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鑄鐵姊妹
亞歷克將手中的巫光石高高舉起,明亮的光芒散射出來,由市政府站的一個角落照到另一個角落。一隻老鼠吱吱的叫聲把他嚇一跳,老鼠匆匆從積灰的月台上跑過去。他是一個闇影獵人,去過許多陰暗地方,但這處廢棄的地鐵站有一種特別的氣氛,使他感覺一股寒意直竄背脊。
或許是由於馬格努斯一離開,他就從史丹頓島的看守位置溜走,跑下山丘去搭渡輪那時起,他心底為自己不忠而感到的寒意。他並沒有多想自己在做什麼,只是就那樣做了,彷彿在自動駕駛的飛機。如果他動作快一點,他確信自己能在伊莎貝與喬瑟琳回去之前趕回去,那就不會有人知道他曾有一段時間不在。
亞歷克拉高聲音。「卡蜜兒!」他喊道。「卡蜜兒‧白考特!」
他聽見一陣輕笑,聲音在站內牆壁之間回響。然後她出現在樓梯口,他的巫光照出她的輪廓。「亞歷山大‧萊特伍,」她說道。「上來吧。」
她消失了。亞歷克跟著巫光走上階梯,發現卡蜜兒在他剛才經過之處,亦即地鐵站的大廳裡。她穿著舊式的服裝──絲絨細腰長洋裝,頭髮高高梳成白金色髮髻,嘴唇暗紅色。他想她應該是很漂亮的,不過他並不太會評判女性外貌,而且這也無助於他對她的恨意。
「妳穿這套戲服做什麼?」他問道。
她微笑著。她的皮膊細白光滑,完全沒有黑暗的皺紋──她才剛進食過。「城裡有一個化裝舞會。費點相當好。你來這裡做什麼,亞歷山大?渴望找人好好談天?」
亞歷克心想,如果他是傑斯,就會想出一個機靈的回答,某種雙關語或者聰明的暗眨。亞歷克只是咬一下嘴唇,說道:「妳說如果我對妳的建議有興趣就回來找妳。」
她的手順著貴妃椅摸著,那是這裡唯一的家具。「而你已經決定自己有興趣了。」
亞歷克點點頭。
她咯咯笑著。「你明白自己是在要求什麼嗎?」
亞歷克的心在猛跳,他懷疑卡蜜兒聽得見。「妳說妳能讓馬格努斯變成會死之身,跟我一樣。」
她豐滿的嘴唇抿了起來。「我是說過,」她說道。「我必須承認,我懷疑你真有興趣。你上次離開得相當倉促。」
「別戲弄我,」他說道。「我不是那麼想要接受妳的提議。」
「說謊,」她不經意地說道。「不然你就不會來了。」她繞過長椅朝他走近,眼睛掃視著他的臉。「近看之下,」她說道,「你並不是我先前所想的那麼像威爾。你的一些地方顏色跟他一樣,但臉型不同……或許下頷有一點柔弱──」
「閉嘴,」他說道。好吧,也許他的機智不如傑斯,但仍有一定程度。「我不想聽威爾的事。」
「很好。」她像貓般伸一個懶腰。「那是在許多年以前,馬格努斯跟我還是情人的時候,我們度過一個相當激情的晚上之後一起躺在床上。」看見他的神情一縮,她笑起來。「你知道枕邊細語是怎樣的,彼此透露自己的弱點。馬格努斯跟我說到一個咒語,說那可能解除巫師長生不老的能力。」
「那我為什麼不自己去找出來那是什麼咒語施行就好了?」亞歷克的聲音高亢沙啞。「我為什麼需要妳?」
「首先,因為你是闇影獵人,不知道怎麼施咒,」她平靜地說道。「其次,因為如果你做了,他就會知道是你做的。如果是我做,他會以為是出於報復,是我懷恨在心。而我不在乎馬格努斯怎麼想,但是你會在乎。」
亞歷克目光穩穩看著她。「而妳要做是為了幫我忙?」
她笑了,聲音像銀鈴。「當然不是,」她說道。「你幫我一個忙,我也就幫你一個忙。事情都是這樣的。」
亞歷克的手握緊巫光石,石頭深陷到肉裡。「妳要我幫妳什麼?」
「非常簡單,」她說道。「我要你殺死拉斐爾。」
❖
跨過深淵連接堅石堡的吊橋上面布著刀陣,刀尖向上,間隔不一,因此只能慢慢過橋,一面小心穿行於刀陣之間。伊莎貝是沒有問題,但很驚訝見到喬瑟琳如此靈巧,她已經十五年沒有做闇影獵人的工作了。
伊莎貝走到橋的另一端時,她皮膚上的「靈巧」符印已經消失,只剩下淡淡的白色痕跡。喬瑟琳緊跟在她後面一步,伊莎貝雖然覺得克萊莉的母親挺惱人的,一時間也頗高興見到喬瑟啉舉起手,亮起巫光照著她們所站之處。
堡壁是用銀白色的「阿達瑪斯」造的,看起來像微光從裡面透出來。地板也是用「惡魔石」鋪成,中央刻著一個黑圈,圈內則是鑄鐵姊妹的象徵──一把刀刃從一顆心的中間穿透。
