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告別
我沿著碼頭瀏覽
在一日之向晚
我聽見一個漂亮姑娘哀嘆:
「可憐哪,我沒有玩伴。」
一個吟遊男孩聽見她的話
就連忙過去幫助她……
❖
「我們一定要聽這種哭腔的音樂嗎?」伊莎貝問道,兩隻穿靴子的腳輕輕敲著喬登小貨車的儀表板。
「我碰巧喜歡這種哭腔的音樂,姑娘,而既然是我在開車,就得由我選擇。」馬格努斯傲然說道。他確實在開車,賽門很驚訝他會開車,不過也不確定為什麼會驚訝。馬格努斯已經活了幾百年,當然會有時間花幾個星期上駕駛課。賽門忍不住好奇他的駕照出生日期那一欄是怎麼寫的。
伊莎貝無奈地翻轉一下眼珠,大概是因為他們四個人擠在一張長座位上,車廂內空間不夠做別的事情。老實說,賽門並沒有料到她要去。除了馬格努斯之外,他沒有預期任何人要去農場,不過亞歷克堅持要去(這令馬格努斯頗為氣惱,因為他認為這整件事「太過危險」),然後,就在馬格努斯剛發動引擎的時候,伊莎貝也跑下樓梯出現在前門,喘著氣宣布:「我也要去。」
結果就是這樣。誰都沒有辦法讓她打消念頭。她堅持的時候眼睛看都不看賽門,也不解釋她為什麼要去,但總之她就是要去。她穿著牛仔褲與一件一定是從馬格努斯衣櫃裡偷的紫色隸皮夾克,纖腰上掛著武器腰帶。她靠著賽門身體,賽門的另一側則擠在車門上。她的一綹頭髮被風吹散下來,弄得他臉上橫癢的。
「不過這究竟是什麼呢?」亞歷克皺眉看著CD播放機,雖然在播放著音樂,裡面卻沒有CD。馬格努斯只是用一根冒藍光的手指敲一下音響系統,它就開始播放了。「仙靈樂團嗎?」
馬格努斯沒有回答,但音樂變得更大聲了。
♬
她直接走到鏡子前
整理她黑色的髮辮
再以昂貴的禮服裝扮。
然後她走到街上徘徊,
想碰見一個英俊男孩,
走到天亮她的纖足痠痛,
但所有的男孩都是同性戀。
❖
伊莎貝哼一聲。「所有的男孩都是同性戀。至少在這輛車上吧。呃,你不是,賽門。」
賽門說:「妳注意到了。」
「我自認為是無拘無束的雙性戀。」馬格努斯補充道。
「請你絕對不要在我的父母面前說那句話,」亞歷克說道。「尤其是我父親。」
「我以為你父母不在意你的事,你知道,出櫃的事。」賽門說道。他隔著伊莎貝伸頭看亞歷克,而亞歷克正在──他經常如此──沉著臉,將眼前的黑髮撩開。除了偶爾交換幾句話之外,賽門很少跟亞歷克多談,他不是很容易混熟的人。但是賽門承認,因為他自己最近與母親疏離,使他對亞歷克的情形感到好奇,不然也不會這樣問。
「我母親似乎接受了,」亞歷克說道。「但是我父親──沒有,並沒有真正接受。有一次他還問我是什麼讓我變成同性戀。」
賽門感到身邊的伊莎貝緊張起來。「讓你變成同性戀?」她聽起來難以置信。「亞歷克,你沒有告訴過我。」
「我希望你告訴他說,你是被一隻同性戀的蜘蛛咬了。」賽門說道。
馬格努斯哼一聲,伊莎貝神情困惑。「我看過馬格努斯的那堆漫畫書,」亞歷克說道,「所以我其實知道你在說什麼。」他的嘴角露出淡淡笑意。「所以那就會給我跟蜘蛛同比例的同性戀成分?」
「只有真正的同性戀蜘蛛才行,」馬格努斯說道,亞歷克捶一下他的手臂,他叫了出來。「喔,好吧,別理我說的。」
「好吧,隨你說,」伊莎貝說道,顯然在生氣自己不懂這個笑話的意思。「反正爸爸也不會從伊德瑞斯回來了。」
亞歷克嘆一口氣。「很抱歉破壞了妳對幸福家庭的願景。我知道妳希望爸爸不在乎我是同性戀,但是不然。」
