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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骸骨吊燈

  就在蛇魔的頭往下朝克萊莉攻過來時,一道藍色閃光橫劃過去,幾乎使她看不清東西。是天使刃,閃亮的鋒刃俐落地將惡魔的頭斬掉。那顆頭一縮,噴出毒液與噥水,克萊莉往旁邊滾開,但仍有幾滴毒液濺到她的身體上。惡魔的兩截身體還沒有落到地面就消失了。克萊莉咬牙忍住痛呼,正要爬起身,一隻手突然伸到她眼前要幫她拉起來。她以為是傑斯,但是抬起頭一看,發現自己在瞪著她的哥哥。

  「走吧,」賽巴斯欽說道,手仍舊伸著。「它們還有很多個。」

  她抓住他的手,讓他把她拉起來。他的身上也濺有惡魔血──墨綠色的液體碰到東西就燒化,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一塊塊焦痕。她瞪著他的時候,一個有蛇頭的怪物──埃拉皮德魔,她這才想起在一本書上看過──從他的身後冒出來,脖子像眼鏡蛇般伸展成扁平狀。克萊莉想都沒想就抓住他的肩膀,將他用力推開,他踉蹌退開,蛇魔攻過來,克萊莉用她已經從腰帶上抽出來的匕首迎擋,刺過去時身體往旁邊一閃,匕首刃插進去後她繼續往下劃,像宰魚似地將那個怪物開膛剖腹。灼熱的惡魔血如熱流般飛濺到她的手上,她尖叫出來,但手仍抓緊匕首,然後埃拉皮德魔瞬間就不見了。

  她轉過身,賽巴斯欽在店門口與埃拉皮德魔對打,傑斯則在一個古董瓷器架旁邊抵擋另外兩個,碎瓷片撒落滿地。克萊莉舉臂一揮將匕首擲出去,這是傑斯教過她的方法。匕首劃過空中,擊中一個怪物側身,它尖叫著亂跳跑開。傑斯轉身看見她,對她眨一下眼睛,然後抬手將剩下那個埃拉皮德魔的頭砍掉。它的身體癱倒後消失,傑斯露出笑容,身上濺滿黑血。

  克萊莉渾身竄起一種感覺──一種陶然的興奮感。傑斯與伊莎貝都跟她說過作戰的興奮高潮,但她以前從未真正體驗過,現在知道了。她感到渾身是勁,血脈賁張,強大的力道從背脊底部散發開來。周邊所有事情在她看來都有如慢動作進行,她看著那個受傷的埃拉皮德魔轉過身,高舉蟲足朝她衝過來,嘴唇已經往後掀起露出獠牙。她往後退開,扯下牆上掛的舊旗,將一端插到惡魔張開的大嘴中。旗桿直穿透它的頭殼,它隨即帶著旗桿一起消失了。

  克萊莉大笑起來。剛解決一個惡魔的賽巴斯欽聞聲轉過頭來,眼睛瞪得老大地喊道:「克萊莉!攔住他!」她轉身看見米瑞克雙手正在摸索著店後方的一道門。

  她急奔過去,一面將腰際的天使刃抽出來。「納其爾!」她喊著躍到櫃檯上,然後縱身飛起,手中的武器同時光芒綻現。她落到那個威啼司魔身上,將它擊倒在地。它的一隻鰻形臂朝她揮過來,她橫刀一劃,將它斬成兩截。更多惡魔血噴濺出來,它用驚駭的紅眼睛瞪著她。

  「住手,」他喘道。「妳要什麼我都給妳──」

  「我想要的都有了。」她低聲說道,然後將天使刃往下劈,刺進惡魔的胸口,米瑞克痛嚎一聲隨即消失。克萊莉跌跪到地毯上。

  一會兒之後,兩顆頭從櫃檯的另一邊冒出來瞪著她──一個金髮,一個銀髮。傑斯與賽巴斯欽。傑斯睜著大眼睛,賽巴斯欽蒼白著臉。「以天使之名,克萊莉,」他喘著氣說道。「那塊阿達瑪斯──」

  「噢,你要的那個東西?就在這裡。」它滾到檷台底下半露在外,克萊莉把它拿起來,銀亮的石頭沾上了她手上的血。

  賽巴斯欽鬆一口氣,低咒一聲,將她手中的阿達瑪斯抓過去,傑斯則輕巧地翻過播台落到她身邊。他跪下來將她拉近,雙手不停撫摩她,眼神充滿關切。她抓住他的手腕。

  「我沒事,」她說道。她的心臟猛跳,血液仍在迅速流動。他張嘴要說話,但她傾身過去,雙手捧著他的臉頰,指甲掐了進去。「我覺得很好。」她看著渾身是血與汗的他,真想這樣吻上去。她想──

  「好了,你們兩個,」賽巴斯欽說道。克萊莉抽開身,抬眼看她的哥哥。他低頭笑看他們,一隻手瀨洋洋地轉動著阿達瑪斯石。「明天我們要用到這個,」他朝它點頭說道。「但是今天晚上──等我們弄乾淨以後──我們要慶祝。」

  ❖

  賽門光著腳走進客廳,伊莎貝跟在後面,他們看到一個令人驚訝的場面。地板上的五角星與圓圈發著水銀似的明亮銀光,中央冒著煙,像是一根黑紅兼具的煙柱,頂端是白色,整個房間充滿焦味。馬格努斯與亞歷克站在圓圈外,還有喬登與梅雅,由他倆身上的外套與帽子看來似乎剛剛才到。

  「怎麼了?」伊莎貝問道,一面拉長身子打著呵欠。「為什麼每個人都在看那個五角星?」

  「等一下,」亞歷克正色說道。「妳會明白的。」

  伊莎貝聳聳肩,於是也跟別人一樣瞪著。看著看著,那股煙開始旋轉,越轉越快,像是一個迷你龍捲風穿行過五角星形中間,一路留下燒焦的字跡:

  你們決定了嗎?

