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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真金不怕火

  梅雅從來沒到過長島,但總把那裡想成一個很像紐澤西的地方──大部分是郊區,住在這裡的人多半在紐約或費城工作。

  她將背包丟到喬登的小貨車後面──他這輛車樣子在她看來覺得很不熟悉。從前他們約會時,他都開著一輛破舊的紅色豐田小貨車,上面丟著壓扁的舊紙咖啡杯與速食餐袋,菸灰缸裡的煙都燒到菸屁股。這輛貨車的駕駛座相當乾淨,唯一的雜物是放在乘客座的一堆紙。她爬上車時,他不作聲地將紙移到旁邊。

  他們一路無言地穿過曼哈頓,駛上往長島的快速路,最後梅雅打起瞌睡,臉頰靠在冰涼的窗玻璃上。車子經過一段顛簸的路面時將她往前一靂,她終於醒過來,眨眨眼,然後用手揉著眼睛。

  「對不起,」喬登帶著歉意說道。「我本來想讓妳一直睡到我們到那裡的時候。」

  她坐直身子,環視著周遭。他們駛在一條雙線柏油路上,天色剛開始發亮,兩邊都是田野,偶爾可見農舍或穀倉坐落在尖刺圍籬的後方。

  「這裡很漂亮。」她說然說道。

  「是呀。」喬登換檔後清一下嗓子說道。「既然妳已經醒了……我們到督護府之前,我可不可以給妳看一個東西?」

  她只遲疑一下就點點頭。於是他們轉上這條顛簸的單線土路,兩邊的樹大多是光禿禿的,路面泥濘。梅雅從窗口伸出頭聞著空氣的味道,樹,鹽水,腐爛的軟葉,小動物在高草間奔竄。她再深吸一口氣時,他們正轉上一個環形的回車空地,前方就是海灘,一直伸入暗藍色水中,天空近乎深紫色。

  她轉頭看喬登,他直視著前方。「我在督護府受訓時常到這裡來,」他說道。「有時候只是看看海水,讓腦筋清醒一下。這裡的日出……每天都不同,但是都很美。」

  「喬登。」

  他沒有看她。「什麼?」

  「上次我很抱歉,那樣跑走,你知道的,在造船廠那裡。」

  「沒關係。」他緩緩吐出氣來,但由他緊繃的肩部與雙手抓緊排檔的樣子,她可以看出其實並不是沒關係。她努力不去看他臂膀緊繃時的肌肉形狀與更凸顯的二頭肌。「妳那樣要承成又太多了,我懂。我只是……」

  「我想我們應該慢慢來。設法做朋友。」

  「我不想做朋友。」他說道。

  她掩不住驚訝。「你不想?」

  他將手由排檔移到方向盤上。車上的暖氣冒出來,與梅雅打開的窗外冷空氣混在一起。「我們現在不應該談這個。」

  「我想談,」她說道。「我想要現在談,不要等到在督護府裡還感覺到壓力。」

  他往下滑坐,輕咬著嘴唇,糾結的褐髮落到額頭上。「梅雅……」

  「如果你不想做朋友,那我們是什麼?又成為敵人嗎?」

  他轉過頭來,一邊臉頰貼著椅背。那雙眼睛如她記憶中一樣,淺褐色帶著藍綠色與金色的斑點。「我不想做朋友,」他說道,「因為我仍然愛妳。梅雅,妳知道我們分開後我連跟人接吻都沒做過嗎?」

  「伊莎貝……」

  「她想喝醉,想談賽門。」他的雙手鬆開方向盤朝她伸來,然後又垂到他的腿上,臉上一副落敗的神情。「我只愛過妳。對妳的思念讓我熬過訓練期,心裡想著我或許哪天能補償妳,而且以任何方式都行,只有一個條件除外。」