「但是如果你不告訴我別人會對你說這種話,或者做什麼事讓你難過,那叫我怎麼幫助你呢?」賽門可以感到伊莎貝氣得身體都在顫動。「我怎麼能──」
「小伊,」亞歷克疲倦地說道。「那又不是什麼糟得不得了的事。有很多眼睛看不見的小事情。馬格努斯與我去旅行時,我在路上打電話回家,爸爸從來不問他怎麼樣。我在政委會開會時起身發言,沒有人聽我的,而我不知道那是因為我年輕還是因為別的。我看見媽媽在跟朋友談她孫子的事,而我一走進房間她們就閉嘴了。愛黎娜‧卡特萊還跟我說,很可惜現在不會有人遺傳我的藍眼睛了。」他聳聳肩看向馬格努斯,馬格努斯鬆開一隻抓方向盤的手,伸過來按在亞歷克的手上。「又不是什麼被人刺一刀妳可以幫我擋著,而是每天有一百萬個被紙割出的小傷口。」
「亞歷克,」伊莎貝說道,但她還不及說下去,前面已出現路標,一塊木牌上面蠻著箭頭,用粗體字寫著「三箭農場」。賽門想起路克跪在農舍的地板上,很細心地用黑漆寫出那幾個字,然後克萊莉又在下緣加上花朵圖案,不過現在已經褪色得幾乎看不見了。
「左轉,」他說道,手臂伸出去時差一點打到亞歷克。「馬格努斯,我們到了。」
❖
唸了幾章狄更斯的故事之後,克萊莉才終於累得靠在傑斯肩膀上睡著了。在半夢半醒之際,她記得他將她抱到樓下,放在她第一天所睡的那個房間。他將窗簾拉上,離開後將門帶上,整個房間就變成一片黑暗,她聽見他在廊道上喚著賽巴斯欽,然後她就睡著了。
她又夢見那個結冰的湖,賽門在喊她,還有一個像艾嵐坎迪的城市,但那裡的惡魔塔是用人骨做的,運河裡流的是血。她醒來時身體在床單間扭動著,頭髮糾結,窗外已近暮色。起先她以為門外的聲音是她在夢裡聽見的,但是聲音越來越大,她抬起頭聽著,神智仍睡得迷迷糊糊的。
「嘿,弟弟。」是賽巴斯欽的聲音,由客廳飄到她的房門口。「好了嗎?」
沉默許久之後響起傑斯的聲音,平板得很怪異。「好了。」
賽巴斯欽用力吸一口氣。「那個老太婆──她照我們說的做的嗎?做聖杯?」
「對。」
「給我看看。」
一陣窸窣聲,然後一陣安靜。傑斯說道:「聽著,如果你想要就拿走。」
「不用。」賽巴斯欽的語氣帶有一種奇怪的深思感覺。「你先收著,畢竟是你把它拿回來的,對吧?」
「但這是你的計畫。」傑斯的聲音帶著某種意味,使得克萊莉不禁湊過去將耳朵貼著牆,突然渴望多聽一點。「而我也是照你的希望去做。現在,如果你不介意──」
「我介意。」又是一陣窸窣聲。克萊莉想像是賽巴斯欽站起身,低頭看著傑斯,因為他們兩人身高大概差了一吋。「有一點不對勁,我感覺得出來。我可以知道你的心思,你知道的。」
「我累了,而且有很多血,我只是需要把自己弄乾淨,然後睡覺,而且……」傑斯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
「而且要去看我妹妹。」
「我想見她,沒錯。」
「她在睡覺,已經好幾個鐘頭了。」
「我需要徵求你許可嗎?」傑斯的聲音有一種銳利的意味,令克萊莉想起他某次對華倫泰講話的樣子。她很久都沒有聽過他這樣對賽巴斯欽說話。
「不需要。」賽巴斯欽語氣驚訝,幾乎有點意外的感覺。「我想如果想要進去盡情欣賞她的睡姿,你就儘管去吧。我永遠都搞不懂為什麼──」
「對,」傑斯說道。「你永遠都不會懂。」
然後就是一陣沉默。克萊莉可以清楚想見賽巴斯欽瞪著傑斯的背影,面帶困惑的樣子,然後她才想到傑斯一定是要走到她房間來了。她剛躺回床上閉起眼睛,門就開了,透進一點黃白色的燈光使她眼睛一時看不清楚東西。她盡可能裝出剛睡醒的聲音,翻身遮住臉。「是誰……?」
