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永生不死
「妳絕對確定那是傑斯?」伊莎貝問道，在克萊莉感覺，她已經問第四十七次了。
克萊莉咬著已經發痛的嘴唇，暗數到十。「是我耶，伊莎貝，」她說道。「妳真的以為我會認不出傑斯?」她抬頭看向站在旁邊的亞歷克，他的藍圍巾像旗幟般在風中飄動。「你會認錯馬格努斯嗎?」
「不會，絕對不會，」他毫不遲疑地說道，藍眼睛裡充滿陰沉的憂色。「我只是──我是說，我們當然會問。因為那根本不合理。」
「他可能是人質，」賽門說道。他背靠著一塊岩石，秋陽使他的眼眸變成咖啡色。「聽著，賽巴斯欽是在威脅傑斯，如果傑斯不配合他的計畫，賽巴斯欽就會傷害他所關心的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到克萊莉身上，但她挫惱地搖著頭。「你們沒有看見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如果其中一人是人質，不會有人的言行會像他們那樣。他當時似乎非常快樂。」
「那麼他就是被附身了，」亞歷克說道。「就像莉莉絲對他那樣。」
「我一開始也是那麼想，但是他被莉莉絲附身的時候，他的言行像機器人似的，一再重複同樣的話，但這個是真的傑斯，像傑斯平常那樣開玩笑，笑起來也像他。」
「說不定他有斯德哥爾摩症狀，」賽門猜道。「你們知道的，就是被洗腦了，開始同情俘虜你的人。」
「那要好幾個月才會產生斯德哥爾摩症狀，」亞歷克駁道。「他看起來怎麼樣?有沒有受傷或者生病之類的?妳能形容一下他們兩個人的樣子嗎?」
這不是他第一次問了。風吹動著他們腳邊的枯葉，克萊莉再度對他們說著傑斯的樣子──活潑健康。賽巴斯欽也一樣。他們神情非常冷靜。傑斯的衣服乾淨又時尚，也很正常。費巴斯欽穿著一件黑色羊毛長風衣，看起來相當昂貴。
「就像一個有點邪氣的博柏利(Burberry)廣告。」她說完後賽門評論道。
伊莎貝瞪他一眼。「說不定傑斯自有打算，」她說道。「說不定傑斯是在騙賽巴斯欽，想爭取他的好感，搞清楚他的計畫。」
「妳認為如果他那麼做，卻不設法告訴我們，」亞歷克說道。「讓我們不要驚慌。那也太狠心了。」
「除非他不能冒險傳訊。他相信我們會信任他。我們確實信任他。」伊莎貝站起身，發著抖用雙臂抱住身體。他們站在碎石小徑上，旁邊的枯樹梢上殘餘的葉子簌簌作響。
「也許我們應該告訴政委會，」克萊莉說道，賀得自己的聲音像來自遠方。「這個狀況──我想我們自己應付不來。」
「我們不能告訴政委會。」伊莎貝的語氣很硬。
「為什麼不行?」
「如果他們認為他在跟賽巴斯欽合作，就會下令見到他就格殺勿論，」亞歷克說道。「『律法』是這麼規定的。」
「即使伊莎貝的說法是對的?即使他只是在配合賽巴斯欽演出?」賽門說道，語氣帶著懷疑。「只是想套取情報?」
「沒有辦法證明。而且如果我們聲阱他是這麼做，消息傳回賽巴斯欽那裡，他就會把傑斯殺死，」亞歷克說道。「如果傑斯是被附身，政委會會親手殺了他。我們什麼都不能告訴他們。」他的聲音堅硬。克萊莉設然看著他，亞歷克通常是最遵守規定的。
「我們在說的是賽巴斯欽，」小伊說道。「除了華倫泰之外，政委會最恨的就是他了，而他已經死了。但實際上在聖戰中每個人都有親友陣亡，而且是賽巴斯欽破壞了防護罩。」
克萊莉用球鞋鞋底磨著碎石。這整件事像是一場夢，彷彿她隨時都可能醒來。「那要怎麼辦?」
「我們去跟馬格努斯談，看看他有什麼想法。」亞歷克揪著圍巾的一角。「他不會告訴議會的，如果我請他別講的話。」
「他最好別講，」伊莎貝憤慨地說道。「不然就是史上最壞的男朋友。」
「我說過他不會──」
