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華倫泰之子
她又夢見一片冰天雪地。苦寒的凍原一望無際,冰山在北極海的黑水上漂浮,山頂覆著白雪,冰雕的城市樓頂閃著亮光,恍如艾嵐坎迪的惡魔塔。
在冰凍的城市前方有一座結冰的湖,克萊莉由陡坡上往下滑,想要到湖邊去,卻不確定為什麼。凍結的湖中央立著兩個黑影。她沿坡滑往湖畔,雙手在冰上滑得發熱,鞋子上都是雪。她看見其中一個黑影是一個男孩,背後伸展出烏鴉似的一雙黑翼。是賽巴斯欽,頭髮白得就像周圍的冰。傑斯站在賽巴斯欽旁邊,在這一片非黑即白的雪景中唯一的顏色就是他的金髮。
傑斯轉身離開賽巴斯欽,朝克萊莉走過來,背後伸出亮晶晶的淡金色翅膀。克萊莉滑到距湖面幾呎處就累得跪倒在地,雙手流血發青,嘴唇乾裂,每次呼吸時冰冷的空氣都使肺部感梵灼痛。
「傑斯,」她細聲喚道。
他來到面前,扶她站起來,雙翼將她裹住,她又暖和起來,全身由心口順著血管開始融化,手腳恢復感覺時微微刺癢。「克萊莉,」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妳能跟我保證不會尖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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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莉睜開眼睛,一時不知身在何處,整個世界似乎像旋轉馬在眼前繞行。她在路克家她的房間裡──躺在熟悉的床塑上,衣櫃上的鏡子已有裂痕,可望見東河的窗口,暖氣發出嘶嘶的聲音。微光從窗口透進來,櫥櫃上方的防火警報器上面也閃著一點紅光。克萊莉側躺著,身上蓋了一堆毯子,背部暖得好舒服,還有一隻手臂搭在她身上。一時之間,在半睡半醒的恍惚狀態中,她以為是自己睡著的時候,賽門從窗口爬進來躺在她旁邊,就像小時候一樣擠在一張床上。
但是賽門沒有體溫。
她的心開始狂跳,整個人完全清醒過來,在毯子底下扭轉過身子。傑斯側躺在她旁邊,一隻手撐著頭,正低頭看著她。微弱的月光在他的頭髮上形成一道光環,他的眼睛閃著貓一般的金光。他和衣躺著,依舊是稍早她看見的那件白色短袖T恤,雙臂上露出蔓藤糾結似的符印。
她驚吸一口氣。傑斯,她的傑斯從來不曾這樣看她。他曾用充滿渴望的眼神看她,但不會是這種懶洋洋掠食般的強烈目光,看得她心跳亂了節奏。
她張開嘴──還未決定是要喚他的名字還是要尖叫,但也根本沒有機會搞清楚,傑斯的動作快得她連看都沒看見。前一刻他還躺在旁邊,下一刻他就已經壓在她身上,一隻手摀住她的嘴巴。他的雙腿跨在她的腰間,她可以感覺到他精壯的肌肉貼著她身體。
「我不會傷害妳的,」他說道。「我絕對不會傷害妳,但我不希望妳尖叫。我需要跟妳談一談。」
她怒視著他。
令她驚愕的是他竟然笑了起來。他那熟悉的笑聲收斂成低語。「我可以看穿妳的表情,克萊莉‧費芮。我一把手鬆開,妳就會喊出來,或者用妳受過的訓練方式劈我的手腕。好啦,答應我妳不會那麼做。對天使發誓。」
