。」我抽身退开,走向门口。「穿好衣服,我在外面等你。」
「妳要去哪裡?」
「跟朋友道别。」
我关上房门,迳自走向楼梯,达文卧室的方向突然传来匡啷一响,促使我停住脚步。天使一方的遗传意味著我可以睡著,但是乔纳蓦然出现让我很难有休息的时间,不知道现在几点,或许距离吃早餐的时间有点太早,我信步走向达文的房间,叩叩两声。
「达文?」
「进来吧。」他迅速回应。
我进房时看见他单膝著地,预备捡起掉在地板的汤匙和餐盘,幸好茶壶所在的托盘安然放在书桌那裡,不然也会面临相同的命运。
「你已经在工作了?」我问。
他挺起身体、将托盘放进椅子裡。「妳知道那句谚语,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以昨晚喝得天昏地暗的经验来看,他的精力也太充沛了一点。
达文帮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抱歉,我替妳拿个杯子。」
「不用了,谢谢。」实验桌上方的的挂钟显示时间刚过六点,但我并不打算再逗留下去。不过当我随意瞥了一眼散落在桌上的那堆书,其中一本让我当下就改变主意,决定再留久一点。
「暗物质?」我大声唸出书名。
就第三度空间的状态而论,我必须试探一下他对这个主题了解多少。「这跟你研究的领域有关吗?我指的是M理论?」
「可以这麽说……其实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他搅动茶水。「这方面有很多相关的理论,不过最近这几年有长足的进展,更加接近在宇宙中找到可靠的证据证明它们的存在。」
「怎麽说呢?」我提问。
他低头吹凉热茶,答得简洁。「光。」
「光?」
「是的,从银河而来的光束。」
我困惑地扭动鼻子。「我还以为银河本来就有光,搞不懂这个跟暗物质有什麽关联?」
「妳说的对,但是光以很多形式出现,有一组特定的型态存在于银河中心发射出来的伽玛射线裡,暗物质的理论基础就在这裡。」
茫然的表情显然透露出我是鸭子听雷。
看他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接下来就是达文式的解说版本。
「暗物质基本上由大质量弱交互作用粒子所构成——简称温普粒子WIMPs——这种粒子相互碰撞,就会彼此摧毁,一旦发生之后,自然而然产生爆炸现象。」他喝了一口茶。「我们这裡所讨论的是一种高密度的纯能量,爆炸之后,历经衰变过程,成为伽玛射线的形态,近来在其中侦测到的这些特质无法归类到任何属性裡,在证实暗物质真正存在的研究上,这是往前跳跃一大步。」
「对。」这或许是达文版的简化科学解说,但依旧让人难以想像。
「你以前在酒吧裡曾经提过不同的时空,」我说,「会不会有某一个世界纯粹由暗物质构成呢?」
达文将茶杯放回盘子裡,思索我提出的问题。「是的,但我不会用『构成』来形容,因为暗物质就是暗物质,是因为伽玛射线,我们才开始寻找证据证明它的存在,目前的研究只到半途,如果真有一个时空全然以暗物质的形态存在,没有其馀的,那麽前面提到的温普粒子最终会彼此碰撞,产生爆炸。」
这就说不通了,第三度空间就像冻结的黑色冰原世界,在我抵达的时候并没有爆炸,然而在我离开的时候,它之所以四分五裂,根源不在暗物质,而是我造成的。
达文倾身靠著桌子前面,说道。「当然啦,还有一个差异在于冷却的暗物质和热暗物质。」
「你说的是什麽意思?」
「说太多细节只会让妳觉得无聊又枯燥。」他拿起桌上的眼镜,拉出T恤下摆擦拭清洁。
「拜託,我有兴趣,只要不要用太多专业术语解释就好,毕竟我是外行人。」
达文重新戴上他复古经典款的眼镜,「呃,构成冷暗物质的粒子移动的速度远比热暗物质的速度慢了许多,这意味著冷暗物质的能量比较低,加上大量的聚集,让它更有可能形成物体——当然啦,还要有恰当的环境来配合。」
「类似结构的物体吗?」我急著打岔。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理论上来说,它虽然可以形成某种实质的物体,但只会是随机集结在一起的型态,要变成结构物,就需要一位能够掌控和操纵粒子的实体,从这裡开始,我们就进入科幻小说的领域。」
我微微一笑,避免露出过于急切的表情,再次问道。「热的暗物质呢?」
「它含有更高的能量,本质上就易于流动。」
目前听起来都很合理,第三度空间的结构体突出于地面之上,任尼波全然掌控冷暗物质,热暗物质则是藉由食腐兽携带到第三度空间,以液体状态保存,用来充填灵魂之海,让任尼波跟他的纯种吸血鬼不虞匮乏,供应源源不绝。顺时钟方向的搅动就是为了避免粒子彼此撞击、互相碰撞、进而阻止它们相互毁灭。