  「呵,」賽門說道。「它一個早上都這樣嗎?」

  馬格努斯雙臂一舉。他穿著皮長褲,激衫上有一個鋸齒形的金屬光澤閃電圖案。「以及一整個晚上。」

  「就這樣一直問同樣的問題?」

  「不是,說著不一樣的話,有時候是在咒罵。阿撒茲勒似乎覺得挺有趣的。」

  「它聽得見我們嗎?」喬登偏一下頭問道。「嘿,你呀,惡魔傢伙。」

  那些字母開始重新組合。哈囉,狼人。

  喬登退後一步,眼睛看向馬格努斯。「這樣……正常嗎?」

  馬格努斯似乎非常不高興。「這絕對不是正常的。我從來沒有召喚過像阿撒茲勒這樣強大的惡魔,但即使如此──我看過所有文獻記載,都找不到這種例子。它快要失控了。」

  「必須把阿撒茲勒送回去,」亞歷克說道。「我是指,永久送回去。」他搖著頭。「或許喬瑟琳說得對。召喚惡魔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我相當確定我懂得怎麼召喚惡魔,」馬格努斯說道。「亞歷克,我已經做過幾百次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次會不同。」

  「阿撒茲勒不能出來吧?」伊莎貝說道。「我是指從五角星裡出來。」

  「不能,」馬格努斯說道,「但它應該也不能做它現在做的這種事。」

  喬登的身體往前傾,雙手撐著藍色牛仔褲的膝部。「地獄是什麼樣子,老兄?」他問道。「冷還是熱?我兩種說法都聽過。」

  沒有回答。

  「幹得好,喬登,」梅雅說道。「我想你把它惹惱了。」

  喬登戳一下五角星的邊緣。「它能不能預知未來?好吧,五角星,我們的樂團會不會紅?」

  「這是地獄惡魔,不是『八號魔球』玩具,喬登,」馬格努斯生氣地說道。「而且請你離五角星邊緣遠一點。召喚惡魔之後把它困在五角星裡,它就不能出來傷害你。但是如果你踩進五角星裡,就會走進惡魔的法力範圍──」

  就在這時候,煙柱開始凝聚,馬格努斯猛一轉頭,亞歷克站起身,差一點把椅子踢翻。煙柱變成阿撒茲勒的形狀,先是它的西裝──銀灰色條紋,配上高雅的袖釦──然後它似乎從裡面把衣服撐起來,火燄般的眼睛最後出現。它環視著他們,神情顯然很愉快。「我看你們這一夥都到齊了,」它說道。「所以,你們有沒有做出決定呢?」

  「決定了,」馬格努斯說道。「我想我們不需要你的服務了。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

  一陣沉默。

  「你現在可以走了。」馬格努斯扭動手指做出再見的樣子。「拜啦。」

  「我想不行,」阿撒茲勒愉悅地說道,一面抽出手帕擦著指甲。「我想我要留下來。我喜歡這裡。」

  馬格努斯嘆一口氣,對亞歷克說一些話,亞歷克到桌前拿了一本書回來遞給巫師。馬格努斯將書翻開,然後唸了起來。「可咒的魔靈,走開,回到你那煙與火以及灰燼──」

  「那一套對我沒有用,」惡魔用無聊的口氣說道。「你要就儘管試吧。我要留在這裡。」

  馬格努斯眼冒怒火瞪著它。「你不能逼我們跟你成交。」

  「我可以試試看。並不是說我沒有別的地方好去──」

  阿撒茲勒語聲中斷,只見一個熟悉的影子衝進房間,是「喵主席」在追大概是一隻老鼠的東西。每個人都驚恐地看著,那隻貓直穿過五角星的線條──賽門未經理性思考,只是憑本能反應,立即跳進五角星圖案內,把貓抱到懷裡。

  「賽門!」他不必回頭也知道是伊莎貝在喊。他轉過頭,只見她一手摀住嘴巴看著他,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們全都在瞪著他。小伊的臉嚇得血色盡失,就連馬格努斯也一副不安神情。

  召喚惡魔之後把它困在五角星裡,它就不能出來傷害你。但是如果你踩進五角星裡,就會走進惡魔的法力範圍。

  賽門感到有人在輕敲他的肩膀。他轉身之前先將「喵主席」放下,那隻貓又一溜煙跑出五角星形,續到遠處的沙發底下去了。賽門抬起頭,阿撒茲勒的大臉擋在上方,距離近得他都可以看見惡魔皮膚上大理石紋似的裂痕,還有阿撒茲勒無瞳眼底深處的火燄。阿撒茲勒笑起來,賽門看見它的每顆牙尖上都帶著鋼針。

  阿撒茲勒吐一口氣,一團熱硫磺氣噴到賽門臉上。他隱約聽見馬格努斯抑揚的唸咒聲,還有伊莎貝尖喊著什麼話。阿撒茲勒的雙手箝住賽門的手臂,將他舉起來,他的雙腳在空中晃蕩──然後把他用力摔下去。

  或者是試圖如此。它的雙手從賽門的身上滑開。賽門伏在地上,阿撒茲勒則彷彿撞到!個隱形的障礙般往後彈開,響起一陣有如石頭碎裂的聲音。阿撒茲勒滑跪下去,然後痛苦地站起來。它吼一聲抬起頭,尖牙閃著光,又要朝賽門逼近。賽門這才悟到是怎麼一回事,於是用顫抖的手將額前的頭髮撩開。

  阿撒茲勒猛然止步,同樣帶著鋼尖的指甲緊縮回去。「『流浪者』,」它吐出這個詞來。「是你嗎?」

  賽門僵在那裡不動。馬格努斯仍在後面輕聲唸著咒,但其他人都非常安靜。賽門不敢回頭看朋友的眼睛。他想到克萊莉與傑斯都見過這個「記號」發功時冒燄的樣子,其他人都沒見過,難怪他們都說不出話來。

  「不對,」阿撒茲勒瞇起兇眼說道。「不對,你太年輕了,而這個世界已經太老了。但是有誰敢把天堂的記號放在吸血鬼頭上?又是為什麼?」

  賽門垂下手,說道:「你再碰我一下就知道了。」

  阿撒茲勒發出一陣當鳴似的聲音──半是狂笑,半是嫌惡。「我想免了,」它說道。「如果你想扭曲天堂的意思,那麼即使給我自由,也不值得拿我的命運來跟你一賭。」它掃視一下全室。「你們都是瘋子。祝你們好運,人類小孩,你們會需要的。」

  然後它就化為一股烈燄消失了,留下一團灼熱的黑煙以及硫磺的惡臭。

  ❖

  「別動,」傑斯說道,然後拿起海隆戴爾家族的匕首,用刀尖將克萊莉的襯衫由領口直到下襬整個割開。他將襯衫兩邊往上掀起,小心滑下她的肩膀,她只穿著牛仔褲與緊身襯衣坐在水槽邊緣。大部分膿水與毒液都是噴到她的牛仔褲與外套上,但這件纖細的絲襯衫還是毀了。傑斯把襯衫丟到水槽裡,衣服碰到水立刻發出滋滋聲。他用符杖抵在她的肩膀上,輕輕畫著療傷符。