  「你不要跟我做朋友。」

  「我不要只當妳的朋友。我愛妳,梅雅。我愛上了妳,一直都如此。只跟妳做朋友會讓我生不如死。」

  她望向外面的海,太陽的外圓剛從水面露出來,光線照亮了海水,使海水變成紫色、金色與藍色。「這裡好美。」

  「所以我才常常來這裡。我睡不著,就來這裡看日出。」他的聲音輕柔。

  「你現在睡得著了嗎?」她轉頭看他。

  他閉上眼睛。「梅雅……如果妳要說不行,妳只想跟我做朋友,不做別的……妳就說吧。讓我長痛不如短痛,好嗎?」

  他的神情緊張,彷彿準備迎接重擊。他的睫毛在顴骨上投下暗影,喉間的橄欖色皮膚上有蒼白的疤痕,那疤痕是她造成的。她解開安全帶,身體朝他移坐過去。她聽見他猛吸一口氣,但是她湊上去吻他臉頰時他沒有動。她吸入他的氣味,同樣的肥皂,同樣的洗髮精,但不再有香菸味。同樣的男孩。她從他的臉頰吻到嘴角,最後再一點一點移過去,整個覆上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在她唇下張開來,喉間發出低嗥。狼人彼此是不會溫柔的,但他的雙手輕輕將她舉起放到他的腿上,雙臂抱住她,兩人深深吻起來。他的感覺,他燈芯絨袖內的雙臂傳來的暖怠,他的心跳,他的嘴的味道,嘴唇、牙齒與舌頭的相觸,使她忘記了呼吸。她的雙手攢住他的後頸,摸著他柔密的鬈髮,身體軟貼在他身上,一切都一如以往。

  他們終於分開來,他的眼睛清澄如玻璃。「我這些年一直在等這個。」

  她用一根手指摸著他的顴骨線條。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這短暫的片刻裡,他們不是要到祕密組織出任務──他們是兩個單純的青少年,開車到海邊出遊。「這合乎你的期待嗎?」

  「好多了。」他的嘴角翹起。「這是不是表示……」

  「嗯,」她說道。「這可不是你跟朋友做的事,對吧?」

  「不是嗎?我得告訴賽門。他會非常失望。」

  「喬登。」她輕輕槌一下他的肩膀,但是她在笑,他也在笑,臉上綻開一個非常罕見的儍笑。她趴上去將臉靠在他的頸窩間,吸著他與清晨的氣息。

  ■

  他們在結冰的湖上交戰,遠處的冰城閃亮如燈。金翼天使與翼如黑燄的天使對打,克萊莉站在冰上,鮮血與羽毛飄落四周。金色羽毛碰到她的皮膚宛如火燒,黑羽則寒冷如冰。

  克萊莉醒來,心臟狂跳,身體與一團糾結的毯子纈在一起。她坐起來,將毯子推到腰際。她置身於一個不熟悉的房間,牆壁粉刷成白色,她躺在黑木床上,身上仍穿著前晩的衣服。她爬下床,光腳踩在冰冷的石地板上,然後環視周邊尋找她的背包。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就靠在一張黑皮椅上。這個房間沒有窗戶,唯一的光源來自上方的黑刻花玻璃燈。她伸手往背包裡摸,發現已經有人看過內容,她雖氣惱但並不意外。她的畫筆盒不見了,還有她的符杖。剩下來的只有髮刷與換洗的牛仔褲及內衣。至少那個金戒指仍在她手上。

  她輕輕摸一下戒指,心裡想著賽門。我到了。

  什麼都沒有。

  賽門?

  沒有回應。她按療住不安的感覺。她沒有概念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時間,或者自己失去知覺多久。賽門可能在睡覺。她不能驚慌而以為戒指沒有用。她必須像自動駕駛一樣,要查出自己在哪裡,盡可能多了解狀況,稍後再試著聯絡賽門。

  她深吸一口氣,設法專心注意身邊的環境。這個房間有兩扇門,她先試其中一扇,打開後發現是一間以玻璃與鉻合金為主的小浴室,擺著一個四腳銅澡盆,也沒有窗戶。她快速洗完澡,用一條毛茸茸的白毛巾擦乾身體,換上乾淨牛仔褲與毛衣,然後走回臥房,穿上鞋子,再試試另外一扇門。

  開了。外面是──房子?公寓?她置身一個大房間,半邊都被一個長玻璃桌佔滿。天花板上掛著更多黑刻花玻璃燈,在牆上投射出舞動的光影。所有東西都非常現代,包括黑皮椅子以及鑲著鉻框的大壁爐,爐火在裡面燒著。所以一定有人在家,或者至少不久前還在。

  另外半邊房間則為一面大型電視幕所佔據,還有一張黑色光面咖啡桌,上面散誠著遊戲機與遙控器,旁邊圍著皮面矮沙發。有一道玻璃樓梯呈螺旋形通往上層。克萊莉環視一下四周,就開始走上樓梯,梯面非常乾淨,讓她感覺像是在爬一道通往天空的隱形樓梯。

  二樓跟一樓差不多──蒼白的牆壁,黑色地板,沿著一條長甬道旁邊都是門。第一扇門裡顯然是一間主臥室,有一張紫檀木大床佔去了大部分空間,周邊掛著白紗幔。這一間有深藍色玻璃窗戶,克萊莉走過去往窗外看。