一陣細語聲使伊莎貝的目光由地板上抬起來。光滑的白牆上出現一個影子──越來越清楚,越來越近。突然之間,一部分牆壁往後滑開,一個女人走了出來。
她穿著寬鬆的白袍,手腕部分束緊,胸部下方圍著銀白色繩子──惡魔索。她的臉孔蒼老但是沒有皺紋,看不出實際年齡。她的頭髮黑長,結成粗辮子垂在背後。她的臉上兩邊太陽穴之間有一道複雜的花體刺青,環繞著雙眼的部分則是橙色的跳躍火燄圖形。
「是誰來找鑄鐵姊妹?」她說道。「報上名來。」
伊莎貝看看喬瑟琳,後者示意她應該先講話。她清一下嗓子。「我是伊莎貝‧萊特伍,這位是喬瑟琳‧費──費爾查德。我們來請妳們幫助。」
「喬瑟琳‧摩根斯坦,」那個女人說道。「娘家姓費爾查德,但妳不能這麼容易抹消過往華倫泰的污痕。妳不是脫離政委會了嗎?」
「那是事實,」喬瑟琳說道。「我被驅逐出會了。但伊莎貝是政委的女兒,她的母親──」
「管理紐約的『學院』,」那個女人說道。「我們這裡很偏遠,但是並非沒有資訊來源。我不是儍子。我是克羅帕姊妹,也是『鑄造者』,我為『阿達瑪斯』塑形給其他姊妹雕刻。我認得出那根巧妙地繞在妳手腕上的鞭子。」她指著伊莎貝。「至於妳脖子上的那個小玩意──」
「如果妳知道這麼多,」喬瑟琳說道,伊莎貝的手移到脖子掛的那顆紅寶石上面,「那麼妳應該知道我們為什麼來這裡了?我們為什麼來找妳們?」
克羅帕姊妹垂下眼皮,緩緩露出微笑。「我們跟緘默的長老兄弟不同,我們在這城堡這裡的姊妹無法看透人的心思,因此我們倚賴一套情報網,大部分都非常可靠。我推斷妳們來訪是跟傑斯‧萊特伍的狀況有關係──因為他的妹妹來了──還有妳的兒子強納森‧摩根斯坦。」
「我們碰到一個難題,」喬瑟琳說道。「強納森‧摩根斯坦陰謀對抗政委會,就跟他的父親一樣。政委會發出了他的死亡通緝令。但是傑斯──強納森‧萊特伍──深為他的家人以及我女兒所愛,而他沒有做錯事情。這個難題是強納森受到聯結,被非常古老的血咒魔法控制住。」
「血咒魔法?什麼樣的血咒魔法?」
喬瑟琳從口袋中掏出馬格努斯摺好的紙條遞過去。克羅帕用銳利的目光專心看著。伊莎貝訝然發現她的手指頭非常長──不是優雅的修長,而是長得出奇,彷彿骨頭被拉長了,變得像白化的蜘蛛似的,指甲修得很尖,尖端也是銀白色。
她搖搖頭。「我們姊妹跟血咒魔法沒有關係。」她眼中的火紅色光芒似乎跳動一下又變暗,這時候,後方毛玻璃似的「阿達瑪斯」牆壁上又出現一個暗影。這回伊莎貝更仔細看著另外一位鑄鐵姊妹從裡面走出來,彷如從一團白煙之中鑽出。
「朵樂利姊妹,」克羅帕說道,同時將馬格努斯的紙條遞給剛來的姊妹。她看起來很像克羅帕──同樣高瘦的身形,同樣的白袍,同樣的長髮,不過她的頭髮是灰白色,梳成兩根辮子,末端用金線束起。雖然髮色灰白,臉上也沒有皺紋,火紅色的眼睛非常明亮。「妳能看出這個意思嗎?」
朵樂利很快地看完紙條。「一種雙生咒,」她說道。「很像我們的同袍搭檔儀式,但它的聯盟是惡魔性質。」
「是什麼使它具有惡魔性質?」伊莎貝問道。「如果搭檔咒是無害的──」
「是嗎?」克羅帕說道,但朵樂利用眼神示意她安靜。
「搭檔儀式是將兩個人結合在一起,但是讓他們擁有自由意志,」朵樂利解釋道。「這個咒結合兩人但是讓其中一人變成另一人的從屬,為主的人相信什麼,另外一人也會相信,第一個人想要什麼,第二個人也會想要。這個咒基本上移除了從屬夥伴的自由意志,所以才說它具有惡魔性質,因為正是自由意志讓我們成為天堂的創造物。」
「它似乎也表示如果一個人受傷,另外一個也會受傷,」喬瑟琳說道。「我們是否可以推論他們死亡的情形也一樣呢?」
「沒錯,任一人都無法在另一人死後存活。我們的搭檔儀式也沒有這個部分,因為那樣太殘忍了。」
「我們想請教的是,」喬瑟琳說道。「有沒有既有的武器或者妳們可能創造出的武器,能夠傷害其一而不傷害另一人?或者能將他們分開?」
朵樂利姊妹低頭看看紙條,然後遞給喬瑟琳。她的手跟同伴一樣瘦長蒼白如粗絲。「我們已鑄造的武器做不到,以後也不可能。」