她翻一下白眼。
「好吧,妳對,」他說道。「妳被我擒著嘴,不可能起誓的。我要把手拿開,而如果妳叫的話──」他的頭往旁邊偏一下,淡金色頭髮滑落到眼前。「我就會消失。」
他將手拿開。她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大力呼吸著,因為他的身體仍壓在她身上。她知道他的動作比她快,她不可能做什麼動作快過他,但此刻他似乎在把他們的互動當成遊戲,像在逗她。他趴下身,她發現自己的短上衣已經往上掀起,也感覺到他堅實平坦的腹部貼著她的肌膚。她的臉紅了。
儘管臉上發燒,她的血液裡似乎流動著尖細的寒冰。「你在這裡做什麼?」
他略微往後縮回去,神情失望。「這可不是在回答我的問題,妳要知道。我期待的不只是『哈雷路亞大合唱』。我是說,並不是每天妳的男朋友都會死而復生。」
「我已經知道你沒有死了。」她由發麻的嘴唇間擠出話來。「我在圖書室看見你了,還有──」
「神祕客?」
「賽巴斯欽。」
他咯咯笑起來。「我知道妳也在那裡。我可以感覺到。」
她感到自己的身體緊張起來。「你讓我以為你不在了,」她說道。「在那之前。我以為你──我真的以為可能你已經──」她說不下去,說不出「死了」這個字眼。「那實在不可原諒。要是我對你做這種事──」
「克萊莉。」他又趴下來,溫暖的雙手握住她的手腕,輕輕在她耳邊呼出氣息。她感到他們裸露的肌膚相觸,令她簡直難以集中思緒。「我必須這樣,因為太危險了。要是我告訴妳,妳就得決定是要告訴議會說我還活著──讓他們追捕我,還是要保密,變成他們眼中的從犯。後來,妳在圖書室看到我,我就得等著。我需要知道妳是否仍舊愛我,要不要把妳所見告訴議會。結果妳沒有。我必須知道妳對我的關心比『律法』重要。妳是這樣吧?」
「我不知道,」她細聲說道。「我不知道。你是誰?」
「我還是傑斯,」他說道。「我依然愛妳。」
熱淚湧上她的眼睛。她眨著眼,淚水流到臉頰上。他偏頭輕柔地吻著她的臉頰,然後吻上她的嘴。她在他的嘴唇上嚐到自己的眼淚,鹹鹹的。他用嘴將她的雙唇分開,非常小心,非常溫柔。他這種熟悉的滋味與感覺湧遍她全身,在這一瞬間她只是偎著他,所有的疑慮都被盲目的身體吸收,失去理性地承認自己需要接近他,需要讓他留下來──這時候她的房門開了。
傑斯鬆開她。克萊莉立即抽開身,慌忙將上衣拉下來。傑斯從容慵懶地換回坐姿,咧嘴朝站在門口的人笑著。「自從拿破崙決定在寒冬是進攻俄國最佳時機之後,你大概選了一個最壞的時機。」
是賽巴斯欽。
近看之下,克萊莉比較可以看清楚他與上次在伊德瑞斯見面時有什麼不同。他的頭髮色白如紙,眼睛幽黑如洞,睫毛長如蜘蛛腿。他穿著白襯衫,袖子捲起,她看見他的右腕上有一道紅疤,像一條凸起的手鐲。他的右手心也有一道疤,看起來比較新也比較刺目。
「你在玷污的是我的妹妹,你要知道。」他說道,黑色目光移到傑斯身上,神情帶著笑意。
「對不起。」傑斯聽起來不像在道歉。他往後靠在毯子上,姿態像貓一樣。「我們有一點失控了。」
克萊莉吸一口氣,自己聽起來都覺得聲音很尖銳。「滾出去。」她對賽巴斯欽說道。
