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罪惡淵藪
馬格努斯說在召喚阿撒茲勒的時候不能用電，所以整個頂樓寓所內都只點著蠟燭。房間的中央圍著一圈蠟燭，有各式高度與亮度，不過火燄的顔色都是青白色。
在圈內有一個五角星形，是馬格努斯用焦黑的山梨枝畫出重疊的三角形圖案，中間的空白處則畫上賽門從未見過的符號，不全然像字母也不全然像符印，儘管燭火散發著熱意，這些符號卻帶有一股寒冷的邪氣。
由於接近冬天，日落時間早，現在窗外已經全黑。伊莎貝、亞歷克、賽門以及馬格努斯──他大聲唸著「禁忌的儀式」──分別站在圓圈的四個方位點上。馬格努斯的聲音抑揚起伏，他隱的拉丁文像是禱詞，但內容卻是相反且邪惡。
火燄升高起來，刻在地板上的符號開始燒成黑色。一直在角落觀看的「喵主席」這時發出嘶嘶聲，鑽到暗處去了。青白色的火苗升起，現在賽門幾乎無法隔著火燄看見馬格努斯。房間變得越來越熱，巫師吟誦得越來越快，他的黑髮因為濕熱而捲起，臉頰上冒著汗。「Quod trmeraris：per signumque cruces quod nunc facio，et per vota nostra，ipse nunc surgat nobis dicatus Azazel!」
五角星形的中央爆出一團火，升起一股濃煙，緩緩消散於整個房間，除了賽門之外每個人都被煙嗆得咳起來。那道煙在五角星內緩緩旋轉成渦，最後凝聚成為一個人形。
賽門驚得眨眼。他本來不確定自己會看到什麼，但絕對不是這個樣子。一個赤褐色頭髮的高個子男人，既不年輕也不老──臉上看不出年紀，冰冷無情，肩膀寬闊，穿著剪裁合身的黑西裝與閃亮的黑皮鞋，每隻手腕上各有一道暗紅色凹痕，像是某種繩索或金屬繫綁的痕跡，經過多年而致皮膚深陷。他的眼睛裡冒著鮮紅的火光。
他開口說道：「是誰召喚阿撒茲勒?」他的聲音像金屬相摩擦。
「是我。」馬格努斯堅定地將手中的書闔起來。「馬格努斯‧貝恩。」
阿撒茲勒緩緩低下頭來看馬格努斯，他的頭在脖子上像蛇頭一般很不自然地轉著。「巫師，」他說道。「我知道你是誰。」
馬格努斯揚起眉毛。「你知道?」
「召喚者，拘束者，惡魔瑪巴斯的摧毀者，父親是──」
「好了，」馬格努斯連忙說道。「沒有必要全部說出來。」
「有必要。」阿撒茲勒的語氣聽起來似乎覺得很應該，甚至還覺得有趣。「如果你要求地獄的協助，你為什麼不召喚你的父親?」
亞歷克張口結舌地看著馬格努斯。賽門覺得很同情他。他們沒有人會想到馬格努斯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只知道是一個惡魔騙了他母親，讓她以為那個惡魔是她丈夫。亞歷克顯然跟其他人一樣僅知如此，賽門可以想像亞歷克大概不太高興。
「我父親跟我的關係不是太好，」馬格努斯說道。「我寧願不要把他扯進來。」
阿撒茲勒舉起雙手。「隨你怎麼說，主人，是你用這個封印封住了我。你要什麼?」
馬格努斯沒有說話，但由阿撒茲勒的臉部表情可知巫師正在與他透過心意溝通無聲地講著話。惡魔眼中的火燄不停舞動著，像小孩在聽故事一般。「莉莉絲真聰明，」惡魔最後說道。「讓那個男孩愎活，又把他的生命與一個你們不忍殺害的人聯結在一起。她向來比我們大多數都更擅長操控人類的情感。或許這是因為她一度與人類極為接近。」
「有沒有辦法呢?」馬格努斯語帶不耐。「切斷他們之間的聯結?」
阿撒茲勒搖搖頭。「只能把他們兩個都殺死。」
「那麼，有沒有辦法只傷害賽巴斯欽而不傷害傑斯呢?」伊莎貝急著問道。馬格努斯瞪她一眼示意她安靜。
「用我創造的武器或者依我吩咐做出來的都不行，」阿撒茲勒說道。「我只能做出與惡魔相關的武器。或許由天使之手射出的閃電可以燒死華倫泰的邪惡兒子，切斷他們的聯結或者把聯結變成比較有利的性質。如果要我建議的話……」
「噢，」馬格努斯瞇起貓眼說道，「請說。」
「我可以想出一個簡單的方法把他們分開，讓你們的男孩活著，並且化解另外一個男孩帶來的危險。我只要求你一點很小的回報。」
「你是我的僕人，」馬格努斯說道。「如果你希望離開這個五角星，就得聽我的話，不能要求回報。」
阿撒茲勒發出不悅的嘶嘶聲，嘴唇之間冒出火舌。「我不是被拘束在這裡，就是被拘束在那裡，這對我並沒有什麼不同。」
「因為這裡是地獄，我也從未離開過。」馬格努斯說道，語氣像在引用一個古老的句子。