  她閉起眼睛,感到符印在燒灼著,然後一陣痛楚消解的感覺由雙臂娶延到背部。這有點像局部麻醉,但是並不會使她感覺麻木。

  「好一點了嗎?」傑斯問道。

  她睜開眼睛。「好多了。」並不完美──療傷符對惡魔毒液的傷害沒有多大效果,但其他地方就迅速癒合起來。結果克萊莉只感到一點點刺痛,而她仍處於戰鬥的高亢興奮狀況中,根本就沒注意到這種小痛。「該你了?」

  他咧嘴一笑,將符杖遞給她。他們是在古董店的後面,賽巴斯欽去前面鎖門並且把燈關上,以免引起凡人注意。他對於「慶祝」感覺很興奮,離開之前還在跟他們爭辯是要回住所換衣服,還是直接到小城區的夜總會去。

  即使克萊莉覺得要慶祝好像不太對,但這種念頭已被她血液中的興莆感蓋了過去。她很驚訝自己竟然跟賽巴斯欽並肩作戰,而且這個經驗似乎把她體內的闇影獵人本能給喚醒了。她想要縱身一躍跳到高樓上,翻一百個筋斗,學著像傑斯一樣揮剪雙刀。但是反之,她只是接過符杖,說道:「那麼把你的上衣脫掉吧。」

  他把上衣拉到頭上脫下,她努力擺出不為所動的樣子。他的身側有一道很長的割傷,邊緣變成可怕的紫紅色,鎖骨與右肩上也都是惡魔血的灼傷。然而他也是她所見過最美的人,淡金色的皮膚,寬肩細腰瘦臀,一道金色細毛由肚臍伸到他的牛仔褲腰間。她抽開目光,將符杖按在他的肩上,努力在他皮膚上畫著他大概已經有幾百萬個的療傷符。

  「好了嗎?」她畫完之後問道。

  「嗯—嗯。」他的身體靠過來,她可以聞到他的氣味──血味、燒焦味,以及他們在水槽旁邊找到的廉價肥皂味。「我喜歡這樣,」他說道。「妳呢?像這樣並肩作戰?」

  「非常……激烈。」他已經站在她的兩腿之間,然後又移近一點,手指勾著她的褲腰帶。她的雙手在他的肩上顫抖,她看見自己手指上那個樹葉形金戒指反映的光,使她鎮靜下來。別分心,別迷失。這不是傑斯,不是傑斯,不是傑斯。

  他的嘴唇與她輕觸。「我認為很了不起。妳很了不起。」

  「傑斯,」她細聲說道,這時響起重重的敲門聲。傑斯訝然鬆開她,她往後一滑,把水龍頭撞開,水立即噴了出來,噴到他們兩人身上。她驚呼著,傑斯大笑起來,一面轉身把門打開,克萊莉則扭身去把水龍頭關掉。

  是賽巴斯欽,當然了。剛才經過那麼一場戰鬥,他看起來清爽出奇,髒夾克已經換成店裡的一件舊軍用夾克,穿在T恤外面,看起來一身廉價行頭。他手裡拿著一個黑黑亮亮的東西。

  他揚起雙眉。

  「你有什麼理由把我妹妹丟到水槽裡嗎?」

  「因為她為我傾倒。」傑斯說道,然後彎腰把襯衫撿起來穿上。跟賽巴斯欽一樣,他的衣服也都還算完好,不過襯衫旁邊有一道惡魔爪的抓痕。

  「我帶了一些東西給妳穿,」賽巴斯欽說道,同時將手裡的黑亮東西遞給克萊莉。她扭著身體從水槽裡爬起來,肥皂水滴到地板上。「這件是舊的,看起來還合妳的身材。」

  克萊莉驚訝地將符杖還給傑斯,將衣服接過來。是一件洋裝──事實上是套頭裝──漆黑色,配有華麗的圓珠肩帶與蕾絲邊。肩帶可以調整,衣料也有足夠彈性,所以她想賽巴斯欽說得對,她穿起來應該很合身。她雖然一方面不太想穿賽巴斯欽幫她挑的衣服,但也不能穿著緊身衡衣與濕牛仔褲去夜總會。「謝謝,」她終於說道。「好吧,你們兩個都出去,我要換衣服。」

  他們依言離開,把門在身後帶上。她可以聽見他們兩個男孩大聲說話的聲音,雖然聽不清楚字句,但聽得出他們是在彼此逗笑。那麼自在,那麼熟悉。實在很奇怪,她心裡想著,一面脫下牛仔褲與襯衣,將洋裝套上。傑斯很少對人這麼開放,此刻正與賽巴斯欽大聲談笑。

  她轉身照著鏡子。黑衣服使她的膚色淨白,眼睛又大又黑,抹上一層暗影,髮色更紅,四肢瘦長蒼白。配上本來穿在牛仔褲底下的靴子,給這身裝扮增添一種粗獷意味。她不確定自己看起來是否漂亮,但確實像一個不可隨便搭惹的人。

  她不知伊莎貝是否會認可這樣的打扮。

  她打開洗手間的門出去。她是在這家店的後半邊,陰暗的空間裡隨意塞著沒有擺設出來的東西,與前半邊之間用一塊絲絨簾幔隔開。傑斯與賽巴斯欽在簾幔的另一邊談話,不過她仍聽不清楚內容。她拉開布簾,走了出去。

  燈是開著的,但店面櫥窗玻璃上的金屬遮篷拉了下來,所以屋裡只能勉強看得見東西而已。賽巴斯欽正在翻弄架子上的東西,修長的雙手把展示品一個一個小心拿下來檢視,然後再放回去。

  傑斯先看到克萊莉。她看見他的眼睛一亮,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她盛裝,穿著伊莎貝的衣服去參加馬格努斯的派對。此刻也一樣,他的目光緩緩由她的靴子順著腿、腰與胸部往上移,最後停在她的臉上。他懶洋洋地笑著。

  「我敢說那不是一件洋裝,而是內衣,」他說道,「但我想這麼說對我沒好處。」

  「需要我提醒你,」賽巴斯欽說道,「那是我的妹妹嗎?」

  「大多數當哥哥的都會很高興見到像我這樣的體面紳士護花,陪他們的妹妹逛街。」傑斯說道,同時抓起架子上的一件軍用夾克套上手臂。

  「護花?」克萊莉應道。「下次你就會告訴我說你是流氓惡棍。」

  「那就得在黎明時決鬥了,」賽巴斯欽說道,一面朝著絲絨簾幔那邊走去。「我馬上回來。我要去把頭髮上的血洗掉。」

  「愛漂亮,愛漂亮,」傑斯對著他的背影笑喊著,然後伸手將克萊莉拉到懷裡。他的聲音變成了低語。「妳記不記得我們上次去馬格努斯的派對?妳跟伊莎貝走進大廳,賽門差一點腦充血。」

