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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最後的議會

兩個星期之後

  「你想還要等多久宣判?」克萊莉問道。她沒有概念她們已經等了多久,但感覺像有十個小時了。伊莎貝這間以黑色與桃紅色為主的粉撲式臥房裡沒有鐘,只有成堆的衣服、書籍與武器,還有一個梳妝台,裡面盡是亮晶晶化妝品、用過的髮刷,敞開的抽屜裡塞滿了蕾絲吊帶、絲襪與羽毛圍巾。這裡有一點同志音樂劇「一籠儍鳥」後美術設計味道,但這兩個星期以來克萊莉已經在這些亮晶晶的東西之間待了太久,無法覺得得這種環境具有安慰作用了。

  伊莎貝抱著「恰吉」站在窗口,心不在焉地摸著貓的頭。「恰吉」用哀傷的黃眼睛望著她。一場十一月間的暴風雨在窗外狂飆,打在窗上的雨痕像透明漆似的。「不會太久了,」她緩緩說道。她沒有化妝,顯得比較年輕,黑眼睛更大。「大概五分鐘吧。」

  克萊莉坐在小伊床上的一落雜誌與一堆匡瑯作響的天使刃之間,她努力想嚥下喉頭的苦澀感。我馬上就回來。五分鐘。

  那是她上次對自己在這世界上最愛的一個男孩說的話。如今她想那可能是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當時那一幕克萊莉仍歷歷在目。屋頂花園裡,清澈的十月夜,繁星在無雲的黑色天空上綻放著冰冷的白光。石板地上畫著黑色的符印,血水四濺。傑斯的嘴貼在她的唇上,那是這冷得令她發抖的世界上唯一溫暖的東西。他握緊她項鍊上的摩根斯坦家族戒指。這種愛能移動太陽與星辰。她回頭想看他的身影,但電梯載著她離開,將她往下送到大樓的暗影中。她與其他人在大廳會合,跟母親與路克、賽門擁抱,但一如往常,仍有一部分的她還跟傑斯在一起,在屋頂上俯瞰著城市,只有他們兩人置身於冰冷燦爛的電光城市中。

  瑪蕾西與卡迪爾搭電梯到樓頂上去找傑斯,要看看莉莉絲未完成的儀式殘留物。十分鐘之後瑪蕾西一個人回來了,電梯門打開時,克萊莉看見她的臉──蒼白緊繃又驚狂──她見過這副表情。

  接下來的事情彷如一場夢。聚集在大廳中的闇影獵人朝瑪蕾西圍過來,相擁的亞歷克與馬格努斯隨即分開,伊莎貝猛然站起身。天使刃一一出鞘,道道白光照耀著黑暗,彷彿攝影機的鎂光燈照犯罪現場。克萊莉擠過人群,聽見片段的經驗──屋頂花園是空的,傑斯不見了,裝著賽巴斯欽的玻璃棺打破了,滿地都是碎玻璃,放棺材石台上仍然在滴著鮮血。

  所有闇影獵人迅速擬定計畫,呈放射狀搜尋整棟建築。雙手冒著藍光的馬格努斯過來問克萊莉有沒有什麼傑斯的東西讓他們藉以追蹤。她木然將摩根斯坦的戒指交給他,然後退到角落裡打電話給賽門。她剛掛上電話,就聽見一個闇影獵人的聲音蓋過其他人之上。「追蹤?只有他還活著才有用。流了那麼多血,不太可能──」

  這好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在低溫下暴露過久、疲倦以及極度震驚之下,她感覺雙膝發軟。她母親在她倒地之前將她扶住,然後就是一片黑暗。第二天早上她在路克家中她房間的床上醒來,立即猛然坐起身子,心臟狂跳得有如響鼓直敲,她一定是作了一場噩夢。

  她掙扎著要下床時,手臂與腿上已漸消退的瘀傷卻有不同的說法,戒指不見了也是一個證明。她穿上牛仔褲與附帽兜上衣,跌跌撞撞走到客廳,發現喬瑟琳、路克與賽門坐在那裡,個個臉色凝重。她連問都不必問,但她還是問了:「他們有沒有找到他?他回來了嗎?」