伊莎貝的手在身側握緊,指甲深陷肉裡。「妳是說沒有任何東西做得到?」
「在這個世界不可能,」朵樂利說道。「來自天堂或者地獄的劍或許可以。大天使米迦勒的劍,約書亞在攻陷耶利哥城用的那一把,因為那是用天堂之火鑄的。還有在黑暗地獄鑄的劍也許可以幫助妳們,不過要怎麼樣弄到手,我就不知道了。」
「而且即使我們知道,依據『律法』我們也不能告訴妳們,」克羅帕粗聲說道。「當然,妳們明白,我們也必須把妳們來這裡的事告訴政委會──」
「約書亞的劍呢?」伊莎貝插嘴道。「妳們能拿到嗎?或者我們能拿到嗎?」
「只有天使才能給妳們那把劍,」朵樂利說道。「而如果召喚天使將受到天堂之火焚身。」
「但是拉賽爾──」伊莎貝說道。
克羅帕的嘴唇很成直線。「拉賽爾留下『聖器』是為了在危急的時候可以召喚他,那個機會被華倫泰召喚他時浪費掉了。我們永遠都無法再借助他的力量了。那樣使用「聖器」是一種罪行。克蘿莉莎‧摩根斯坦能脫罪的唯一理由,是因為那是她父親召喚他的,不是她本人召喚的。」
「我的丈夫還召喚了另外一位天使,」喬瑟琳說道,聲音很平靜。「伊蘇瑞爾天使,被他囚禁了很多年。」
兩位姊妹都遲疑了一下,然後朵樂利才開口。「囚困天使是最嚴重的罪行,」她說道。「政委會絕對不可能同意的。即使妳能召喚來,也永遠無法逼他聽妳的話。沒有符咒能做那種事。妳們絕對沒辦法請天使給妳們大天使的劍。妳們能夠逼迫天使,但那是罪大惡極的事。寧可讓妳們的強納森死,也好過污衊一位天使。」
聽見此言,伊莎貝的脾氣終於爆發了。「這就是你們的問題所在──你們全部,鑄鐵姊妹與緘默長老。他們讓你們從闇影獵人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時候,把你們的感情都奪走了。我們也許有一部分是天使,但也有一部分是人。你們不懂愛,也不懂我們為了愛或者為了家人所做的事──」
朵樂利的橙色眼睛亮起怒火。「我本來有家人,」她說道。「丈夫與孩子,都被惡魔殺害了,剩下我一無所有。我向來手就很巧,所以才成為鑄鐵姊妹,這裡帶給我的平靜是我在別的地方絕對找不到的。就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才選擇『朵樂利』這個名字,意思是『悲傷』。所以別自以為是,說我們不知道痛苦或人性。」
「妳什麼都不知道,」伊莎貝駁道。「妳的鐵石心腸就跟『惡魔石』一樣,難怪妳們用這種石頭把自己圍起來。」
「真金不怕火煉,伊莎貝‧萊特伍。」克羅帕說道。
「噢,住口,」伊莎貝說道。「妳們真是幫了很大的忙,妳們兩位。」
她的腳跟一轉,就轉回身走過橋,幾乎根本不在意橋上的刀陣陷阱,全憑訓練有素的身體動作導引。她走到另一端後又大步穿出大門,直到站在外面烏雲密布的天空下才徹底崩潰,跪倒在長滿青苔的火山岩上,渾身默默顫抖著,不過並沒有流淚。
彷彿過了好幾百年,她才聽見一個輕輕的腳步聲來到身邊,喬瑟琳跪下來伸出雙臂攬住她。伊莎貝發現自己竟然不介意。雖然她一直不太喜歡喬瑟琳,但她的接觸帶有全天下母愛的共通感覺,伊莎貝的身體不自主依偎過去。
「妳想知道妳離開之後她們說什麼嗎?」伊莎貝的顫抖漸緩之後,喬瑟琳問道。
「我確信一定在說我是闇影獵人之恥之類的。」
「事實上,克羅帕說妳可以成為非常好的鑄鐵姊妹,而如果妳有興趣的話就要讓她們知道。」喬瑟琳的手輕輕撫摩著她的頭髮。
儘管心情不佳,伊莎貝仍差一點笑出來。她抬眼看喬瑟琳。「告訴我,」她說道。
喬瑟琳的手停下來。「告訴妳什麼?」
「是誰。跟我父親有婚外情的人。妳不明白,每次我看見一個年紀跟我母親差不多的女人,我都會懷疑是不是她。路克的姊姊、執政官、妳──」
喬瑟琳嘆一口氣。「是安娜瑪麗‧海史密斯,她在華倫泰攻擊艾嵐坎迪的時候死了。我懷疑妳會知道她。」
伊莎貝欲言又止。「我從來沒有聽過她的名字。」
「很好。」喬瑟琳將伊莎貝的一綹頭髮塞到後面。「現在妳知道了,感覺有好一點了嗎?」