「那麼現在還有沒有意義呢?」賽門說道。「去見善福宮女王?既然我們知道傑斯被附身了，或者在掩藏其他目的──」
「跟善福宮女王不能失約的，」伊莎貝語氣堅定地說道。「如果你還在乎身上這層皮的話。」
「但是她只會跟克萊莉把戒指要走，我們卻什麼收穫都沒有，」賽門辯道。「我們現在已經知道更多了，有不同的問題問她。不過她不會回答的，只會回答舊的問題。仙靈就是這個樣子，他們不會平白施恩。她也不可能讓我們先去跟馬格努斯談過之後再回來。」
「那不重要。」克萊莉用手抹一下臉，是乾的，不知何時她已經沒有流淚了，感謝上帝。她不想一副哭腫眼睛的樣子去面對女王。「我根本沒有拿到戒指。」
伊莎貝眨一下眼睛。「什麼?」
「我看見傑斯與賽巴斯欽之後，震驚得沒有辦法去拿戒指，只是衝出『學院』用『門戶』到這裡來了。」
「好吧，那麼我們不能見女王了，」亞歷克說道。「如果妳沒有拿到她要的東西，她會非常憤怒。」
「不只是非常憤怒，」伊莎貝說道。「你們看見上次她怎麼整亞歷克了，而那只是用幻術而已。她大概會把克萊莉變成一隻龍蝦之類的。」
「她知道的，」克萊莉說道。「她那時候說：『你們找到他時，他可能跟離開時不太一樣了。』」善福宮女王的聲音在克萊莉的腦海中飄過。她的心頭一陣顫慄。她可以明白賽門為什麼那麼討厭仙強，他們知道怎麼用最精確的字眼，就像一根刺扎在腦子裡，痛苦得讓你無法忽視也無法除去。「她只是在跟我們玩。她想要那兩個戒指，但我想她不可能真正幫助我們。」
「好吧，」伊莎貝語帶懷疑地說道。「但是如果她知道那麼多，就可能還知道更多。而既然我們不能去找政委會，除了她還有誰可以幫我們呢?」
「馬格努斯，」克萊莉說道。「他一直在設法解開莉莉絲的咒，如果我把剛才看見的事告訴他，說不定會有幫助。」
賽門兩眼一翻。「真好，我們認識一個在跟馬格努斯交往的人，」他說道。「不然，我想我們大概只能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或者設法籌錢聘請馬格努斯賣檸檬汁。」
亞歷克被他的話激怒了。「你要篛足夠的錢請馬格努斯賣檸檬汁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在裡面加酒精。」
「我只是比喻。我們都知道你的男朋友身價不凡。我只是希望我們不要每次碰到問題就去找他。」
「確實，」亞歷克說道。「馬格努斯今天有別的工作，但我今天晚上會跟他談，然後我們明天早上在他那裡見。」
克萊莉點點頭。她根本無法想像明天早上能起來。她知道他們越快跟馬格努斯談就越好，但她疲倦已極，彷彿體內大量的血都流到「學院」圖書室的地板上了。
伊莎貝移到賽門身邊。「我想這樣今天下午的時間都是我們的了，」她說道。「我們要不要去『泰吉』那裡?他們會有血給你喝。」
賽門瞄一眼克萊莉，顯然非常擔心。「妳要不要一起去?」
「不要。沒有關係的，我可以搭計程車去威廉斯堡。我應該陪我媽媽一會兒，賽巴斯欽的事已經讓她受不了了，現在又……」
伊莎貝搖著頭，黑髮在風中飄揚。「妳不能把妳看見的事告訴她。路克是議會成員，不能瞞著他們，而妳又不能讓她瞞著他。」
「我知道。」克萊莉看著他們三對焦慮的目光。怎麼會有這種事情?她想著。她從來不曾有祕密瞞著喬瑟琳──至少不是真正的祕密──現在要回家把這麼重大的事情瞞著母親與路克。有的事情她只能跟亞歷克與伊莎貝‧萊特伍以及馬格努斯‧貝恩談，而六個月前她根本不知道他們的存在。這情形真的很奇怪，你的世界竟可能移動軸心，所有你相信的事物瞬間就反轉過來。