  喬瑟琳站起身。「親愛的,還沒有找到他──」

  「可是他沒死吧?他們沒有找到屍體?」她跌坐在賽門身旁的沙發上。「不可能──他沒死。我會知道的。」

  她記得賽門握著她的手,路克告訴她他們所知道的事:傑斯依然沒有蹤影,賽巴斯欽也是。壞消息是石台上的血已經證實都是傑斯的,好消息是血量比他們先前所以為的少,因為跟棺材裡的水混在一起,所以造成血流了很多的樣子。現在他們認為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他相當可能當時沒有死。

  「但是究竟出了什麼事呢?」她問道。

  路克搖著頭,藍眼睛神情憂鬱。「沒有人知道,克萊莉。」

  她感覺彷彿血管裡的血液都換成了冰水。「我想幫忙。我要做什麼事情。傑斯不見了,我不要只是坐在這裡。」

  「我倒不擔心那個,」喬瑟琳陰鬱說道。「政委會要見妳。」

  克萊莉站起來,關節與肌肉間有如冰山碎裂。「好吧,隨便怎樣。我會把什麼事都告訴他們,只要他們能找到傑斯。」

  「妳會把他們想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他們,因為他們要使用聖劍。」喬瑟琳的語氣帶著絕望。「噢,寶貝,我真的很抱歉。」

  現在,經過兩個星期的不斷作證,傳喚過幾十個證人,她已將聖劍握在手中十幾次。克萊莉坐在伊莎貝的房間裡,等著議會決定她的命運。她禁不住想起手握聖劍的感覺,就好像許多細小的魚鉤插入皮膚,將真相從體內挖出來。她跪在那裡,在「發言星」的圓圈中間,聽見自己的聲音將每件事情告訴議會:華倫泰怎樣召喚拉賽爾天使,她怎樣把沙子上他的名字抹掉,改成自己的名字,將對天使的控制力奪過來。她告訴他們說天使給她一個願望,她就用來讓傑斯復活。她告訴他們莉莉絲怎樣控制住傑斯,怎樣計畫用賽門的血讓賽巴斯欽復活,莉莉絲怎樣把克萊莉的這個哥哥當成自己的兒子。還有賽門額頭上那個該隱的記號怎樣摧毀莉莉絲,他們以為賽巴斯欽也跟著被摧毀了,不再構成威脅。

  克萊莉嘆一口氣,掀開手機蓋看看時間。「他們已經在裡面一個小時了,」她說道。「這樣正常嗎?這是不是不好的兆頭?」

  伊莎貝將「恰吉」放下,牠叫了一聲。她走過來坐在克萊莉旁邊。伊莎貝看起來比往常更修長──她跟克萊莉一樣,這兩個星期以來體重都減輕了──但是穿著黑色AB褲與合身的灰絲絨上衣,模樣依然高雅。她的眼線已經糊掉,不但沒讓她看起來像浣熊,反而像一個法國電影明星。她伸開雙臂,刻有符印的金銀合金手鐲發出悅耳的聲音。「不是的,這不是不好的兆頭,」她說道。「只表示他們有很多事情要討論。妳不會有問題的。妳又沒違反『律法』,這才是最重要的。」

  克萊莉又嘆一口氣。即使靠著伊莎貝溫暖的肩膀,仍舊無法使她血管中冰冷的血液融化。她知道技術上而言她並未違反「律法」,但也知道政委會對她很生氣。闇影獵人讓人復活是非法的,但是由天使來做就無妨,可是無論如何,她要求讓傑斯復活是何等大事,她與傑斯卻約定好不讓別人知道。

  如今真相爆發,震撼了整個政委會。克萊莉知道他們想要處罰她,單單因為她的選擇就引發了這麼嚴重的後果。就某方面而言,她但願他們處罰她,打斷她的骨頭,拔指甲,讓緘默長老用利刃似的思想清掃她的腦子。有點類似與魔鬼打交道──用她自己的痛苦換取傑斯的平安歸來。那樣能幫助她減輕那晚讓傑斯獨自留在屋頂上的愧疚感,儘管伊莎貝與其他人已跟她講過一百遍,說她這麼想是毫無道理的──說他們都以為他在上面會很安全,而且如果克萊莉也留下,可能現在也會失蹤了。