  一時之間她懷疑自己是否回到了艾嵐坎迪。她看見的是一條運河對岸的另一棟建築,窗戶上面覆著綠色百葉窗。天空是灰色,運河是深的藍綠色,右方可見一座橋橫跨在運河上。兩個人站在橋上,一人用照相機遮在臉前不停拍照。那麼這裡不是艾嵐坎迪。阿姆斯特丹?威尼斯?她想盡辦法把窗戶打開,但似乎都沒有用。她用力敲玻璃喊著,但橋上的人沒有注意到,一會兒之後就走開了。

  克萊莉轉身回到臥房,打開一座衣櫃,她的心頓時停了一拍。衣櫃裡滿是衣服──女人衣服,非常漂亮的洋裝──配著蕾絲、絲緞、珠子與花朵。抽屜裡則是緊身衣與內衣,還有棉質與絲質裙子,但是沒有牛仔褲或長褲。甚至還有成排的鞋子,包括涼鞋與高跟鞋,以及摺好的長襪。她一時只是呆瞪著,不知是否還有一個女孩住在這裡,還是賽巴斯欽變裝了。但這些衣服上面都有標籤,而且都是她的尺寸。不只如此,她還發現一點,眼睛瞪得大大的。這些衣物的形狀與顔色都是配合她的──藍色、綠色與黃色,都是小號的。終於,她抽出一件簡單的上衣,一件胸前有蕾絲的暗綠色沉肩袖襯衫。她把舊上衣脫下來丟到地板上,穿上襯衫後看看衣櫃裡面掛的鏡子。

  非常合身,特別為她的嬌小身材設計,貼著她的腰,使她的綠眼睛顏色顯得較深。她扯下標籤,不想看標價,然後匆匆走出房間,感覺背脊竄起一股涼意。

  另外一個房間顯然是傑斯的,她一走進去就知道,聞起來有他的味道,例如他用的古龍水與肥皂,以及他皮膚的氣味。黑檀木床上覆著白床單與毯子,都像是完美的特製品,而且跟他在「學院」的房間一樣整潔。書堆在床邊,書名都是義大利文、法文與拉丁文。雕有鳥形圖案的海隆戴爾家飾匕首插在牆上,她近看才發現那是用來固定一張照片,她與傑斯的照片,是由小伊拍的。她記得那是在十月初的一個晴天,傑斯坐在「學院」的前門台階上,腿上放著一本書。她坐在他旁邊,手搭在他的肩上,身體前傾想看他在看什麼書。他有點心不在焉地將手覆在她的手上,臉上露出笑容。她那天沒有看見他的臉,不知道他在那樣笑著,一直到現在才看到。她的喉頭一緊,立即屏住呼吸走出房間。

  她不能這樣子,她肅然告訴自己。現在彷彿每見到傑斯的樣子,都像肚子上挨了一拳。她必須假裝沒有關係,彷彿沒有注意到有什麼不同。她走進旁邊的一個房間,也是一間臥室,跟前一間差不多,但這間亂七八糟──床上堆著黑色絲質床單與被子,一張玻璃鑲鋼邊的書桌上面堆滿書與紙張,男生衣服丟得到處都是,包括牛仔褲、夾克、T恤以及裝備。她的視線落在床頭几上的一個銀色東西。她走過去瞪著,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她母親的一個小盒子,上面刻有JC的字母。她母親每年都拿出來一次,一面看一面默默哭著,淚水由臉上滴到手中。克萊莉知道盒裡是什麼──一綹頭髮,白細得有如蒲公英的絲絮,還有一塊小孩衣服料子,一隻小得可以捧在手掌上的嬰兒鞋。都是她哥哥的零碎東西,拼湊成她母親原想要的小孩,夢想中的孩子,在華倫泰將他自己的兒子變成怪物之前的孩子。

  JC。強納森‧克利斯多夫。

  她的胃裡一陣翻攪。她快步退出這個房間──正撞上一道肉牆。一雙手臂從後面將她抱緊,她看見這雙手臂精壯結實,長著細細的白毛,一時之間她以為是傑斯在抱著她。她鬆了一口氣。

  「妳在我的房間裡做什麼?」賽巴斯欽在她耳邊說道。

  ❖

  伊莎貝已訓練得每天很早就起床,不分晴雨,一點點宿醉也阻止不了。她緩緩坐起身,眨眨眼低頭看著賽門。

  她從未跟別人同床一整夜,除非她把四歲時害怕雷雨而爬到父母的床上也算進去。她忍不住瞪著賽門,彷彿他是某個異種動物。他仰躺著,嘴巴微啟,頭髮蓋到眼睛上。很平常的褐髮,很平常的褐眼睛,T恤有一點拉了起來。他不像闇影獵人那樣肌肉結實,小腹平坦但是沒有六塊肌,臉上依然還帶有一點稚氣。他是哪一點令她著迷的?他是相當可愛,但她的約會對象曾包括帥氣的仙靈武士、性感的闇影獵人……