阿撒茲勒冷笑。「或許你不像那個浮士德那麼驕傲，但你缺乏耐性。我確信我待在這個五角星內的意願，會勝過你要一直監視我的意願。」
「噢，我不知道，」馬格努斯說道。「我向來對室內裝飾喜歡大膽創新，而把你留下來可以給這個房間增添特殊創意。」
「馬格努斯，」亞歷克說道，顯然不覺得要讓一個不死的惡魔留在他男朋友的閣樓裡是個好主意。
「嫉妒了嗎，小闇影獵人?」阿撒茲勒咧嘴對亞歷克笑著。「你的巫師並不合我的胃口，再說，我也不希望激怒他的──」
「夠了，」馬格努斯說道。「告訴我們你希望什麼『小小的』回報。」
阿撒茲勒用手比著太陽穴──他的手粗硬如工人，黑指甲的尖端帶著血色。「一段快樂的記憶，」他說道。「你們每個人的。讓我在像盜火者普洛米修斯被綁在岩石上那樣的時候，能夠有一點娛樂。」
「一段記憶?」伊莎貝吃驚地問道。「你是說它會從我們的腦子裡消失?我們以後會再也想不起來?」
阿撒茲勒隔著火燄斜瞄她。「妳是什麼人，小傢伙?亞衲人?對，我要取走妳的記憶，它就變成我的，妳不再知道那件事發生過。不過請不要給我妳在月光下殺惡魔的記憶，我不喜歡那種事情。對，我要的是屬於……個人的記憶。」他咧嘴笑著，牙齒亮得像鐵柵門。
「我的年紀大，」馬格努斯說。「我有很多記憶，需要的話我願意放棄一個。但是我不能代你們其他人耦話。誰都不能被迫放棄這種東西。」
「我願意，」伊莎貝立即說道。「為了傑斯。」
「我當然也願意，」亞歷克說道，然後輪到賽門。他突然想起傑斯在華倫泰的船上割腕給他喝血，為賽門而甘冒自己生命危險。或許他心裡是為了克萊莉才那麼做，但那依然是一種人情價。「我願意。」
「很好，」馬格努斯說道。「你們每個人試著想一段快樂的記懷，必須是真正快樂的，讓你在回想時都覺得愉快的事情。」他狠狠瞪一眼五角星內狡笑的惡魔。
「我準備好了。」伊莎貝說道。她站在那裡緊閉眼睛，背部挺直，彷彿在準備承受痛楚。馬格努斯走過去將手指放在她的額頭上，口中喃喃說著什麼。
亞歷克看著馬格努斯與妹妹，他的嘴巴緊閉，然後閉上眼睛。賽門連忙也閉上眼睛，試著回想一段快樂的記憶──跟克萊莉有關的事嗎?但現在許多有關她的記憶都因為擔心她的安危而失色了。他們小時候的事嗎?一幕景象湧上他的心頭──在康尼島，一個炎熱的夏天，他坐在他父親的肩上，蕾貝卡在後面跟著跑，手裡抓著一把氣球。他抬頭望著天空，想找出哪朵雲像什麼形狀，還聽見母親的笑聲。不行，他想著，這個不行，我不想失去這個──
有一個冰涼的東西碰到他額頭，他睜開眼睛，看見馬格努斯垂下手。賽門眨眼望著他，腦子裡突然變成空白。「但是我沒有想到什麼。」他抗議道。
馬格努斯的貓眼裡神情悲傷。「有的，你想到了。」
賽門環視一下房間，感覺有點暈眩。其他人看起來也一樣，彷彿剛從一個奇怪的夢中醒來。他望著伊莎貝的眼睛，看見她的黑睫毛眨動著，心裡懷疑她剛才想到什麼，她放棄了什麼樣的快樂。
五角星中央一陣低低的隆隆聲使他的目光由小伊身上移開。阿撒茲勒在那裡，盡可能站在離邊緣最近之處，他的喉間發出饑餓的緩慢轆轆聲。馬格努斯轉頭看他，一臉嫌惡神情，一隻手緊握成拳，指間似乎有東西在發亮，彷彿握著一個巫光石似的。他轉身將手舉到旁邊將它迅速丟出，丟到五角星的中央。賽門用吸血鬼的敏銳視力跟著看過去，只見一串光珠飛過，一面擴大成中間有無數影像的圓形。賽門瞥見一小片蔚藍的海水，一件絲緞洋裝的裙角隨著穿者轉動而鼓起，他也瞥見馬格努斯的臉，一個藍眼睛的男孩──然後阿撒茲勒張開雙臂，那些影像圈就消失到他的身體裡，像一張廢紙被噴射機吸進機身去。
阿撒茲勒猛吸一口氣，眼睛噴出紅燄，此時亮得如篝火。他說話時聲音夾著咯咯笑聲。「啊啊啊啊，真是美味。」
馬格努斯厲聲說道：「現在該你履行交易了。」
惡魔舔舔嘴巴。「你們這個問題的解決之道是這樣的：你把我放到外面的世界，我把華倫泰的兒子抓回去住在地獄裡。他不會死，因此你們的傑斯也會活著，但他會離開這個世界，然後他們之間的聯結就會慢慢燒化，你們的朋友就回來了。」
「然後怎樣?」馬格努斯緩緩說道。「我們把你放到這個世界上，然後你會回去繼續接受束縛?」
阿撒茲勒笑起來。「當然不會，儍巫師。我幫這個忙的代傾就是我的自由。」
「自由?」亞歷克說道，聲音充滿難以置信的意味。「讓地獄王子在這個世界逍遙?我們已經把我們的記憶給你了──」
「那些記憶是你們要聽我的計畫所付出的代價，」阿撒茲勒說道。「我的自由是你們要我執行計畫所付的代價。」
「這是欺騙行為，你也知道，」馬格努斯說道。「你是在要求不可能的事情。」
