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骸骨之城9·遊魂之城> 第十四章 有如灰燼

第十四章 有如灰燼

  克萊莉緩緩恢復意識,頭暈眼花的感覺令她想起自己第一天在「學院」裡醒來時,完全沒有概念身在何處。她的全身發痛,腦袋像被人用鐵槓鈴敲了一記。她側躺著,頭枕在一個粗糙東西上,肩膀上也好像有東西壓著。她眼睛往下貓,瞥見一隻修長的手護著她的胸口,她認出上面的符印白色疤痕,甚至也認得他前臂的青色血管形狀。她胸腔的壓力漸消,於是她小心地坐起身,離開傑斯的懷抱。

  他們在他的臥房,她認得裡面的極簡風,床的四角鋪得像醫院病床一樣,即使現在仍絲毫未亂。傑斯在睡覺,靠著床頭板,仍穿著先前的衣服,連鞋子都還穿著,身上沾著夜總會裡撒落的怪異銀色物質。他顯然是抱著她睡著了,不過她一點也不記得。

  他微微動一下,彷彿感覺到她不在懷裡了,就用手臂抱著自己身體。他看起來沒有受傷,她心裡想著,只是似乎很疲倦,暗金色的長睫毛覆著眼下凹處。他睡著的時候顯得好柔弱──像小男孩一樣。他可能是她的傑斯。

  但他不是。她想起在夜總會那裡,他的雙手摸著她的身體,還有那些屍體與血。她的胃部翻攪起來,不禁以手掩口,將反胃的感覺呑回去。那一幕幕想起的景象使她噁心,而噁心之下還有一股隱約的不安,彷彿感覺自己失去了某個東西。

  某個重要的東西。

  「克萊莉。」

  她轉回頭,傑斯眼睛半睜,由睫毛底下看著她,金色眼睛由於疲倦而顯得有點呆滯。「妳為什麼起來?」他說道。「天還沒亮。」

  她的手握緊毯子。「昨天晚上,」她說道,聲音很不穩。「那些屍體──還有血──」

  「什麼?」

  「我看到了。」

  「我沒有看到。」他搖搖頭。「仙靈的迷幻藥,」他說道。「妳知道……」

  「看起來好真實。」

  「對不起。」他閉起眼睛。「我本來想玩一下。那應該會讓妳快樂,讓妳看見漂亮東西。我以為我們都玩得很開心。」

  「我看到血,」她說道。「還有死人漂在水槽裡──」

  他搖著頭,眼睫毛眨呀眨著又垂下去。「那都不是真的……」

  「即使你跟我做的事──?」克萊莉的話沒講完,因為他的眼睛閉著,胸部平穩地起伏著。他睡著了。

  她站起身,沒有再看傑斯一眼,走進浴室去,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連全身骨頭都感覺麻木。她的身上也都沾著銀色的痕跡,令她想起有一次一支金屬色畫筆在背包裡破掉,把裡面所有東西都染上顏色。她的一邊肩帶斷了,大概是傑斯扯掉的。她的眼線糊得亂七八糟,皮膚與頭髮上都是黏黏的銀色東西。

  頭昏又噁心的她把洋裝與內衣脫下來丟到垃圾桶,然後沖起熱水澡。

  她把頭髮一洗再洗,想把已經乾成塊的銀色東西弄掉,好像在洗舊油漆,連氣味都附在皮膚上面,像是花朵腐爛後將花瓶裡的水倒掉的那種淡香夾著臭味。再多的肥皂也洗不乾淨。

  終於,她相信自己夠乾淨了,將身體擦乾後走回主臥室穿衣服。再穿回牛仔褲與靴子和舒服的棉上衣,感覺真是輕鬆。一直到她穿第二隻靴子時,那股不安的感覺又回來了,像是某種東西不見了。她頓時僵住。

  她的戒指。那個讓她得以與賽門講話的金戒指。

  戒指不見了。

  她慌亂地找起來,翻著垃圾桶看是否戒指鉤在洋裝上了,又把傑斯房間的每一吋地方都搜遍,其間他一直平和地睡著。她摸索整個地毯、睡袍,檢查著床頭几的抽屜。

  最後,她坐下來,心臟狂跳,胃裡難過至極。

  戒指不見了,掉在某處了。她努力回想最後是在哪裡見到它。她在揮舞匕首刺殺埃拉皮德惡魔時它一定還在手上閃著光。是不是掉在舊貨店裡了呢?還是夜總會裡?