  「伊莎貝,」賽門眼睛未睜地說道。「別那樣瞪著我看。」

  伊莎貝生氣地嘆一口氣,翻身下床,往包包裡摸出裝備,然後走去找浴室。

  浴室在甬道中間,門正好打開,亞歷克從一團蒸氣裡面冒出來,腰間圍著毛巾,肩膀上也圍了一條,他正在用力擦著黑色濕髮。伊莎貝想,自己見到他不應該會驚訝,他也跟她一樣是受過訓練要早起的。

  「你聞起來有檀香味道,」她招呼時說道。她討厭檀香味。她喜歡甜甜的味道──香草、肉桂、丁香。

  亞歷克看著她。「我們喜歡檀香味。」

  伊莎貝摘了一個鬼臉。「你是像國王用『我們』代表自己,還是你跟馬格努斯像那種已經二合一的情侶一樣,自認為是同一個人了?『我們喜歡檀香。』『我們愛聽交響樂。』『我們希望你喜歡我們給的耶誕禮物。』──這最後一點,如果你要知道我的看法,我認為只是避免買兩份禮物的取巧辦法。」

  亞歷克眨著濕睫毛看著她。「妳會明白──」

  「如果你要告訴我說等我談戀愛的時候就會懂,我就要用毛巾打你。」

  「而如果妳一直不讓我回房間穿衣服,我就要讓馬格努斯召喚皮克斯精靈來把妳的頭髮打結。」

  「噢,別擋我的路。」伊莎貝踢了一下亞歷克的腳踝,他才慢呑呑地繼續沿甬道走下去。她有一種感覺,就是如果她此刻回頭看,他一定是在對她吐舌頭,所以她沒有看。反之,她走進浴室鎖上門,打開冒熱氣的蓮蓬頭。然後她看看架子上的沐浴用品,脫口用很不像淑女說的話咒了一聲。

  檀香洗髮精、潤絲精與肥皂。噁。

  她終於又走出來,穿著全副裝備,頭髮梳起,發現亞歷克、馬格努斯與喬瑟琳在客廳等她。那裡有甜甜圈,她不想吃,還好有咖啡,她要了一杯,而且加了相當多的牛奶,然後往後靠坐,看著喬瑟琳。喬瑟琳已穿著整副──令伊莎貝頗為驚訝的──闇影獵人的裝備。

  很奇怪,她心裡想著。別人常說她長得像母親,不過她自己看不出來,現在她懷疑克萊莉與喬瑟琳的情形也一樣。同樣的髮色,沒錯,還有同樣的五官,同樣喜歡偏著頭,同樣頑固的下巴。同樣讓人感覺她們像是陶瓷娃娃,內心卻堅如鋼鐵。不過,像克萊莉遺傳了母親的綠眼睛一樣,伊莎貝希望自己能遺傳到瑪蕾西與羅怕的藍眼睛。藍色比黑色有趣多了。

  「就如同緘默之城,世上也只有一座堅石堡,但是有很多門可以進去,」馬格努斯說道。「離我們最近的是在史丹頓島葛萊莫斯丘的舊奧古斯丁修院。亞歷克與我會用『門戶』把妳們送到那裡並且等妳們回來,但我們不能全程陪到底。」

  「我知道,」伊莎貝說道。「因為你們是男生。會有傳染病。」

  亞歷克指著她。「認真一點,伊莎貝。鑄鐵姊妹跟緘默長老不同,她們非常不友善,不喜歡受到打擾。」

  「我保證會守規矩,」伊莎貝說道,然後把咖啡杯放到桌上。「我們走吧。」

  馬格努斯懷疑地看著她一會兒,然後聳聳肩。他的頭髮今天是用髮膠塑成無數細尖,眼睛畫上煙燻妝,顯得更像貓。他從她身旁往牆邊走過去,口中喃喃唸著拉丁文。一個熟悉的「門戶」輪廓開始成形,周邊帶著閃亮的符號。刺骨的冷風吹起,將伊莎貝的髮絲吹到後面。

  喬瑟琳首先走上前,穿過那道「門戶」。這有點像是看著一個人走到一片水幕之後,她似乎被一片銀霧呑噬,頭髮的紅色變淡,同時整個人進入一片淡淡的閃光中。

  接著是伊莎貝。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用「門戶」轉運時胃部下墜的感覺。她的耳際有一種無聲的呼嘯,肺部沒有空氣。她閉上眼睛,等這陣旋風將她釋出,落到乾草叢上時,她才再度睜開眼。她站起來,拍掉膝上的枯草,看見喬瑟琳在看她。克萊莉的母親張開口──看見亞歷克出現,落在伊莎貝旁邊,她又閉起嘴。然後是馬格努斯,他身後半隱半現的發亮「門戶」隨即封閉起來。