門又關上了,房間再度陷入黑暗。她只看得出傑斯的身形緩緩走到床邊站住,她不禁想起從前有一天晚上她在睡覺時他走進她房間。傑斯他站在床頭,身上仍穿著喪服,神情全無譏諷或輊蔑之意。「我整晚都在外面晃──我睡不著──然後我發現自己一直要往這邊走來,要來找妳。」
此刻的他只是一個輪廓,襯著門縫底下透進來的微光,金色頭髮也在發亮。「克萊莉,」他細聲說道。然後一陣砰的聲音,她發現他已跪在她的床邊。她沒有動,但整個身體緊繃起來。他的聲音低細。「克萊莉,是我。是我。」
她猛然睜開眼睛,瞪得大大的,兩人目光相接。她瞪著傑斯,他跪在床邊,眼睛與她同高。他穿著深色羊毛長外套,釦子一直扣到喉間,她可以看見那裡的黑色符印──無聲,敏捷、準確──像一種貼在皮膚上的項鍊。他的眼睛非常金非常大,她彷彿能看透,看到傑斯──她的傑斯。那個在她中了呑噬獸的毒性命不保時將她抱在懷裡的傑斯,那個在東河上看著她抱住賽門擋著旭日的傑斯,那個曾告訴她一個小男孩與他父親殺死老鷹的故事的傑斯。那個她所愛的傑斯。
她的心跳似乎停止了,甚至連驚吸一口氣都忘了怎麼做。
他的眼神急切而痛苦。「拜託,」他喃喃說道。「拜託相信我。」
她相信他。他們流著同樣的血,以同樣的方式相愛。這是她的傑斯,就如同她的雙手是自己的手,一顆心是自己的心。但是──「怎麼會?」
「克萊莉,噓──」
她掙扎著想坐起來,但他伸手將她肩膀按回床上。「我們現在不能說話。我得走了。」
她抓住他的袖子,感到他驚縮一下。「別離開我。」
他垂下頭片刻,等他再抬起頭時,眼睛是乾的,但裡面的神情使她說不出話來。「我走了之後妳再等一會兒,」他低聲說道。「然後溜出去,到樓上我的房間裡。賽巴斯欽不可能知道我們在一起,今天晚上不會。」他勉強站起來,眼神懇求著。「別讓他聽見妳。」
她坐起來。「你的符杖。把你的符杖留給我。」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懷疑,她定定望著他,然後伸出手。片刻之後,他從口袋裡掏出發著暗光的符杖,把它放到她的手掌中。他們的皮瑚相觸了一下,她打了個顫──傑斯只不過手那麼輕輕一碰,就幾乎與前一天晚上在夜總會熱吻的感覺同樣強烈。她知道他也感覺到了,因為他立即縮開手,往門口退開。她可以聽見他急促的呼吸聲。他的手往背後摸索著門把退出去,眼睛一直到最後一刻仍盯著她的臉,然後門卡噠一聲將他倆隔開。
克萊莉愣愣地坐在黑暗中,血液彷彿在血管中凝結,心臟得加倍用力才能跳動。傑斯,我的傑斯。
她的手握緊符杖。它的某一部分,那種冷硬的感覺,似乎使她的思想集中與敏銳起來。她低頭看著自己。她穿著一件短背心與短睡褲,手臂皮膚上冒起雞皮疙瘩,但不是由於冷的緣故。她將符杖頂端按在手臂內側緩緩靈下去,看著「無聲」符印在她可見青筋的蒼白皮膚上彎曲成形。
她將門打開一道小縫。賽巴斯欽不在外面,很可能是去睡覺了。電視裡面傳來輕輕的音樂聲──古典的,是傑斯喜歡的那種鋼琴音樂。她懷疑賽巴斯欽會喜歡音樂,或者任何形式的藝術。那似乎是非常人性的能力。
儘管擔心他到哪裡去了,她的雙腳仍將她帶到廚房那邊,穿過客廳,衝上玻璃樓梯,無聲無息地到了樓上通往傑斯房間的通道上。然後她打開門溜進去,門在身後輕輕扣上。