他半側身靠在門框上,她駭然發現他與傑斯的動作如此類似。他們看起來不像,動作卻一樣,彷彿──
彷彿他們的動作是由同一人訓練出來的。
「好啦,」他說道,「對妳哥哥講話是像這樣子的嗎?」
「馬格努斯應該留一個衣架給你。」克萊莉啐道。
「噢,妳還記得那個呀?我以為我們那天玩得相當愉快。」他微微狡笑著,克萊莉心底一陣噁心,想起那天他是怎樣帶她去她母親被燒毀的家裡,怎樣在廢墟中吻她,他明知他們真正是什麼關係,而且很得意她並不知道。
她斜瞄一眼傑斯。他非常清楚賽巴斯欽吻過她。賽巴斯欽曾經以此嘲弄他,而傑斯差一點殺死他。但他現在看起來並不生氣,反而覺得很有意思,只是微微氣惱剛才被打斷了好事。
「我們應該再來一次,」賽巴斯欽說道,一面檢視著自己的指甲。「家人同樂。」
「我不管你怎麼想。你不是我的哥哥,」克萊莉說道。「你是殺人凶手。」
「我實在不懂這些事情怎麼能互相抵消,」賽巴斯欽說道。「以我們親愛的老爸那件事說就不是這樣。」他的目光懶洋洋地飄回傑斯身上。「通常我很討厭干涉朋友的愛情生,但我也並不喜歡站在甬道上等老半天。尤其是我又不能開燈,實在很無聊。」
傑斯坐起身,將上衣往下拉。「給我們五分鐘。」
賽巴斯欽誇張地嘆一口氣將門關上。克萊莉瞪著傑斯。「你在他媽──」
「別說髒話,費芮。」傑斯的目光舞動著。「放輕鬆。」
克萊莉伸手指著門。「你聽見他說的了,那天他吻我,卻明知我是他的妹妹。傑斯──」
他的目光裡神情閃爍一下,金眸變黯淡了,但等他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又彷彿她剛才說話撞到不沾鍋表面彈了開來,完全沒有反應。
她縮避開他身體。「傑斯,你沒有聽見我在說什麼嗎?」
「聽著,我明白如果妳哥哥在外面甬道上等候會讓妳不安。我剛才並沒有打算吻妳。」的笑容如果換在別的時候她會覺得很可愛。「只是當時像是一個好主意。」
克萊莉爬下床,低頭瞪著她。她拿起掛在床頭柱上的袍子園在身上。傑斯看著,並沒有阻止的意思,不過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發亮。「我──我根本不懂。先是你失蹤了,然後你跟他一起回來,一副我不應該注意到或者想記得的樣子──」
「我告訴過妳了,」他說道。「我必須確定妳是怎樣的。我不希望讓妳處境尷尬,政委會仍在調查妳的時候讓妳知道我在哪裡。我想那樣會讓妳很難面對──」
「很難?」她氣得幾乎無法呼吸。「所有的測試都很難,障礙課程也很難。你那樣失蹤幾乎等於殺了我,傑斯。而且你以為你把亞歷克害得怎麼樣?伊莎貝?瑪蕾西?你知道那情形是怎樣的嗎?你能想像嗎?不知道你的安危,還一面搜尋──」
他的臉上又閃過那種怪異的神情,彷彿既聽到她說的又同時聽而不聞。「噢,我正要問的。」他笑得像天使一樣。「每個人都在找我嗎?」
「每個人──」她搖著頭,又將身上的袍子裹緊一點。她突然想在他面前將自己遮蓋起來,在他那份熟悉的美貌與可愛的吃人笑容之前,一副表示他願意跟她做任何事情,不管有誰在甬道上等著都無妨。
「我原希望他們會像走失貓狗一樣散發傳單呢,」他說道。「尋人,一個漂亮得驚人的青少年,聽見喚他『傑斯』或者「性感帥哥」就會回應。」