  她用指甲用力掐著大腿部位的牛仔褲,直到痛得自己驚呼出來。專心,她告訴自己,專心。

  說不定那戒指是從她的手指上滑落掉在這個屋子裡的某處。大概是在傑斯抱她上樓的時候。雖然機會很小,但每個機會都必須探索。

  她起身悄悄溜到外面甬道上。她朝賽巴斯欽的房間走去,然後又猶豫著。她無法想像戒指為什麼會在那裡,而且如果把他驚醒絕對不是好事。她轉身走下樓梯,一面小心不讓靴子踩出聲音。

  她的心思急速轉著。如果沒有辦法聯絡賽門,她要怎麼辦?她需要告訴他在古董店的事,還有那塊「阿達瑪斯」。她早應該告訴他的。她真想用力捶牆壁,但還是逼自己靜下來考慮她有什麼選擇。賽巴斯欽與傑斯正開始信任她,如果她能在某個熱鬧的市區街道上短暫溜開,就能用付費電話打給賽門。她可以溜進網咖發e-mail給他。她對凡人的科技懂得比他們多。丟掉戒指並不表示什麼都完了。

  她不能放棄。

  她滿腦子都在想下一步要怎麼辦,所以起先沒看到賽巴斯欽。幸好他是背對著她,站在客廳裡,面對著牆。

  克萊莉已經到了樓梯下,她先是一僵,然後壓低身子溜到廚房與客廳之間的矮隔牆。她告訴自己沒有理由驚慌,她也住在這裡。如果賽巴斯欽看見她,她可以說自己下樓找水喝。

  但是能有機會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觀察他,這對她是非常誘人的事。她微偏著身體,從廚房櫃檯後面瞄過去。

  賽巴斯欽仍然背對著她。他已經換下了在夜總會穿的衣服,那件軍用外套不見了,只穿著襯衫與牛仔褲。他轉過身來,她看見他仍繫著掛武器的腰帶。他舉起右手時,她看見他拿著符杖若有所思,而他拿的方式有點特別,一時之間令她聯想到她母親拿畫筆的樣子。

  她閉上眼睛,心頭一驚,這就像衣服被鉤破時的那種感覺。她認出賽巴斯欽的某方面讓她想起母親或者她自己,提醒她儘管他的血液如毒液,卻仍與她自己血管中流動的血液是一樣的。

  她又睜開眼睛,及時看見賽巴斯欽的前方出現一道門。他伸手拿起掛在牆上的圍巾,然後走到外面的黑暗中。

  克萊莉只能在瞬間決定,是要留下來搜索屋子,還是跟蹤賽巴斯欽看他要去哪裡。她的腦子還沒做決定,腳已經做了選擇。她由矮牆後面跑出來,衝向黑暗的門外,然後門在她身後關了起來。

  ❖

  路克睡的房間裡很暗,只有街燈從百葉窗縫隙間照進來。喬瑟琳知道她可以要一盞燈,但她寧願這樣。黑暗可以掩飾他受傷的程度、臉上的蒼白,以及眼底的凹陷。

  事實上,在這種黑暗中,他看起來很像在伊德瑞斯圓環會組成之前她所認識的那個男孩。她記得看見他在校園裡,瘦瘦的,褐髮藍眼,雙手很緊張的樣子。他是華倫泰最好的朋友,因此之故,沒有人敢真正仔細看他。即使不是如此,她也盲目得不知道他對她的感情。

  她記得自己與華倫泰結婚那天,燦爛的陽光由公約大殿的水晶屋頂照進來。她十九歲,華倫泰二十歲,她也記得自己的父母多不高興她這麼年輕就要結婚。他們不認可對她毫不重要──他們不懂。她一直那麼確定自己要嫁的人非華倫泰莫屬。