「你也是，」阿撒茲勒說道。「不管怎麼樣，你們的朋友都永遠回不來了。『人若向耶和華許願，或起誓要約束自己，就不可食言。』而依莉莉絲的符咒條件，他們的靈魂已經聯結在一起，而且兩人都同意了。」
「傑斯絕對不會同意──」亞歷克說道。
「他說了那些話，」阿撒茲勒說道。「不管他是否自願或者是否後悔，那都不重要。你們要我切斷一種只有上天能夠切斷的聯結，但上天是不會幫你們的，你們也跟我一樣清楚這一點。這就是為什麼大家要召喚惡魔而不召喚天使，不是嗎?這就是你們要求我出面所付的代價。如果你們不想付，就必須學著接受自己已經失去的事物。」
馬格努斯的臉色蒼白緊繃。「我們會自己討論要不要接受你的提議。在此同時，我要把你趕走。」他的手一揮，阿撒茲勒就消失了，留下一股木頭燒焦的味道。
房間裡的四個人面面相覷，難以相信這一切。「他所要求的事，」亞歷克終於說道，「是不可能的，對吧?」
「理論上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馬格努斯說道，眼睛彷彿瞪著一道深淵。「但是要把一個大惡魔放到世界上──不只是普通大惡魔，而是地獄王子，僅次於魔王本人──他可能造成的破壞──」
「有沒有可能，」伊莎貝說道，「賽巴斯欽也會造成同樣程度的破壞呢?」
「就如馬格努斯所說，」賽門恨恨地說道，「什麼事情都有可能。」
「在政委會眼中這近乎最重大的罪行，」馬格努斯說道。「誰要是把阿撒茲勒放出來，就會成為通緝犯。」
「但是如果是為了摧毀賽巴斯欽……」伊莎貝說道。
「我們沒有證據賽巴斯欽有什麼陰謀，」馬格努斯說道。「就我們所知，他只是想在伊德瑞斯一個舒服的鄉下房子裡住下來。」
「跟克萊莉與傑斯一起?」亞歷克難以置信地說道。
馬格努斯聳聳肩。「誰知道他要他們做什麼?說不定他只是覺得孤單。」
「他不可能在那個樓頂把傑斯綁架走只是因為迫切需要友情，」伊莎貝說道。「他在計畫某件事。」
他們都看著賽門。「克萊莉正在試著查出來。她需要時間。別說『我們沒有時間』，」他又補上一句。「她也知道。」
亞歷克用一隻手穿梳過黑色頭髮。「好吧，但我們剛剛浪費了一整天，珍貴的一天。不要再出什麼蠢主意了。」他的聲音尖銳得反常。
「亞歷克，」馬格努斯說道。他將一隻手搭在男朋友的肩膀上，亞歷克靜靜站著，眼睛生氣地瞪著地板。「你還好吧?」
亞歷克看著他。「你究竟是誰?」
馬格努斯微吸一口氣，神情顯得──這是賽門記憶中首次看見他這樣子──真正很不安，雖然一閃即逝，但是無可否認。「亞歷山大，」他說道。
「我想現在要拿快樂記憶開玩笑太快了一點。」亞歷克說道。
「你想?」馬格努斯的聲音高起來。但他還不及說下去，門就突然打開，梅雅與喬登走進來。他們的臉頰凍得發紅，而且──賽門微微訝然看到──梅雅穿著喬登的皮夾克。
「我們剛從舊瞥局過來，」她興奮地說道。「路克還沒有醒，但是看起來他不會有問題了──」她的話中斷，眼睛環視著仍在發亮的五角星、房間裡的黑煙以及地板上的焦痕。
「好吧，你們幾個在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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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著幻術以及傑斯用一隻手臂攀上一座舊拱橋的能力，克萊莉與傑斯躲開了義大利警察的追捕。他們跑了一段路停下來，癱靠在一棟建築旁，兩人手牽手笑著。克萊莉一時感覺幸福無比，頭靠在傑斯的肩上，心裡一個強硬的聲音提醒她說，這不是他，她的笑聲才轉變為沉默。
傑斯似乎把她突然安靜下來想成疲倦了。他輕輕握著她的手，兩人走回一開始的街上。窄運河的兩端都有橋，克萊莉認出兩橋之間他們那座外觀毫無特色的房子，身體不禁一陣顫慄。
「冷嗎?」傑斯將她拉近身邊親一下。他比她高太多，他必須彎腰或者把她抱起來才行，此刻他抱起她，然後直接穿過房子的牆壁，她差一點驚呼出來。他把她放下之後，用腳踢一下門──這扇門突然在他們身後冒出來──用力將它關上，正要脫夾克時，他們聽見一個竊笑聲。
他們周邊的燈亮起來，克萊莉從傑斯的懷裡抽開身。賽巴斯欽坐在沙發上，雙腳蹺在咖啡桌上，金髮凌亂，眼睛黑亮。屋裡並非只有他一人，還有兩個女孩坐在他兩側，一個是金髮，衣服穿得有點少，只有一件鮮亮的短裙與飾亮片的上衣，一隻手貼在賽巴斯欽的胸膛上。另外一個女孩比較年輕，模樣也比較清秀，黑髮剪得很短，頭上繫著一條紅絲絨布圈，身上穿著一件蕾絲黑洋裝。