  即使這樣穿過「門戶」,馬格努斯的刺髮仍沒有亂,他得意地揪一下。「妳看看,」他對伊莎貝說道。

  「是用魔法做的?」

  「髮膠,三塊九毛九在『瑞奇』買的。」

  伊莎貝對他翻一下白眼,然後轉頭看看周遭的環境。他們站在一座小丘頂上,周圍覆滿乾樹叢與枯草,下方是一片秋季枯黑的樹,遠方是無雲的晴空,還可見到連接史丹頓島與布魯克林區的韋拉札諾海峽大橋。她轉過身,發現修院就在後面,高聳在枯葉上端。那是一棟大型的紅磚建築,大部分窗戶玻璃都已破裂或者用木板封了起來,上面畫滿了塗鴉。兀鷹遭到他們這一群訪客的騷擾,飛起來在傾頹的鐘樓上盤旋。

  伊莎貝瞇眼瞄著,懷疑是否有一層障眼幻術需要看透。如果有的話一定很強,因為她怎麼努力也看不出來,眼前仍是這棟廢墟似的建築。「沒有幻術,」喬瑟琳說道,令伊莎貝一驚。「就是妳看到的這樣。」

  喬瑟琳走過去,靴子踩在地上的乾草。一會兒後,馬格努斯聳聳肩,跟著走過去,然後是伊莎貝與亞歷克。沒有什麼小徑步道,清新的空氣中,暗黑的枝條糾結在一起,腳底下的落葉被踩下去時發出乾裂聲。走近那座建築時,伊莎貝看見有一片乾草地被燒過,上面用噴漆畫著五角星形與圓形符印。

  「凡人哪,」馬格努斯說道,同時幫伊莎貝移開一根擋路的樹枝。「自己用魔法玩著小遊戲,實際上根本都不懂。他們常常在這種地方──這種力量的中心所在──畫這些東西,卻不知道為什麼。他們喝醉了亂跑,在牆上噴漆,彷彿以為自己可以留下一個人類畫的魔法符記。其實根本不行。」他們走到磚牆上一道用木板封起來的門前。「我們到了。」

  伊莎貝緊盯著門,還是沒有感應到上面有什麼幻術,不過如果她拚命專心一點,就可以看見一片模糊的光影,像是水面反映出的陽光。喬瑟琳與馬格努斯互望一下,然後喬瑟琳轉頭問伊莎貝:「妳準備好了嗎?」

  伊莎貝點點頭,喬瑟琳不再囉嗦,往前跨出去,就穿透木板消失了。馬格努斯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伊莎貝。

  亞歷克朝她走近一點,她感到他的手輕觸她的肩膀。「別擔心,」他說道。「妳不會有問題的,小伊。」

  她昂起下巴。「我知道。」她說道,然後跟著喬瑟琳穿過門去。

  ❖

  克萊莉驚吸一口氣,但是她還未回答,樓梯上就響起腳步聲,然後傑斯出現在甬道口。賽巴斯欽立即鬆開她,將她身體轉過來,露出狼一般的笑容,伸手撫弄一下她的頭髮。「很高興見到妳,妹妹。」

  克萊莉說不出話來,傑斯則不然。他無聲地走過來,身上穿著一件黑皮夾克配白T恤與牛仔褲,光著腳。「你在擁抱克萊莉嗎?」他訝異地看著賽巴斯欽。

  賽巴斯欽聳聳肩。「她是我妹妹。我很高興見到她。」

  傑斯說:「你不跟人擁抱的。」

  「我沒有時間慢慢培養感情。」

  「沒什麼,」克萊莉說道,同時對她哥哥不以為意地甩一下手。「我絆倒了,他只是扶住我不讓我跌倒。」

  就算賽巴斯欽很驚訝她會為他辯解,他也沒有表露出來,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穿過甬道朝傑斯走去,傑斯吻一下她的臉頰,手指摸在她皮瓛上感覺涼涼的。「妳到這上面來做什麼?」傑斯問道。