  路克是他的伴郎。她記得自己走在紅毯上時他的臉色──她僅匆匆看他一眼就把全副注意力放到華倫泰身上了。她記得自己在想他一定是哪裡不舒服,看起來好像很痛苦的樣子。後來在天使廣場,賓客在旁邊走動著──大部分圓環會的成員都在場,包括已經結婚的瑪蕾西與羅伯‧萊特伍,還有才剛滿十五歲的耶利米‧龐莫西──她與路克和華倫泰站在一起,有人講著老笑話說,如果新郎沒有露面,新娘就得嫁給伴郎。路克穿著晚禮服西裝,上面畫有金色的祝福婚姻的符印,看起來非常英俊。當時每個人都笑了,他卻臉色白得可怕。他一定真的非常痛恨要跟我結婚的這種說法,她心裡想著。她也記得自己笑著拍他的肩膀。

  「別這樣,」她逗笑道。「我知道我們已經認識很久了,但是我保證你絕對不必娶我!」

  接著阿瑪提絲拉著在笑的史蒂芬走過來,喬瑟琳就完全忘了路克,忘了他看她的樣子──以及華倫泰看著他的怪異神情。

  她朝路克望過去,不禁吃了一驚。他的眼睛睜開了,這是幾天來第一次,而且正在瞪著她。

  「路克,」她吐出話來。

  他神情困惑。「嗯──我睡了多久?」

  她想撲到他懐裡,但他胸部仍裹著繃帶使她忍了下來,只是抓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臉頰上,手指與他相握。她閉上眼睛,淚水流了出來。「差不多三天。」

  「喬瑟琳,」他說道,語氣驚慌起來。「我們為什麼在警局這裡?克萊莉呢?我真的不記得──」

  她放下兩人的手,盡可能用平穩的聲音把經過告訴他──賽巴斯欽與傑斯、侵入他體內的惡魔金屬,以及魯波斯督護的幫助。

  「克萊莉,」聽她說完後他立即說道。「我們必須去找她。」

  他抽回手,掙扎著要坐起來。即使光線幽暗,她仍可看見他痛縮時臉色變得更為蒼白。

  「那是不可能的。路克,拜託躺回去。你想如果有辦法,我會不去找她嗎?」

  他將雙腿放下床緣坐起身,然後痛吸一口氣又躺回去枕著雙手。他的臉色糟透了。「但是那有危險──」

  「你以為我認為沒有危險嗎?」喬瑟琳雙手按著他的肩,溫柔地將他推倒在枕頭上。「賽門每天晚上都跟我聯絡。她很好,沒事的。你的身體也不可能做什麼事,害死自己也幫不了她。請你相信我,路克。」

  「喬瑟琳,我不能躺在這裡。」

  「你能,」她說道,然後站起身。「而且你會的,不然我就坐到你身上。你是哪裡不對勁,路西恩?你瘋了嗎?我已經為克萊莉擔驚受怕,也一直為你擔驚受怕。請你別這樣──別對我這樣。要是你出了什麼事──」

  他驚訝地看著她。他胸口的繃帶上已經滲出一點紅色,是他剛才一動就把傷口扯開了。「我……」

  「什麼?」

  他說道:「我不習慣妳這麼愛護我。」

  他的話中帶有一種她無法跟路克聯想在一起的羞怯味道。她瞪了他片刻才說道:「路克。躺下去,拜託。」

  他妥協似地再往枕頭下面躺一點。他的呼吸很用力,喬瑟琳連忙到床頭几前倒了一杯水回來塞到他手中。「喝下,」她說道。「拜託。」

  路克接過杯子,藍眼睛跟著看她坐回床邊的椅子上。她在椅子上已經坐了那麼久,她很驚訝自己竟沒有跟椅子合為一體。「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她問道。「在你醒來之前?」

  他喝一小口水。「妳看起來像在很遙遠的地方。」

  「我在想我跟華倫泰結婚那天。」

  路克放下杯子。「那是我最痛苦的一天。」

  「比你被狼人咬還痛苦?」她問道,同時盤起腿坐起來。

  「更糟。」

  「我不知道,」她說道。「我那時候不知道你的感覺。我真希望自己知道。我想,或許事情會有所不同。」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她。「怎麼不同?」

  「我就不會嫁給華倫泰,」她說道。「要是我知道的話。」

  「妳會的──」

  「我不會,」她斷然說道。「我當時笨得不明白你的感覺,但也笨得不明白我自己的感覺。我一直愛著你,儘管我自己不知道。」她湊上前輕輕吻著,不想弄痛他,然後臉頰貼著他。「你要保證不會害自己陷身危險。保證。」