「當然,」伊莎貝扯著謊,眼睛瞪著地面。「我感覺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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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午餐,克萊莉藉口太累,回到樓下的臥房裡。把門關好後,她再次試著跟賽門聯絡,不過她發現,她現在所在的地方──義大利──與紐約有時差,他很可能在睡覺,至少她祈禱他是在睡覺,抱著這個希望總比懷疑戒指失效好一點。
她在房間裡只待了半個小時,敲門聲就響了起來。她喊道:「進來。」她往後枕著雙手躺著,屈起手指彷彿想將戒指藏起來。
門緩緩打開,傑斯站在門口垂眼看她。她想起有一天晚上,炎熱的夏夜,有人敲她的房門。是傑斯,乾淨清爽,穿著牛仔褲與灰色T恤,剛洗過的頭髮像潮濕的金色光環,臉上的瘀青已經由紫色消褪成淺灰色,雙手放在背後。
「嘿,」他說道,現在她已經看得見他的雙手了。他穿著一件看起來很柔軟的古銅色毛衣,襯托出他的金色眼睛。他的臉上沒有瘀傷,而且她本來幾乎已經看習慣的眼睛下方黑影也不見了。
他這樣很快樂嗎?真的快樂嗎?如果是的,那麼妳還要救他做什麼?
克萊莉將腦子裡的小聲音擋開,臉上擠出笑容。「什麼事?」
他咧嘴笑著,那副狡笑讓克萊莉看得不禁血流加速了一點。「妳想要約會嗎?」
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令她結巴起來。「什─什麼?」
「約會❦,」傑斯重複道。「通常這是指『歷史課要記住的無聊東西』,但現在是指『與妳心愛的人共度一個白熱得冒泡的浪漫晚上』。」
❦「約會」的英文「date」也可指「日期」。
「真的?」克萊莉不確定要怎麼應對。「白熱得冒泡?」
「那是我的說法,」傑斯說道。「光是看著我玩拼字遊戲都足以讓大多數女性最倒,想想看如果我真正施展一點魅力的話會怎樣。」
克萊莉坐起身,低頭看一下自己。牛仔褲配絲質綠上衣。她想起在那間有如聖堂似的奇怪臥房裡看到的化妝品。她忍不住希望自己有抹一點亮光唇蜜。
傑斯伸出手。「妳看起來漂亮得很,」他說道。「我們走吧。」
她握住他的手,讓他把她拉起來。「我不知道……」
「好啦。」他用那種自嘲的誘惑性語氣說道,使她想起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他在半夜帶她到溫室去看晚上開放的花。「我們是在義大利的威尼斯,世界上以美麗聞名的城市之一。不去看看太可惜了,妳說對不對?」
傑斯將她往前一拉,她靠到他的胸膛上。他的襯衫摸起來料子好軟,而且他身上帶著熟悉的肥皂與洗髮精味道。她的心跳猛然一墜。「不然我們也可以待在屋子裡。」他說道,聽起來有一點喘氣。
「讓我在看到你拼出加三倍分數的字時暈倒?」她努力抽開身子。「我就沒辦法拿你得分開玩笑了。」
「可惡,女人,被妳看穿了我的心思,」他說道。「我有什麼下流手段是妳看不出來的?」
「我有特殊法力,你在動下流念頭的時候我都能看穿你。」
「那麼,有百分之九十五的時候都是吧。」
她拉長脖子轉頭看他。「百分之九十五?那麼剩下的百分之五呢?」
「噢,妳知道的,平常的事情──要殺的惡魔,需要學習的符印,最近惹惱我的人,不是最近惹惱我的人,鴨子。」
「鴨子?」
他擺手不理她的問題。「好吧,看著。」他抓住她的肩膀輕輕轉動她的身子,使兩人望著同一個方向。一會兒之後──她不確定是怎麼弄的──房間的牆壁似乎漸漸融化消失了,她發現自己是踩在鵝卵石上。她驚吸一口氣,再轉回頭看,只見到一座老舊的石造建築,窗戶在牆上很高的地方。他們站在運河邊,沿河是成排類似的房屋。如果往左邊看,她可以看見運河在遠處流入一條更寬的水道,兩邊的建築更大。到處充滿水與石頭的味道。
「很酷吧,呵?」傑斯得意地說道。
她轉頭看他。「鴨子?」她又說一遍。