「你不會那樣說的。」
「妳不喜歡『性感帥哥』?妳認為『甜蜜寶貝』比較好?『愛心甜餅』?說真的,最後一個有一點太扯了。不過,技術上而言,我的家族是英國──」
「閉嘴,」她兇蠻地說道。「滾出去。」
「我……」他顯得很吃驚,她想起上次他在莊園外面被她拒絕時有多驚訝。「好好好,好啦。我會認真一點,克蘿莉莎。我來是因為我希望妳跟我一起走。」
「跟你去哪裡?」
「跟我在一起,」他說道,然後又猶豫一下,「還有賽巴斯欽。我會把事情解釋清楚的。」
她一時僵在那裡,目光與他相接。銀色月光照亮了他的唇形、他的顴骨、睫毛下的陰影,以及他頸間的弧線。「上次『我跟你去一個地方』的結果,我被你打昏然後拖去進行一個邪教巫術儀式。」
「那不是我,是莉莉絲。」
「我所知的傑斯‧萊特伍,不會跟強納森‧摩根斯坦在同一室而不殺他。」
「我想妳會發覺那是自欺欺人,」傑斯輕鬆地說道,一面穿上靴子。「我們聯結在一起,他跟我,妳刺他一刀我就會流血。」
「聯結?你是指什麼聯結?」
他將金髮往後一甩,不理會她的問題。「這意義遠非妳所能明白,克萊莉。他有一套計畫,願意實行,願意犧牲。如果妳給我機會解釋──」
「他殺了麥克斯,傑斯,」她說道。「你的小弟弟。」
傑斯的神情一縮,一時之間她迫切希望自己突破了他的防線──但他的表情立即變得平滑得像扯平的床單。「那是──意外。再說,賽巴斯欽也就像我的兄弟一樣。」
「不對。」克萊莉搖著頭。「他不是你的兄弟,他是我的哥哥。天知道,我真希望那不是真的。他根本不應該生出來──」
「妳怎麼能這麼說?」傑斯問道。他將雙腿伸到床下。「妳有沒有想過也許事情並不如妳所想的那樣黑白分明?」他彎身拿起佩掛武器的腰帶然後繫到身上。「那時候是在作戰,克萊莉,總會有人受傷──但是當時情況並不一樣。現在我知道賽巴斯欽絕對不會故意傷害我愛的任何人。他是為一個更偉大的目的而效力,有時候會有一些附帶損害──」
「你說你自己的弟弟是附帶損害?」她的聲音高亢得近乎喊叫。她感到難以呼吸。
「克萊莉,妳沒有在聽。這很重要──」
「就像華倫泰以為自己做的事很重要?」
「華倫泰錯了,」他說道。「他說政委會腐敗是對的,但是對於怎麼矯正的方法卻是錯的。但賽巴斯欽是對的。妳只要聽我們說──」
「我們,」她說道。「我的天。傑斯……」他在床邊瞪著她,而即使她感覺自己的心在破碎,腦子卻在轉動,努力想著她把符杖放到哪裡去了,或者是否能夠拿到床頭櫃抽屜裡的美工刀。她也懷疑自己能否真的用到它。
「克萊莉?」傑斯偏著頭打量她的臉。「妳真的──妳還愛我吧?」
「我愛傑斯‧萊特伍,」她說道。「我不知道你是誰。」
他的臉色一變,但是他還沒開口說話,就聽見一陣尖叫劃破沉寂。尖叫,以及玻璃破碎的聲音。
克萊莉立即知道是誰的聲音。她的母親。
她沒有再瞄傑斯一眼,逕自拉開房門衝到甬道上然後直奔客廳。路克家的客廳很大,以一座長櫃檯與廚房隔開。喬瑟琳站在櫃檯旁,穿著瑜伽褲與破T恤,頭髮隨便梳成一個髻。她顯然是要到廚房拿水喝,腳邊散落著碎玻璃,水浸濕了灰色地毯。
她面無血色,蒼白得像漂白的沙。她瞪著房間對面,即使克萊莉沒轉頭,也知道母親在看什麼。