  她感到他用一隻手摸她的頭髮。「我保證。」

  她略感滿足地坐回去。「我真希望能夠時光倒流,把所有事情都補正回來,嫁給對的人。」

  「但是那樣我們就不會有克萊莉了。」他提醒她道。她喜歡他說「我們」,這麼隨怠地,彷彿一直把克萊莉當成自己女兒。

  「要是你在她成長時不只是……」喬瑟琳嘆一口氣。「我只是覺得好像自己什麼事都做錯了。我一心想保護她,結果我想我對她保護得太過分了。她完全想都不想就一頭栽到危險之中。我們成長的時候,已經見過自己的朋友戰死,但她從來沒見過,我也不希望她見到,但有時候我擔心她不相信自己會死。」

  「喬瑟琳。」路克的聲音輕柔。「妳把她教養成一個好人,一個有價值觀,相信邪不勝正,也努力要做好人。就像妳一樣。妳不可能養出一個小孩所相信的事都跟妳相反。我不認為她不相信自己會死,我想,就像妳一樣,她相信有些事是值得為之而死。」

  ❖

  克萊莉偷偷跟隨賽巴斯欽走過錯綜複雜的窄街,一路盡量走在建築旁的暗影中。他們已經不在布拉格市內──這一點很快就看出來了。路上很黑,上方的天空帶著凌晨的黯藍,經過的店鋪招牌上寫的都是法文,路牌也是:塞納河街、雅各街、拉貝藝街。

  他們穿過市區時,行人稀少,偶爾有車子隆隆駛過去,早上的送貨車停在商店前面卸貨。空氣中帶著河水與垃圾的氣味。她已經相當確定他們在哪裡,然後轉一個彎走一條巷子接上一條大街,昏黑的前方立著一根路標柱,上面的箭頭指著不同方向,標明通往巴士底、聖母院與拉丁區。

  巴黎,克萊莉想著,一面溜到一輛停在旁邊的汽車後面等賽巴斯欽過馬路。我們在巴黎。

  真是諷刺。她一直想跟某個認識巴黎的人一起逛這座城市,一直想走在巴黎的街道上,欣賞河景,畫一些建築。她從未想到會是這樣,偷偷尾隨賽巴斯欽,穿過聖傑曼大道,經過鮮黃色的郵局,來到一條酒館林立的大街,酒館都還未開門,但溝裡滿是啤酒瓶與菸蒂,最後走到一條兩旁是房子的窄街。賽巴斯欽在一棟房子前停住,克萊莉也停下來背貼著牆。

  她看見他伸手在門旁的一個盒子上按一組密碼,她的目光留意著他的手指動作。然後卡噠一聲門開了,他走了進去。門一關上,她就跟著衝過去,按下同樣的密碼──X235──然後等著門鎖開啟的聲音。那個輕輕的聲音響起時,她不知道該覺得寬慰還是驚訝。不應該這麼容易的。

  片刻之後,她站在一個庭院內。院子是正方形,周圍是外觀很普通的建築,從敞開的門口可以看見三道樓梯。然而,賽巴斯欽不見了。

  她就知道不會那麼容易。

  她往庭院中間走去,明白這樣會讓自己離開暗處,來到很容易被人看見的開放地方。天色漸漸亮起來,想到自己會被人看見不禁令她後頸發麻,於是匆匆躲到第一個碰到的樓梯井暗處。

  這裡面相當簡單,一道往上也有往下的木梯,牆上還掛著一面廉價鏡子,她可以看見自己的蒼白臉孔。有一股明顯的腐敗垃圾味,她一時懷疑自己是否靠在垃圾箱旁邊,然後她疲憊的腦筋才轉過來,領悟到真相:這個臭味是表示有惡魔。

  她疲倦的肌肉開始發抖,但是她握緊雙拳。她明白自己很不幸沒有武器。她用力吸了一口腐臭的空氣,然後往樓梯下面走去。

  她往樓下走著,臭味越來越強,光線也越來越暗,她真希望有一根符杖以及夜視符印,但是此刻她完全無能為力。她走到樓梯轉角,踩到一堆黏兮兮的東西時,她突然很感激這裡的黯淡無光。她抓緊扶手,試著用嘴巴呼吸。下面更黑了,她變成盲目而行,心跳聲音大得令她深信簡直是在向人宣布她的存在。巴黎的街道與外面正常的世界似乎是千萬年前的事,這裡只有黑暗與她自己,不斷地往下又往下走。