镜片后面达文的眼睛眯了起来,分析型的脑袋在评估我的兴趣所在,我迅速遮掩,假装自己是出于礼貌,问问而已。「呃,听起来就像是一个非常引人入胜的话题。」
「没错。」他点点头,「对了,既然我们都起床了,乾脆趁著等早餐的时间,完成昨天的棋局。」
「谢谢你,不过——」一股轻柔的暖意在颈部扩散,我急著逃离从外面露台射进来的晨曦的光芒,慌乱之下,差点被自己绊倒。一点小小的光,很可能会让我戴上闪闪发光的招牌,上面写著「外星人」。
正当我差点撞上实验桌的时候,达文及时抓住我的手肘,我弯腰收拾被自己这一撞掉到地板的仪器和工具,他一起帮忙收拾。
「对不起。」我说。
他捡起老虎钳,问道。「妳还好吧?」
好些末端扁平、看起来很像注射器的东西散落在脚跟后面,我俯身去捡,沉重的程度让我非常讶异。
「小心!」达文说道,双手包住我的手,试著帮我一起扛它。
「这是什麽东西?」我问道,小小的、就像钮扣大小的注射器应该会轻得像羽毛一样,没想到重得像纸镇——还微微发亮,非常熟悉的光芒。
「是水晶。」我不假思索的说。
达文扬扬眉毛。「妳对水晶的了解多少,茜希?」
我猛然恢复警戒。
「很少。」只能说谎蒙混过去。
他凝视著我,研究我的表情,开口说道。「我突然发现妳的项鍊不见了。」
我退后一步。「对不起,我差不多该离开了。」
「妳知道的,对吗?」他伸手拉我。
望著他充满期待的表情,我呢喃的说。「知道什麽?」
「它们就是关键。」他缩手。「我看过妳跟我父亲的生意伙伴在一起,记得他名字是加百列,妳戴的项鍊是他给的吗?那颗水晶在哪裡,茜希?」
当时在酒吧裡,达文跟我分享不同时空的秘密,还说他之所以警告是因为我让他想起自己失去的人。而我现在明白了,那人就是他妹妹萝丝,我也相信他的确尝试要「拯救」我,只因为当年「救不了」她,然而他一提到加百列的名字,以及我跟他的关係,让我开始认为达文怀疑我知道的远比表面的更多,或许他甚至认为只要他肯透露自己的秘密,我就可能会投桃报李,给予相同的回馈。
我对他的问题置之不理。
「你说什麽关键,达文?」他究竟了解多少?又有多少纯粹是推论?
他爽快的回应。「时空与时空之间的转换门。」
三年的时光显然足以让达文如此聪明的人把更多已知的小点连成直线与平面。
「你仍然在寻找拥有活性因素的水晶?」我提问。「然后呢?就可以开启这些转换门、直接走进另一个时空?你有这麽讨厌地球,以至于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去看看其他空间的草地是不是更翠绿?」
达文的计划是什麽?
「当然不,我是科学家,不会试著把自己放进去只为了换取收益。」他望著注射器,继续说下去,彷彿我能理解、也愿意透露他怀疑我已经知道的讯息,而助他一臂之力。
「水晶裡面或许没有足够活跃的粒子提供科学研究,但它们很可能还有其他的用途,这些构成物迥然不同于地球上的任何东西,即便寻遍元素週期表,都找不到可以界定它的元素。」他掀开长方形的大盒子,把按钮注射器放在针头旁边。「如果可以拿到样本……」
我的目光回到触动这段对话的书籍封面上。「暗物质?」我打断他的话。「你以为站在门口收集就有?」让人担心的是,他的推论没错,通往第三度空间的缝隙的确渗出这样的物质。
「它们肯定在某处,茜希,这些年来,卢坎镇的气象资料一直显示出极端的温度——数字本身只可能归因于暗物质的存在,所以我才会锲而不捨的搜寻源头。」
「假如你是对的,假如你可以用这个抽取并保存它们,」我对盒子点点头。「但这麽做又是为什麽?」
「宇宙的构成大约有六分之五都是暗物质,大爆炸那时就产生了,如果真有任何东西能够透露宇宙的祕密,那就非暗物质莫属。记住,只要刮开表面,就可以看见底下的东西,如果能够拿来研究,就有水落石出、全然理解的一天。」
「就能了解它的意义?」我低语。
达文点头。「人类最深奥的问题,由科学一次而彻底的解答完毕。」
我抿著唇思考。或许在一开始,达文的目的只想透过剖析资料,解答生命「如何」起源这方面的问题;然而历经弟弟、妹妹意外死亡之后,他不再以「如何」为满足,反而需要知道「为什麽」。我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心头浮现的第一句话直接脱口而出。
「我还以为是四十二这个数字16。」
「帮帮我,茜希。」达文再一次恳求,即便对我的身世和我的能耐一无所知,却直觉地猜到我拥有足以帮助他的研究往前迈近一大步的资讯。
「达文,你妹妹和弟弟遭遇不幸,我深感抱歉,然而如果丢了性命,就算找到答案也没有意义可言,请你远离卢坎。」
达文呢喃的抗议声被楼梯那边猛然传来的刺耳尖叫声打断,他立即衝向房门口,我跟在后头,看见乔纳正从地板上爬起来。繫著围裙、身材稍胖的妇人不顾一切地拼命逃开。
我忍不住皱眉,搞不懂为什麽乔纳会如此粗心大意,竟然让人发现?说得更精确一点,他为什麽还在屋裡?