  「別這樣,」伊莎貝說道。一時之間克萊莉不確定伊莎貝是在跟她還是跟貓講話。「恰吉」正在做牠受冷落時常常做的事──四腳朝天仰躺著裝死,希望讓牠的主人有罪惡感。但是見到伊莎貝將黑髮撩到一邊,對她怒視的時候,克萊莉才悟到自己是受斥的對象,並不是那隻貓。

  「別怎樣?」

  「病態地想著各種會發生到妳身上的事,或者妳希望會發生的事,怪妳自己還活著,而傑斯卻……失蹤了。」伊莎貝的語調突然跳了一下,彷彿唱片跳針一樣。她從來不說傑斯死了或不見了──她與亞歷克都拒絕接受那種可能。伊莎貝也從來不曾責怪克萊莉將這麼重大的祕密隱瞞著他們。事實上,經過這麼多事情,伊莎貝一直都堅定地護衛著她,每天在議會門口與她碰面,堅決地挽著克萊莉的手臂,陪她走過成群交頭接耳瞪著她們的闇影獵人。在沒完沒了的質詢過程中,她始終在那裡等候著,有誰敢斜瞄一眼克萊莉,她就用匕首般的銳利目光瞪回去。克萊莉感覺受寵若驚。她與伊莎貝一直不是太親近,兩人都屬於那種跟男孩在一起比跟女孩自在的類型,但伊莎貝始終不離開她身側,令克萊莉既困惑又感激。

  「我沒有辦法,」克萊莉說道。「要是能讓我去巡查──要是能讓我做點什麼事情──我想我就不會這麼糟了。」

  「我不知道。」伊莎貝聽起來很疲倦。這兩個星期以來,她與亞歷克花十六小時巡邏搜查,累得灰頭土臉。克萊莉發現自己被禁止去巡查或者搜尋傑斯,得等到議會決定怎麼處置她讓他復活的事,她氣得把自己的房門踢出一個大洞。「有時候感覺這都是徒勞。」

  一股奇寒沿著克萊莉全身蔓延開。「妳是指妳認為他已經死了?」

  「不是的,我是指,我認為他們不可能還在紐約。」

  「但是他們也在其他城市搜尋吧?」克萊莉不覺伸手摸喉間,忘記摩根斯坦家族戒指已經不掛在那裡了。馬格努斯仍在試著追蹤傑斯,不過還沒有找到有用的線索。

  「當然。」伊莎貝好奇地伸手摸克萊莉脖子上現在掛的小銀鈴。「這是什麼?」

  克萊莉遲疑著。這個鈴鐺是善福宮女王給的禮物。不對,也不盡然。仙靈女王不會送人禮物。這個鈴鐺是用來傳訊給善福宮女王說克萊莉需要幫忙。日子一天天過去仍不見傑斯蹤彤,克萊莉發現自己也越來越常伸手去模它。唯一能阻止克萊莉用它的情況,是因為她知道善福宮女王從來不會白白幫助人,一定會要求某種可怕的回報。

  克萊莉還未回答,門開了。兩個女孩的身體一僵,克萊莉用力抓住小伊的一個粉紅色枕頭,上面的假鑽石緊壓在她的手心上。

  「嘿。」一個修長的身影走進房間,然後將門關上。是亞歷克,伊莎貝的哥哥,他穿著議會服──一件畫有銀色符印的黑袍,罩在牛仔褲與黑色長袖T恤外面。全身黑色使他的膚色更顯蒼白,清澄的眼睛更藍。他的頭髮跟妹妹同樣是黑而直,但是他的比較短,約在下頷的上面一點點。他的嘴巴抿成一條直線。

  克萊莉的心臟怦怦跳起來。亞歷克看起來不甚高興。無論他要宣布什麼消息,一定不可能是好事。

  伊莎貝先開口。「怎麼樣?」她輕聲問道。「宣判的結果如何?」

  亞歷克在梳妝台前坐下,由椅子上扭身看著小伊與克萊莉。若換成別的時候這一幕會很有喜感──亞歷克身材高,腿又修長得像舞者,而這樣怪異的姿勢看起來像娃娃屋裡的擺飾。

  「克萊莉,」他說道。「嘉嘉‧潘哈洛把判決交代下來了。妳的罪行都已洗清。妳沒有違反『律法』,而且嘉嘉認為妳已經受到足夠的懲罰。」

  伊莎貝大聲吁一口氣,露出笑容。有那麼一會兒,一股鬆懈感穿透了裹覆在克萊莉情緒外的冰層。她不會受罰,不會被關在緘默之城,鎖在某處無法再幫助傑斯。路克是狼人族群在議會中的代表,宣判時他也在場,他曾答應說會議一結束就打電話給喬瑟琳,但克萊莉還是自己掏出手機,忍不住想親口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母親。

