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我抛下梅拉奇,思绪一转,已经来到区隔两个交汇口的花园边缘,正好看见达文被第二代吸血鬼击倒在地。
紧接的反应都是出于本能。
我猛然向前衝,跟吸血鬼撞成一团,双手掐住恶鬼的喉咙,牠还来不及尖叫,脖子就被我扭成两段。
我随即察觉另一位从背后扑过来,从死掉的恶魔胸前一跃而起,降落在吸血鬼肩头,牠龇牙咧嘴、双手高举过头,然而我的光已然听候命令,热得发红的双手像烙铁似地擦过牠的皮肤,我一把折断牠的脖子,让牠身首异处,立时在我炙热的双手底下瓦解。
花园突然剧烈地上下震动,勉强爬起来的达文又滑倒在地上,根据经验我知道接下来是什麽状况。
「达文!」我大叫。「快跑!」
他一脸茫然,从嘴形来看像是呼唤。「茜希?」
就在这时候,众多吸血鬼从天而降,从山坡上蜂拥而下,达文楞在原地,双脚像生了根一样。
金色的光球听我命令,聚集在手掌心,看著吸血鬼大军从斜坡俯衝而下,穿过枝叶浓密的树丛,在花园边缘暂时消失踪影。
我站在达文旁边,全神贯注保持戒备。看到第一个吸血鬼鑽出树林,我立刻瞄准牠领口下方的钮扣,以此为目标射出带著电流的白光,吸血鬼大声尖叫,身体瞬间爆炸,庞大的声响淹没周遭刺耳的噪音。
从灌木丛倾斜和折断的声响,让我足以分辨每一个吸血鬼现身的时间点,掌心的火球一个接一个激射而出,彷彿打保龄球一样,吸血鬼应声倒地,虽然有个大块头的傢伙抢在牠的同伴前面,距离我的脸不到几公尺远,但还是被我击中胸口,牠反弹往后飞起,撞到另一个吸血鬼,硬物碰撞的声响震耳欲聋,牠们双双裂成碎片。
我一次瞄准一位,从容应付、轻而易举,有的当场融化,有的挥别这个世界的方式稍嫌戏剧化,像烟火一样爆炸。
在消逝前,牠们的共同点就是尖叫和哭喊。
最后残馀的只有浓烟。
我转身面对达文,他依旧躺在地上,吓得面色铁青,四肢僵硬。
「你有受伤吗?」我迅速提问。
「没有。」他不安地回应,在四周的草地上摸索,终于找到水晶髮夹,就在手掌旁边闪闪发光,跟梅拉奇的别针一样;达文肯定在家裡找到了它,于是开始跟随它发送出来的信号来到这裡。
他的背包掉在一旁,露出了裡头的物品——一把银制的刺刀,以及盛装水晶注射器的木头盒子——他瞪大眼睛,呆呆地看著它们。
加百列跟罗德韩突然出现。
罗德韩第一个赶来我身边。「莱拉?」
只知道我叫茜希的达文猛然把注意力转回我身上,低声重覆念了几遍我真正的名字。看来这件事必须稍后再好好解释……
加百列正想靠近的时候,一个模糊的黑影擦身而过。
竟是乔纳。
吸血鬼大军的第二波进攻如潮水般轰隆轰隆响,我一跃而起,跳到半空中,拉开自己跟每个人的距离,这回我命令光形成白色平面如纸张一般,从胸口平推出去,扫向花园左边的范围,如同阴暗的冬天早晨,阳光慢条斯理地笼罩大地,白光如同海浪切入树干之间,迎击朝我们衝过来的恶魔大军时,遍野哀号声立时传了过来。
我有自信这回的扫荡是清洁溜溜,迳自转身捡起背包和裡面的物品,担心再不赶快还给达文,他会冒险跑回来抢救它们。没想到这时又有六、七个吸血鬼从天而降。
我逐渐失去耐心。
「退开。」我吩咐罗德韩,看著他把背后的达文拉起身。
六个吸血鬼一拥而上,侧翼两位率先的行动已在我的预料之中,我双手一挥,白光从指尖激射而出,两人在最后一秒钟纵身跳起,不过还是有一位被光束命中,在半空中崩解分裂,左手边的那位勉强逃过一劫,还不知死活地朝我直坠而下,我举手挡在眼前,吸血鬼停在半空中,距离我的头顶只有几吋远。我张开手掌,拍向牠的额头,如高压电般的电流穿透牠的身体,遇热的暗物质加速体内循环,牠全身血管鼓起,接著著火燃烧,随即粉身碎骨、表皮融解,淌在我脚边成了一滩烂泥。
最后四隻吸血鬼乾脆一起扑上来,我纵身一跳,再度挥出光剑。牠们想抓住我的手脚,接触到的却是金色光芒,立刻在脚下化成熊熊火焰。