他的嘴角漾起笑意。「我討厭鴨子,不知道為什麼,只是一直都很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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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時候,梅雅與喬登到了督護府,也就是「魯波斯督護」的總部。他們的小貨車匡噹匡噹地走在長長的白色車道上,穿過修剪整齊的草坪,駛向遠處如船首般矗立的大宅。梅雅可以看見房子後方是光禿禿的樹,更後面的遠方是海灣的藍色水面。
「你是在這裡接受訓練的?」她問道。「這裡真漂亮。」
「別被騙了,」喬登一笑說道。「這個地方是新兵管教集中營,特別強調『管教』。」
她斜瞄著他。他仍然在笑,事實上自從黎明時在海灘相吻之後,他就一直笑個不停。梅雅一方面感覺自己像回到過去愛他愛得超乎想像的時候,一方面也像在隨波漂流,彷彿會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醒來,遠離熟悉的日常生活以及溫暖的族群。
其實這感覺非常特別。還不壞,她想著,就是……很特別。
喬登在房子前的環形車道上停下來。這房子近看時,梅雅看出它是用金黃色的石頭造成,有點像狼皮的黃褐色,寬闊的大台階通向黑色的雙扇門。環形車道中央是一個大日晷儀,光影顯示現在是早上七點鐘。日晷儀的周邊刻著一句話:我只標示光明的時刻。
她剛打開門跳下車,大宅的門就開了,一個聲音響起:「凱爾督護!」
喬登與梅雅兩人同時抬起頭。一個中年男人走下台階,他穿著黑西裝,頭髮是金色之間夾著灰白。喬登斂起笑容轉頭看著他。「史考特督護,」他說道。「這位是梅雅‧羅伯慈,屬於葛洛威的族群。梅雅,這位是史考特督護,他管理『魯波斯督護』,差不多算是吧。」
「史考特家族從十九世紀起就管理這裡了,」那個人看著梅雅說道,梅雅點頭示意。「喬登,我必須承認,我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就回來。曼哈頓吸血鬼的情況,那個晝行者──」
「已經在處理了,」喬登連忙說道。「我們並不是為那個來這裡,而是相當不同狀況的事。」
史考特督護揚起雙眉。「你引起我的好奇心了。」
「這個情況非常緊急,」梅雅說道。「我們的族群領袖路克‧葛洛威──」
史考特督護用銳利的目光瞪她一眼要她安靜。他雖然不屬於任何族群,但態度顯然表示他是一個族長。他那雙濃眉下的眼睛是灰綠色,督護銅牌在頸間的襯衫領下閃亮。上面刻著一隻狼爪。「是不是緊急要由督護決定,」他說道。「我們也不是旅館,不對不請自來的人開放。喬登冒險帶妳來,而他知道這一點。若非他是我們的傑出畢業生,我可能就把你們兩個都趕走了。」
喬登的拇指勾在牛仔褲的腰間,垂眼望著地面。一會兒之後,史考特伸手按住喬登的肩膀。
「但是,」他說道。「你是我們最有前途的畢業生,而且你看起來很疲倦,我看得出來你整夜沒睡。來吧,到我的辦公室去談。」
結果他的辦公室在一條迂迴的長廊盡頭,用高雅的黑木鑲邊裝潢。府內處處可聽見許多人的聲音,一道樓梯旁邊的牆上還掛著一個「府規」的牌子:
◆
府規
‧在廊道上不可變身。
‧不可嗥叫。
‧不可用銀。
‧必須隨時穿著衣服。隨時。
‧不可打架。不可咬人。
‧所有放到公用冰箱內的食物都要自己先標示。
空氣中飄溢著燒煮早餐的味道,使得梅雅的肚子咕嚕叫。史考特督護覺得很有趣。「如果妳餓了,我可以要人幫我們準備一盤點心。」
「謝謝。」梅雅低聲說道。他們走到廊道的盡頭,史考特督護將上面標示著「辦公室」的門打開。
這位年長的狼人雙眉蹙在一起。「魯佛司,」他說道。「你在這裡做什麼?」
梅雅從他旁邊望過去。這間辦公室很大,亂得很舒服。有一面大觀景窗可以看見外面的大草坪上,幾組年輕人像是在做訓練,身上穿著黑色熱身衣褲。房間內沿牆擺著關於狼人的書,許多是拉丁文的,但梅雅認得「魯波斯」這個代表「狼」的字。辦公桌的造型是一塊大理石板放在兩隻咆哮的狼雕像上面。