她的兒子。
賽巴斯欽靠著客廳門邊的臟上,梭角分明的臉上毫無表情,低垂著睫毛,抬眼望著喬瑟琳。他的姿態與神情,就跟霍奇那張華倫泰十七歲時的照片一樣。
「強納森,」喬瑟琳細聲說道。克萊莉僵立在那裡,傑斯衝出甬道,看見眼下這一幕也停下腳步。他的一隻手按在匕首柄上,但克萊莉知道他不用幾秒鐘就能拔出來。
「我現在叫『賽巴斯欽』了,」克萊莉的哥哥說道。「我決定自己沒有興趣再保有妳跟我父親取的名字。你們兩人都出賣了我,我希望與你們的關係盡可能越少越好。」
破杯子裡流出來的水在喬瑟琳腳邊形成一圈暗色的濕印。她往前跨一步,眼睛上下打量著賽巴斯欽的臉。「我以為你死了,」她低聲說道。「死了。我看見你的骨頭燒成灰。」
賽巴斯欽看著她,瞇起幽靜的黑眼睛。「如果妳是真正的一個母親,」他說道,「一個好母親,就會知道我還活著。有一個人曾說,母親一輩子都帶著我們靈魂的鑰匙,但是妳把我的鑰匙丟了。」
喬瑟琳的喉底發出一個聲音。她靠著櫃檯撐住身子。克萊莉想跑過去,雙腳卻有如凍在地面上。她母親與她哥哥之間發生的事情,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別說妳看到我一點也不高興,母親,」賽巴斯欽說道,雖然用詞是請求意味,聲音卻平板得很。「我難道不是妳心目中的理想兒子嗎?」他攤開雙臂。「強壯、英俊,就跟親愛的老爸一模一樣。」
喬瑟琳搖著頭,面色死灰。「你想要什麼,強納森?」
「我想要每個人都想要的,」賽巴斯欽說道。「我想要自己該有的,在這方面而言,就是摩根斯坦家族的傳承。」
「摩根斯坦的傳承就是流血與破壞,」喬瑟琳說道。「我們這裡沒有摩根斯坦家的人,我不是,我的女兒也不是。」她站直身子。她的手仍抓著櫃檯,但克萊莉看得出母親的神情裡恢復了一此精力。「如果你現在就離開,我就不會告訴政委會說你來過這裡。」她的目光閃到傑斯身上。「還有你。如果他們知道你們在合作,就會把你們兩人都殺死。」
克萊莉本能地站過去擋在傑斯前面。他在她背後從她肩頭望向她的母親。「我死了妳會關心嗎?」傑斯問道。
「我關心跟我女兒有關的事,」喬瑟琳說道。「而『律法』規定很嚴──太嚴苛了。你的事情──或許還可以解決。」她的視線移回賽巴斯欽身上。「但是你──我的強納森──已經太遲了。」
她抓住櫃檯的手突然往前一掃,手中握著路克的長柄坎扎爾天使刃。喬瑟琳的臉上帶著淚痕,但握著劍的手卻抓得很穩。
「我看起來就跟他一樣,是吧?」賽巴斯欽說道,身體動都不動,似乎根本沒注意到那把劍。「像華倫泰。所以妳才那樣看著我。」
喬瑟琳搖搖頭。「你看起來一直都是這樣,從我第一眼看見你開始。你看起來就像惡魔。」她的聲音悲慟。「我很遺憾。」
「遺憾什麼?」
「沒有在你生下來的時候殺了你。」她說道,一面挺身離開櫃檯旁,手中舞動著坎扎爾。
克萊莉的身體緊繃起來,但賽巴斯欽並沒有移動,黑色目光跟隨著朝他走近的母親。「這就是妳想要的嗎?」他說道。「要我死?」他伸開雙臂,彷彿要擁抱喬瑟琳,然後往前走一步。「動手吧。殺死你的骨肉。我不會阻止妳。」
「賽巴斯欽,」傑斯說道。克萊莉難以置信地瞪他一眼。他真的聽起來很關心嗎?