窗戶是開的,她可以看見外面的屋頂與一彎月亮,很完美的巴黎月夜。傑斯的巫光石放在床頭几上,發出穩定的光芒照亮房間,亮度足以讓克萊莉看見傑斯站在兩扇長窗之間。他已經把長外套脫掉,丟在地上堆在他的腳邊。她立即明白他剛才進屋後為什麼不脫掉,為什麼釦子一直扣到脖子上,因為他裡面只穿著一件灰色襯衫與牛仔褲,上面滿是濕黏的血。他的襯衫有些地方破成條狀,彷彿被一把非常利的劍刃劃過,左邊袖子捲起來,前臂上綁著白繃帶──一定是他剛剛才綁的,邊緣已經透血變暗。他光著腳,鞋子踢落一旁,他所站之處的地板上濺著血滴,像是紅色的眼淚。她把符杖放到床頭几上,發出輕輕的一聲喀。
「傑斯,」她柔聲說道。
這情形突然看似很瘋狂,他倆相距這麼遠,她與傑斯分站房間兩頭,兩人完全沒有接觸。她要朝他走過去,但他舉起一隻手擋住。
「別過來。」他的聲音沙啞。然後他用手指將襯衫釦子一顆一顆解開,將染血的襯衫由肩上脫下,讓它落到地上。
克萊莉呆瞪著。莉莉絲的符印仍在原處他的心口,但不再紅得發亮,而變得像是用火熱的鐵棍尖端劃過,將它燒黑了。她不自主地用手摸向自己的胸口,手指摀在心上。她可以感覺到心臟跳得快而猛。「噢。」
「是呀,噢,」傑斯冷冷說道。「這不會維持太久,克萊莉。我是指我又變回我自己。只能到這個癒合之前。」
「我──我也想過,」克萊莉結結巴巴地說道。「先前──在你睡覺的時候──我想到要像我們跟莉莉絲對戰時那樣把符印劃斷,但是我怕賽巴斯欽會感覺到。」
「他本來會的。」傑斯的金色眼睛跟他的語氣一樣冷淡。「他沒感覺到是因為這是用『普吉歐』割的,那是一種浸過天使血的匕首,非常罕見,我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見過。」他用手指穿過髮際。「刀刃碰到我就變成熱灰,但還是造成傷害。」
「你在跟別人打鬥。是惡魔嗎?為什麼賽巴斯欽沒有跟──」
「克萊莉。」傑斯的聲音低細如絲。「這個──比一般傷口癒合得慢一點……但不會永久持續,而那時候我又會變成他了。」
「大概多久?多久你又會變成那樣?」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是我想要──我需要跟妳在一起,像這樣,像我自己,而且盡可能越久越好。」他僵硬地對她伸出一隻手,彷彿不確定她會接受。「妳想妳能──」
她已經朝他走過去,張開雙臂攪住他的頸子。他將她抱起來,臉埋在她的頸窩間。她像呼吸一般吸著他的氣味。他聞起來混合著血與汗、灰與符印。
「是你,」她細聲說道。「真的是你。」
他退後一步望著她,然後用另一隻手溫柔地撫摸她的臉頰。她想念他的那種溫柔,那正是讓她一開始愛上他的原因之一──發現到這個有許多疤痕,喜歡譏諷的男孩會對他所愛的人很溫柔。
「我想你,」她說道。「我真的好想你。」
他閉上眼睛,彷彿這些話令他傷心。她摸著他臉頰,他將臉貼到她的手心,頭髮刺得她指節發癢,然後她發覺他的臉也是濕的。
那個男孩再也不曾哭過。
「那不是你的錯。」她說道,也同樣溫柔地吻著他。她嚐到血與淚的鹹味。他仍然沒有說話,但她感覺到他的心貼著她胸口狂跳。他的雙臂緊緊摟住她,彷彿永遠都不打算鬆開。她吻著他的臉頰與下頷,最後又吻上他的嘴,兩人的嘴唇輕輕相貼。
並沒有上次在夜總會裡的那種狂熱,只是一個安慰的吻,想要說出沒有時間說的話。他回吻她,一開始有點遲疑,然後就更急切,他的手滑到她的髮間,手指纏繞著髮絲,然後兩人之間的激情越來越強烈,有如星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她知道他有多壯,但仍很震驚他這樣一下子就把她抱起來,走到床邊將她溫柔地放在散亂的枕頭上,然後滑到她的身旁,動作流暢得令她想起他身上那些符印的功效,優雅、輕巧。他們相吻時她呼吸著他的氣息,每一吻都在流連探索。她的雙手在他身上游移,撫摩著他的肩膀、臂膀的肌肉與背部,肌膚摸起來光滑如絲。