  「克萊莉,」亞歷克看見她掀開手機蓋時說道。「等一下。」

  她看著他。他的神情依舊嚴肅得像辦喪事。克萊莉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又將手機放到床上。「亞歷克──怎麼了?」

  「對妳的判決並沒有花議會那麼久的時間,」亞歷克說道。「他們還有一件事需要討論。」

  冰層又回來了。克萊莉打一個顫。「傑斯?」

  「不完全是。」亞歷克的身體往前趴,雙手搭在椅背上。「今天早上莫斯科學院那邊傳來一份報告。弗蘭格爾島的防護罩昨天被打破了,他們已經派修復小組去,但是這麼重要的防護罩壞了這麼久──這才是議會需要優先鹿理的事。」

  防護罩──就克萊莉所知,是一種魔法防護系統──包圍著整個地球,是由第一代闇影獵人裝設的,惡魔可以繞過去但是並不容易,絕大多數都被擋住,防止大批惡魔入侵這個世界。她記得傑斯曾對她說過,此刻感熨起來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從前只有少數惡魔侵入這個世界,很容易遏制它們。但現在即使我這輩子就已經看到越來越多惡魔突破了防護。

  「嗯,那真糟糕,」克萊莉說道。「但我不明白這跟──」

  「政委會做事有優先順序,」亞歷克打斷她的話。「過去這兩個星期,搜尋傑斯與賽巴斯欽是最優先的事,但是他們已經搜遍所有地方,在異世界人出沒場所都沒有一點線索。馬格努斯的追蹤咒也沒有用。撫養真正的賽巴斯欽‧維拉可的艾露蒂證實說,沒有人曾經試圖跟她聯絡,不過她那裡的希望本來就不大。密探也報告說,從前華倫泰『圓環會』裡的舊成員之間並沒有不尋常的活動。緘默長老想不透莉莉絲打算執行的是哪一種儀式,也不知道最後有沒有成功。大家一致認為,是賽巴斯欽──當然,他們都稱呼他為強納森──綁走了傑斯,但究竟怎樣我們也無從得知。」

  「所以呢?」伊莎貝問道。「這表示什麼?再繼續搜尋?更多巡查?」

  亞歷克搖著頭。「他們沒有說要擴大搜索,」他靜靜說道。「他們不再優先處理這件事了。已經過了兩個星期都一無所獲,從伊德瑞斯來的特派團要回去了。現在要最優先處理的是防護問題,更不用說議會一直在面對棘手的交涉問題,要謹慎更新『律法』讓議會加入新組合,任命新執政官與審問官,決定對待異世界人的新作法──他們不希望脫離常軌。」

  克萊莉呆瞪著他。「他們不希望傑斯失蹤的事害他們脫離改變一堆愚蠢『律法』的常軌?他們要放棄了?」

  「他們不是放棄──」

  「亞歷克,」伊莎貝厲聲說道。

  亞歷克吸一口氣,雙手掩面。他的手指修長,就跟傑斯一樣,而且也同樣有很多疤痕,右手背上面畫有一個代表闇影獵人的眼形符印。「克萊莉,對妳──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一定是找到傑斯。對政委會則是要找到賽巴斯欽,傑斯也要找,但主要是賽巴斯欽。他是危險所在,他破壞了艾嵐坎迪的防護罩,他是大屠殺凶手。傑斯……」

  「只是一個闇影獵人,」伊莎貝說道。「我們死或失蹤是常有的事。」

  「他還是『聖器之戰』中的英雄,」亞歷克說道。「但總之到最後政委會的意思很明確;搜尋工作仍會繼續,但目前像是一種等待的比賽。他們預期賽巴斯欽會採取下一步行動,在此同時這是政委會的第三優先考量,如果真那樣的話。他們希望我們回復正常生活。」

  正常生活?克萊莉簡直無法相信。一個沒有傑斯的正常生活?