  「真好笑,我也在想同樣的事情。」她仰頭看他。「我不記得你對我的打扮說過什麼。」

  他的手指滑到她的肩帶底下,指尖輕觸她的皮膚。「我當時以為妳不太喜歡我,而且我想,如果我當著大家的面詳細描述我想對妳做的事,也無法改變妳對我的觀感。」

  「你以為我不喜歡你?」她的聲音高起來,充滿難以置信的感覺。「傑斯,什麼時候一個女孩會不喜歡你?」

  他聳聳肩。「無疑這世界上的瘋人院裡,有很多不幸的女人無緣見識到我的魅力。」

  一個問題在她的舌尖上猶豫,是她一直想問但始終未曾說出口的。畢竟,他認識她之前做了什麼事有什麼關係?他彷彿看穿她的心思,金色眼睛微微柔和起來。

  「我從來不在乎女孩子怎麼看我,」他說道。「在妳之前不會。」

  在妳之前。克萊莉的聲音有一點發抖。「傑斯,我不知道──」

  「你們的口頭前戲實在無聊又乏味,」賽巴斯欽說道。他從絲絨簾幔後面出來,銀色頭髮潮濕而凌亂。「準備走了嗎?」

  克萊莉紅著臉掙開傑斯,傑斯則毫無所動。「是我們在等你。」

  「看來你們找到度過痛苦的等待時光的好辦法了。好吧,我們走吧。我要告訴你們,你們一定會愛死這個地方。」

  ❖

  「我永遠也沒辦法把我的押金拿回來。」馬格努斯不悅地說道。他坐在桌子上的一堆披薩盒與咖啡杯之間,看著「好人團隊」的其他成員在努力清理阿撒茲勒造成的破壞現場──牆壁上還在冒煙的洞、天花板通氣孔上仍在滴落的硫磺味黑黏液,以及地板上的黑色灰粒。「喵主席」在這位巫師的身上伸一個懶腰,發出呼嚕的聲音。馬格努斯得免加入打掃工作,因為是他提供的住所不幸半毀。賽門也得到豁免,因為在五角星事件之後,誰都不知道應該拿他怎麼辦。他曾試圖跟伊莎貝講話,但她只是晃著拖把對他擺出威脅狀。

  「我有一個點子,」賽門說道。他坐在馬格努斯旁邊,雙肘撐著膝蓋。「但是你不會喜歡的。」

  「我有一種感覺你說得對,賽文。」

  「賽門。我的名字是賽門。」

  「隨便啦。」馬格努斯甩一下修長的手。「你有什麼點子?」

  「我有『該隱的記號』,」賽門說道。「這表示什麼東西都不能把我殺死,對不對?」

  「你可以殺死自己,」馬格努斯說道,這話似乎沒有什麼用。「就我所知,沒有生命的東西可能意外害死你。所以如果你打算在一個插滿尖刀的坑口,站在塗滿滑油的舞台上表演黏巴達,我可不想加入。」

  「我的周末計畫泡湯了。」

  「但是其他東西都沒有辦法殺死你,」馬格努斯說道。他的目光由賽門身上移開,看著顯然正在與一支拖把交戰的亞歷克。「你為什麼問?」

  「剛才在五角星內跟阿撒茲勒面對面的事,讓我想到,」賽門說道。「你說召喚天使比召喚惡魔更危險,因為它們會把召喚者搵死,或者用天火燒死。但是如果是我……」他的聲音變細。「呃,我就不會有問題,對不對?」

  這話把馬格努斯的注意力拉了回來。「你?召喚天使?」

  「你可以教我怎麼做,」賽門說道。「我知道自己不是巫師,但華倫泰也一樣。如果他能做,我不是也應該能做嗎?我是說,也有人類會變魔術的。」

  「我無法保證你會活著,」馬格努斯說道,但他的這句警告背後帶有一絲興趣。「那個記號是天堂的保護符,但它是不是能保護你不受天堂傷害呢?我可不知道答案。」

  「我想你也不會知道,但你也同意我們之間我的機會最大,對不對?」

  馬格努斯朝梅雅看過去,她正在把髒水潑向喬登,然後笑看他叫著扭動身子。她將鬈髮往後撩,結果在額頭上留下一道污痕。她看起來好年輕。「對,」馬格努斯勉強說道。「大概是你吧。」

  「你的父親是誰?」賽門問道。

  馬格努斯的目光又移向亞歷克。他的眼睛是金綠色,與他懷裡的那隻貓眼睛同樣難以解讀。「這不是我喜歡的話題,賽麥利。」

  「我叫賽門,」賽門說道。「如果我要為你們大家死,你至少應該記住我的名字。」

  「你不會為我死的,」馬格努斯說道。「要不是為了亞歷克,我就……」

  「你就會怎樣?」

  「我作了一個夢,」馬格努斯說道,眼睛望著遙遠的地方。「我看見一個血染的城市,骸堆疊成塔,血像水一樣流在街道上。或許你能救傑斯,晝行者,但你無法救全世界。黑即將降臨。『那地甚是黑暗,如死蔭的幽暗,毫無秩序,即使有光也像幽暗。』要不是為亞歷克,我就會離開這裡了。」

  「你要到哪裡去?」

  「藏起來,等一切混亂過去。我不是英雄。」馬格努斯抓起「喵主席」,將牠丟到地板上。

  「你對亞歷克的愛讓你留下,」賽門說道。「這也算是英雄表現。」

  「你對克萊莉的愛讓你為她毀掉整個生活,」馬格努斯的語氣帶著罕有的哀怨。「看看你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子。」他抬高聲音。「好了,各位。到這裡來。賽爾登有一個點子。」

  「誰是賽爾登?」伊莎貝說道。

  ❖

  布拉格的街道又冷又黑,克萊莉雖然把惡魔膿血燒破的外套裹在肩上,仍感到刺骨的空氣滲入血管內,將戰勝的興奮餘溫澆息。她喝了一杯熱酒驅寒,雙手握著杯子取暖,一面跟著傑斯與賽巴斯欽走在越來越窄越黑的迷宮似的古老街道上。沒有號誌燈也沒有路名招牌,更沒有行人,唯一不變的就是在上方密雲之間移動的月亮。終於,他們順著一道矮石階來到一個小廣場,有一邊亮著霓虹招牌,上面寫著「KOSTI LUSTR」。招牌下方有一扇門開著,空空的像是牆壁上缺了一顆牙。