克萊莉感到神經突然繃緊。吸血鬼，她想著。她不知道自己怎麼知道的，但她就是知道──也許是因為那個短髮女孩白皙皮膚或者漆黑不見底的眼睛，也或許是克萊莉剛學會怎麼感覺這種事，就像所有闇影獵人都應該會這樣。那個女孩知道她知道，克萊莉也看得出來。那個女孩咧嘴一笑，露出細小尖牙，然後低頭用牙齒摩著賽巴斯欽的肩胛部分。他眨動著眼皮，金色睫毛覆在黑眼睛上。他由睫毛底下抬眼看克萊莉，並沒有理會傑斯。
「你們的小約會玩得開心嗎?」
克萊莉真希望自己能說一些無禮的話，但她只是點點頭。
「那好吧，你們要不要加入我們?」他說道，同時揮手比一下他自己與那兩個女孩。「喝一杯?」
那個黑髮女孩笑著對賽巴斯欽說了一些義大利語，語氣帶著疑問。
「不是，」賽巴斯欽用義大利語說道。「她是我的妹妹。」
那個女孩往後靠坐，神情失望。克萊莉的口很乾。她突然感到傑斯的手摸著她，指尖長有粗繭。「我想不用了，」他說道。「我們要上樓去。明天早上見。」
賽巴斯欽晃著手指，上面的摩根斯坦家族戒指反映著燈光，亮得像信號燈。「再見。」
傑斯帶著克萊莉走上玻璃樓梯，一直到了甬道上之後，她才覺得像恢復了正常呼吸。這個不同的傑斯是一回事，賽巴斯欽又是另一回事。他散發出的惡意像火燄裡冒出的煙。「他說什麼?」她問道。「剛才的義大利文?」
「他說：『不是，她是我的妹妹。』」傑斯說道。他沒有說那個女孩問賽巴斯欽什麼。
「他常常這樣嗎?」她問道。他們來到傑斯的房門口。「帶女孩回來?」
傑斯摸著她的臉。「他向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不過問，」他說道。「如果他要的話，也可能帶一隻穿比基尼的六呎高粉紅色兔子回來，那不關我的事。但是如果妳問我有沒有帶女孩回來過，我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誰都不想要，只想要妳。」
她想問的不是這個，但她仍然點點頭，彷彿感覺安心了。「我不想回樓下。」
「妳今天晚上可以跟我睡在我的房間。」他的金眼睛在黑暗中發亮。「或者妳也可以睡在主臥室。妳知道我絕對不會要妳──」
「我想跟你在一起。」她說道，自己也很驚訝語氣如此激動。或許只是想到睡在那間主臥室，那個華倫泰曾經睡過，而且希望再與她母親同住的房間，令她覺得難以承受。也或許是她累了，而且她與傑斯從前只有一個晚上同床而睡，當時兩人只有手接觸，彷彿兩人之間擋著一把出鞘的劍。
「給我一秒鐘整理一下房間，裡面很亂。」
「是呀，我之前進來的時候，好像真的看見窗台上有一粒灰塵。你最好把它處理掉。」
他用修長的手指揪起她的一綹頭髮摩搓著。「我不想與自己作對，但妳是不是需要穿什麼睡覺?睡衣，或者……」
她想起主臥室衣櫃裡滿滿的衣服。她必須習慣這個想法，或許最好就從現在開始。「我去拿一件睡袍。」
當然啦，片刻之後她站在抽屜前想著，男人為女人買的睡袍不一定是妳會給自己買的那種。克萊莉通常睡覺時穿的是短上衣與短睡褲，但現在這裡全部都是絲緞或蕾絲或幾乎等於沒穿的睡衣，或者三者皆備。她最後終於挑了一件淺綠色絲質連身裙，長度到她的大腿中央。她想到樓下那個紅指甲的女孩，將手貼在賽巴斯欽胸口的那個女孩。她自己的指甲被她咬得亂七八糟，腳趾甲頂多塗上亮光水。她很好奇穿得像伊莎貝會是什麼樣子，能夠知道自己的女性力量，還能用來當作武器，而不是這樣惶惑地呆瞪著，彷彿搬新家收到一件禮物，卻不知道要怎麼擺設。
她摸一下手上的戒指祈求好運，然後走進傑斯的房間。他光著上身，只穿一條黑睡褲，坐在床上藉著床頭燈的黃色光線看書。她站在那裡看著他。她可以看見他翻頁時皮膚底下肌肉微微顫動──也可以看見莉莉絲在他心臟上方留下的印記，不像其他黑線條交織的符印，這個是發亮的紅色，像染血的水銀，似乎跟他很不搭配。
門在她身後喀噠一聲關上，傑斯抬起頭。克萊莉看見他的臉上表情一變。她並不是太喜歡這件睡袍，但他顯然非常喜歡，那副表情令她皮膚底下竄起一陣輕顫。
「妳冷嗎?」他將毯子掀開，她爬上床，他將書放到床頭几上，兩人同時往毯子底下滑，然後面對面相望。他們先前在船上已經親吻了不知有多久，但是現在不同。剛才是在公開場所，在整個城市與星星的注視之下，而此刻是突然而來的親密感，毯子底下只有他們兩人，彼此的呼吸與體熱混在一起，沒有別人在看，沒有人阻止他們，也沒有理由阻止。他伸出一手摸她的臉頰，她彷彿聽見自己耳際的血液流動聲。