他的手摸到她的短背心邊緣,她伸直雙臂,身體後仰,希望除去所有介於兩人之間的東西。上衣一脫下之後,她就又將他拉回身上,兩人吻得更猛更烈,彷彿在拚命想尋找對方體內的某個隱藏部位。她以為他們已經貼近得無法再近了,但不知怎麼他們越是吻下去就越像錯綜複雜的糾結線團,吻得更饑渴、更深入。
他們的手在彼此身上迅速移動,然後又放慢下來從容地摸索。他親吻著她的喉部與鎖骨之間以及肩膀上的星形記號,她的指甲不禁掐著他的肩膀。她也用指節在他的疤上摩挲,吻著莉莉絲在他胸口留的傷疤。她感到他在顫慄,想要擁有她,她也知道自己正在無法回頭的邊緣,而她不在乎。現在她知道了失去他的感覺是怎樣的,知道空虛黑暗的日子會隨之而來。她也知道如果再失去他,她會希望能有這一段時光讓自己回憶,讓自己有所依賴,明白自己曾一度與他如此接近。她的腳踝交扣在他的後腰上,他貼著她的嘴唇發出呻吟,一種低柔無助的聲音。他的手指緊抓住她的下腰。
「克萊莉。」他抽開身,整個人在發抖。「我不能……如果我們現在不停止,就再也停不下來了。」
「你不想做嗎?」她訝然看著他。他紅著臉,頭髮凌亂,貼在額頭上的金髮已汗濕得顏色變暗。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臟在胸口怦怦跳。
「想,只是我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她更驚訝了。「沒做過這個?」
他深吸一口氣。「做過。」他的目光在她臉上搜尋,彷彿想看看是否會見到批判、非難甚至嫌惡的神情。克萊莉目光平穩地看著她,至少她想是這樣。「但那不重要。」他用手指輕如羽毛似地摸著她的臉頰。「我根本不知道怎樣……」
克萊莉輕笑著。「我以為剛才你已經知道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抓住她的手舉到他的臉上。「我想要妳,」他說道,「這是我這輩子最想要的事,但是我……」他的喉間乾嚥一下。「以天使之名,以後我會踢我自己。」
「別說你是想保護我,」她吃力地說道。「因為我──」
「不是那樣,」他說道。「我不是在自我犧牲。我是在……嫉妒。」
「你在──嫉妒?嫉妒誰?」
「我自己。」他的面部扭曲。「我不喜歡想到他跟妳在一起。他,那另外一個我,受到賽巴斯欽控制的他。」
她感到自己的臉頰開始發熱。「在夜總會……昨天晚上……」
他的頭垂下來靠在她的肩膀上。她有點困惑地拍著他的背,摸到自己的指甲在夜總會抓破的地方,那段記憶使她的臉更紅了。她也知道他其實可以用療傷符把抓痕去掉,但是他沒有。「昨天晚上的每件事我都記得,」他說道。「這簡直讓我快瘋掉,因為那個人是我但又不是我。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希望那會是真的妳,真的我。」
「我們現在不是這樣嗎?」
「是的。」他抬起頭吻她的嘴。「但是能維持多久呢?我隨時都可能又變回他。我不能這樣對妳,對我們。」他的聲音苦澀。「我甚至不知道妳怎麼能忍受這樣,跟這個不是我的東西在一起──」
