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我从都柏林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在路上找了一个灵魂黑暗的人类补充血液，独处了剩馀的时间。我坐在港口眺望爱尔兰海，静静思索，想到加百列跟艾欧娜，多麽希望他能够允许自己去爱她，也希望艾欧娜能够及时拯救他。
我还想到布鲁克跟佛格，他们得到了宝贵的机会，可以一起度过正常的人生。
此外，还想到菲南跟他的手下、想到雷利、克莱儿跟爱丽丝，还有世界上跟他们一样的诸多家庭，如果我能打败任尼波，他们就可以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再一次自由自在沿著街道散步。
那一瞬间，我也想到了母亲，想到还没有跟她团聚，却已经要离开了，遗憾的感觉蜂拥而来。以前一度渴望寻求她的建议，而今我最关心的就是能够知道她一切平安。
我唯独不愿意去想跟乔纳有关的事情，想到他只会带出我自艾自怜的情绪，现在没时间处理和应付。至于罗德韩，我很纠结，现在终于明白艾欧娜所说的，她很难在脑海裡勾勒出她所挚爱而失去的那些亲人的脸孔，我也一样，即便努力尝试，要看到罗德韩的脸实在不简单。
当我跨进小蓝裡面，灯光已经熄灭了，布鲁克还没睡，一个人坐在小桌子旁边。我打开电灯开关。
「嗨。」我说。
她转身回应。「嗨。」
我瞄了瞄丢在桌上那一堆糖果纸，「用吃糖果来庆祝妳恢复人类的身分也是不错的方法——就算吃消夜吧，我想，可以再吃一大堆甜食的感觉应该很棒。」
「是啊，呃，上主给予的、上主也会收回。」她的语气充满揶揄，摘下脸上的太阳眼镜，连眨好几下眼睛，眼珠看起来彷彿结了一层霜，无法分辨瞳孔和虹膜。「我不确定我愿不愿意用视力来交换吃糖果的慾望。」她补上一句，再次戴上太阳眼镜。
「噢。」我一口气卡在喉咙裡。
「对。噢。」她站起身，摸索地走到沙发，缩进棉被底下。我不曾看过布鲁克走路摇摇晃晃，就算穿了又高又细的高跟鞋她一样走得很稳，我跟了过去，坐在旁边，温柔地拉了拉毛毯，她勉强让渡部分的温暖给我。
「除此之外，妳有什麽感受?」我提问。
「到目前为止，还在重新适应瞎子的部分。」她的嗓音微微颤抖，讽刺中透露出悲伤。「我开始怀念佛格的笑容，不过几天的时间，我甚至无法在脑海中想像出他的模样。」
我再一次想到罗德韩，布鲁克的说法我完全理解，她把毛毯拉到耳朵下面，蜷缩身体、双手抱膝，即使努力压抑，依旧忍不住啜泣。
「好不容易拾回某一种东西，然后又一次被迫失去，这种感觉真的很残酷。」这一回我依然能够体会她的感受，「我或许是个吸血鬼，但是妳知道吗?从来不曾有类似现在这麽漆黑的感受。」她带著哭腔说道。
我为布鲁克心碎，纵然彼此之间关係紧绷、友谊若有似无，经历过起起伏伏，即便不可能，我们还是成了朋友，不论她的身分是吸血鬼或是凡人，我都了解她，知道她灵魂的颜色，此时此刻，不是黑、不是白，而是忧鬱的蓝。
要解决布鲁克的难题，其实不是非常困难。就在我找到加百列之后不久，他就尝试要抹掉我的疤痕，还说我必须记得，唯有他才能够移除它们。当时不太明白他怎麽会如此厉害，能够那麽做，然而现在的我一样拥有天使的天赋，拿走疤痕跟其馀的能耐，都是第二天性，根本无需教导、自然就会了。
我无法起死回生把罗德韩带回来，也不能跟乔纳共度未来的人生，但我可以让布鲁克再次看见佛格的笑脸，把她失去的东西找回来，我可以带走她的伤痕。
「布鲁克，」我伸手拉她坐起来。「让我帮助妳。」
布鲁克再一次对自己彩绘的蝴蝶讚叹不已。
「若不是我用两隻眼睛亲眼看到，永远也无法相信。」她说。
「呃，妳现在知道了，无论我在何时何地，脸上的皮肤永远以妳奇妙的杰作做装饰。」看了看床头柜上面的小时钟，「说到这裡，时间快到了。」
「妳不必离开。」布鲁克扇动睫毛，还在调适眼睛适应光线的强度。
「妳知道我必须走。」我站起身，抚平布鲁克借给我的黑色无袖连身裤，我没有反对她的提议，因为连身裤搭配黑球鞋，这样的打扮似乎非常适合进行时空之旅，不管是进入另一个空间或是上战场，两者皆宜。