  這時候,遠處有光芒一閃,只是一個小光點,像火柴亮起火苗。光變亮時,她移到扶欄旁邊,幾乎是蹲在那裡。現在她可以看見自己的手,以及下方的階梯輪廓,只剩下幾級,於是她走到樓梯最底層,環視著周遭。

  先前與一般公寓的類似之處完全不見了。木梯變成了石材,她站在一個小石室內,光源是一根發出噁心綠光的火炬。地板是磨亮的石頭,畫著許多奇怪的圖案。她繞過圖案,走到另一邊的出口,在那石頭拱門的頂上有兩把交叉的大型石斧裝飾,中間的V形部分鑲著一個人頭骨。

  她聽見拱門外有聲音,遠得聽不清楚在說什麼,不過是人在講話沒錯。在這邊,他們似乎在說,跟著我們走。

  她瞪著上面的骷髏頭,空洞的眼眶嘲笑似地回瞪著她。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上面是否仍然是巴黎,還是她已經走入另外一個世界,就像進入緘默之城一樣。她想到她離開時仍在睡覺的傑斯,彷彿也像屬於另外一個世界。

  她這麼做是為了他,她提醒著自己。是為了把他救回來。她穿過拱門,走到後面的甬道上,憑本能貼著牆悄悄前行,那個講話的聲音越來越大。廊道上很暗但是並非沒有光線,每隔幾步就有一根綠光火炬,散發出一股焦味。

  左邊的牆上突然有一扇門打開,講話聲更大了。

  「……不像他的父親,」一個粗糙如砂紙的聲音說道。「華倫泰完全不會跟我們打交道,只會奴役我們。這一位則會把這個世界給我們。」

  克萊莉非常緩慢地由入口邊緣瞄過去。

  那個房間只有光禿禿的四壁,完全沒有家具。裡面有一群惡魔,長得像蜥蜴,綠褐色的皮膚,但都有六隻章魚似的腿,走動時發出乾乾的摩擦聲。它們的頭像異形球根,黑眼睛上面有許多小平面。

  她將苦澀的膽汁呑回去。她想起自己第一次遭遇到的惡魔呑噬獸。這種由蜥蜴、昆蟲與異形組合的惡魔令她反胃。她更朝牆壁貼緊一點,努力聽著聲音。

  「那是說,如果你信任他的話。」很難搞清楚它們是在指誰。它們移動的時候腿不斷伸縮,球根狀的頭也不停上下點著。它們似乎沒有嘴巴,講話的時候一簇小觸手會顫動。

  「『偉大的母親』信任他。他是她的孩子。」

  賽巴斯欽。當然,它們是在講賽巴斯欽。

  「他也是亞衲人。他們是我們的大敵。」

  「但是這一位說他的同伴體內流著我們敵人的血。他是天使的後代。」這句話講的時候夾著充滿恨意的一聲呸,聽得克萊莉彷如挨了一記耳光。

  「莉莉絲的孩子保證說他已經控制住他,而且他確實似乎很馴服。」

  一陣昆蟲似的咯咯乾笑。「你們年輕一輩總是太過擔心了。亞衲人長久以來一直不讓我們進入這個世界,而這裡的铥藏豐富無比,我們要把它喝乾榨盡,讓它變成灰燼。至於這個天使男孩,他會是他們之中最後一個死的,我們要把他放到柴堆上燒到只剩一堆金色骨頭。」

  克萊莉心頭升起一陣怒氣。她吸一口氣──很細的一聲,但仍舊是有聲音。最靠近她這邊的一個惡魔猛一抬頭。克萊莉頓時僵住,被它那雙黑銳似的眼睛盯上了。

  然後她轉身就跑。跑向入口與樓梯以及上面的黑暗地方。她可以聽見後方一陣騷動,那些怪物尖喊著,以及在地上扭動飛掠著追趕她的聲音。她回頭瞄一眼,明白自己跑不掉了。儘管她先開跑,但它們已經快追上來了。

  她聽見自己的急喘聲,拚命呼氣吸氣。她跑到拱門那裡,轉身跳起,用雙手抓住上緣,身體使盡全力往前一晃,腿上的靴子踢中跑第一個的惡魔,將它尖叫著倒踢回去。她仍掛在門上晃著,伸手抓住骷髏頭下方的一把斧頭用力拔。