「即使你在五分鐘後就變回去,」她說道,「那也是值得的,只要能像這樣再跟你在一起。不要半途停止。因為這就是你,而且即使那另外的你──其中也有一部分真正的你在裡面。我就像隔著髒玻璃看你,但那不是真正的你,而至少我現在是知道的。」
「妳是什麼意思?」他抓緊她的肩膀。「妳說至少妳知道是什麼意思?」
她深吸一口氣。「傑斯,我們剛開始在一起的時候,我是說真正的在一起,你在頭一個月非常快樂,我們做的每件事都好玩得不得了。後來你就像被榨乾了一樣,所有的快樂都沒了,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不想看我──」
「我是怕自己會傷害妳,我以為自己瘋了。」
「你那時候不笑也不開玩笑。我不是在怪你,是莉莉絲潛入你的心,控制了你,改變了你。但是你必須記住──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蠢──我從來沒交過男朋友。我以為那也許是正常的,以為你只是厭倦了我。」
「我不可能──」
「我不是要你安慰我,」她說道。「我是要告訴你,你在──像現在受控制的時候──看起來很快樂。我來這裡是因為我想救你。」她的聲音低沉下來。「但我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要救你。我怎麼能把你帶回一個你似乎並不快樂的世界。」
「不快樂?」他搖著頭。「我很幸運,實在很幸運,而我當時卻看不出來。」他望著她的眼睛。「我愛妳,」他說道。「妳讓我變得更快樂,而我從未想到自己能那麼快樂。現在我知道做別人是什麼樣子──失去了自我──我要回復自己的生活,我的家人,妳,所有的東西。」他的眼睛變暗下來。「我要收回來。」
他的嘴壓到她的唇上,相當用力地,他們張開嘴唇,吻得火熱又饑渴,他的雙手握緊她的腰──然後抓住她兩邊的床單,差一點把它扯破。他縮回身子,呼吸急促。「我們不能──」
「那就不要再吻我!」她驚呼道。「事實上──」她將身體抽離他的雙手,抓起自己的短背心。「我馬上回來。」
她從他身邊擠過去,衝到浴室裡將門鎖上。她打開燈,瞪著鏡中的自己。她的眼神狂野,頭髮糾結,嘴唇被吻得發腫。她紅著臉將背心穿回去,往臉上潑一點冷水,將頭髮打成一個結。等她讓自己相信她不再像羅曼史小說封面那種情迷銷魂的少女之後,她伸手去抓毛巾──這可是一點也不浪漫──抓過來一條弄濕抹上肥度。
她回到臥室裡。傑斯坐在床緣,穿著牛仔褲與一件沒有扣釦子的乾淨裸衫,月光襯出他金髮的輪廓。他看起來就像一尊天使雕像,只不過天使通常不會有血跡。
她走到他面前站著。「好吧,」她說道。「把你的襯衫脫掉。」
傑斯揚起雙眉。
「我不是要攻擊你,」她不耐地說道。「我可以看著你赤裸的胸膛也不會昏倒。」
「妳確定嗎?」他問道,同時乖乖地將襯衫由肩膀上褪下。「許多女人看見我光著上身都會受到重傷,因為她們都搶著要跑過來而相互擠踏。」
「是呀,嗯,這裡只有我一個人。而且我只是想幫你把血擦乾淨。」他乖乖躺下去枕著雙手,血已經滲透他穿的襯衫,流到胸部與腹肌上,但她小心用手指摸過去時,可以感到大部分的傷口都很淺。連則他施的療傷符已經開始讓傷口消退。
他抬臉對著她,眼睛閉起,讓她用濕毛巾擦著皮膚,白棉毛巾上面立刻被血染成粉紅色。她擦拭著他脖子上的乾血跡,再擦他的胸部,扭乾毛巾,然後用床頭几上水杯裡的水浸濕,繼續擦胸部。他坐著頭往後仰,看著她用毛巾擦過他肩上的肌肉、光滑的雙臂,以及堅實胸口上的白疤與黑色永久符印。