喬瑟琳又往前一步,手中劍影一陣模糊,再舉到上面時,劍尖已直直對準賽巴斯欽的胸口。
他還是不動。
「動手吧,」他輕聲說道,頭往旁邊一偏。「還是妳無法親自下手?我生下來的時候妳可以殺我,但是妳沒有。」他壓低聲音。「或許妳知道母愛是沒有條件的。或許如果妳夠愛我,就能夠救我。」
一時之間,母子倆只是互視著,冰冷的綠色眸子迎視著漆黑的眸子。喬瑟琳的嘴角皺紋明顯,克萊莉可以發齧兩個星期之前那裡並沒有皺紋。「你在假裝,」她說道,聲音在發抖。「你沒有感情,強納森。你父親教你假裝人類的情緒,就像教鶴鴻說話一樣,牠根本不懂自己在說什麼,你也一樣。我希望──噢,上帝,我真希望──你懂,但是──」
喬瑟琳揮劍副出一道俐落的弧線,非常完美的落點,應該可以直直穿透賽巴斯欽的肋間刺入他的心臟。本來可以的,如果他不是動作比傑斯還快的話。他迅速閃身退開,劍尖只在他胸口劃出一道淺淺的破口。
傑斯在克萊莉身旁吸一口氣。她轉身看他,只見他的上衣前面有一道紅印。他伸手去摸,指尖上隨即染上血。我們聯結在一起,妳刺他一刀我就會流血。
克萊莉不加多想,衝過去擋在喬瑟琳與賽巴斯欽之間。「媽,」她驚呼道。「別動手。」
喬瑟琳仍然握著劍,眼睛盯著賽巴斯欽。「克萊莉,別擋路。」
賽巴斯欽笑起來。「真好心,不是嗎?」他說道。「妹妹想保護哥哥。」
「我不是保護你,」克萊莉盯著母親的臉。「強納森碰到什麼,傑斯也一樣。妳明白嗎,媽媽?如果妳殺他,傑斯就會死。他已經在流血了。媽,求妳。」
喬瑟琳仍握著劍,但神情已不甚肯定。「克萊莉……」
「真是的,太尷尬了,」賽巴斯欽批評道。「我倒挺想看妳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畢竟,我沒有理由要離開。」
「有的,事實上,」甬道上響起一個聲音,「你有。」
是路克,光著腳,身上穿著牛仔褲與舊毛衣。他的頭髮蓬鬆,沒戴眼鏡顯得異常年輕。他的肩上挎著一把槍管鋸短的獵槍,瞄準了賽巴斯欽。「這是溫徹斯特十二口徑拉推檢式霰彈槍,是用來殺死性情變惡的狼人,」他說道。「即使我不殺死你,也能把你的腿打斷,華倫泰之子。」
房間內每個人似乎同時驚吸一口氣──除了路克之外。還有賽巴斯欽,臉上的笑容幾乎把嘴巴咧成兩半,他轉身走向路克,仿彿全不在乎那把槍。「華倫泰之子,」他說道。「你真的認為我是這樣嗎?換成別種情況下,你本來可以當我的教父的。」
「換成別種情況下,」路克說道,手指同時移到扳機上,「你本來可以當人的。」
賽巴斯欽停下來。「你也一樣,狼人。」
整個世界似乎都變成了慢動作。路克將槍管瞄準,賽巴斯欽站在那裡笑著。
「路克,」克萊莉說道。這就像夢境一樣,每次作噩夢的時候,她想尖叫,卻只是在喉間發出細微的嘶嘶聲。「路克,別開槍。」
她繼父的手指扣緊扳機──這時傑斯猛然行動起來,從克萊莉的身邊衝過去,翻躍過沙發,撲到路克的身上,槍彈也在這時候射出。
這一槍射歪了,一扇窗被子彈躲中,玻璃紛紛往外裂開。路克失去平衡,踉蹌著後退。傑斯將他手中的槍搶過來丟開,穿過破窗落到外面,然後傑斯轉身看著他。
「路克──」他說道。
路克朝他打過去。
即使對所有事情都一清二楚,但是看見路克,本性溫和仁慈的路克,數不清有多少次挺身面對她母親、面對瑪蕾西與政委會為傑斯辯護,這樣真正一拳打到傑斯的臉上,仍然讓克萊莉震駭無比,彷彿是自己挨了一拳。傑斯全然沒有防備,被打得往後倒撞到牆上。