  「麥克斯死後他們也是跟我們這麼說,」小伊說道,黑眼睛裡沒有淚光,只有燃燒的怒火。「說如果我們回復正常生活,就會比較快克服悲傷。」

  「那應該是很好的建議,」亞歷克由指縫問說道。

  「去跟爸爸這麼說吧。他有沒有從伊德瑞斯回來開過會呢?」

  亞歷克搖搖頭,雙手放了下來。「沒有。或許這能有一點安慰作用,就是在會中有許多人很生氣,主張繼續全力搜尋傑斯。當然包括馬格努斯、路克、潘哈洛執政官,甚至還有撒迦利亞緘默長老。但是到最後這樣還是不夠。」

  克萊莉定定望著他。「亞歷克,」她說道。「你都沒有什麼感覺嗎?」

  亞歷克瞪大眼睛,藍色眸子暗下來,一時之間,克萊莉想起她初到「學院」時那個恨她的男孩,那個會咬指甲,毛衣上有破洞,肩膀上的箭袋似乎永遠拿不下來的男孩。「我知道妳很苦惱,克萊莉,」他說道,語氣尖銳,「但是如果妳在暗示我跟小伊對傑斯的關心比不上妳──」

  「我不是,」克萊莉說道。「我是指你們亞衲戰士的帕洛巴特關係。我在看『法典』裡面提出的相關詔式,知道這榴關係把你們兩人聯結在一起。你可以感覺到傑斯的悄形,那樣對你們作戰會有幫助。所以我想我是要說……你能不能感覺到他是否還活著?」

  「克萊莉。」伊莎貝顯得有點擔心。「我以為妳不……」

  「他還活著,」亞歷克小心地說道。「妳以為如果他不是還活著,我會這麼正常嗎?一定有某種重要方面不太對勁。我可以感覺到這一點,但他仍在呼吸。」

  「所謂的『不太對勁』可能是指他被關起來了嗎?」克萊莉細聲問道。

  亞歷克望著窗外灰濛濛的雨。「也許。我無法解釋。我以前從未有類似的感覺。」

  「但是他還活著。」

  「那就管他什麼議會。我們自己去找他。」克萊莉說道。

  「克萊莉……就算可能的話……難道妳不認為我們已經──」亞歷克說道。

  「我們之前是在做政委會要我們做的事,」伊莎貝說道。「巡查,搜索。還有別的方法。」

  「妳是指違反『律法』的方法,」亞歷克說道。他的語氣遲疑。克萊莉希望他不要再重申闇影獵人的格言:「惡法亦法」。她想自己會受不了。

  「善福宮女王願意幫我忙,」克萊莉說道。「在伊德瑞斯的煙火晚會上。」想起那天晚上她有多快樂,她心中不禁一陣抽搐,必須停一下讓自己恢復呼吸。「以及跟她聯絡的方法。」

  「仙靈女王從來不會施恩不求報。」

  「我知道。我願意自己承擔所有的虧欠。」克萊莉還記得那個仙涯女孩把鈴鐺給她時說的話。妳願意做任何事情去救他,不惜任何代價,不論妳可能虧欠地獄或天堂任何東西,對不對?「我只希望你們之一能夠陪我去。我不擅長解讀仙靈語言,至少如果有你們在旁邊,就可以限制可能的損害程度。但是如果她有辦法──」

  「我跟妳去。」伊莎貝立即說道。

  亞歷克神情陰鬱地望著妹妹。「我們已經跟仙靈談過了。議會問了他們很多事情,他們是不能說謊的。」

  「議會只是問他們知不知道傑斯與賽巴斯欽在哪裡,」克萊莉說道。「並沒有問他們願不願意找他們。善福宮女王知道我的父親,知道他召喚天使又把天使關起來的事,她知道我與傑斯的真正血緣。我想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她不知道的。」

  「確實,」伊莎貝說道,聲音裡出現一點活力。「要知道,你問仙靈的時候得問得很精確,才能套出有用的資訊,亞歷克。很難問他們問題,即使他們必須說實話。不過,幫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且可能碰到的危險實際上大得無法想像,」亞歷克說道。「要是傑斯知道我讓克萊莉去見善福宮女王,他會──」