他說道:「克萊莉。」
「什麼?」
他的幽默語氣不見了。「我不會記得這個的,」他說道。「等我變回去──像先前一樣受他控制,我不會記得變回自己的時候。我不會記得跟妳在一起,或者像這樣跟妳講話。所以請妳告訴我──他們都好嗎?我的家人?他們知不知道──」
「你怎麼了?知道一點,還有,他們不好。」他閉上眼睛。「我可以對你說謊,」她說道。「但你應該知道。他們很愛你,都希望你回去。」
「不能像這樣回去。」他說道。
她摸著他的肩膀。「你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你怎麼會有這些傷的?」
他深吸一口氣,胸口的疤變得凸出而鮮明。「我殺了一個人。」
她感到他的話像槍發射時反彈撞到她的全身。染血的毛巾掉了下去,她彎腰撿起來。她抬起頭,看見他在低頭瞪著她,月光照著他臉上的細紋與悲傷。「誰?」她問道。
「妳見過她,」傑斯說下去,每個字都沉重如鉛。「妳跟賽巴斯欽去見的那個女人,鑄鐵姊妹瑪妲雷娜。」他扭身從背後的毯子之間掏出一個東西,手臂與背部的肌肉在皮膚底下移動著。他轉回身來,手裡拿著一個光亮的東西。
是一個清澈如玻璃的杯子──與聖杯一模一樣的複製品,只不過不是金的,而是用銀白的阿達瑪斯石雕出來的。
「賽巴斯欽派我──派他──今天晚上去她那裡拿這個,」傑斯說道。「他也命令我殺死她。她沒有料到。她沒料到會有什麼暴力,只是付款與交貨。她以為我們都是同一邊的。我讓她把杯子拿給我,然後我就拿出匕首──」他猛吸一口氣,彷彿這段記憶讓他很痛心。「我朝她刺過去。我是想刺穿她的心臟,但她剛好轉身,我就差了幾吋。她搖搖晃晃退開,往桌子上抓東西──上面有阿達瑪斯的粉屑──她朝我丟過來。我以為她想讓我眼睛看不見,就轉開頭,等我再轉回頭,她手中已經多了一把『艾吉斯』匕首,我想我知道那是什麼,它的光芒燒得我眼睛好痛,她刺到我的胸口,我喊出來,感到那個符印部分一陣灼痛,然後刀尖就粉碎了。」
他低頭看著,發出一聲乾笑。「好玩的是,要是我穿著作戰裝備,就不會有這種事,而我沒穿是因為我以為不必麻煩。我沒想到她會傷到我,但那個『艾吉斯』燒毀了符印──莉莉絲的記號──突然之間我又變回我自己,站在那裡看著那個死去的女人,我的手裡拿著一把染血的匕首與這個杯子。」
「我不懂。賽巴斯欽為什麼要你殺她?她是要把杯子送給你們,送給賽巴斯欽,她說──」
傑斯發出刺耳的笑聲。「妳記得賽巴斯欽是怎麼說那個舊城廣場的鐘嗎?在布拉格的時候?」
「完成之後國王把鐘匠的眼睛挖出來,讓他再也做不出同樣漂亮的東西,」克萊莉說道。「但我不明白──」
「賽巴斯欽要殺瑪妲雷娜,讓她無法再做出這種東西,」傑斯說道。「她也無法淺露出去。」
「洩露什麼?」她抬手托起傑斯的下巴,讓他直視著她。「傑斯,賽巴斯欽究竟打算做什麼?他在訓練室說的話,說什麼要召喚惡魔來摧毀它們──」
「賽巴斯欽是想召喚惡魔沒錯。」傑斯的聲音陰鬱。「特別是一個惡魔,莉莉絲。」
「但莉莉絲已經死了。賽門摧毀了她。」
「大惡魔是不會死的,不會真正死掉。惡魔住在不同世界之間的地方,空無的『大無間』。賽門只是粉碎她的力量,把她粉碎後送回她本來的虛無之境。但她會在那裡重新緩緩成形,會再生。那要花好幾百年,但是如果有賽巴斯欽幫忙就不必。」
克萊莉的胃部升起一股冰涼的感覺。「怎樣挺她?」
「將她召回這個世界。他要把她與他的血在這個杯子裡混合,並且創造出一支黑暗亞衲人大軍。他想當再生的強納森‧闇影獵人,但是是站在惡魔的一方,不是天使。」