「乔纳花了一整天在找妳，还有加百列。」
我犹豫了一下。
「剩下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告别，不过这一件事我宁愿省略。」
布鲁克给了我一个拥抱。「谢谢妳，莱拉。」
「不需要道谢。」我催她放开双手，能够让布鲁克恢复视力，感觉就像总算有亲人因我的存在，让他们得著些许的好处。
「好好享受妳的人生，布鲁克。」我硬是挤出笑容，就此转身离开，不再告别。
屋外的天空逐渐染上黎明的色彩，深吸一口气，吸入清晨空气裡露珠清新的香气，心裡知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闻到它们的气息，天空晴朗无云，阳光是火红的橘，太阳逐渐升起，恰恰搭配秋天的氛围，随著阳光的露脸，皮肤上微小的水晶跟著发光，就像冰珠一样，晶莹透亮，闪烁著洁白的光辉，能量猛然上扬，我的超能力达到满档。
我决定散步去教堂，没走多远，加百列就追了上来。
「莱拉。」他呼唤，我停在土路末端，再过去就是大马路边缘。
他来到身旁，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一口气说出来，结果什麽都没说，仅仅盯著我看了半天，最后捧起我的脸，蜻蜓点水似地轻轻吻了我的额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就像是被硬块卡住喉咙，我开始哽咽，加百列终于接受了我们要分道扬镳的事实，从此有各自的方向和路途。
我目送他一步一步地离开，直到安全进入拖车屋，这才转身继续走向教堂。教堂一如以往铁门深锁，我直接一跃而起，跳过围栏，沿著长长的小径往前，教堂裡面传出讲话的声音，大门半掩，或许是艾欧娜又违背对我的承诺，一个人跑来这裡，哀悼她失去的家人。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银制武器走进去，竟然不是艾欧娜，而是菲南。
他双膝著地，跪在祭坛底下，长枪丢在旁边，头低低的。我不想打扰他，正要转身离去，他突然大声说话。
「既不是不顺路，也不是绕远路，这样掉头就走连掰掰都不说，实在是没什麽礼貌。」
当我走过去的时候，他仍然面对前方，没有转头。「抱歉，再——见。」我说。
他把长枪拨得更远，招手叫我靠近一点，刚开始我杵在原地不动，但他再次挥手示意，而且这回还露出跟以往一样颇为不耐烦的表情。
我重重地坐下去，盘腿坐在他身边。
「艾欧娜发了简讯，说妳治好了布鲁克的眼睛。」
「所以你知道布鲁克重新变成人类?」我说。
这回他没有再跟我争辩措辞和语义方面的问题，让我忍不住纳闷这是不是因为他不想浪费时间在这上面，或者是因为他开始认为我或许说对了。
「妳知道有谁能够医治盲眼吗?」他望著彩色玻璃。
我跟随他的目光望向十字架上的耶稣。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我不是救世主，菲南。」
他抓抓下巴的鬍渣。「耶稣治好生来就眼盲的男子，门徒问他那人瞎眼的原因——是因为那个人犯了罪，或是他父母的罪造成的，耶稣回答两个原因都不对，他说：『这件事情的发生是要在他身上彰显出神的作为』。」他停顿了一下，得意洋洋地看著我，追加了一句。「这是约翰福音第九章的纪载。」
「你的重点是什麽?」我问。
「因此，『这件事情的发生是要在他身上彰显出神的作为』，」他重複。「妳不是我们在等待的救世主，但我认为上主派了一位更好的人选。」
自从抵达卢坎镇的那一刻起，菲南和我就犯冲，我们经常争辩不休，现在他却对我表达出敬意，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只能把我对曾经给罗德韩的承诺转赠给他。
「我会试试看。」我承诺。
「在妳离开之前，让我为妳祷告好吗?」
我接受他的善意，十指交握、低下头去。
「愿神赐福妳并保护妳，愿神使祂的脸光照妳，赐恩给妳，愿神向妳仰脸，赐妳平安，阿门。18」
「阿门。」我跟著呢喃。