  克萊莉問:「『KOSTI LUSTR』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骸骨吊燈』,就是這家夜總會的名字,」賽巴斯欽說著從容晃過去,淡金色頭髮上反映著霓虹燈不停變換的顔色:鮮紅、冰藍色、金屬金色。「你們不來嗎?」

  克萊莉走進夜總會,一大片樂聲光影迎面而來。裡面很大也很擠,本來似乎是一個舊教堂的內部,她仍可看見牆上高高的彩繪玻璃窗。彩色聚光燈投射在舞動人群的歡樂臉孔上,一個一個地照過去,打上桃紅色、霓虹綠與豔紫色。沿著一面牆上有一個DJ台,揚聲器裡播出令人著魔的音樂,從她腳底傳到血液內,使她骨頭都為之震撼。整個室內人擠人變得很熱,夾雜著汗味、香菸味與啤酒味。

  她正要轉身問傑斯要不要跳舞,卻感到一隻手摸著她的背部。是賽巴斯欽,她一陣緊張,但是沒有縮身。「來,」他湊到她耳邊說道。「我們不要跟這些『庶民』擠在一起。」

  他的手感覺像是一個熨斗貼著她的背脊。她任他往前推,穿過跳舞的人群,那些人似乎自動分開讓他們過,瞄一眼賽巴斯欽,然後就垂下目光退開。溫度越來越高,等他們走到對面那一頭時,克萊莉幾乎熱得喘不過氣來。那裡有一道她先前沒注意到的拱門,還有一道舊石階往下蜿蜒至一片暗處。

  賽巴斯欽的手從她背上拿開,她抬眼一看,周遭突然亮起來,是傑斯拿出了巫光石。他對她一笑,強烈的巫光在他臉上形成稜角與暗影。

  他說:「下去很容易。」

  克萊莉心頭一顏。她知道這句古語,下地獄很容易。

  「來吧。」賽巴斯欽昂一下頭,然後謝續往下走,腳步優雅穩健,毫不擔心在已日久磨平的石階上滑倒。克萊莉慢慢跟在後面。他們往下走的時候,空氣漸漸變涼,震耳的音樂聲遠去。她可以聽見他們自己的呼吸聲,看見他們扭曲的影子投射在牆上。

  他們還沒走到台階底層,她就聽見新的音樂聲,節奏比樓上的強,穿透她耳膜,進入她體內搖撼她全身。等他們走下最後一級階梯,進入一個大房間時,她已經近乎暈眩得無法呼吸了。

  看上去所有東西都是石頭做的,石牆崎嶇不平,腳下的地板倒很平滑。對面的牆邊有一座大型黑翼天使雕像,翅膀上垂掛著紅色寶石串,看起來像一滴一滴的血。整個房間不時爆發著櫻桃炸彈似的色彩與燈光,與樓上的人造燈光完全不同──這些燦爛漂亮得像煙火,而且每次爆炸的時候都會落下亮晶晶的光滴雨到下方跳舞的人群間。大型的大理石噴泉噴著閃亮的水流,水面上漂著黑玫瑰花瓣。在所有東西的上方,由一根金色長索懸掛在跳舞人群頭頂上,是一盞用骨頭做的大型吊燈。

  那盞吊燈既精緻又陰森。燈的主體是由焊接在一起的脊柱構成,旁邊支架上裝飾的股骨與脛骨合拱著頭蓋骨,每個上面點著一根大蠟燭。惡魔血般的黑蠟滴濺到下方的舞者身上,但似乎沒有人會注意。那些跳舞的人──不停旋轉拍手──沒有一個是人類。

  「狼人與吸血鬼,」賽巴斯欽回答著克萊莉沒有說出口的問題。「他們在布拉格是盟友。他們都來這裡……輕鬆一下。」房間裡吹起一股像沙漠裡的熱風,將他的銀色頭髮吹到眼前,遮住了他眼中的表情。

  克萊莉扭著身體把外套脫下,像盾牌似地貼在胸口。她睜大眼睛環視周遭,面色蒼白的吸血鬼動作迅速中帶著慵懶的優雅,狼人則是強勁快速。大部分都很年輕,近距離共舞著,身體貼在一起上下扭動。「但是──他們不介意我們來嗎?亞衲人?」

  「他們認識我,」賽巴斯欽說道。「他們也知道你們是跟我一起的。」他伸手扯一下她抓著的外套。「我去幫妳掛起來。」

  「賽巴斯欽──」但他已經走開,鑽進了人群中。

  她轉頭看旁邊的傑斯,他的拇指勾著腰帶,一副感興趣的輕鬆模樣環視著。「吸血鬼也有寄放衣帽間?」她說道。

  「有何不可?」傑斯笑道。「妳會注意到他並沒有要幫我拿夾克。騎士精神已經死了,我告訴妳。」看見她的困惑神情,他的頭往旁邊偏一下。「隨便他啦。他是得來這裡找一個人談一個問題。」

  「所以他不只是來玩的?」

  「賽巴斯欽做事從來不會只為了玩。」傑斯抓起她的手將她拉過去。「但是我會。」

  ❖

  賽門絲毫不覺得驚訝,沒有一個人對他的計畫很熱衷。先是一起大聲反對,然後你一言我一語想勸他打消,並且對整件事的安全問題提出質疑,主要是針對馬格努斯。賽門雙肘撐著膝蓋,等著大家講完。

  後來,他感到有人在輕輕碰他的手臂。他轉頭一看,竟然是伊莎貝。她示意他跟她走開。

  他們繞到一根柱子旁邊的暗影處,將那片爭議聲拋在身後。由於一開始是伊莎貝的反對聲音最大,他心裡準備好要面對她的怒罵。然而,她只是閉緊嘴巴看著他。「好吧,」他終於打破沉默說道。「我猜妳此刻對我很不滿意。」