至少她還有賽門，始終不變的賽門。她親一下他的臉頰，揮手跟其他人道別，然後轉身走開，感到他們都在擔憂地看著她穿過公園，腳底下踩著枯葉，發出有如細小骨頭碎裂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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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歷克騙了他們。這天下午有事情要做的不是馬格努斯，而是他自己。
他知道自己將做的事是不對的，但卻忍不住要做。這就像毒癮，渴望知道更多。於是，此刻他來到地下，手裡捧著巫光石，心裡不明白自己在搞什麼鬼。
就跟所有的紐約市地鐵站一樣，這一站也充滿鐵鏽與水、金屬以及腐敗的味道，但不同的是這裡異常安靜。除了水蝕的痕跡外，牆壁與月台都很乾淨。上方是拱形天花板，裝飾著綠瓷磚，間隔掛著吊燈。牆壁上的站名牌子用大字寫著「市政府」站。
市政府地鐵站從一九四五年起就已廢棄了，不過仍留著當作一處地標，偶爾第六號線的地鐵車會經過這裡把這裡當作回車道，但是不會有人站在月台上。亞歷克得在周圍種滿山茱萸樹的市府公園內鑽過一道小門才到這裡，其間還掉落一段挺高的距離，換成凡人大概會把腿都摔斷。此刻他站在這裡，呼吸著滿是塵埃的空氣，心跳速度越來越快。
吸血鬼屬民在馬格努斯家門口交給他的信上，就是叫他來這個地方。他當初曾決心絕對不用這個情報，但又捨不得棄之不顧。他把信揉成一團塞在牛仔褲口袋裡，然後這一整天，即使剛才在中央公園內，他心裡都一直記掛著。
問題都在於馬格努斯。他似乎無法不擔心，就像一個人擔心自己的蛀牙，知道情況只會越來越壞卻無能為力阻止。馬格努斯並沒有做錯什麼，他活了幾百歲也談過戀愛並不是他的錯，但是卻依然腐蝕了亞歷克平和的心境。現在，關於傑斯的狀況他又比昨天多知道了一點──這實在令他難以承受。他需要跟什麼人談談，去某個地方，做一點什麼事情。
於是他跑到這裡來。而她也在這裡，他可以確定這一點。他緩緩順著月台走下去，上方的穹窿天花板有一扇天窗，外面公園的光線照進來，沿著四道瓷磚樑像蜘蛛腳般散射開。月台盡頭有一道短階梯，頂端是一片陰暗。亞歷克看出來有人施用幻術，一般凡人往上看只會見到一片水泥牆，但他卻看到一道敞開的門口。他悄悄走上台階。
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天花板很低的灰暗房間，微弱的光線由一塊紫水晶天窗照進來。房間陰暗的一個角落裡擺著一張高雅的絲絨沙發，椅背鍍金，沙發上面坐著卡蜜兒。
她就如亞歷克記憶中一般美麗，不過上次他見到她的時候，她並不是最佳狀態，身形骯髒，被鍊在一棟施工中的大樓裡。此刻她穿著全黑套裝與紅色高跟鞋，波狀鬈髮披在肩上。她的腿上擺著一本書──帕特里克‧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寫的《La Place de I'Etoile》。他懂得法文，知道翻譯過來是「星形廣場」。
她看著亞歷克，彷彿預料到會見到他。
他說：「哈囉，卡蜜兒。」
她緩緩眨一下眼睛。「亞歷山大‧萊特伍，」她說道。「我認出你在階梯上的腳步聲。」
她用手背托著臉頰，含笑望著他。她的笑容彷彿很遙遠，灰濛濛的。「我想你不是來幫馬格努斯傳話。」
亞歷克沒有說話。
「當然不是，」她說道。「我真儍，好像以為他知道你在哪裡似的。」
「妳怎麼知道是我?」他說道。「在階梯上。」
「你是萊特伍家的人，」她說道。「你們家人從來不會放棄。我知道那天晚上我跟你談過之後，你不會置之不理的。我今天派人捎訊只是要刺激一下你的記憶。」
他說：「我想知道傑斯在哪裡。」