趁著菲南还没有机会再说什麽破坏眼前的气氛之前，我思绪一转，瞬间离开教堂。
接著我来到果园，推开苹果树低垂的枝枒，不管现在是什麽季节，它的花开得极其茂盛，在我四处寻找梅拉奇的时候，黏腻的热气黏在皮肤上，取代了原先的寒冷，最后我在花圃找到他，他旁边还有一位同伴。
「莱拉。」正在和同伴交谈的梅拉奇见我走近，转过身来，脱掉软毡帽，出声打招呼。
「我预备好了。」我一边说道，一边聚精会神地观察周遭环境，寻找神奇斗篷那隐形接缝的连接点。
「不要被我的设计侷限，要看得更远，莱拉，这样妳就会明白要做什麽。」他引导我走在前面。
「等一等。」
「是的，孩子?」梅拉奇说道。
「我的母亲，也是天使。」
「对。」他应道，彷彿我在陈述一件非常明显的事实。
「她后来堕落……或许你有可能帮过她?你知道她是否平安?」
「我送过数不尽的天使到海上，她很有可能也在他们当中，妳知道她的名字吗?」
「安姬儿。」梅拉奇背后的金髮妇女忽然出声说道，走到梅拉奇前面。
梅拉奇双眉一皱，摇摇头，脸上闪过困惑，没多久额头的皱纹随即舒展开来，静静瞅著绕过身旁的堕落天使，自言自语地嘟哝了几句，似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忽略如此明显的事实。
「我的代理人。」他介绍。
我屏住呼吸，历来遇见的天使长相都是大同小异，金头髮、蓝眼珠、然而看著眼前这位堕落天使，让我看到从前的自己。
她走过来对我点点头，并将我拥入怀中。
即便没有水晶，即便许多年前就失去天使的光芒，然而当她将我拥入怀抱的时候，一股神奇的温暖和热流从她身上扩散过来。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拥抱自己的母亲，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她似乎也知道，十分勉强地才将我鬆开。她的笑容一歛，颤抖的嘴角流露出深沉的哀伤。
「我的小女孩，」她呢喃。「妳过得好不好?」
我的母亲曾经是天使，当我还在子宫裡面，她来到了地球，因胎儿受到任尼波毒液的感染，我出生在这裡，顶著人类的外观，直到十七岁死去的时候，体内传承的超能女孩才甦醒过来。关于第一个前世的记忆，我的印象非常模糊——但是偶尔瞥见那几眼，已经足以让我确信我之前过得很幸福，比起任何人的期待都不逊色。
「是的。」我回应。「妳呢?」
「至少我活了下来。」她答道，脸微微转向梅拉奇，显然认为这是他的功劳。
「我不敢让妳知道，害怕纯种吸血鬼会透过我找上妳，」她解释。「我不能冒险让那种事情发生。」
「妳差遣了封印猎人来找我。」我想让她明白，我知道她的付出和努力，即便隔著一段距离，她都用心在保护我。
「是的，妳活了好几世，只要我能够做到，总是努力留在妳的周遭，尽量不远离。」她的嗓音在颤抖。「对不起。」
「以前发生的事情，任尼波的所作所为，那些都不是妳的错，妳不必道歉。」
我向她保证自己能够理解，我对她的感觉只有爱，没有别的。在我们拥抱的时候经历到的那股暖流，再度如浪潮一般涌了过来，真希望事情有所不同，让我可以多认识她一点，可是这样的希望毫无意义——事实就是这样，虽然生命是一份礼物，可是每一次的礼物不一定公平。能够在结束之前遇见她已经让我非常感恩，就算只有一次。
我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对梅拉奇点点头，然后举步往前走，红色屋顶的小屋出现在面前，浓密低垂的树枝底下就是通往一度空间的交汇口，我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将它们拨开。
闪亮的银和发光的金耀眼得让人讚叹，随著光线起伏，就像阳光照在水面一样，像是邀请人进入，在闷热的空气裡带出一丝神清气爽的清凉，我的脚趾探入水中，整个浸在裡面，一股力量把我从这个世界拉往另一个空间，完全没有听到乔纳在背后的呼唤。
18 这些祷告词出于《旧约圣经——民数记》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