  「你猜?我想踢你的屁股,吸血鬼,但是我不想毀掉這雙昂貴的新靴子。」

  「伊莎貝──」

  「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對,」賽門說道,不過心頭卻感到一絲失望。「我知道。」

  「我也從來沒嫉妒你跟克萊莉在一起,我甚至還鼓勵你。我知道你有多關心她,以及她有多關心你。但是這樣──你說的事實在是瘋狂的冒險。你確定要嗎?」

  賽門環視四周──看看馬格努斯亂七八糟的房間,以及角落裡在為他的命運爭辯的那一小群人。「這不只是關於克萊莉的事。」

  「好吧,也不是關於你母親的事,對不對?」伊莎貝說道。「因為她駕你是怪物?你不必證明什麼,賽門。那是她的問題,不是你的。」

  「不是那樣的。傑斯救過我。我欠他的。」

  伊莎貝露出驚訝之色。「你這麼做不是只為了報答傑斯吧?因為我以為現在每個人都已經差不多扯平了。」

  「沒有,不完全那樣,」他說道。「聽著,我們都知道狀況。不可能放任賽巴斯欽亂跑,那樣不安全。政委會對這一點的看法是對的。但是如果他死了,傑斯也會死,而如果傑斯死了,克萊莉……」

  「她會熬過來的,」伊莎貝說道,語氣迅速又堅定。「她很堅強。」

  「她會很傷心,說不定永遠都會難過。我不希望她那麼傷心。我不希望妳那麼傷心。」

  伊莎貝雙臂抱胸。「當然。但是你想如果你出了事,她就不會傷心嗎?」

  賽門咬著嘴唇。他其實並沒想到這一點,不曾這麼想過。「妳呢?」

  「什麼我呢?」

  「如果我出事,妳會不會傷心?」

  她定定看著他,背脊挺直,下巴堅穩,但是眼睛裡閃著光。「會。」

  「但是妳希望我幫助傑斯。」

  「對,我也希望那樣。」

  「妳必須讓我做,」他說道。「這不只是為了傑斯,或者妳與克萊莉,不過你們都是很重要的因素。這是因為我相信黑暗即將來臨,我相信馬格努斯說的,也相信拉斐爾真的害怕會有戰爭。我相信我們已經見到賽巴斯欽的一小部分計畫,但我想他把傑斯帶走並不是巧合或者他與傑斯有聯結。他知道我們需要傑斯才能打贏,他知道傑斯是什麼樣的人。」

  伊莎貝沒有否認。「你跟傑斯一樣勇敢。」

  「也許,」賽門說道。「但我不是亞衲人,做不到他能做的事。我也不是對很多人那麼重要。」

  「不同的命運有不同的磨難,」伊莎貝低聲說道。「賽門──你對我很重要。」

  他伸手輕輕捧起她的臉頰。「妳是一個戰士,小伊。妳做的是戰士的事,妳本身也就是一個戰士。但是如果妳因為傷害賽巴斯欽就會傷到傑斯而因此無法對抗他,妳就不能打這場仗。而如果妳必須殺了傑斯才能贏,我想那將會讓妳半顆心都跟著死去。我不想見到那樣,如果我能設法改變的話。」

  她用力呑嚇一下喉頭。「這樣不公平,」她說道。「必須由你來──」

  「這是我的選擇要這麼做。傑斯沒有選擇。如果他死了,那是由於跟他沒有關係的事而死,實際上他根本沒有關係。」

  伊莎貝吁一口氣,鬆開雙臂抓住他的手肘。「好吧,」她說道。「我們走吧。」

  她拉著他走回那夥人之中。她清一下嗓子,他們停止爭辯瞪著她,彷彿這才發現他們倆剛才不見了。

  「夠了,」她說道。「賽門已經做了決定,而且這事要由他自己決定。他要召喚拉齊爾,而我們要盡可能幫助他。」

  ❖

  他們跳著舞。克萊莉試著沉浸於音樂節奏中,讓血液在血管內奔流,像以往與賽門在「地獄俱樂部」裡那樣。當然,賽門的舞技很遜,傑斯則是絕佳舞者。她想這也有道理,受過那麼多戰技訓練再加上謹慎優雅的動作,他的身體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他將頭往後仰,頭髮因汗濕而變暗黏在額旁,頸間的曲線在骸骨吊燈的照耀下閃著微光。

  她看見其他舞者看他的樣子──欣賞,猜測,充滿獵食的饑渴衝動。她興起一股無以名之也無法控制的佔有心理,於是朝他移近一點,沿著他的身體往上滑,她見過舞池中有些女孩這麼做,但她從來無膽嘗試。她一直以為自己的頭髮會被別人的皮帶釦鉤到,但現在情形不同了。這幾個月的訓練不僅在打仗時派上用場,在需要用到身體動作的其他時候也很有效。她感覺很流暢,收放自如,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情形。她將身體與傑斯相貼。

  他的眼睛本來一直閉著,這時一團彩色燈光倏然照亮上方,他睜開眼睛,金屬光雨落在他們身上,水銀滴沾到傑斯的頭髮與皮膚上。他用手指碰一下鎖骨上的一顆銀色液珠,然後挑起來給她看,嘴唇往上翹起。「妳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在『泰吉』那裡我告訴妳的事?關於仙靈食物的事?」

  「我記得你說你頭上頂著犄角,光著身子跑在麥迪森大街上。」克萊莉說道,同時眨掉眼睫毛上的銀色液滴。

  「我想沒有辦法證明那真的是我。」只有傑斯能夠一面跳舞一面講話卻不顯動作笨拙。「呃,這個東西──」他彈著將頭髮與皮膚染成金屬色的銀色液滴,「──就像那樣,會讓你……」

  「High起來?」

  他用深暗的眼眸看著她。「會很好玩的。」他們頭頂上又有一團光花砰然捉開,這次散落的是銀藍色的水狀物。傑斯舔掉手上的一滴,然後打量著她。

  變High。克萊莉從來沒有用過毒品,連酒都不喝。如果要算的話,也許是她與賽門十三歲時偷喝他母親櫃子裡的一瓶咖啡甜酒,結果兩人都不舒服到極點,事實上賽門還在圍籬旁邊吐起來。雖然不值得那樣,但她仍記得那種暈陶陶咯咯笑沒來由的快樂感覺。

  傑斯放下手,他的嘴上沾著一點銀色。他仍在看她,長睫毛底下的金眼睛看起來好幽暗。

  沒來由的快樂。

  她想起在聖戰之後到莉莉絲附身之前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他就是牆上那張照片上的傑斯那樣:那麼快樂。他們兩人都好快樂。她看著他的時候不會有不安的懷疑,沒有這種彷彿皮膚底下無數小刀刺痛感來破壞兩人的親密感覺。