桌前有兩張椅子,其中一張上面坐著一個大塊頭──一個狼人──身子前傾,雙手交握。「督護,」他用刺耳的聲音說道。「我本來希望跟你談波士頓的那件事。」
「你把受派保護對象的腿打斷的那件事?」督護冷冷說道。「我會跟你談的,魯佛司,但不是現在。現在我有更迫切的事。」
「但是,督護──」
「夠了,魯佛司,」史考特用不容人頂撞的首領雄厚聲音說道。「記住,這裡是更生所,重要的原則之一就是要學習尊重權威。」
魯佛司低聲咕噥著站起來,梅雅這才愕然注意到他的塊頭有多大。他高聳於她與喬登兩人之上,黑色T恤的胸脯部分繃得好緊,二頭肌部分的衣袖也幾乎快被撐破。他的鬍子已經刮乾淨,臉頰上有幾道深深的爪痕,像是被犁過的田一樣。他不悅地瞪她一眼,然後從他們身邊昂然走出去。
「當然,我們之中有一些人,」喬登低聲說道,「會比其他人容易更生一點。」
魯佛司重重的腳步聲消失在廊道遠端之後,史考特坐在辦公桌後面的高背椅上,按一下極為現代化的對講機,簡短吩咐了早餐的事,然後往後靠坐,雙手在腦袋後面交握著。
「我洗耳恭聽。」他說道。
喬登把事情經過與他們的請求說給史考特督護聽,梅雅的目光與心思不禁飄蕩到別處去。她很好奇在這裡長大的情形是怎樣的,在這個訂有許多規矩的高尚房子裡,而不像跟族群一起的那種相對無拘無束的生活。這時候,一個穿著全身黑衣的狼人──這似乎是這個督護府的規定服裝──走進來,端著一個白鑞托盤,上面擺著烤牛肉切片、乳酩與蛋白質飲料。梅雅沮喪地看著早餐。狼人確實比常人需要更多蛋白質,多得多,但是拿烤牛肉當早餐?
「妳會發現,」梅雅小心翼翼地喝著蛋白質奶昔時,史考特督護說道,「事實上,精糖對狼人有害。如果停一段時間不吃,妳就不會再想吃它。妳的族群領袖沒有告訴妳嗎?」
梅雅試著去想像喜歡把煎餅做成搞笑形狀的路克教訓她說不能吃精糖,可是她沒有辦法。不過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當然有,」她說道。「我有時候碰到壓力就故態復萌了。」
「我明白妳很會關心自己的族群領袖,」史考特說道,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只亮閃閃的勞力士金錶。「通常對於與新變身為異世界人無關的事,我們都保持嚴格的不干涉政策。事實上,我們也不會把狼人的事看得比其他異世界人重要,不過只有狼人才能加入督護工作。」
「但這正是為什麼我們需要你幫忙,」喬登說道。「狼人族群本性總是不斷移動轉變,沒有機會建立像圖書館那種儲存知識的地方。我不是說他們沒有智慧,但都只是傳統口述,而每個族群所知的事情不一樣。我們可以找族群一個一個問,或許會有人知道怎樣治療路克,但是我們沒有時間。這裡──」他揮手比著牆上的書,「──是狼人所有最接近緘默長老或者巫師的螺旋迷宮那樣的史料庫了。」
史考特似乎不為所動。梅雅將手上的蛋白質奶昔放下。「路克不只是族群領袖,」她說道。「他是狼人在議會的代表。如果你們幫忙治好他,就會知道以後一定有人在議會為督護發聲。」
史考特的眼睛亮起來。「有趣,」他說道。「很好,我來看看這些書,很可能要花幾個小時。喬登,如果你還要開車回曼哈頓,我建議你先休息一下。我們不想見到你的貨車撞到樹上。」
「我可以開車──」梅雅說道。
「妳看起來也一樣疲倦。喬登,你也知道,即使你已經畢業了,督護府裡仍一直都有留一個房間給你。而且尼克出任務去了,所以也有一張空床給梅雅。你們兩人何不去休息一下,我這邊結束之後會叫你們的。」他說完就把椅子轉過去檢視牆上的書了。
喬登示意梅雅這就是要他們離開的意思。她站起身,拍掉牛仔褲上的食物碎屑。她朝門口走了一半的時候,史考特督護又說話了。
「噢,還有,梅雅‧羅伯慈,」他說道,語氣帶著警告意味。「我希望下次,如果妳代別人作承諾,那麼妳就有責任確定讓別人遵守承諾。」
❖
賽門醒來之後仍然覺得很疲倦。他在黑暗中眨眨眼睛,窗戶上覆著黑色厚簾幔,只有很少的陽光透進來,但他體內的生理時鐘告訴他現在是白天。而且伊莎貝不在了,她睡的那半邊床單凌亂,毯子掀開著。