  「找你。」她聳聳肩。「我醒來沒有看到你,以為你也許在睡覺。」

  「我看妳已經發現那些衣服了。」賽巴斯欽指著她的襯衫。「妳喜歡嗎?」

  傑斯瞪他一眼。「我們沒有食物了,」他對克萊莉說道。「沒有什麼好吃的,只剩麵包和乳酪而已。妳想吃午餐嗎?」

  於是,幾分鐘之後,克萊莉發現自己已經坐在那張玻璃與鋼框做的大桌前。從桌上擺滿的食物看來,她想自己的第二個猜測是對的。他們是在威尼斯。這些東西包括麵包、義大利乳酪、香腸與煙燻火腿、葡萄與無花果醬,還有幾瓶義大利酒。傑斯坐在她對面,賽巴斯欽坐在桌首。她很奇怪地竟想起在紐約的瑞尼克醫院那裡見到華倫泰時,他是怎樣坐在桌首,介於傑斯與克萊莉之間,怎樣要他們喝酒,並且告訴他們說他們是兄妹。

  她偷瞄一眼自己現在真正的哥哥。她想起母親見到他時是怎樣想的。華倫泰。但賽巴斯欽也不完全是他們父親的翻版。她見過華倫泰跟他們差不多大時的照片。賽巴斯欽的臉帶著母親的美而緩和了父親五官的冷硬感覺,他很高可是肩膀沒那麼寬,動作比較輕盈似貓。他有著喬瑟琳的顴骨與細緻的嘴唇,還有華倫泰的黑眼睛與白金色頭髮。

  他抬起目光,發現她在瞪他。「要酒嗎?」他舉起酒瓶。

  她點點頭,不過她從來不太喜歡酒的味道,而且從瑞尼克那次開始她就討厭喝酒。賽巴斯欽倒酒時,她清了一下嗓子。「那麼,」她說道。「這個地方──是你的嗎?」

  「是我們父親的,」賽巴斯欽說著將酒瓶放下。「華偷泰的。它會移動,進出不同世界──我們的以及其他世界。他把它當作休養的地方,也是一種旅行的方式。他帶我來過幾次,教我看怎麼進出以及怎樣讓它旅行。」

  「這裡沒有前門。」

  「有的,如果妳知道怎麼找的話,」賽巴斯欽說道。「父親對這個地方設計得很巧妙。」

  克萊莉看看傑斯,他搖搖頭。「他從來沒帶我看過這裡。我也沒想到會有這種地方。」

  「這非常……像單身公寓,」克萊莉說道。「我沒想到華倫泰會……」

  「有平面電視?」傑斯對她咧嘴一笑。「收不到頻道,但你可以用來看DVD。從前在莊園那裡,我們有一個用巫光發動的舊冰箱。這裡他有一個超低溫冰箱。」

  「那是給喬瑟琳用的。」賽巴斯欽說道。

  克萊莉抬起眼睛。「什麼?」

  「所有這些現代化東西,電器與衣服,好比妳身上穿的這件襯衫,都是給我們的母親用的,以備她萬一決定回來的話。」賽巴斯欽的黑眼睛迎視著她。她感到有一點噁心。這是我的哥哥,而且我們在談自己的父母。她感覺暈眩──太多事情發生得太快讓她難以消化,難以處理。她從來沒有時間把賽巴斯欽想成自己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哥哥。她發現他真正是誰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對不起,這有點怪異,」傑斯帶著歉意說道,手指著她的襯衫。「我們可以給妳買些別的衣服。」

  克萊莉輕輕摸一下衣袖。料子是絲的,很精緻,很昂貴。好吧,這就可以解釋──尺寸都合她穿,顏色也配她,因為她看起來就像她母親。

  她深吸一口氣。「沒關係,」她說道。「只是──你們究竟在做什麼?只是住在這座房子裡四處旅遊……」

  「環遊世界?」傑斯輕鬆地說道。「有更糟的事情可做。」

  「但你們不能永遠這樣。」

  賽巴斯欽吃得不多,但是喝了兩杯酒。他正在喝第三杯,眼睛炯炯發亮。「有何不可?」

  「呃,因為──政委會在找你們兩個,而你們不能一直逃亡藏匿……」克萊莉的聲音聽不見了,她輪流看看他們。他們互換一下眼色──像是兩人都知道一件事情,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事。傑斯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當著他跟別人這樣交換眼色了。

  賽巴斯欽緩緩地輕聲說道:「妳是在發問還是表示看法?」

  「她有權知道我們的計畫,」傑斯說道。「她來這裡時已經知道不能回頭了。」

  「真是信心大躍進,」賽巴斯欽說道,一面用手指摸著杯緣。克萊莉也看過華倫泰這樣摸杯子。「相信你。她愛你。那才是她來這裡的原因,對吧?」

  「是又怎樣?」克萊莉說道。她想自己可以假裝還有別的原因,但賽巴斯欽的眼神陰暗又銳利,她懷疑他會相信她。「我信任傑斯。」

  「但是不信任我。」賽巴斯欽說道。

  克萊莉極為小心地選擇接下來的用字。「如果傑斯信任你,那麼我也想要信任你,」她說道。「而且你是我的哥哥,這可以說明一切。」這個謊言在她口中感覺好苦。「但我實際上並不認識你。」