他們的雙眼距離如此之近，她幾乎可以看見他虹膜上的金色與暗金色線條，像是鑲嵌的貓眼石。她剛才冷了好久，現在則感覺快要燒融了，要融化到他身上──而他們根本還沒有碰在一起。她的目光移到他最脆弱之處──太陽穴、雙眼、喉部的脈搏處，不禁想親吻他那裡，用嘴唇感覺他的心跳。
他有著疤痕的右手順著她臉頰往下摸，滑過她的肩膀與身側，一直不停地撫摩至她腰部。她明白了為什麼男人這麼喜歡絲質睡衣，因為沒有摩擦阻力，雙手像在玻璃上滑移。「告訴我妳想要什麼。」他細聲說著，聲音中掩藏不住沙啞的磁性。
「我只想要你抱著我，」她說道。「在我睡覺的時候。我現在只想要這個。」
他的手指緩緩在她的腰上畫著圈，這時停了下來。「就這樣?」
這不是她想要的。她想要的是吻他一直吻到忘記了時空位置，就像在船上一樣──一直吻到她忘記自己是誰，忘記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她想要把他像毒品一樣拿來吸食。
但那是一個非常糟的主意。
他看著她，樣子很不安，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當時她覺得他看起來就像獅子一樣，既危險又漂亮。這是一種測試，她想著，或許也是一個危險的測試。「就是這樣。」
他的胸部起伏著，胸口皮膚上莉莉絲的印記似乎也在脈動。他的手抓緊她的腰，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音低淺如低潮。
他將她拉過去轉身，直到兩人像湯匙般躺著，她的背貼著他的身體。她驚吸一口氣。他的皮膚跟她的一樣熱，彷彿在微微發燒。但他環抱著她身體的雙臂感覺起來很熟悉。他們兩人配合得非常好，一如以往，她的頭抵著他的下巴，雙腿彎貼在他的腿上。「好吧，」他低聲說道，吐出來的氣息碰到她的後頸，使她全身冒起雞皮疙瘩。「那我們就睡吧。」
於是就這樣了。她的身體漸漸放鬆，雷鳴似的心跳變緩。傑斯的雙臂像從前一樣摟著她，非常舒服。她的雙手握住他，閉上眼睛想像著他們的床已脫離這座陌生的監獄，飄在空中或者浮在海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就這樣睡著了，頭貼在傑斯的下巴底下，背脊貼著他的身體，兩人的腿纏在一起。這是幾個星期以來她睡得最好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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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門坐在馬格努斯客房的床緣，低頭瞪著放在腿上的行李袋。
他可以聽見客廳裡的聲音。馬格努斯在對梅雅與喬登解釋當天晚上的事，小伊偶爾穿插一點細節。喬登說什麼他們應該叫一點外送的中國菜以免餓死，梅雅笑說只要不是「玉狼」餐館的都好。
餓死，賽門想著。他越來越餓了──足以開始感覺到饑餓像在拉扯他全身血管。這種饑餓感與人類的不同。他感覺體內被掏空。他想著，如果有人敲他，他的身體可能會像鐘在響。
「賽門。」房門打開，伊莎貝溜進來。她的黑髮放了下來，幾乎垂到腰部。「你還好吧?」
「沒事。」
她看見他腿上的行李袋，肩膀立即繃緊。「你要離開?」
「呃，我沒打算永遠待在這裡，」賽門說道。「我是說，昨天晩上──不一樣。妳要……」
「對，」她的語氣輕鬆得很不自然。「好吧，你至少可以搭喬登的便車。順便說一下，你有沒有注意到他與梅雅?」
「注意到他們什麼?」
她壓低聲音。「他們出去這一趟路上一定有什麼事。他們現在像是一對。」
「嗯，那很好。」
「你嫉妒嗎?」
「嫉妒?」他困惑地重複道。
「呃，你跟梅雅……」她揮一下手，低頭抬眼貓他。「你們本來……」
「噢，不會，不會的，一點都不會。我為喬登感到高興。這會讓他真的很快樂。」他是真心的。
「很好。」伊莎貝抬起頭，他看見她的臉頰緋紅，而且不是因為冷的關係。「你今天晚上要不要留下來，賽門?」
「跟妳一起?」
她點點頭，眼睛沒有看他。「亞歷克要回『學院』去再多拿一點他的衣物。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但是我──我寧願跟你在這裡。」她抬起下巴直視著他。「我不想自己一個人睡。如果我留在這裡，你要不要留下來陪我?」他聽得出她有多討厭開口問。