吸血鬼的灰烬如风雪般飘然落下,我正要走过去拿背包,却在逐渐散开的烟雾中央,冒出另一个吸血鬼,背对著我蹲踞在地上,我停住脚步,预备发动另一波攻势。
就在牠转身之前,我留意到两件事情:牠握著银制短刃,格子衬衫的布料看起来很熟悉。
恶魔抬起头来。
「卡麦伦。」我忍不住低呼。
一度点缀在鼻尖上的雀斑而今消失在白皙的皮肤裡,本来圆润的脸颊稍有改变,颧骨尖锐突起,但我依旧在年轻男孩脸上看见稚气无邪的表情。
牠举起达文的短刃,朝我刺了过来,喉间发出咆哮的声音,但我眼睛所见、耳裡所闻的却是胆怯的十四岁男孩抓住武器时,那恐惧的眼神、青涩的姿态,以及充满感伤的叹息。
牠的獠牙突出于下唇之外,泛著血丝的眼睛红通通的。而我只看到他甜甜的亲吻我的脸颊,一脸害羞地感谢我给他的建议——就是这些建议最后害他枉送性命。
「住手。」我大声喝令,牠听进去了,停在不到一公尺的距离之外。
「卡麦伦。」我再次呼唤牠的名字,牠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就在短短一瞬间,我以为牠还认得我。「是我,莱拉。」
「莱拉。」牠粗声说道。
「是的。」我伸出手。「跟我一起走,求求你,卡麦伦。」
我以为牠抬脚是要走过来。
我以为牠唇角弯起是一抹微笑。
我以为牠抓著短刃的手微微移动是要丢下刀子。
结果我错了。
牠抬脚是纵身一跳。
笑容是龇牙咆哮。
落地是致命的力道。
我死命压抑发光攻击的本能。卡麦伦已经因为我而死过一次,我不忍心再出手杀他第二次。
突然间一切变成慢动作进行。
刺眼的阳光射在短刃边缘的弧线上,白花花的星光看得人眼花撩乱,遮蔽了我的视线。
罗德韩陡然拔地而起,跃入我和卡麦伦之间,大衣下襬挡住阳光,也挡住了我。
他揪住卡麦伦一起倒在地上,青草底下的泥土弹得比他还高。
卡麦伦弹了起来,而罗德韩留在原地。
卡麦伦发出刺耳的嘶吼声,狂奔而去。
「罗德韩,不。」我低语,慌忙衝去扶起他的身体。
罗德韩用力吞嚥著,伸手压住贯穿胸口的银制短刃。他抬头看著我,白皙的皮肤出现一点一点的黑色墨渍,随即发出烧灼般的嘶嘶声响,他毫不畏缩,也没有皱眉头。
我只能眼睁睁看著,无力阻止黑线逐渐延展到罗德韩的颈项。即便全身发烫,罗德韩依旧奋力盯著我的脸庞,我颤巍巍地抓住短刃的刀柄,考虑要抽出来,然而刀尖已经刺穿他的心脏,真要拔出来,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我双手交握放在鼻尖前,摆出祈祷的手势。我心慌意乱,试著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同时又迫切地想寻找解决之道,制止接下来的事发生。
但我束手无策,一点办法都没有。
「怎麽办……我、我不知道要怎麽救你,」我悲痛大喊。「来人,快来帮忙!」我扭转身体,看著加百列一脸沉痛地走过来。
「甜心……」罗德韩倾身向前,伸手轻抚我的脸颊,说道。「用妳的光拯救我,让我在光辉裡找到平安。」
我大声喘息。
银致命的光辉自心脏透过血管往外扩散,罗德韩的眼角流出如血滴般的眼泪,亮光从体内透射而出,逐渐升高的热度似乎传染到我身上,闷得我呼吸困难,四肢僵硬麻痺。
加百列曾经应许罗德韩,要让他临终的时刻充满明亮的光辉,但是加百列已经堕落,没有办法履行原先的誓言,给予罗德韩渴望的恩典;而他的要求对我而言却是难以承受的重担,他不愿意在临终的一刻落入黑暗或恶魔手中,要求我用光芒结束他的一生。
「我做不到。」我虚弱地呢喃。
我伸手包覆他抚著我脸颊的手,无声而绝望地紧紧压住。
「甜——」
他的哀求、他的遗言,在此刻就此破碎。
我深深凝视著已然成了父亲的男人的眼睛,看著他的身形在眼前蒸发分解,血滴般的眼泪落在草地上。
颗粒般的遗骸取代他原有的身驱,悬宕在空气裡,在短短的瞬间,他脸庞的形状清晰可见,嘴唇吐出最后的呼唤:「——心。」
我大惊失色,整个重量往前倾,目睹他灰烬般的遗骸散裂,我还来不及抓住前,骨灰便随著轻风飘散。