  然後她湊過去吻他,緩慢而堅決地吻他的嘴唇。

  她的嘴裡爆發一種酸酸甜甜的味道,像是酒與糖的混合。又有更多銀色液滴落下來,她站直身子,恣意添著嘴唇。傑斯呼吸得很用力,他向她伸出手,但她笑著轉開身。

  她突然感到狂野奔放,出奇地輕鬆。她知道自己應該要做一件無比重要的事,卻想不起來是什麼或者為什麼要在乎。周遭的舞者面孔不再像狐狸也不再可怕,而變得具有一種陰暗的美。她像是身在一個有巨大回音的洞穴內,周遭的色彩比日落更美更鮮豔。高聳的那座天使雕像似乎極為慈善,比拉齊爾與它的白色冷光好上千百倍,還有一個高頻的歌聲從上面發出,清純又完美。她轉呀轉著,越挪越快,把所有悲傷、記憶與失落都拋開,直到一雙手臂從後面伸過來將她緊緊抱住。她低下頭,看見腰上一雙有疤痕的手,指頭修長漂亮,還有「視見」的符印。是傑斯。她軟靠在他的身上,閉起眼睛,讓頭仰靠在他肩膀的凹處。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臟貼著她背脊跳動。

  沒有別人的心跳像傑斯一樣:永遠都不可能。

  她猛一睜開眼,轉過身,雙手將他推開。「賽巴斯欽,」她低聲說道。她哥哥低頭帶笑看著她,像他那個摩根斯坦家族戒指一樣銀白又黑暗。

  「克蘿莉莎,」他說道。「我想讓妳看一個東西。」

  不要。這兩個字來了又去,像糖溶於水中。她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應該拒絕他。他是她的哥哥,她應該愛他。他帶她到這個漂亮地方來。或許他做過壞事情,但那是很久以前了,而且她也已經記不得是什麼事情。

  「我可以聽見天使唱歌。」她對他說道。

  他咯咯笑著。「我看妳發現了那種銀色東西不只是亮粉而已。」他伸手用食指抹一下她的臉頰,再舉起來時只見指頭變成銀色,彷彿沾到銀淚一般。「走吧,天使女孩。」他對她伸出手。

  「但是傑斯,」她說道。「他在人群裡面不見了──」

  「他會找到我們的。」賽巴斯欽握住她的手,感覺起來竟非常溫暖而且有安撫效果。她讓他拉到房間中央的噴泉旁,將她抱起放在頗寬的大理石邊緣。他在她身邊坐下,仍然抓著她的手。「妳看這個水,」他說道。「告訴我妳看見什麼。」

  她俯身看著平滑黑暗的池面。她看見自己的臉部倒影,眼睛又大又充滿野性,妝容已抹糊得像是瘀傷,頭髮糾結。這時賽巴斯欽也湊過來,她看見他的臉在旁邊,銀色頭髮映在水面,令她聯想到河上的月亮。她伸手去摸那亮處,水紋散開,他們的倒影變得扭曲無法辨識。

  「看到什麼?」賽巴斯欽說道,聲音帶有一絲急切。

  克萊莉搖搖頭,他問得有點儍。「我看見你和我,」她用斥責的語氣說道。「還有什麼?」

  他托起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過去對著他。他的眼眸漆黑,只有一圈銀色將瞳孔與虹膜分開。「妳看不出來嗎?我們是一樣的,妳跟我。」

  「一樣?」她眨眼看著他。他說的話有某方面非常不對勁,不過她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麼。「不……」

  「妳是我的妹妹,」他說道。「我們流著同樣的血。」

  「你的是惡魔血,」她說道。「莉莉絲的血。」不知怎麼這讓她覺得很有趣,於是咯咯笑起來。「你都是黑暗的,黑黑黑,而傑斯與我是光明的。」

  「妳的心也是黑暗的,華倫泰的女兒,」他說道。「妳只是不肯承認。而如果妳想要傑斯,就最好接受這一點,因為他現在屬於我。」

  「那麼你顧於誰呢?」

  賽巴斯欽張開嘴,但是沒有說話。克萊莉心想,這是他第一次看起來無話可說。她很驚訝,本來他的話對她並不重要,只是有一點懶懶的好奇。她還不及再說別的,有一個聲音在他倆上方說道:

  「怎麼一回事?」是傑斯。他輪流看看他們,面容無法解讀。他身上有更多亮晶晶的東西,金髮上沾著銀色液珠。「克萊莉。」他聽起來有點氣惱。她從賽巴斯欽旁邊抽開身,跳下池邊站著。

  「對不起,」她喘著氣說道。「我在人群裡找不到你了。」

  「我注意到了,」他說道。「前一秒鐘我還在跟妳跳舞,下一秒鐘妳就不見了,然後有一個非常堅持的狼人在試著解開我的牛仔褲釦子。」

  賽巴斯欽咯咯笑著。「是女的還是男的?」

  「不確定。不管怎麼樣,他們都需要刮毛。」他牽起克萊莉的手,輕輕用手指敲她的手腕。「妳想回家了嗎?還是再跳一會兒?」

  「再跳一會兒。有沒有關係?」

  「跳吧。」賽巴斯欽往後一靠,雙手撐著噴泉邊緣,笑容有如鋒利剃刀。「我不介意旁觀。」

  克萊莉的腦中閃過一幕景象:一個血手印。這一幕來得快去得也快,她釀起眉頭。今天晚上太美好,不應該去想醜惡的事情。她轉頭看哥哥一眼,然後就被傑斯拉著穿過人群,走向場邊比較不擠的暗處。他們走的時候又有一團彩色光球爆開,往下撒落銀珠,她抬起頭用舌頭嚐著那些又鹹又甜的液滴。

  房間中央的骸骨吊燈下方,傑斯停了下來,她轉身用雙臂抱住他,銀色液體在臉上像眼淚般流下。他的T恤料子很薄,她可以感到衣服底下他的皮膚發熱。她的手伸到他的衣服底下,指甲輕輕搔著他的肋間。銀珠落到他的睫毛上,他垂下眼睛望著她,湊近她耳邊低聲說話,雙手由她的肩膀順著手臂往下摸。他們已不在真的跳舞,克萊莉根本沒注意到周邊催眠似的音樂以及其他旋轉起舞的人。一對舞者笑著從旁邊經過,一面用捷克語斥罵著。克萊莉聽不懂,但她猜那句話的意思是去開房間吧。

  傑斯發出不耐的聲音,又拉著她穿過人群,來到牆邊陰暗的凹處。

  沿牆大概有幾十間這種凹室,每間裡面都擺著一張石椅,還有一道絲絨帷幔可以拉上提供一點隱私。傑斯將帷幔拉上,兩人像海水與海岸一般相依偎,雙唇貼在一起。傑斯將她抱起來,讓她靠在他身上,他的手指揉著她洋裝的滑溜衣料。