「當然。」他說道，語氣盡可能輕快，同時把腦子裡的饑餓感拋開，或者努力試著拋開。他上次拚命試著不去想喝血，結果是喬登把他從半昏迷的莫玲身上拉起來。
但那次是他好幾天沒有進食。這次不同。他知道自己的限度，他非常確定。
「當然，」他又說道。「那樣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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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蜜兒坐在貴妃椅上望著亞歷克狡笑。「馬格努斯以為你現在是在哪裡呀?」
亞歷克將一塊木板架在兩塊煤渣磚上當成板凳坐著，兩條長腿伸出去，眼睛瞪著自己的靴子。「在『學院』裡收拾衣服。我要去西班牙哈林區，但是跑到這裡來了。」
她瞇起眼睛。「為什麼呢?」
「因為我做不來。我不能殺死拉斐爾。」
卡蜜兒雙手一舉。「為什麼不能?你跟他有什麼私人關係嗎?」
「我根本不太認識他，」亞歷克說道。「但殺死他就是蓄意違反公約的律法。並不是說我不曾違反過律法，但為了正當理由與為了自私的理由是不一樣的。」
「噢，親愛的上帝。」卡蜜兒開始踱步。「別跟我談什麼亞衲人的良心問題。」
「很抱歉。」
她再次瞇起眼睛。「抱歉?我會讓你──」她說一半停了下來。「亞歷山大，」她改用比較鎮定的語氣說話。「馬格努斯怎樣呢?如果你還是一直這樣，你就會失去他。」
亞歷克看著她踱步，冷靜如貓，臉上只有一種夾著好奇的同情。「馬格努斯是在哪裡出生的?」
卡蜜兒笑起來。「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我的天。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話，在巴塔維亞。」看見他不解的臉色，她哼一聲。「在印尼。當然啦，那時候叫做荷屬東印度群島。我相信他的母親是當地人，父親是某個無聊的殖民者。呃，不是他真正的父親。」她的嘴唇擠出笑容。
「他真正的父親是誰?」
「馬格努斯的父親?怎麼，一個惡魔，當然啦。」
「對，但是是哪一個惡魔?」
「那有什麼關係呢，亞歷山大?」
「我有一種感覺，」亞歷克頑固地繼續說道，「他是一個力量強大，地位極高的惡魔。但馬格努斯不肯談他。」
卡蜜兒嘆一口氣，坐回椅子上。「好吧，他當然不肯談。一個人辦得對自己的家庭關係保留一點神祕感，亞歷山大‧萊特伍。一本還沒看過的書總會比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書有趣得多。」
「妳是說我告訴他太多了?」亞歷克思考著她的話。在這個地方，這個冰霜美人的軀殼內，是一個與他有某種共同經驗的人──愛馬格努斯也為他所愛的經驗。她一定知道什麼，某種祕密，某種能使他不致搞砸一切的關鍵。
「幾乎可以確定。不過，你才活了很短的一段時間，我無法想像你究竟能有多少事情可說。你一定沒有什麼祕史。」
「好吧，顯然妳當初不告訴他任何事情的政策也沒有什麼用。」
「我並不像你這樣想把他留住。」
「好吧，」亞歷克說道，雖然明知不是好主意，但他仍忍不住要問，「要是妳當初想留住他，妳的作法會有什麼不同?」
卡蜜兒誇張地嘆一口氣。「問題在於你太年輕，不明白我們都在隱藏事情。我們瞞著愛人，因為我們希望表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但也因為如果那是真愛，我們會希望自己所愛的人能夠請解，根本不需要問。在一種真正的伴侶關係中，那種能夠永恆持續的關係中，都有一種默契。」
「但—但是，」亞歷克結巴道，「我以為他希望我坦白。我是說，我這輩子對親友都一直很難放開──像對伊莎貝，或者傑斯……」