  「那麼,也許妳應該花一點時間來認識我,」賽巴斯欽說道。「然後我們就會把我們的計畫告訴妳。」

  我們會告訴妳。我們的計畫。他的心裡有他與傑斯,但是沒有傑斯與克萊莉。

  傑斯說:「我不喜歡瞞著她。」

  「我們下個星期再告訴她。差一個星期有什麼不同?」

  傑斯瞪他一眼。「兩個星期以前你是死人。」

  「好吧,我又沒說要兩個星期,」賽巴斯欽說道。「那樣才沒道理。」

  傑斯的嘴角翹起。他看看克萊莉。

  「我願意等到你信任我,」她說道,心知這是最正確最聰明的說法。但她討厭這麼說。「多久都行。」

  「一個星期。」傑斯說道。

  「一個星期。」賽巴斯欽同意道。「那表示她要待在這個房子裡,不能跟任何人聯絡,不能幫她打開門鎖,不能進出。」

  傑斯往後靠坐。「如果我跟她一起呢?」

  賽巴斯欽由低垂的睫毛底下對他注視良久。克萊莉發現,他那神情是在估量,在決定是否要讓傑斯那麼做。他在決定要把他「弟弟」的狗鍊放多長。想到傑斯要別人容許他做什麼事──傑斯向來是我行我素的人──她不禁心裡一陣難過。她想起身拿酒瓶砸賽巴斯欽的腦袋,但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割傷一個,另一個就會流血。

  「酒怎麼樣?」賽巴斯欽在問,語氣帶著明顯的笑意。

  她將杯中的酒飮盡,幾乎被苦味嗆到。「好喝極了。」

  ❖

  伊莎貝由一片陌生的景致中冒出來,眼前是深綠色平原,上方是低垂的灰黑色天空。她拉起帽兜,著迷地往外瞧著。她從未見過這麼大一片天空或者這麼大的平原──如珠寶般發著苔青色的光。伊莎貝往前跨一步,發現真的是青苔,長在煤炭色土地上散布的黑色岩石上與周圍。

  「這是火山平原,」喬瑟琳說道。她站在伊莎貝身旁,風吹動著她髮髻上鬆脫的金紅色髮絲。她看起來好像克萊莉,讓人感覺有點怪異。「這裡本來是岩漿石床,這整片大概在某種程度都是火山地形。處理『阿達瑪斯』物質的時候,鑄鐵姊妹需要極度高溫。」

  「那麼,妳會認為這裡有一點熱。」伊莎貝咕噥道。

  喬瑟琳冷冷看她一眼,然後開始往前走,在伊莎貝看來像是隨便選的一個方向。她腳步不穩地跟上去。「有時候妳好像妳母親,讓我有一點吃驚,伊莎貝。」

  「我想這是在恭維吧。」伊莎貝瞇起眼睛。沒有人會侮辱她的家人。

  「無意侮辱。」

  伊莎貝眼睛瞭望著地平線上黑暗的天空與寶綠色地面相接處。「妳跟我的父母有多熟?」

  喬瑟琳斜瞄她一眼。「夠熟了,我們在伊德瑞斯都在一起。後來我有好多年沒有見到他們,直到最近才再見。」

  「他們結婚的時候妳認識他們嗎?」

  喬瑟琳選的路開始變成上坡,所以她答話時有一點喘息。「認識。」

  「他們那時候……相愛嗎?」

  喬瑟琳突然停步,轉頭看著伊莎貝。「伊莎貝,妳為什麼這麼問?」

  「愛情?」伊莎貝停了一下才試探地說道。

  「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會認為我是專家。」

  「呃,基本上,妳能讓路克一輩子都留在妳身邊,然後妳才答應嫁給他。那是很了不起的事。我希望自己能對一個男人有那種影響力。」

  「妳有的,」喬瑟琳說道。「我是指,妳有那種力量,而且那不是一種希望能得到的事。」她抬手穿梳髮際,伊莎貝心裡一驚。喬瑟琳固然跟女兒很像,她那雙瘦長的手,那種靈活細緻的樣子,卻是跟賽巴斯欽一樣。伊莎貝想起在伊德瑞斯的谷地那裡,她揮鞭截斷他手上的皮膚與骨頭。「妳的父親並不完美,伊莎貝,因為沒有人是完美的。他們是很複雜的人,而且又剛失去一個孩子,所以如果妳是想問妳父親待在伊德瑞斯──」