  「我不管,」克萊莉說道。「他也會為我這麼做的。你能告訴我他不會嗎?如果我失蹤了──」

  「他會把整個世界都燒了,然後把妳從灰裡面挖出來。我知道,」亞歷克說道,聽起來很疲倦。「見鬼,妳以為我現在不想把全世界都燒掉嗎?我只是在試著當……」

  「當哥哥,」伊莎貝說道。「我懂。」

  亞歷克看起來似乎在極力控制自己。「要是妳出了什麼事,伊莎貝──已經有麥克斯,還有傑斯──」

  小伊起身走過去,張開雙臂抱住亞歷克。伊莎貝湊在哥哥耳邊細聲講著話,他們同樣顏色的黑髮混在一起。克萊莉頗為羨慕地看著他們,她一直想要一個哥哥,而今她有了。賽巴斯欽。這就像一直想要一隻小狗當寵物,結果卻得到一隻地獄魔犬。她看著亞歷克充滿愛心地揪一下妹妹的頭髮,點點頭然後鬆開手。「我們都應該去,」他說道。「但是我至少得告訴馬格努斯我們要做什麼,不然不太公平。」

  「你要用我的電話嗎?」伊莎貝問道,同時把她粉紅色的手機遞給他。

  亞歷克搖搖頭。「他在樓下跟其他人等著。妳也得想出某種藉口告訴路克,克萊莉。我確信他希望妳跟他一起回家。他說妳母親為這整件事感覺很難過。」

  「她為賽巴斯欽的事自責。」克萊莉站起來。「即使這些年來她一直以為他已經死了。」

  「這不是她的錯。」伊莎貝將掛在牆上的金鞭取下,繞在手腕上像一圈圈的晶亮手鍊。「沒有人怪她。」

  「那沒有用,」亞歷克說道。「你自責的時候就不會在乎這個。」

  他們三人默默走在廊道上,周圍反常地擠滿闇影獵人,有些是伊德瑞斯那邊派過來處理這種狀況的特別委員會成員。他們並沒有特別感興趣地看著伊莎貝、亞歷克或者克萊莉。起初克萊莉常感覺有人在注視她,聽見耳語說「華倫泰的女兒」,開始害怕到「學院」來,但後來她面對議會的時間夠多了,他們那種新鮮感也沒了。

  他們搭電梯下樓,巫光與一般蠟燭將「學院」的中殿照得燈火通明,議會成員與他們的家人都在那裡。路克與馬格努斯坐在長椅上談話,路克旁邊還有一個藍眼睛的高個子女人,長得跟他極像。她原來灰褐色的頭髮已經染過而且燙捲,但克萊莉仍然認出她是路克的姊姊阿瑪提絲。

  看見亞歷克走過去找他談話,馬格努斯坐直了身子。小伊似乎隔著幾排長椅認出某人,於是毫不交代一聲就走過去,這正是她的一貫作風。克萊莉過去跟路克與阿瑪提絲打招呼,他們兩人都神情疲倦,阿瑪提絲同情地拍著路克的肩膀。路克見是克萊莉,就起身擁抱她。阿瑪提絲向克萊莉恭喜議會澄清她的罪嫌,她點著頭,感覺自己只有半個人在這裡,其餘大部分都已麻木,像自動駕駛的飛機一般反應。

  她由眼角看見馬格努斯與亞歷克在講話,亞歷克靠著馬格努斯,就像情侶般依偎在自己的世界中。她很高興見到他們快樂,但自己也不禁難過。她懷疑自己還能不能那樣或者再希望那樣。她想起傑斯的話:我只要妳,對別人想都不會想要。

  「地球呼叫克萊莉,」路克喚回她的注意力。「妳要不要回家?妳母親等不及要見妳,也想在阿瑪提絲明天回伊德瑞斯之前與她敘舊。我想我們可以共進晚餐,餐廳由妳選。」他想掩飾語氣中的關切,但克萊莉聽得出來。她近來都沒什麼食慾,衣服穿起來寬鬆不少。

  「我其實不太想麼祝,」她說道。「尤其是議愈不再將尋找傑斯當成優先考量。」

  「克萊莉,那不表示他們就此打住。」路克說道。

  「我知道,只是──好像現在他們說起搜救像是在尋找屍體,聽起來就是這樣。」她忍下喉頭的哽咽。「總之,我本來想跟伊莎貝和亞歷克去『泰吉』吃晚飯,」她說道。「只是……做一些平常的事情。」