卡蜜兒哼一聲。「那是另外一回事，」她說道。「你一旦找到真愛，就不需要別人了。難怪馬格努斯感覺他無法對你放開，因為你太仰賴別人。如果有真愛，你就應該配合彼此的每個欲望，每個需求──你有沒有在聽，小亞歷山大?因為我的忠告是非常寶貴的，也不常給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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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裡浸滿透明的曙光。克萊莉坐起身，看著睡眠中的傑斯。他側躺著，頭髮在微藍的光線中變成淡銅色。他的臉頰枕在一隻手上，就像小孩子一樣。他的肩膀上露出星形的疤痕，手臂、背部與體側也都有舊的符印圖案。
她不知道別人是否會像她一樣覺得這些疤痕很美，還是她這麼想只因為她愛他，而這些疤痕是他的一部分。每個疤都述說著某一段時間的故事，有些還救過他的性命。
他喃喃說著話，然後翻身仰躺。他的手放在腹部，手背畫出明顯的黑色「視見」符，再上面則是一個克萊莉不覺得美的符印：莉莉絲的符印，使他與賽巴斯欽聯結的符印。
它似乎在脈動，像伊莎貝的紅寶石項鍊墜，像第二顆心臟。
她像貓一般悄悄跪在床邊，伸手抓起插在牆上的海隆戴爾匕首。她與傑斯的合照鬆落，輕飄飄地在空中轉呀轉，然後正面朝下掉到地板上。
她緊張地呑嚥一下喉頭，轉頭看他。即使現在，他仍這麼充滿活力，彷彿體內在發光，彷彿內部有火在燒，胸口的疤痕穩定地悸動著。
她舉起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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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莉驚醒過來，心臟在肋間猛跳。房間像旋轉馬似地轉著：此時天仍未亮，傑斯的手臂攬著她，他溫暖的呼吸吐在她的後頸上。她可以感到他的心臟貼著她的背脊跳動。她閉起眼睛，將口中苦澀的味道嚥下去。
那是夢，只是一場夢。
但現在她沒有辦法再入睡了。她小心坐起身，輕輕將傑斯的手臂移開，然後爬下床。
地板是冰涼的，她的赤腳踩下去時不由驚縮一下。她在半黑暗的房間裡摸到門把，將門拉開，然後僵在那裡。
甬道上雖然沒有窗戶，但天花板上的吊燈亮著。地板上有一灘灘黑黑黏黏的東西，沿著白牆上有很清楚的血手印，牆上濺的血跡直達樓梯口，然後是一道長長的抹畫血痕。
克萊莉朝賽巴斯欽的房間望過去，裡面很安靜，房門關著，底下沒有光。她想起穿亮片上衣的金髮女孩，再看看那個血手印。那像是一個訊號，一隻手伸出來，說著不要這樣。
然後賽巴斯欽的房門開了。
他走出來，穿著保暖衫與黑色牛仔褲，銀白色頭髮凌亂。他在打呵欠，看見她的時候他又看了一眼，臉上閃過一絲真正的驚訝神情。「妳起來做什麼?」
克萊莉吸一口氣。空氣中帶有金屬味道。「我在做什麼?你在做什麼?」
「到樓下去拿毛巾把這裡弄乾淨，」他就事論事地說道。「吸血鬼玩的遊戲……」
「這看起來不像玩遊戲的結果，」克萊莉說道。「那個女孩──那個跟你們在一起的人類女孩──她怎麼了?」
「她看見尖牙就有一點害怕。有時候她們會這樣。」看見她的表情，他笑起來。「她恢復過來了，甚至還想再玩。現在她睡在我的房間裡，如果妳想去檢查看看她是否還活著。」
「不要……沒有必要。」克萊莉垂下目光。她希望自己穿的不是這件絲睡袍，感覺起來像沒穿衣服。「你呢?」
「妳是在問我還好嗎?」她不是問這個，但賽巴斯欽看起來很愉快。他將領口拉開，她可以看見他的鎖骨那裡有兩個乾淨的圓形傷口。「我可以用療傷符。」
克萊莉沒有說話。
「到樓下去，」他說道，然後光著腳從她面前走下玻璃樓梯，同時示意她跟著他。片刻之後，她聽了他的話走下去。他打開牆上的開關，所以他們到廚房時那裡已經又暖又明亮。「要酒嗎?」他對她說道，一面將冰箱門打開。
她在料理台旁的一個凳子上坐下，並且用手將睡袍往下拉平。「水就好。」
她看著他倒了兩杯礦泉水，一杯給她，一杯給自己。他那俐落精簡的動作很像喬瑟琳，但移動之間的一種控制感一定是傳自華倫泰。這讓她想到傑斯移動的樣子，像一個小心訓練過的舞者。
他用一隻手將她的水杯推過來，另一隻手舉杯到唇邊。喝完之後，他將杯子用力放到台面上。「妳大概知道這一點，跟吸血鬼玩的時候會讓妳覺得渴。」
「我為什麼會知道?」她的問話口氣尖銳得連她自己都意外。
他聳聳肩。「我以為妳會跟那個晝行者玩一些咬人遊戲。」
「賽門和我從來不玩咬人遊戲，」她用冰冷的口氣說道。「事實上，我想不出為什麼會有人故意要吸血鬼咬他們。你不是討厭也看不起異世界人嗎?」
「不是，」他說道。「別把我跟華倫泰搞混。」