  「我父親欺騙了我母親,」伊莎貝脫口說道,然後差一點用手摀住嘴巴。她一直守著這個祕密,這麼多年了,現在對喬瑟琳說出來,不管怎樣那感覺都彷彿是一種背叛行為。

  喬瑟琳的臉色變得同情起來。「我知道。」

  伊莎貝猛吸一口氣。「每個人都知道嗎?」

  喬瑟琳搖搖頭。「不是。只有少數幾人。我是……因為關係特殊而知道的。我不能再多說了。」

  「是誰?」伊莎貝問道。「他是為誰欺騙了她?」

  「是妳不認識的人,伊莎貝──」

  「妳又不知道我認識誰!」伊莎貝的聲音高了起來。「也不要用那種口氣喊我的名字,彷彿當我是小孩。」

  「我沒有資格告訴妳。」喬瑟琳坦然說道,然後繼續走下去。

  伊莎貝踉蹌地跟著她。小徑變得更陡,方向突然一轉,一道綠牆鼸立在前方,直接著陰霾密布的天際。「我有權知道。他們是我的父母。如果妳不告訴我,我──」

  她停下來猛吸氣。她們已經走到坡脊最高處,前面的平地冒出一座城堡,像是花朵直接從地面綻放出來,堡上覆著銀白色的「阿達瑪斯」密布烏雲的天空。銀白塔頂聳向天際,堡的周圍是一堵高牆,也是用「阿達瑪斯」造的,牆上只有一道門,形如兩面大刃斜插到地上,看起來頗像一副特大的剪刀。

  「那就是堅石堡。」喬瑟琳說道。

  「謝啦,」伊莎貝說道。「我也猜得出來。」

  喬瑟琳發出一個聲音,伊莎貝也常聽見自己的父母發出那種聲音。伊莎貝相當確定那就是所有的父母在說「青少年小鬼」的代表聲音。喬瑟琳開始往城堡走去,伊莎貝不想再跟在後面了,就搶到她的前面。伊莎貝比克萊莉的母親高,腿又長,沒有道理要她等喬瑟琳先走,尤其那個女人一直把她當小孩看待。她大步往下坡走去,靴子踩在青苔上,然後從那兩扇剪刀般的大門之間穿過去──

  她僵住了。她站在一塊凸出的小岩石上,前方的地面突然陷入一大片深淵,底下是一道金紅色的岩漿洪流圍繞著城堡。深淵對面──即使對闇影獵人都遠得無法跳過去──可見到城堡的唯一入口,一座收起來的吊橋。

  「有些事情,」喬瑟琳在旁邊說道,「不像乍看之下那麼簡單。」

  伊莎貝嚇一跳,然後怒視著她。「所以這個地方才不會偷偷溜到一個人背後。」

  喬瑟琳只是雙臂抱胸,揚起雙眉。「霍奇一定教過妳要用什麼方法進入堅石堡,」她說道。「畢竟,它是對所有受政委會寵愛的女性闇影獵人開放的。」

  「他當然教過。」伊莎貝傲然說道,一面在心裡努力回想著。只有具有亞衲人血統的……她伸手由頭髮上取下一根金屬簪,扭動底部,它就卡噠兩下伸展,開成為一把匕首,刀刃上面刻著勇氣的符印。

  伊莎貝將雙手伸到深淵上方。「Ignis aurum probat,」她用拉丁文唸道,然後用匕首在左手掌上劃下去,隨著一陣迅速的痛楚,血從傷口冒出來,一道鮮紅色的血滴落到下方的深淵裡。只見藍光一閃,接著是一陣岐嘎的聲音,那座吊橋緩緩放了下來。

  伊莎貝笑著將匕首往衣服上擦一擦,再扭一下,它又變成簡單的金屬簪。她把簪子插回頭髮上。

  「妳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喬瑟琳問道,眼睛望著慢慢垂下的吊橋。

  「什麼?」

  「妳剛剛唸的句子,那句鑄鐵姊妹的箴言。」

  吊橋快要放平了。「意思是『真金不怕火煉』。」

  「對,」喬瑟琳說道。「它不只是指鑄鐵煉金而已,也表示逆境可以測試一個人的真正力量。在困難的時候,在黑暗中,有的人就會綻放光明。」

  「噢,是嗎?」小伊說道。「好吧,我已經厭倦了黑暗與困境。或許我不想要綻放光明。」

  吊橋落在她們的腳邊。「如果妳像妳母親,」喬瑟琳說道,「妳就沒辦法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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