银制的刺刀落向地面。
悄无声息。
平和安静。
我除了眼睫毛难以控制地扇动,其他身体部位全然僵硬,冰冷的麻木感充斥全身。
我呆坐在原地静静等待。
慢慢抬起手掌离开脸颊,罗德韩的手已经不在,就像沙漏裡的细沙一样,遗骸最后的灰烬也从我指间滑落。
他走得太快。
总是扶持我的人已经消逝,即便还没有预备好,我还是奋力靠著自己站起来。
「莱拉。」加百列的音调很低很低。
他走了。
罗德韩不在了。
我倒抽一口气。「他在黑暗中死去。」
我陡然领悟自己做了什麽,只因为不忍心下手。我抓了一大把空气,试著捕捉微微发光、最后的一丝火星。
加百列伸手按著我的肩膀。「莱拉。」他重複一声。
「不!」我愤怒又悲伤地吼,用力推开他。
满腹的悲伤化成怒火。
「不!」
怒火在体内窜扬,甚至让我皮肤发痒,墨黑的线条如同蛇一般,缠绕两手手腕,从手掌、手臂、一路到颈项,我平举起双臂,看见阴影中的女孩身上的印记出现在皮肤上。她虽然不在了,但她所代表的黑暗仍然盘据在我的灵魂深处,听从我的指挥和掌控。
我泪眼婆娑地抬头看著眼前的每一个人,我举起双手,哀求加百列、恳求乔纳、拜託达文留在原地,不要靠过来。
忽然起风了,风在耳际呼啸而过,我双手握拳,狠狠地捶打坚硬的土地,地面立即形成裂缝,一路延展到花园边缘,土地裂得更明显。
我是地震的化身。
我的獠牙爆出,当我抬起头来,透过充满血丝的眼睛,眼前的加百列、乔纳和达文都染上一片血红,我发出动物般的哀号,深吸一口气,使劲吹向区隔花园跟果园的树林。
我是龙捲风的化身。
猛然转身,隔著墓园,一直望到教堂最后面高大的彩色玻璃窗上、上面是钉在十字架上耶稣的形象,罗德韩有虔诚的信仰,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但是信仰又给了他什麽?他死的时候依然带著魔鬼的身份,善良如他绝对配得上一切,死的时候却是什麽都没有。
我收回目光,聚焦在眼睛中央的红框,我双手交握成祷告的手势,然后开始拍手,玻璃震动,先是微微地抖动,并不明显。
一次。
两次。
三次。
随著我一次又一次的拍手,彩色玻璃开始龟裂。
我开始不顾一切,就像疯了一样,望著天空大吼大叫。
十字架上的耶稣像猛然爆炸,碎片射向教堂中央,即使隔著远远的距离,都听得到会众的呐喊与哭叫。
全世界都要为我的罗德韩哀悼。
我要化为火山。
这个世界似乎在回应我内心的怒火——罗德韩人生的最后一幕已经落下,随著幕落的时间,白天转为黑夜。
头顶上方的繁星和行星一一亮起,就像一颗颗的小金币、点缀著黑暗的夜幕。
我变得更加愤怒,加百列努力不懈,试图穿透我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围篱和屏障,这时乔纳也跑到旁边,进入我的视线范围,嘴型不停地移动,只是我把自己锁在隔绝的球体裡面,听不见他吼叫的声音。
月亮出现在空中,像十分钱的硬币一样开始旋转。
就算没有牛仔惯用的套索可以拴住月亮也无所谓,因为我并不需要工具,只要运用意志力,就可以把月亮拖过来,看它越来越近、尺寸越变越大,全世界都吓得发抖。地面突然倾斜九十度,所有的物品和每一个人都无法站稳、开始滑动。
逐渐靠近的月亮、看起来就像一面镜子。阴影中的女孩瞪著我看。
她的模样吓了我一大跳,保护盾随即裂开。
乔纳立即抓住我的手肘,试著把我箍在胸前不许移动。
「莱拉,拜託住手。」他低声恳求。
我一把将他推开,从他肩膀上方看见月亮越来越大,很像我睁得大大的眼睛,瞳孔裡的黑点往外扩散,渗入眼白的范围,最后变成一个大黑洞。正当我想要把全世界吞进去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僵住不动。
月亮停止挪动。
地面不再颤抖震动。
尖叫声平息。
唯有一个声音贯穿全然的寂静。