  阿瑪提絲瞇眼朝門口瞄過去。「外面雨下得相當大。」

  克萊莉感覺自己擠出笑容。她不知自己看起來是否跟感覺一樣假。「我不會溶化的。」

  路克塞一點錢到她手中,顯然很寬慰她要跟朋友做一點正常事情。「答應我妳要吃點東西就好。」

  「好。」她滿心愧疚地對他擠出真正的一點點笑容,然後轉身走開了。

  ❖

  馬格努斯與亞歷克已不在先前的地方。克萊莉環視四周,隔著人群看見熟悉的小伊黑色長髮。她站在「學院」的大型雙扇門旁,跟著克萊莉看不見的人講話。克萊莉朝伊莎貝走過去,接近時訝然認出其中一人是愛蘭‧潘哈洛,她烏亮的頭髮很時髦地修剪至肩上的長度,而她身旁有一個身材修長的女孩,淡金色小鬈髮撩到臉的後面,露出微尖的耳朵,身上穿著議會的袍服。克萊莉再走近一點時,看見那個女孩的眼睛明亮而且是很不尋常的藍綠色,那顏色使得克萊莉的手指在這兩星期來首次渴望抓起彩色鉛筆畫出來。

  「妳母親現在當了新任執政官,感覺一定很奇怪,」克萊莉走到他們旁邊時聽見伊莎貝在說。「並不是說嘉嘉不比──嘿,克萊莉。愛蘭,妳記得克萊莉的。」

  兩個女孩彼此點點頭。克萊莉曾經有一次撞見愛蘭在與傑斯相吻,當時感覺非常糟,現在回想起來感覺則不會那麼刺痛了。此刻如果她撞見傑斯在吻別人,她倒會頗為寬慰,至少那表示他還活著。

  「這是愛蘭的女朋友,海倫‧布萊克桑。」伊莎貝特別強調著。克萊莉瞪她一眼。伊莎貝以為她是白癡嗎?再者,她記得愛蘭說過她吻傑斯只是想體驗,看看有沒有哪一型的男孩合她胃口。顯然這個答案是否定的。「海倫的家人負責洛杉磯的『學院』。海倫,這位是克萊莉‧費芮。」

  「華倫泰的女兒,」海倫說道。她顯得相當驚訝,還有一點佩服意味。

  克萊莉心頭一縮。「我盡量不太想那個。」

  「對不起,我明白妳為什麼不喜歡。」海倫臉紅了。她的皮膚非常白,還帶著珍珠般微微的光澤。「順便提一下,我在議會投票支持優先搜尋傑斯。很遺憾我們被否決了。」

  「謝謝。」克萊莉不想再談這件事,於是轉而對愛蘭說話。「恭喜妳母親當上執政官。你們一定很興奮。」

  愛關聳聳肩。「她現在比較忙了。」她轉頭看伊莎貝。「妳知道妳爸爸在角逐審問官的職位嗎?」

  克萊莉感到身邊的伊莎貝僵住了。「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

  「我很驚訝,」愛蘭說道。「我以為他對經營這裡的『學院』相當投入──」她突然住口,朝克萊莉的身後望過去。「海倫,我想妳弟弟在那裡想做出一團世界上最大的融蠟。妳也許應該去阻止他。」

  海倫無奈地吁一口氣,口中咕噥著什麼十二歲男孩的話,朝人群間擠過去。亞歷克這時也走過來,與愛蘭相擁一下──克萊莉有時候會忘記,潘哈洛家與萊特伍家已經認識許多年──然後看著人群中的海倫。「那是妳的女朋友嗎?」