「你想知道，」她說道。「但你知道我沒有理由知道答案，而且我確實不知道。要是我知道就會告訴你。我知道他被莉莉絲的兒子帶走了，而我並沒有理由對她忠心。她已經死了。我知道你們在派人巡查，想找我看看我知道什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一無所知。如果我知道，就會告訴你你的朋友在哪裡。我沒有理由再與亞衲人作對。」她伸手穿梳著濃密的金髮。「但你來這裡並不是為了這個。你就承認吧，亞歷山大。」
亞歷克感到自己的呼吸加快。他夜裡曾經想到過這一刻，躺在馬格努斯身邊，聽著巫師的呼吸聲，也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心裡一下一下地數著。每呼吸一次就距離老化與死亡更近一步。每個夜晚都帶著他更接近生命的盡頭。
「妳說妳知讓我不死的方法，」亞歷克說道。「妳說妳知道可以讓馬格努斯與我永遠在一起的方法。」
「我說過，不是嗎?真有意思。」
「我希望妳現在告訴我。」
「我會的，」她說道，一面將書放下。「要有代價。」
「沒有代價，」亞歷克說道。「當初是我放了妳，現在妳要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不然我就把妳交給政委會。他們會把妳綁在『學院』的屋頂上等日出。」
她的目光變成冷硬。「我不喜歡恐嚇。」
「那就把我要的給我。」
她站起身，雙手撫平外套前襟的皺紋。「來跟我拿呀，闇影獵人。」
彷彿亞歷克這幾個星期以來所有的挫惱、恐慌與絕望都瞬間爆發。他朝卡蜜兒跳過去，她也立即準備迎戰，獠牙露了出來。
亞歷克還沒有時間拔出腰間的天使刃，她已經攻到他身前。他以前跟吸血鬼對戰過，他們的速度與力氣非常驚人，就彷彿在對抗龍捲風的前鋒。他往旁邊一閃，兩腿一旋，將一架倒在地上的梯子往她的方向踢過去，暫時擋住了她，使他有時間抽出天使刃，低聲喚道：「穆利爾。」
天使刃立即光芒四射如明星，卡蜜兒遲疑一下，又再朝他撲來，長指甲劃過他的臉頰與肩膀。他感到溫熱的血染濕了傷處。他猛一轉身朝她揮出一劍，但她躍至空中，閃開劍尖，一面嘲笑著他。
他朝通往月台的階梯跑過去，她追上來，他往旁邊閃開之後一個回轉，推牆借力躍起，撲向正衝過來的卡蜜兒。他們在半空中相會，她尖叫著揮爪劃下，他穩穩擋住她的手臂，兩人一起跌落地面，他肺裡的空氣差一點被撞出來。讓她留在地面是要打贏她的關鍵，他心中默默感謝傑斯在練習室逼他一再練習滾翻，使他幾乎能在任何平面飛躍而起片刻。
他們在地上翻滾著，他揮出的每一拳她都很輕易擋回去，移動速度又快得只見人影晃動。她用高高的鞋跟踢他的腿，他痛縮一下，口中咒著，她的回應則是一串猥疲的話，說著他與馬格努斯的性生活，她與馬格努斯的性生活，若非他們已經移到房間中央，她可能還會講更多。一圈陽光照到地板上，亞歷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按到光線中。
她尖叫起來，皮膚上出現一個白色大水泡。亞歷克可以感覺到她的手在冒泡發熱。他的手指緊緊纏握住她，將她的手拉回暗影中。她對他一陣咆哮怒罵，他用手肘往她的嘴上一頂，她的嘴唇就裂開來，吸血鬼的血──鮮紅得發亮，比人血鮮明得多──由她嘴角滴下。
「妳夠了沒有?」他吼道。「妳還要嗎?」他又開始用力，要把她的手按到陽光下。她的皮膚本來已經開始癒合，發紅起水泡的地方漸漸變淡成粉紅色。
「不要!」她驚呼道，然後開始咳嗽顫抖，全身抽搐著。他過了片刻才發現原來她是在笑──一面流著血一面笑著看他。「這讓我感覺又活了起來，小亞衲人。這樣痛快打一場──我應該感謝你。」
「要謝我就回答我的問題，」亞歷克喘著氣說道。「不然我就讓妳燒成灰。我已經厭倦了妳的遊戲。」