我命令四肢移动,它们却不肯听从指挥,吸入的气息卡在喉咙裡头,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身旁,全身发光透亮,逼得我必须眯起眼睛才不致眼盲,过了一会儿,那个实体光亮透明,有如缥缈的幽灵,慢慢飘了过来,影子如水波的涟漪微微起伏,好像水上的倒影一样。
他穿著深蓝色外套,发光的布料亮得好像全身都罩著玻璃一样,精緻晶莹的钮扣,繁複的设计非常吸引人,紧紧扣住布料,圆顶窄边的礼帽歪歪戴在头顶上,露出斑白的头髮,手中以镶著水晶的拐杖当支撑,明确显示出他的年纪。
他抬起下巴。
黑色罗马字体环绕在瞳孔周围,活生生的就是一个钟面。
他上前一步,专注地打量著,彷彿在等我开口,接著摇摇头说道。「当然啦,抱歉,差点忘了。」他的拐杖一挥,我麻痺的肌肉随即放鬆,再度得以移动自如。
「你是谁?」我大声询问,努力控制情绪,并环顾自己失控状态下造成的破坏。乔纳、加百列,甚至躲在六公尺之外的达文,三个人都文风不动——就跟我刚才一样僵硬。
世界静止不动。
男子的笑容璀璨,彷彿嘴角点缀著晶莹的鑽石。
「我是艾密特。」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整理身上的夹克。「穿著夹克的大人。」
祂是神?
直到最近,因为我所看到的预兆接续出现,连达文那麽相信科学的人都以「穿夹克的大人」这样的形象来解释他的信仰系统,让我生平第一次认真考虑或许真的有神存在,或许这也是神选择用这种方式自我介绍的原因,然而当我跟这样的存在面对面的时候,最重要的问题立刻脱口而出。
「你是怎麽做到的?」我质问。
「我没有做什麽,我就是。」
「祢让时间驻足不动?」
「我就是时间。」祂回答道。
祂拍拍口袋,然后举起拐杖,示意我望向被我拉出天空的月亮,神情肃穆,显然不觉得很有趣。
「祢把他带走了。」我说,半是解释、半是指控。
祂以拐杖的水晶握柄指著我,说道。「带走他的人是妳,妳做了选择。」
「我的选择是自己替代卡麦伦,不是罗德韩替代卡麦伦。」我咆哮。
「这是妳跟他的抉择,作用和反作用,有因必有果——这是自由意志运行的本质。」祂耸了耸肩膀,「妳的抉择就像粉笔画成的线条,妳顺著线条而行,有的线交叉、有的平行、有的彼此相连;有些线比较长、有的很短,你们互相有关联,都是相同设计裡的一部分。」
「他在虚无裡。」
「根本没有所谓的虚无,在妳预备好勾勒图案之前,我会在旁边监看。」祂眨了眨眼睛,再度睁开的时候,数字出现在虹膜周围,瞳孔正中央是我的脸,从老爷钟的边缘一跃而出。
彷彿变色龙一样,艾密特的皮肤发生变化:脸颊泛出蓝色光辉,白色水晶的碎片点缀在鼻尖就像一点一点的雀斑,造出一片星云。
「我用自己的存在当成交换条件时,等于放弃自由意志,」我说。「祢把我收回去,把他送回来,直接主张祢的债权。」
「宇宙的拼布遭到破坏撕裂,」祂回答道。「你得负责把它拼凑在一起,这就是妳要支付的代价。」
祂飞快瞥了一眼,评估月亮的状况。「有些事情容易修补,有些颇有难度。」一颗圆形钮扣鬆垮垮地垂在口袋外面,在磨损的接缝上摆盪。祂用指尖捏住,扯掉裡布的线头,顺手打了一个小结,月亮立即缩回原处、摇摇晃晃。
「暂时先这样吧,应该可以。」
地球回归正确的位置,艾密特伸手摸我左边脸颊,一言不发,轻轻拨弄著面具,受到时间的洗礼,3D立体的蝴蝶一隻接一隻活了过来,我有些难以置信,茫然地看著牠们飞走,心裡乱成一团,试著理解这一切。
艾密特皮肤上的星云随著祂一闪而过的笑容起起落落,就在头顶上方,三颗流星拖著长尾巴瞬间掠过。
我低声呢喃。「为什麽?」
祂突然停住,夹克发出的光芒让人眼花撩乱,几乎看不清楚。
「总有一天妳会明白,我很期待那一天到来,莱拉,因为在那之后,人们会看见妳变成我夹克上面最美丽的钮扣。」祂直视我的眼睛,就在瞳孔深处,罗德韩安然沉睡。
「在那之前,我会替妳好好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