  愛蘭點點頭。「海倫‧布萊克桑。」

  「我聽說她家族有仙靈血統。」亞歷克說道。

  啊,克萊莉想著。這說明了她為什麼耳朵是尖的。亞衲人的血統是顯性,仙靈與闇影獵人的孩子也會是闇影獵人,但有時候即使隔了好幾代,仙靈血統仍可能以奇怪的方式顯露出來。

  「有一點,」愛蘭說道。「呃,我想要謝謝你,亞歷克。」

  亞歷克神情困惑。「為什麼?」

  「你在公約大殿做的事,」愛蘭說道。「那樣親吻馬格努斯。那鼓勵我告訴父母……鼓勵我出櫃。如果我沒那麼做,我想我認識海倫時就不會有勇氣說話。」

  「噢。」亞歷克頗為驚訝,彷彿從未想到自己的行動會對親人以外的人產生影響。「妳的父母──他們反應還好吧?」

  愛蘭翻一下白眼。「他們有點像是刻意忽視,好像以為他們不說,事情就會過去。」克萊莉想起伊莎貝說起政委會對同性戀成員的態度。如果碰到那種情形,你就絕口不談。「但本來可能更糟。」

  「絕對會更糟。」亞歷克說道,語氣有點陰鬱,克萊莉不禁瞪他一眼。

  愛蘭露出同情之色。「很遺憾,」她說道。「如果你的父母不──」

  「他們沒事。」伊莎貝說道,說得有一點太快。

  「好吧,不管怎麼樣。我現在不應該再說什麼了。傑斯失蹤了,你們一定很擔心。」她深吸一口氣。「我知道對於你們跟他的事,別人可能會說各種愚蠢的話。他們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就會那樣。我只是──我想告訴你們一件事。」她不耐地等一個人從旁邊走過去,然後湊向萊特伍兄妹與克萊莉,壓低聲音說:「亞歷克,小伊──我記得有一次你們去伊德瑞斯看我們。那時候我十三歲,而傑斯──我想他是十二歲吧。他想去布洛斯林看看,於是有一天我們借了兩匹馬騎到那裡去。當然,我們迷路了。布洛斯林根本無法穿過去,越走越暗,林子越密。我非常害怕,以為我們會死在那裡。但傑斯從來不害怕。他只肯定一件事,就是我們一定會找到出路。我們走了好幾個小時,但他還是成功了,讓我們走出了樹林。我很感激,但他只是看著我,以為我神經病,彷彿認為他當然會找到路,失敗絕對不會是一種選擇。我只是想說──他會找到路回到你們身邊的。我知道。」

  克萊莉以為她從來沒見過小伊哭,而此刻她顯然正在拚命努力忍住,帶著懷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裡面閃著亮光。亞歷克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克萊莉很想跳過去抱住她,但仍按捺下來。她無法想像傑斯十二歲在黑暗中迷路的樣子,也無法想像他現在在某處迷路,困在一個地方,需要她幫助,希望她去找他的樣子。如果再想下去,她一定會崩潰。「愛蘭,」她發現伊莎貝與亞歷克都說不出話來,於是她說道。「謝謝妳。」

  愛蘭怯怯一笑。「我是說真的。」

  「愛蘭!」這時是海倫在說話,她的手緊抓著一個小男孩的手腕。男孩的兩隻手上都是藍色的蠟,他一定是在玩弄中殿旁邊燭台上的蠟燭。他的模樣約十二歲,臉上帶著淘氣的笑容,眼睛跟姊姊一樣是懾人的藍綠色,不過他的頭髮是深褐色。「我們回來了。我們或許應該離開了,以免朱爾斯把整個地方都毀掉,更不用說我完全不知道提伯斯與利維跑到哪裡去了。」

  「他們在吃蠟。」男孩朱爾斯說出這個有用的情報。

  「噢,老天,」海倫呻吟道,然後一臉歉意地說:「別管我。我有六個弟弟與妹妹以及一個姊姊,簡直像動物園一樣。」

  朱爾斯看看亞歷克,又看看伊莎貝與克萊莉。「你們有幾個兄弟姊妹?」他問道。

  海倫的臉色變白了。伊莎貝以可佩的穩定口氣說道:「我們有三個。」

  朱爾斯盯著克萊莉。「妳看起來跟他們不像。」

  「我不是他們的家人,」克萊莉說道。「我沒有兄弟姊妹。」

  「沒有?」男孩的眼神似乎覺得難以置信,彷彿她在說她的腳上長蹼。「所以妳看起來才這麼悲傷?」

  克萊莉想到賽巴斯欽,他色白如冰的頭髮與黑眼睛。要是,她想著,要是我沒有哥哥,就不會有這種事了。一股微微的恨意湧遍她全身,使她冰涼的血暖和起來。「對,」她輕聲說道。「所以我才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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