「是呀，」她咕噥道。「很不幸的錯誤。」
「我長得像他而妳像她又不是我的錯。」提到喬瑟琳的時候，他撇著嘴角露出嫌惡之意。克萊莉怒視著他。「看，妳又這樣了。妳總是這樣子看我。」
「怎樣?」
「好像我會為了好玩把動物收容所燒掉，用孤兒來點香菸。」他又倒了一杯水，轉過頭時，她看見他頸間的尖圓傷口已經開始癒合。
「你殺死一個小孩，」她厲色說道，心知自己應該閉嘴，假裝不認為賽巴斯欽是怪物。但是麥克斯，她腦中一直記得初見他的樣子，睡在「學院」的沙發上，懷裡抱著一本書，眼鏡斜掛在小臉上。「那是你永遠都無法讓人原諒的事。」
賽巴斯欽吸一口氣。「原來是那個，」他說道。「這麼快就攤牌了，妹妹?」
「你認為呢?」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力，但他卻一縮，像被她一耳光打在臉上。
「如果我說那是意外，妳會相信嗎?」他說道，同時將杯子放下來。「我不是故意要殺他，只是想把他打昏，他就不會說出來──」
克萊莉用眼神使他住口。她知道自己的眼睛無法隱藏恨意，卻也知道自己應該隱藏，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我是說真的。我只想把他打昏，就像對伊莎貝一樣。我誤判了自己的力量。」
「還有賽巴斯欽‧維拉可呢?那個真的賽巴斯欽?你殺了他，不是嗎?」
賽巴斯欽看著自己的雙手，彷彿看起來很陌生。他的右手手腕上有一條銀環，上面繫著一個金屬牌，像身分識別手環一樣──遮住被伊莎貝砍斷的痕跡。「他不應該反擊的──」
克萊莉心生嫌惡，想要滑下凳子走開，但賽巴斯欽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過去。他的皮膚感覺很熱，她想起在伊德瑞斯，他的觸碰曾燙傷她。「強納森‧摩根斯坦殺死了麥克斯，但萬一我不是同樣的人呢?妳沒有注意到我連用的名字都不一樣了嗎?」
「放開我。」
「妳相信傑斯不一樣，」賽巴斯欽平靜地說道。「妳相信他不是同樣一個人，相信我的血改變了他。對吧?」
她點點頭，沒有說話。
「那麼，妳為什麼那麼難相信可能是相反的情形呢?說不定是他的血改變了我。說不定我現在不是從前那樣的人了。」
「你刺傷路克，」她說道。「他是我關心的人，我愛的人──」
「他要用獵槍把我轟成碎片，」賽巴斯欽說道。「妳愛他，但我不認識他。我是要救自己一命，以及傑斯的命。妳真的不懂嗎?」
「或許你只是在說自己認為需要說的話，好讓我信任你。」
「以前的我會在乎妳是否信任我嗎?」
「如果你想要什麼東西的話。」
「也許我只是想要一個妹妹。」
聽見這話，她的目光移到他的眼睛上──不自主地充滿懷疑的神色。「你不知道家庭是什麼，」她說道。「也不知道如果有一個妹妹你要怎麼做。」
「我是有一個妹妹。」他的聲音很低。他的襯衫領口有血跡，就在碰到他皮膚之處。「我要給妳一個機會，看看傑斯與我在做的是對的事情。妳能給我機會嗎?」
她想起自己在伊德瑞斯所認識的賽巴斯欽。她聽過他的語氣帶著笑意、友善、分神、諷刺、激動與生氣。她從未聽過他的語氣帶著懇求意味。
「傑斯信任妳，」他說道。「但是我不會。他相信妳對他的愛足以讓妳拋下自己珍視與相信的事物而來跟他一起生活。不顧一切。」
她的下頷繃緊起來。「你怎麼知道我不會?」
他笑了。「因為妳是我的妹妹。」
「我們完全不像。」她駁道，看見他的臉上緩緩綻開笑容。她忍住未說完的話，但是已經太遲了。
「我也想這麼說，」他說道。「但是，好啦，克萊莉，妳已經來了，無法再回頭。妳願意為傑斯孤注一擲，就最好全心全意這麼做，要投入所有的事，然後妳可以再做決定，對我做判斷。」
她眼睛不看他，只是低頭看著大理石地板，微微點了一下頭。
他伸手撩開落在她眼前的頭髮，廚房的燈光照在他的手環上，她看見上面刻的字：「Acheronta movebo」。她大膽伸手去摸他的手腕。「這是什麼意田心?」
他看著她按著銀手環的部分。「那個意思是，『這是送給暴君的』。我戴這個是提醒自己不要忘記政委會。據說羅馬人殺死凱撒以防他變成獨裁者時，就是喊著這句話。」
「叛徒。」克萊莉說著把手放下。
賽巴斯欽的黑眼睛目光一閃。「或者是自由鬥士。歷史是由贏家寫的，妹妹。」
「你打算寫這一部分嗎?」
他對她咧嘴一笑，黑眼睛明亮無比。「妳可以賭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