  黏住了,拔不下來。

  她閉起眼睛,手抓得更緊,然後用盡全力一拉。

  隨著一陣斷裂聲,斧頭從牆上脫落,碎石與灰泥如雨落下。克萊莉失去平衡跟著滑落,蹲落到地上,斧頭舉在身前,十分沉重,但她根本沒感覺到。那種情形又出現了,在舊貨店裡的那一幕,她可以感到周遭的空氣在對著她的皮膚低語,也可以感覺到腳底下每一吋不平的地面。她鼓起精神,只見第一隻惡魔跑出來,像大蜘蛛般直立起來,腿在她的上方揮舞著。在它臉上那簇觸角下方,是一對口水直滴的長長尖牙。

  她手裡的斧頭似乎自己往前劈過去,深深插入怪物的胸部。她立即想起傑斯曾說不要管胸部,要砍頭才行。並不是所有惡魔都有心臟。但是現在這個證明她很幸運,怪物亂揮亂叫著,傷口鮮血直冒,然後它就消失了,留下她往後退一步,手中的斧頭上沾滿黏液。這個惡魔的血是黑色的,而且臭得像焦油。

  又一個怪物朝她衝過來,她壓低身體躲開,同時揮斧劈斷它的幾條腿。它嚎叫著像破椅子般傾倒,而下一個惡魔絆到它的身體,仍想朝她爬過來。她再次揮斧,劈上怪物的臉,濃液四濺,她連忙退到樓梯井,背貼著牆。如果它們從後面繞過來,她就死定了。

  被她劈到臉的那個惡魔氣瘋了,又朝她攻過來。她的斧頭一揮,砍斷它的一條腿,但是手腕卻被它的另一條腿纏住,一陣燒痛沿著手臂往上升。她尖叫一聲想將手抽回,但那個惡魔的力氣太大。這感覺就像有千萬根針在刺著皮膚,她一面尖叫,一面舉起左手揮拳打上已經被她劃破的怪物臉上。惡魔嘶叫著鬆掉她的手,她趁它再反擊之前將手縮回──

  這時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把閃亮的刀,往下劈中惡魔的頭顱。那個惡魔在她的瞪視下消失,然後她看見自己的哥哥握著天使刃,白襯衫的前襟染上怪物噴濺出的濃液。他身後的房間是空的,只有一個仍在扭動的惡魔,腿部斷裂處湧出的黑液彷如汽車的漏油。

  賽巴斯欽。她猛然瞪著他。他剛剛救了她一命嗎?

  「別碰我,賽巴斯欽。」她咬牙說道。

  他似乎沒聽見她講話。「妳的手臂。」

  她低頭瞄一眼仍在刺痛的右手腕,上面一圈黑色傷痕是那個怪物腿上的吸盤造成的,傷處顏色正在變暗,成為噁心的深藍色。

  她再抬頭看她哥哥,他的白金色頭髮在黑暗中像是光環,但也可能是她的視力開始消退。牆上火炬的綠燄也帶著光環,還有賽巴斯欽手裡的天使刃發出的光。他在說話,但字句模糊不清,彷彿在水底說話。

  「……劇毒,」他在說著。「妳他媽的在想什麼,克蘿莉莎?」他的聲音變小,然後又恢復過來。她拚命想集中心思。「……用一把裝飾用的斧頭對抗六個達哈克惡魔──」

  「毒,」她重複道,他的臉一時又清晰起來,嘴邊與眼旁的線條明顯得驚人。「那麼我猜你還是沒有救到我,是吧?」

  她的手一陣抽痛,斧頭滑落,匡噹一聲掉到地上。她感到自己的毛衣沿著粗糙的牆壁摩擦著,身體開始往下滑,一心只想躺到地上。但賽巴斯欽不讓她休息,雙臂伸到她身體底下將她拖起,然後他把她抱起來,她的那隻完好手臂搭在他的脖子上。她想掙脫他,但已經沒有力氣。她感到手肘內側一陣刺痛,像火在燒──是符杖在觸碰。麻木感沿著她的血管散開,她閉上眼睛之前所看見的最後一個東西,是拱門上的那個骷髏頭,她可以發誓那雙空洞的眼裡充滿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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