天亮了,而自從克萊莉走後他還沒有跟她傳過訊息。他將右手從毯子底下抽出來,看看上面的金戒指,雕工精細,刻的不是圖案就是他不認識的字。
他抿緊下頷,坐起身摸著戒指。『克萊莉?』
回答迅速且清晰。他鬆了一口大氣,差一點滑到床下。『賽門,謝天謝地。』
『妳能講話嗎?』
『不能。』他感覺到她的聲音有一點緊張的分心。『我很高興你跟我講話,但是現在不方便。我不是一個人。』
『但是妳沒事吧?』
『我沒事。還沒有發生什麼事。我正在試著搜集資訊。我保證一有什麼消息就跟你說。』
『好吧。保重。』
『你也是。』
然後她的聲音就沒了。賽門伸腿到床緣,盡量把睡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撫平一點,然後出去看看有沒有人醒了。
他們都起床了。亞歷克、馬格努斯、喬瑟琳與伊莎貝圍坐在馬格努斯客廳的桌旁。亞歷克與馬格努斯穿的是牛仔褲,喬瑟琳與伊莎貝則是全身勁裝,伊莎貝的右臂上還繞著鞭子。他走進客歷時,她抬眼看他但是沒有笑,肩膀緊繃,嘴巴抿成直線。他們面前各有一杯咖啡。
「執行聖器儀式那麼複雜是有原因的。」馬格努斯使糖罐飄到他面前,倒了一些白糖到他的咖啡裡。「天使是依上帝的指示行事,不聽命於人──即使闇影獵人也不行。如果你召喚一個來,就可能會引致神怒。整個聖器儀式的重點就在於它其實不容許人召喚拉賽爾,所以希望藉此保護召喚的人,不讓他在天使真的現身時對他發怒。」
「華倫泰──」亞歷克說道。
「沒錯,華倫泰也召喚了一個不甚重要的天使,而他從來沒有對他說過話,不是嗎?雖然他取他的血,但他從來沒有幫他一點忙。儘管如此,他一定是用了強得難以想像的符咒才能拘束他。據我所理解,他將他的生命聯結到威蘭家的房子上,所以天使死後房子也就塌為瓦礫。」他用一根藍指甲敲著咖啡杯。「他那也是自作孽。不管你們信不信什麼天堂與地獄,他那樣確實是在自己造孽。他召喚拉賽爾的時候,拉賽爾就將他劈死了,一方面也是要報復華倫泰對他的天使兄弟所做的事。」
「我們為什麼要談召喚天使的事?」賽門問道,一面在長桌的一頭坐下來。
「伊莎貝與喬瑟琳去見鑄鐵姊妹了,」亞歷克說道。「去找找看有沒有武器能用在賽巴斯欽身上但是不會傷到傑斯。」
「可是沒有?」
「這個世界上沒有,」伊莎貝說道。「天堂裡的武器可能可以,或者是某種跟惡魔有重大關係的武器。我們在研究第一種選擇的可能性。」
「召喚天使來給你武器?」
「以前曾有這種事,」馬格努斯說道。「拉賽爾把聖劍交給闇影獵人強納森。還有在古老的傳說中,在耶利哥城之戰之前,一個天使出現,給了約書亞一把劍。」
「呵,」賽門說道。「我還以為天使都是愛好和平的,不喜歡武器。」
馬格努斯哼一聲。「天使不只是使者,也是戰士。據說米迦勒天使曾擊潰大軍。他們沒有耐性,當然對人類的興衰變化也不會有耐性。如果有誰敢不用聖器保護就召喚拉賽爾,可能當場就被擊斃。惡魔比較容易召喚,他們為數較多,而且大部分都比較弱。但是話說回來,比較弱的惡魔能夠幫助的也就有限──」
「我們不能召喚惡魔,」喬瑟琳駭然說道。「政委會──」
「我以為妳多年前就不再在乎政委會了。」馬格努斯說道。
「不是只關乎我,」喬瑟琳說道。「還有你們、路克、我的女兒。如果政委會知道──」
「好吧,他們不會知道,對不對?」亞歷克說道,一向溫和的語氣變得尖銳起來。「除非妳告訴他們。」
喬瑟琳看看伊莎貝平靜的臉與馬格努斯帶著詢問的臉,再轉到亞歷克頑固的藍眼睛上。「你們真的考慮那樣?召喚惡魔?」
「呃,不只是隨隨便便的一個惡魔,」馬格努斯說道。「阿撒茲勒。」
喬瑟琳的目光如炬。「阿撒茲勒?」她掃視其他人,彷彿在尋求支持,但小伊與亞歷克低頭看自己的杯子,賽門只是聳聳肩。
「我不知道阿撒茲勒是誰,」他說道。「那不是『藍色小精靈』裡的那隻貓嗎?」他環視旁人,但伊莎貝只是兩眼往上一翻。克萊莉?他心裡想著。
她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緊張。什麼事?出了什麼問題?我媽媽發現我不在了嗎?