  克萊莉感覺到那股熱意與溫柔,知道他的雙手在一壓一放地摸索。她的手移到傑斯的T恤裡面,指甲抓著他的背,聽見他吸氣時感到一種野性的喜悅。他咬住她的下唇,她哺到血的味道,鹹鹹熱熱的。她心裡想著,他們彷彿想把彼此割開,鑽到對方的體內共享心跳,即使那樣會害死彼此都不在乎。

  凹室裡很暗,傑斯只是一個黑色與金色的輪廓。他的身體將克萊莉壓在牆壁上,雙手沿著她的身體往下滑移到裙緣,將它拉到她的大腿上。

  「你在做什麼?」她細聲說道。「傑斯?」

  他看著她,夜總會的特殊燈光效果將他的眼睛變成細碎的各種色彩。他露出狡笑。「妳什麼時候要叫停都可以,」他說道。「但是妳不會的。」

  ❖

  賽巴斯欽拉開滿是灰塵的凹室帷幔,露出了笑容。

  在這小小的圓形凹室內沿牆擺著長椅,一個人坐在上面,雙肘撐著石桌。他的黑色長髮在後面束起,一邊臉頰上有一個樹葉形狀的疤痕還是印記,眼睛綠如青草。他穿著一套白西裝,口袋裡露出一條繡有綠葉的手帕。

  「強納森‧摩根斯坦,」梅里昂說道。

  賽巴斯欽沒有更正他。仙靈很重視家系名字,只肯用他父親給他的名字稱呼他。「我本來不確定你是否會準時來,梅里昂。」

  「或許我應該提醒你,仙靈是不會說謊的,」這位仙靈武士說道。他伸手將賽巴斯欽身後的帷幔拉上,外面震耳的音樂模糊許多,不過仍然聽得見。「進來坐吧。要酒嗎?」

  賽巴斯欽在長椅上坐下。「不要,什麼都不要。」酒,好比仙靈所釀的酒,只會讓他思緒不清,而仙靈似乎酒量就相當好。「我承認我很驚訝會接到訊息說你希望跟我在這裡見面。」

  「你尤其應該知道夫人對你有特別興趣。她知道你的一舉一動。」梅里昂啜一口酒。「今天晚上在布拉格有很激烈的惡魔活動。女王很關切。」

  賽巴斯欽雙臂一攤。「你也看得出來,我毫髮未傷。」

  「這樣激烈的活動一定會引起亞衲人的注意。事實上,如果我沒看錯的話,他們已經有幾個在外面找樂子了。」

  「在什麼外面?」賽巴斯欽問道。

  梅里昂又喝一口酒,然後瞪著他。

  「噢,對了。我總是忘記仙靈的講話方式有多有趣。你是指外面人群中有闇影獵人在找我。我知道。我稍早就注意到了。女王如果認為我無法自己應付幾個亞衲人,她就是太看不起我了。」賽巴斯欽拔出腰間的匕首轉一圈,凹室內黯淡的光線反映在刀刃上。

  「我會告訴她你這麼說,」梅里昂咕噥道。「我必須承認,我不知道你有哪一點吸引她。我也估量過,覺得你缺乏引人之處,但我的品味跟夫人不一樣。」

  「估算過我然後發現不足?」賽巴斯欽覺得挺有意思,身體往前傾。「讓我來為你分析看看,仙靈武士。我年輕漂亮,而且我甘願將全世界夷平以達目的。」他的匕首在石桌上沿著一條裂痕劃著。「就跟我一樣,女王也喜歡玩長一點的遊戲。但我想知道的是:亞袖人到了末期的時候,善福宮是要支持我還是反對我?」

  梅里昂面無表情。「夫人說她與你同一邊。」

  賽巴斯欽的嘴角翹起。「這是非常好的消息。」

  梅里昂哼一聲。「我總認為人類會自己終結自己,」他說道。「這一千年來我一直預言你們會自取滅亡,但我沒想到末日會是這樣來臨。」

  賽巴斯欽將匕首在手指間轉著。「誰都沒想到。」

  ❖

  「傑斯,」克萊莉細聲說道。「傑斯,隨便誰都會闖進來看到我們。」

  他的手並未停止動作。「不會的。」他順著她的脖頸吻下去,很有效地驅散了她的疑慮。他的手這樣摸著令她很難堅守現實,思緒與記憶都在不停旋轉。她的手指緊抓著傑斯的襯衫,她確信自己會把它扯破。

  她背後是冰涼的石壁,但傑斯吻著她的肩膀,將她洋裝的肩帶往下滑落,她感覺既熱又冷還發著抖。整個世界似乎碎成片片,像萬花筒裡面的亮片。她也將在他的手下崩解。

  「傑斯──」她抓著他的襯衫,上面黏黏滑滑的。她低頭瞄一眼自己的手,一時還沒有理解自己看見的是什麼。銀色的液體,混雜著紅色。

  血。

  她抬起頭,天花板上像一個大彩球般倒掛下來的,是一個人的身體,腳踝綁著繩子,血從他被割開的喉間滴下。

  克萊莉尖叫起來,但是發不出聲音。她推著傑斯,他踉蹌退開,他的頭髮、襯衫與她外露的皮膚上都是血。她將肩帶拉上,摸索著將帷幔拉開。

  那座天使像已不再是原來那樣,黑色翅膀變成了蝙蝠翼,慈善漂亮的臉露出扭曲的狡笑。天花板上垂掛著一根根繩子,上面都是被屠宰的男女及動物屍體一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噴泉裡噴的是血水,漂浮在上面的不是花而是被斬斷的手。舞池中扭動伸爪的人身上都是血。就在克萊莉看的時候,一對舞者由旁邊旋轉過去,男的高瘦蒼白,女的癱在他懷裡,喉峨裂開,顯然已經死了。那個男的舔一下嘴唇,然後又低頭準備咬一口,在咬之前還抬眼對克萊莉一笑,他的臉上沾著一道道銀色與血痕。她感到傑斯抓著她的手臂想把她拉回去,但她奮力掙脫,眼睛瞪著牆邊的玻璃水槽,她本來以為裡面養了許多漂亮的魚,但現在裡面的水不再清澈,而是污黑如泥,漂浮著溺死者的屍體,頭髮如發光水母般晃蕩。

  她想起賽巴斯欽浮在玻璃棺裡的情景。

  她的喉間發出尖叫,但是被嗆了回去,整個人被沉寂與黑暗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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