她的嘴角咧開笑容，剛才的傷口已經癒合，不過臉上仍有血跡。「沒有辦法讓你永生不死。除非用巫術或者把你變成吸血鬼，但你已經拒絕了這兩種選擇。」
「但是妳說過──妳說有別的方法讓我們在一起──」
「噢，是有的。」她的眉目飛舞。「就算你不能讓自己長生不老，小亞衲人，至少不用你不接受的方法就不行。但是你能夠讓馬格努斯的不老能力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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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莉坐在路克家她的房間內，一隻手抓著筆，面前的書桌上攤著一張紙。太陽已經下山，檯燈亮著，光線照在她剛畫出來的符印上。
這個符印出現在她腦海時，她正在搭L線地鐵回家，眼睛視而不見地望著窗外。它跟既有的符印都不同，於是她離開地鐵站就趕緊衝回家，想趁記憶仍鮮明時把形像畫下來，連母親問她話都不理，奔進房間就把門關上，拿出紙筆──
敲門聲響起。克萊莉連忙將畫好的紙塞到一張白紙底下。她母親走進房間。
「我知道，我知道，」喬瑟琳說道，同時舉起一隻手不讓克萊莉抗議。「妳想要一個人待在房間裡，但是路克已經做好晚飯，妳應該吃一點。」
克萊莉瞪母親一眼。「妳也應該。」喬瑟琳跟女兒一樣，碰到壓力就胃口盡失，臉頰凹陷。她現在原本應該是在準備去度蜜月，收拾行李，到一個遙遠的美麗地方去。但是反之，婚禮已經無限期延後，克萊莉隔牆可以聽見她在夜間哭泣。克萊莉知道那種哭泣是出於怒氣與愧疚，是在說著這都是我的錯。
「如果妳吃我就吃，」喬瑟琳擠出笑容說道。「路克做了義大利麵。」
克萊莉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刻意調整身體角度，不讓母親看見書桌。「媽，」她說道。「我想告訴妳一件事。」
「什麼事?」
克萊莉咬著筆頭，這個壞習慣是她從開始畫畫時養成的。「我跟傑斯去緘默之城的時候，長老告訴我說，闇影獵人出生時有一種儀式可以保護他們，是由鑄鐵姊妹與緘默長老一同執行。而我想知道……」
「妳有沒有接受那種儀式?」
克萊莉點點頭。
喬瑟琳吁一口氣，雙手穿梳著髮際。「有的，」她說道。「是我透過馬格努斯安排的。有一位緘默長老在場，他發過替要保密，還有一位女巫師代替鑄鐵姊妹。我差一點不想做，不想相信自己已經把妳那麼小心隱藏起來了卻還會碰到超自然的危險。但是馬格努斯勸服了我，而他是對的。」
克萊莉好奇地看著她。「那個女巫師是誰?」
「喬瑟琳!」是路克在廚房裡喊著。「水滾了!」
喬瑟琳迅速親一下克萊莉的頭頂。「對不起，廚房有緊急事件。五分鐘之後見?」
克萊莉點點頭，她母親匆匆離開房間後，她又轉回書桌前。她剛才畫的符印還在那裡，在她的腦子裡激盪著。她再度開始畫趣來，把剛才的圖案完成。畫好之後，她坐在那裡瞪著自己的作品。它看起來有一點像「開啟」符但又不是，而是一個像十字架似的簡單圖形，又嶄新得有如初生的嬰兒，其中隱含著一股威脅，一種由她的憤慨、愧疚以及潛藏怒氣所衍生的感覺。
這個符印力量強大，但她雖然清楚知道怎麼使用，卻想不出它有什麼可能用來幫忙解決目前的狀況。這就好像車子在一條杳無人煙的路上拋錨，急著往後車廂裡搜尋，然後很得意地挖出一條延長線而不是跳接線。