還沒有,他心裡回答道。阿撒茲勒是「藍色小精靈」裡的那隻貓嗎?
接下來是很長一段靜默。那是大笨貓阿茲,賽門。而且以後別用魔戒問我「藍色小精靈」的問題了。
然後她就斷了話。賽門將目光由手指上抬起來,發現馬格努斯在懷疑地看著他。「它不是貓,賽維斯特,」他說錯賽門的名字。「它是一個大惡魔,是地獄的副首長也是武器鑄造者。它本來是一位天使,教導人類製作武器,之前只有天使才擁有那種知識。結果那導致他墮入地獄,變成了惡魔。『整個世界被阿撒茲勒所教導的作品毀壞,所有罪惡都歸之於他。』」
亞歷克驚訝地看著馬格努斯。「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他是我的朋友,」馬格努斯說道,然後看見他們的表情,他嘆一口氣。「好啦,也不盡然。但那是偽經《以諾書》裡面說的。」
「似乎很危險。」亞歷克皺起眉頭。「聽起來好像他甚至還超乎大惡魔之上,像莉莉絲那樣。」
「幸好它已經被拘束起來了,」馬格努斯說道。「如果你召喚它,它的靈體會來到你面前,但身體仍被拘留在杜得瓦艾爾的嶙峋山岩上。」
「杜得瓦艾……噢,管他的,」伊莎貝說道,然後開始將黑色長髮梳成髻。「它是惡魔的武器專家,很好。我說我們就試試看。」
「我無法相信你們會考慮這個,」喬瑟琳說道。「我看見自己丈夫召喚惡魔,那已經讓我學到教訓。克萊莉──」她突然停下,彷彿感覺到賽門在看她,於是轉過頭來。「賽門,」她說道,「你知道克萊莉醒了嗎?我們一直讓她睡著,但現在快十一點了。」
賽門遲疑著。「我不知道。」他自己辯說著,這是實話。不管克萊莉在哪裡,她可能是在睡覺,即使他剛剛才跟她講過話。
喬瑟琳的神情困惑。「但你不是跟她在房間裡嗎?」
「不是,我是在──」賽門說不下去了,發現自己捅的漏子越來越大。一共有三個空房間,喬瑟琳一間,克萊莉一間,這顯然表示他一定是在第三個房間,跟──
「伊莎貝?」亞歷克揚起眉毛。「你睡在伊莎貝的房間?」
伊莎貝揮一下手。「不必擔心,哥哥。什麼事情都沒發生。當然啦,」她又補上一句,看見亞歷克的肩膀放鬆下來。「我醉得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其實他愛做什麼我都不會醒。」
「噢,拜託,」賽門說道。「我只是把整個『星際大戰』的故事講給妳聽。」
「我想我不記得了。」伊莎貝說著拿起盤子裡的一塊餅乾。
「噢,是嗎?『天行者路克』小時候最好的朋友是誰?」
「畢格斯暗光者,」伊莎貝立即說道,然後用手拍一下桌子。「你這是作弊!」不過她還是咬著餅乾對他偷笑。
「啊,」馬格努斯說道。「宅男之愛,真是美妙,也是我們這種複雜的人嘲弄的對象。」
「好了,夠了。」喬瑟琳站起身。「我要去找克萊莉。如果你們要召喚惡魔,我不要在場,也不要我女兒在場。」她轉身要朝甬道走去。
賽門擋住她的路。「妳不能去。」他說道。
喬瑟琳板著臉看他。「我知道你要說這裡很安全,賽門,但是如果把一個惡魔召喚來,我──」
「不是那樣。」賽門深吸一口氣,不過這也沒有用,因為他的血液已不再需要氧氣。他感覺有一點不舒服。「妳不能去叫醒她,因為……因為她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