达文伸手横过我的胸前,一副保护弱女子的模样,用自己的身体当屏障,乔纳看了猛翻白眼。达文天生就不是打架的料,一派温文儒雅的绅士作风、知识分子……然而……他从腰间抽出史丹利的多功能刀。
我站在达文后方,挥手示意要乔纳赶紧离开,这回他终于肯听我的话,偏偏不知怎麽的,他走向客房的时候,竟然失足滑了一跤,达文立刻衝到楼梯口。
「尤汉!」达文大叫,呼唤保镖。「尤汉,赶快上来!」
我站在后面,运用意念移位到客房裡面,达文转身的时候,我已经走掉了。阳台落地窗的门户大开,乔纳诅咒的声音吸引我衝过去看个究竟,他竟然不在视线范围。
「你在做什麽?」我质问,探身到栏杆外面。「你有受伤吗?」这是我唯一想到可能的解释,不然他怎麽会在平台上滑倒,现在又单手吊在栏杆上、危险地摇摇晃晃,试著伸出另一手去抓住砖牆上面的水管。
对吸血鬼而言,从两层楼高的地方掉下去,应该不是大问题,他为什麽不直接跳到地面?沉重的脚步声沿著走廊衝过来,我已经没有时间逼问答案,直接翻跃铸铁制的栏杆,一把抱住乔纳,带著他从天而降,脚尖平稳地站在下方的天井,我重新调整位置,用肩膀承担他的重量,快速穿过花园,以免被人看见。
直到过了两条路,我才停下脚步,躲在双拼洋房对面的树底下,放下背上的乔纳,顺手捶了他一拳。「你在玩什麽游戏?」
乔纳皱眉地抓抓后脑勺。
「绝对不要再做出那种事。」他说,然后从口袋裡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捧著香菸尾巴点燃,一吸一吐。他仰头看著天空说。「我去看了一眼让妳发火的那幅画。」
虽然气他轻率地露出马脚,更重要的是很想知道他对那幅画的想法,骂人的事情等等再说。
「然后呢?」我问。
「妳显然疯了。」
我怎麽会去期待他有言语苛薄贬损以外的反应。
「你和我都看到一个机器人,早在几世纪以前,另一位先知也见到相同的机器人,还把它画了出来。」
「然后?」他嘲讽的模仿我刚才的提问。
我正想告诉他影像背后隐藏的讯息,确信他没看到我所看见的东西,这时他说。
「我看到蝴蝶,美女,感觉牠们拍动翅膀、飞向天空。没错,感觉很恐怖,这一点我愿意承认,但这没有任何意义,也没说妳一定得死。」
我压下怒火。「看来我们都同意彼此的看法没有交集。」
他深吸了一口菸,纸捲燃烧的灰烬随风飘落。
「为了跟我辩论,妳硬要说妳是对的。假设那幅画的确象徵妳的死期,机器人杀手的发明还没有问世,不过——」他靠近我的耳朵,徐徐从嘴角吹了一口烟过来。「与其担心来日无多,或许应该趁著还没死以前,把时间用在更好的事情上面。」乔纳将烟蒂顺手一弹,伸出长统靴踩熄橘红色的馀光,转身走回马路边,左看右看,这才掀开头顶的帽子,回头对我吹了一声口哨。
看他这样的态度,才不要顺应他的呼唤,我故意慢条斯理地走过去。
「不要再做这种事!」我也模仿他早先的嘲讽,鄙视地说。
他嘻皮笑脸、挖苦说道。「这招对那个无用的傢伙很有效,妳似乎很听他的话。」
「闭嘴,别吵了。」
他牵著我的手,带我过马路,走向黑得发亮的保时捷,停在副驾驶座旁边。「如果没有人试图阻止妳,侠盗猎车手17肯定少很多乐趣。」他叹了一口气,用力过猛,差点把车门扯下,说道。「妳的马车在此,美女。」
乔纳说得没错:现在放眼望去一个人影都没有,看起来宵禁还没有结束。
「我猜妳想回去找那些务农的乡巴佬?」他说。
「没错,而且越快越好,用走的速度应该更快。」我转身要走,乔纳扣住我的手肘。
「何必匆匆赶路?他们又不会跑掉,这回用我的方式来点变化。」
「来点变化?你忘了前两个晚上吗?」我本来想用更加尖锐一点的语气,却也忍不住咧著嘴巴偷笑。
乔纳狡猾地眨眨眼睛,搂住我的腰,把我塞进副驾驶座。
16 依据《银河旅游指南》(Hitchhiker's Guide to the Galaxy),经由长时间且精密的计算,生命、宇宙以及所有事情的终极答案是四十二。
17 「侠盗猎车手」(Grand theft auto),英国著名的线上动作冒险电玩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