她感覺這張紙彷彿在嘲笑她。她咒一聲將筆丟下，雙手掩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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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所舊醫院已經仔細粉刷過，給表面增添一股怪異的反光。大部分窗戶都用木板封了起來，但即使在黯淡光線下，梅雅的超強視力仍可看清楚細部──廊道地板上的石灰粉，施工照明燈留下的痕跡、粉刷過的一道道漆痕，以及在黑暗角落竄動的老鼠。
一個聲音在她身後說道：「我已經搜過東區了，什麼都沒有。妳呢?」
梅雅轉過身，喬登站在她背後，穿著黑色牛仔褲，綠T恤外面搭著半拉鍊式毛衣。她搖搖頭。「西區也是什麼都沒有。只有一些東倒西歪的梯子。建築的細部不錯，如果你對這個感興趣的話。」
他搖著頭。「那麼我們離開這裡吧。這個地方讓我毛骨悚然。」
梅雅也同意，暗自慶幸這句話不必由她說出。她走在喬登旁邊，兩人走下一道樓梯，扶手部分的漆已碎裂成片片如雪花。她不確定自己究竟為什麼答應與他一起巡邏，但又無可否認他們兩人搭配得很好。
喬登很容易相處。儘管傑斯失蹤之前他們之間發生的事，他仍然保持尊重，與她維持著一點距離以免她尷尬。他們走出強院，來到前面的空地上，明月當空照著。這是一棟大型的大理石建築，外加木板的窗戶看起來像白色的眼睛。有一棵枝幹歪斜的樹俯立在前門外，葉子已快落盡。
「好吧，有點白費時間。」喬登說道。梅雅抬眼看他。他正在望著這座舊海軍醫院，她也希望是這樣。她喜歡趁喬登不在看她的時候看他，這樣她可以看見他下頷的稜角，黑色鬈髮貼著後頸，以及T恤V形領口露出的鎖骨部分曲線，不希望感到由於她在看而使他對她有所期待。
他們初識的時候，他是一個時髦漂亮的男孩，稜角分明，睫毛特長，但現在他看起來比較老了，手指節上滿是疤痕，合身的綠T恤底下肌肉平順地移動著。他的皮膚仍是顯示義大利血統的橄欖色，榛褐色眼睛也與她記憶中一樣，不過現在瞳孔部分加上了一圈狼人特有的金環。她每天早上照鏡子時看到的是同樣的瞳孔，這也是由於他之故而得的。
「梅雅?」他面帶疑問之色看著她。「妳覺得怎樣?」
「噢。」她眨眨眼睛。「我，呃──對，我想搜查這座醫院沒有什麼意義。老實說，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派我們來這裡。布魯克林造船廠?傑斯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又不是特別喜歡船。」
喬登的神情由疑惑變得陰暗起來。「東河裡的屍體常常都被沖到這裡來，布魯克林造船廠這裡。」
「你認為我們在找屍體?」
「我不知道。」他聳聳肩，轉身開始走起來，靴子踩在乾硬的草上發出窸窣聲。「或許現在我這麼搜索，只是因為我覺得放棄是不對的。」
他的腳步緩慢從容。他們並肩走著，身體幾乎相觸。梅雅的眼睛緊盯著河對面的曼哈頓天際線，河面上反映著一片白色燈光。他們走到不深的瓦拉布特輯附近，看到拱形的布魯克林大橋在前方，還有對岸明亮的方形南街海港。她可以嗅到水上污染的臭氣，造船廠的灰塵與柴油味，以及穿梭於野草間的小動物氣味。
「我不認為傑斯死了，」她終於說道。「我想他是不希望讓人找到。」
聽她這麼說，喬登看著她。「妳是說我們不應該找了?」
「不是。」她遲疑著。他們已經來到河邊的一道矮牆附近，她邊走邊用手沿著上緣摸過去。他們與河水之間只隔著一條狹窄的柏油徑。「我跑到紐約來的時候也不想讓人找到，但我喜歡想到有人在努力找我，就像大家在找傑斯‧萊特伍一樣。」
「妳喜歡傑斯嗎?」喬登的語氣不帶任何情緒。
「喜歡他?呃，不是那樣的。」
喬登笑了。「我不是指那樣。不過我似乎一直都認為他超迷人的。」
「你是在表示自己是異性戀，假裝看不出來其他男孩是不是很迷人?傑斯跟第九街小館的那個毛茸茸傢伙，在你看來都一樣嗎?」