「黑暗亞袖人大軍?你們兩個人是很強,但不能說是一支大軍。」
「大約有四、五十個亞衲人效忠華倫泰或者對當前的政委會方向不滿,他們願意接受賽巴斯欽的說法。他一直在跟他們保持聯絡,等他讓莉莉絲復生之後,他們就會到場。」傑斯深吸一口氣。「在那之後呢,有莉莉絲的力量當作後盾,誰知道還會有誰加入他的行動?他想要戰爭,也祖信自己會贏,而我不確定他為什麼不會贏。因為他每培養出一個黑暗亞衲人,他的力量也就會增長,再加上已經與他結盟的惡魔,我不知道政委會能夠防備他。」
克萊莉垂下手。「賽巴斯欽絕對不會改變,你的血無法改變他,他還是跟從前一模一樣。」她的目光與傑斯相接。「但是你,你也騙了我。」
「是他騙了妳。」
她的心思混亂。「我知道,我知道那個傑斯不是你──」
「他認為那是為妳好,認為妳將會比較快樂,但他確實騙了妳,而我絕對不會那樣。」
「那個『艾吉斯』,」克萊莉說道。「如果它能傷到你但是賽巴斯欽感覺不到,那麼它是否也能殺死他可是不會傷到你?」
傑斯搖著頭。「我想不會。如果我有一把『艾吉斯』,我可能會試試,但是──不行,我們的生命力量是聯結在一起的。受傷是一回事,如果要他死……」他的語氣硬起來。「妳知道終結這一切最容易的方法是什麼,用匕首刺穿我的心臟。我很驚訝妳沒有趁我在睡覺的時候動手。」
「你能嗎?如果是我的話?」她的聲音在發抖。「我相信有辦法補救,我仍然相信。把你的符杖給我,我來做一個『門戶』。」
「妳不能在裡面做『門戶』,」傑斯說道。「沒有辦法。這房子的唯一一個出入口就是在樓下的那個牆上,廚房旁邊,也只能在那裡移動這個房子。」
「你能把我們移到『緘默之城』嗎?如果我們回去,緘默長老能想辦法把你跟賽巴斯欽分開。我們可以把他的計畫告訴政委會,讓他們準備──」
「我可以把我們移到一個入口,」傑斯說道。「我也要那麼做。我會去的,我們一起去,但我要跟妳說老貿話,克萊莉,妳必須知道他們會殺死我。我把我知道的事告訴他們之後,他們就會殺死我。」
「殺你?不會的,他們不會──」
「克萊莉。」他的聲音溫柔。「作為一個好的闇影獵人,我應該自願犧牲以阻止賽巴斯欽要做的事。而作為一個好的闇影獵人,我也會那麼做。」
「但這都不是你的錯。」她的聲音高起來,然後她又壓低,不希望在樓下的賽巴斯欽聽到。「你對自己遭遇的事根本無能為力,你是受害者。那不是你,傑斯,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面孔跟你一樣的人。你不應該受處罰──」
「這不是處罰不處罰的問題,而是實際性。殺了我,賽巴斯欽就會死,這跟在戰場上戰死並沒有不同。妳可以說這不是我自己選擇的,只是事情就是這樣,而現在的我,我自己,很快就會不見。還有,克萊莉,我知道這沒有道理,但我記得──我什麼都記得。我記得跟妳逛威尼斯,那天晚上在夜總會,還有跟妳睡在這張床上,妳難道不明白嗎?我想要這樣,這正是我一直希望的事,跟妳這樣生活,跟妳這樣在一起。如果我所遭遇的最壞的事情卻能把我最想要的東西給我,我應該怎麼想呢?或許傑斯‧萊特伍看得出這樣子是不對的,但傑斯‧威蘭,華倫泰的兒子……卻愛這種生活。」他望著她,眼睛大而金亮,讓她想起拉齊爾,他的目光似乎擁有全世界所有的智慧與悲哀。「這就是我必須去的原因,」他說道。
「趁這個消退之前,在我又變回他之前。」
「去哪裡?」
「去『緘默之城』。我必須自首──並且把杯子交出去。」