而賽巴斯欽,至今並沒有多少真正情緒,只會假意嘲諷的他,這時吼了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把細長的匕首。路克瞪大眼睛,轉身要閃開,但賽巴斯欽的動作比他快──比克萊莉見過的任何人都快,比傑斯還快。他的匕首刺進路克的胸膛,用力扭轉一下才拔出來,整個刀柄都染紅了。路克靠在牆上──然後身體往下滑,在牆上留下一道血痕,克萊莉駭然瞪著。
喬瑟琳尖叫出來,聲音比子彈打破窗戶的聲音更可怕,不過克萊莉膀起來卻像發自遙遠的地方,或者像在水底。她瞪著癱倒在地板上的路克,他身邊的地毯迅速變成了紅色。
賽巴斯欽又舉起匕首──克萊莉朝他撲過去,用盡全力撞上他的肩膀,想把他撞倒。她根本沒有讓他移動半分,但匕首倒是掉了下去。他轉頭看她,嘴角的裂口流出血來。克萊莉本來不知道為什麼,直到傑斯來到她的眼前,她才看見他嘴角上剛才被路克打破了。
「夠了!」傑斯抓住賽巴斯欽的外套背後。他的臉色蒼白,眼睛沒有看路克,也沒有看克萊莉。「住手。這不是我們來的目的──」
「放開我──」
「不行。」傑斯伸手到前面抓住賽巴斯欽的手,目光與克萊莉相接,唇形在說著話──賽巴斯欽的手指上有個銀色的東西一閃──然後他們兩人都不見了,瞬間失去蹤影。就在他們消失之際,一個金屬東西由空中朝他們所站之處飛過來,插到了牆壁上。
是路克的坎扎爾。
克萊莉轉身看母親,剛才是她擲出的劍。但喬瑟琳並沒在看克萊莉,她直奔路克身邊,跪到染血的地毯上,將他扶到懷裡。他的眼睛緊閉,嘴角流出一道血,賽巴斯欽染血的銀匕首落在幾步之外的地上。
「媽,」克萊莉細聲說道。「他──」
「那把匕首是銀的。」喬瑟琳的聲音在發抖。「他不能像本來那樣迅速癒合,除非接受特別治療。」她用指尖摸路克的臉。他的胸部起伏著,雖然呼吸很淺,但克萊莉鬆了一口氣。她感到自己喉間呑著熱淚,一時之間也很佩服母親這麼鎮定。但話說回來,這個女人曾經站在自己被燒成灰燼的房子前,周圍都是親人的焦屍,包括她的父母與兒子,一切都沒了。「去浴室拿幾條毛巾,」她母親說道。「我們得止血。」
克萊莉晃悠悠地站起身,茫然走到路克家的小浴室,門後面掛著一條灰毛巾。她扯下毛巾,回到客廳,喬瑟琳一隻手抱著路克,另一隻手拿著手機。她將手機放下,接過克萊莉遞出的毛巾,摺起來壓在路克胸部的傷口上。克萊莉看著灰毛巾的邊緣開始變成血紅色。
「路克,」克萊莉細聲說道。他沒有動,臉色死灰。
「我剛剛打電話給他的族群,」喬瑟琳說道。她沒有看女兒,克萊莉發現喬瑟琳並沒有問一句傑斯與賽巴斯欽的事,也沒有問為什麼她與傑斯會從房間裡一起出來,或者他們在那裡做什麼。她整個心思都放在路克身上。「他們有一些成員在這一帶巡邏。等他們一到這裡,我們就得離開。傑斯會回來找妳的。」
「妳並不知道──」克萊莉用乾澀的嗓子細聲說道。
「我知道,」喬瑟琳說道。「華倫泰在過了十五年之後回來找我。摩根斯坦家的男人都一樣。他們不會放棄的。他還會來找妳。」
傑斯不是華倫泰。但這句話消失在克萊莉的唇間。她想跪下去握住路克的手,緊緊握住,告訴他她愛他,但他想起傑斯在臥房裡曾經摸過她的手,於是她沒有這麼做。這都是她害的。她不配安慰路克,也不配安慰自己。她只配擁有痛苦與罪惡感。
門廊上響起腳步聲與低語聲。喬瑟琳猛抬起頭。是狼人族群來了。
「克萊莉,去收拾妳的東西,」她說道。「只帶妳認為自己需要的東西,只拿妳帶得了的。我們不會再回這個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