「嗯，那個毛茸茸的傢伙有一顆痣，所以我想傑斯稍微好一點。如果妳喜歡那種麋鹿牌廣告上梭角分明的金髮男孩的話。」他垂眼由睫毛間望著她。
「我向來喜歡黑髮男孩。」她低聲說道。
他望著河上。「我喜歡賽門。」
「呃──對。」梅雅已經有一陣子沒有那樣想賽門了。「我猜是吧。」
「妳也喜歡音樂家。」他抬手扯下一根矮樹枝上的葉子。「我是說，我是唱歌的，而巴特是DJ，賽門是──」
「我喜歡音樂。」梅雅將臉上的頭髮撩開。
「妳還喜歡什麼?」喬登用手指撕著葉子。他停下來坐在矮牆上，轉過臉來看她。「我是說，有沒有什麼事物妳認為自己非常想做，好比說，當作職業?」
她訝然看著他。「你是指什麼?」
「妳記不記得我這個是怎麼來的?」他拉下毛衣拉鍊，將毛衣脫下，裡面穿的是一件短袖T恤，兩隻手臂的二頭肌上面圍著一圈平安吉祥梵咒刺青。她記得非常清楚。這是在紐澤西州紅岸區他們的朋友法樂蕊的刺青店裡，花了好幾個小時免費畫上去的。梅雅朝他走近一步，現在他坐在那裡而她站著，兩人差不多可以平視對方。她伸出手，遲疑地用手指去摸他左臂上的那圈刺青文。她摸的時候，他的眼睛閉了起來。
「帶領我們從虛幻至真實，」她唸著。「帶領我們由黑暗至光明。帶領我們由死亡進入永恆。」他的皮膚在她指尖摸起來好平滑。「出自《奧義書》。」
「這是妳的主意。是妳一直在看書，妳是萬事通……」他睜開眼睛看她，眼眸顏色比後方的河水還淺。「梅雅，無論妳想做什麼，我都會幫助妳。我在督護工作存了很多薪水，我可以給妳……夠妳去念史丹福的學費，呃，大部分啦。如果妳仍想去念的話。」
「我不知道，」她說道，整個心思彷彿在旋轉。「我加入族群的時候，以為自己不可能既做狼人又做別的事情。我以為只是要在族群裡生活就好，不必真正有身分。那樣讓我覺得比較安全。但是路克有自己的生活，他開一家書店。還有你，你是為督護工作。我猜……你可以不只是一種人。」
「妳向來如此。」他的聲音低沉富磁性。「妳要知道，妳剛才說──妳離家後也希望有人在找妳。」他深吸一口氣。「我一直在找妳，一直都沒有停止。」
她迎視著他的淺褐色目光。他沒有動，但抓緊膝頭的兩隻手指節已經泛白。梅雅湊上前，近得可以看見他下巴上淡淡的鬍碴，聞到他的氣味，狼人味、牙膏味與男人味。她將雙手覆在他的手上。「好吧，」她說道。「你找到我了。」
他們的臉相距只有幾吋。她感到他的呼吸吐到她的嘴唇上，然後他吻上來，她閉上眼睛靠過去。他的嘴唇跟她記憶中一樣柔軟，輕輕擦著她，激起她全身一陣顫棵。她伸出雙臂攬住他的脖子，手指滑到他黑色的鬈髮底下，輕輕摸著他後頸領口的皮膚。
他把她拉近。他在發抖。她感覺到他強壯的身體貼著她，雙手由她的背部往下滑。「梅雅，」他輕喚道。他掀起她的毛衣下襬，手指握住她的後腰。他的嘴唇貼著她的移動。「我愛妳。我從未停止愛妳。」
妳是我的。妳永遠都會是我的。
她的心狂跳起來。她掙開他，將毛衣往下拉。「喬登──別這樣。」
他看著她，神情惶惑又擔心。「對不起。那樣不好嗎?我只吻過妳，沒有吻過別人，自從……」他的聲音聽不見了。
她搖著頭。「不是的，只是──我不能。」
「好吧，」他說道。他坐在那裡，看起來好脆弱，滿臉沮喪。「我們什麼都不必做──」
她努力想著適當的字眼。「我只是承受不了。」
「只是一個吻而已。」
「你說你愛我。」她的聲音發抖。「還要把你的積蓄給我。我不能接受。」
「哪一樣?」他問道，口氣帶著受傷的感覺。「我的錢，還是我的愛?」
「都不行。我就是不行，好嗎?不能接受你的，現在不行。」她往後退開。他張口結舌瞪著她的身影。「別跟著我，拜託。」她說道，然後轉身匆匆往他們原來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